- 中國農民政治信任的來源:文化、制度與傳播
- 盧春龍 嚴挺
- 11208字
- 2019-08-06 16:43:35
第四節 本書所使用的理論
關于政治信任的來源,即解釋政治信任的來源因素方面,政治學理論界一直存在著文化理論與制度理論兩種相互競爭的理論解釋。文化理論假設政治信任是外生性的,政治信任“源自長期存在而根深蒂固的人際信任,這種信任根植于文化規范并通過政治社會化傳播”;制度理論則假設政治信任是政治上內生的,“是制度績效的結果……取決于公民對政治制度和政府績效的理性評價”。除了文化因素以及制度性的因素之外,還有學者強調政治傳播的因素,這些學者以為,網絡新媒體的興起改變了以往政治傳播的方式。網絡新媒體的興起徹底顛覆了傳統政治溝通的模式以及傳統政治社會化的路徑,進而重新塑造了人們的政治信仰,也使人們對自己與政府的關系的看法發生了變化,這一轉變意味著,在網絡新媒體時代,人們對于各級政府的政治信任可能與傳統媒體時代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一 新制度主義
發軔于20世紀70年代末的新制度主義不僅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顛覆了行為主義對比較政治學科的壟斷,而且占據了極其顯赫的主流地位。這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比較政治學科內部又一次重大理論轉型的到來。相對而言,行為主義者強調比較政治學的研究應該側重于分析社會內部的權力分配、政治行為者的態度和行為,而輕視對政府和國家正式層面制度的研究。而新制度主義者對行為主義的理論預設和內在邏輯提出了種種挑戰,他們認為行為主義者是一種化約主義者(Reductionist),因為行為主義者傾向于認為政治現象是個體行為者偏好和選擇的總和;行為主義者并不會將政治結果歸結為組織結構和規則的產物,但恰好是這些組織結構和規則決定了個體行為者的行為選擇。
同時,行為主義者還由于把國家看作一個因變量而受到新制度主義者的批評。在行為主義者眼里,社會利益團體或社會階級之間的互動以及力量對比左右了國家的行為。但對新制度主義者而言,制度才應該被看作一個獨立的變量,有著內在的生命,因此國家及其衍生出來的制度應當被看作一個內生變量而不是行為主義所認定的外生變量。新制度主義者還認為,一系列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制度限制了政治行為者的行為選擇,它們定義了行為者的行為動機并限定了行為者的選擇范圍。
在《重新發現制度》一書中,馬奇和奧爾森明確宣稱:我們并不否認社會背景(Context)對政治生活的重要性,也并不否認行為者動機的重要性,不過我們堅持認為政治制度發揮著更為獨立的作用。在馬奇和奧爾森這樣的新制度主義者看來,制度通過兩個核心的機制(Mechanism)對政治行為發生影響:第一,制度決定了政治行為者之間的權力關系,它們劃定了權力在不同行為者之間的分配以及各個行為者能夠獲得的制度資源;第二,制度定義了行為者的利益和動機,它們左右了行為者偏好的形成。通過對行為者“資源”和“偏好”的影響,制度決定了行為者所能夠采用的行為策略。我們可以用這樣一張圖來顯示新制度主義的內在因果邏輯(見圖1-3)。

圖1-3 制度主義的內在因果邏輯
新制度主義者大多遵循著這樣的邏輯對制度的作用進行了闡述;但對制度是如何影響行為者的“資源”和“偏好”,不同的學者卻有著不同的前提假定,這些不同的前提假定又可以把新制度主義區分為三種不同的流派,即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歷史制度主義和社會學制度主義。
盡管新制度主義有三種不同的流派(理性選擇制度主義、歷史制度主義和社會學制度主義),但我們認為,對新舊制度主義做一簡單的比較是極其必要的。因為新制度主義來源于戰前的舊制度主義,是對“二戰”之前舊制度主義的繼承和發展。一般而言,新制度主義與舊制度主義有著這樣一些區別。
首先,舊制度主義者強調制度的法定和形式特性及其規范結果。他們集中于研究“政治的形式和法律維度、憲法條例、司法規則以及恰當設定的政府制度”。
而作為新制度主義研究對象的制度則涵蓋廣泛:既包括正式組織比如立法機關,也包括非正式的規則和規范、政治行為者之間約定俗成的互動模式,甚至包括社團主義結構。
其次,舊制度主義把精力放在研究形式和法定制度的規范結果上,而不去研究制度的廣泛政治社會后果以及政治行為者的態度和行為。新制度主義一方面對行為主義進行批判,另一方面吸納了行為主義對政治態度和行為的研究成果。具體說來,新制度主義重視研究制度是如何影響行為者的偏好和利益以及制度是如何構造行為者之間的權利關系,并進而研究行為者的政治行為取向及實際行為。
最后,舊制度主義被指責為具有西方中心主義的傾向,因為它們只研究西方民主國家,而忽視對殖民地國家和非民主國家的研究。而新制度主義則力圖避免這種西方中心主義的錯誤,它們堅持認為比較政治學應該側重于研究在不同國家、不同地區和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制度(包括正式的和非正式的)是如何影響個體行為者政治行為的。
對這些區別的比較,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進一步認知和理解什么是新制度主義。新制度主義的不同流派對什么是制度給出了不同的答案。馬奇和奧爾森在《重新發現制度》一書中把制度定義為組織中的行為規則、慣例及程序。政治制度是一系列相互關聯的規則和慣例的總和,它們就角色和場景之間的關系定義了什么是正當的行為(Appropriate),這一過程涉及決定場景是什么、什么樣的角色應當被承擔以及在這一場景中角色的義務和職責是什么。以此為出發點,以馬奇和奧爾森為代表的社會學制度主義傾向于把制度看作“認知的(Cognitive)、規范的(Normative)和管理的(Regulative)結構”,這一結構給予了社會行動以意義和穩定性。對社會學制度主義者而言,制度為行為者定義了合法的(Legitimate)、可欲的(Desirable)和可想象的(Conceivable)目標。
根據馬奇和奧爾森的論述,我們可以總結出,社會學制度主義實際上強調,制度具有以下功能:第一,制度左右了行為者的偏好;第二,制度左右了行為者的認同;第三,行為者認同的變化會導致行為者對自身偏好和行為的再認識;第四,政治結果會再生產制度結構本身。在馬奇和奧爾森之后的社會學制度主義者更為全面地提出了“認知內嵌”(Cognitive Embeddedness)這個概念;制度對于政治行為的影響,不僅僅是指定什么行為是得到允許的,而且還指定在特定的場景中什么行為是可以被想象的。就此而論,“認知內嵌”解釋了為什么諸多政治行為者不愿意去想象替代性的制度安排或行為方式而傾向于維持現有的制度安排。
歷史制度主義者把制度定義為內嵌在政體或政治經濟組織結構中的正式或非正式的程序、慣例和習俗。對歷史制度主義者而言,制度涵括憲法條例的規則、官僚機構的標準運作程序,甚至是指導工會行為的習俗。總而言之,歷史制度主義者把制度等同于組織以及由組織衍生出來的規則、慣例和習俗。
歷史制度主義者主要強調“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y)的重要性。所謂路徑依賴就是制度在政治系統中“自我強化或積極反饋的動態過程”。歷史制度主義認為制度一經產生,就會產生自我強化的動態進程,并會對不斷變化的環境做出自我修正。他們因而研究多種制度領域和過程是如何互動,以及這種互動是如何為行為者創造“無意識”(Unintended)的機遇,并進而引發制度變遷的。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認為制度是理性行為者為了最大化他們的個人所得而設計出來的,用道格拉斯·諾斯的原話就是,制度是人類為其行為而設計的限制。對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者而言,行為者在參與制度之前已經對自身的偏好和利益有著清楚的了解,他們設計制度的目的就是實現這些偏好和利益。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對于制度的這一概念化實際上強調了結果邏輯(Logic of Consequences)的重要性;結果邏輯認為政治結果是一系列為了最大化給定偏好和利益的理性計算行為的產物。
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認為,制度影響政治行為和結果主要是通過向行為者提供關于其他行為者行為的預期來實現的。對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者而言,制度通過提供信息降低了行為者之間的交易成本,制度降低了行為者背叛的動機以及提高了合作的可能性,制度通過建立證明機制而提高了行為者之間的交易透明性,制度培育了行為者之間的互惠互利,制度為行為者創造了在制度上的共同利益,此類機制會幫助行為者改變他們對其他行為者的行為預期。
具體說來,制度主義理論強調政府績效是影響民眾政治信任的關鍵性因素,這一理論強調政治信任是政治上內生的,是制度績效的結果。赫瑟林頓(Hetherington)將政治信任視為民眾認知的政府施政結果與自身期望之間的一致性程度,這意味著,對政府績效的主觀認知是影響民眾對政府信任的決定因素。現有政治信任來源的制度解釋文獻中,政府績效主要包括經濟績效、政治績效和公共服務績效幾個方面。其中,經濟績效指向國家的宏觀經濟績效(經濟增長、失業率和通貨膨脹等)和個人的經濟狀況(收入、生活水平及其變化);政治績效則指向政治制度、公民權利、政治透明度等方面
;公共服務績效則指向民生福利和公共服務。
第一,就經濟績效而言,最為重要的因素就是經濟發展狀況,這種經濟發展狀況可以分為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宏觀的經濟指標,比如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的速度、就業率等;另一個層面是個人對于經濟發展狀況的主觀感受,已經有研究表明,社會個體如果對于經濟發展狀況有著非常積極的評價,他們就越有可能持有更高的政治信任度。現代政府的一個主要功能就是為其民眾提供經濟福利,用通俗的話就是,政府需要為其民眾提供面包與牛奶。從對美國的國家選舉研究中,人們已經發現,在經濟比較景氣的年份里,民眾的政治信任度就比較高;在經濟不太景氣的年份里,民眾的政治信任度就比較低。
第二,就政治績效而言,最為重要的因素就在于政府能否向民眾提供良好的人權保障與法治,以及能否提高政府決策的透明程度,控制政府的腐敗行為。比如說,對于民主轉型成功的新歐洲國家來說,政府如果能夠在法治、保護人權、控制腐敗等領域做出一定的成就,就會顯著地提高民眾對于政府的政治信任度。因為經歷過民主轉型的新歐洲國家民眾會進行比較,如果他們發現,新政府能夠提供更好的人權保障,他們就會對新政府有著更高的政治信任度。新歐洲晴雨計調查發現,對于這些轉型國家而言,在經歷痛苦的民主轉型之后,一些國家的政治腐敗非常普遍,當民眾感覺到政治腐敗普遍存在的時候,他們就會對時任政府喪失信心。
此外,在民主轉型國家之中,如果民眾普遍認可剛剛確立起來的民主原則,那么他們就有可能對時任政府充滿信心。這一點已經得到新歐洲晴雨計調查以及拉丁美洲晴雨計調查的佐證。在這兩個晴雨計調查之中,學者們發現,如果民眾更加支持民主價值觀念,那么他們就更有可能對時任政府持有支持態度。這是因為,時任政府在民主轉型之后,盡管與民主的理想形態依然相距甚遠,但無論是在法治上,還是在對公民權利的保障上,都取得了非常大的進步,所以公民越是認可剛剛確立起來的民主原則,就越有可能對時任政府充滿信心。
第三,就公共服務績效而言,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政府能否向其民眾提供優質的公共服務和福利項目。在這里,優質的公共服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標準,在有些國家,政府盡管提供了一些公共服務和福利,但是這些公共服務和福利的標準非常之低,所以,民眾就會對這些公共服務和福利心懷不滿,那么這種不滿的情緒反過來就會降低民眾對于政府的信任程度。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標準就是均等化。均等化是公共服務和福利的一個內在核心要求,也就是說,政府所提供的公共服務和福利應該不加區別地、沒有任何差異地向國內所有民眾開放。如果民眾覺得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務或者福利存在著封閉性的等級制,就是說,有一部分民眾可以得到很好的公共服務或者福利,而另外一部分民眾卻得不到任何公共服務、福利或者只能得到一些比較差的公共服務或福利時,那么這種等級性的做法就會傷害民主的基本精神,使得民眾對政府產生強烈的不滿情緒,而這種不滿的情緒最終也會削弱民眾對政府的信任。
在本書的第四章和第五章,我們集中探討制度績效是如何影響中國農民對于各級政府的信任程度的。其中,在第四章中,我們探討了經濟發展績效是怎樣影響我國農民對于各級政府的信任程度的,我們主要看重的是農民個人對自身經濟狀況的主觀評價,正如上述理論所說的,我們同樣預估,我國農民對自身經濟狀況的這一主觀評價影響了他們對于各級政府的政治信任度。在第五章中,我們主要探討了公共服務績效是如何影響我國農民對于各級政府的信任程度的。我們并沒有考察所有的公共服務項目,我們只是選擇了農村公共文化服務這樣一個代表性的項目作為案例,來探究我國政府目前所推進的公共服務是如何左右農民對于各級政府的信任程度的。
二 政治文化的理論
政治文化研究作為政治學的主要理論流派之一,一直在政治學學科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政治文化研究強調政治文化是政治主體的行為準則和進行政治活動的重要決定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政治文化決定了一個國家正式制度框架下的政治行為,進而也就左右了這個國家特定的發展模式。換言之,脫離了一定的政治文化,一個國家或社會中的政治系統、政治體制就很難正常運行。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由于眾多政治學者在行為主義的影響之下傾向于把政治文化看作殘余變量(Residual Variable),也就是凡是其他理論所不能解釋的,就用政治文化來解釋,這樣做的結果就使得政治文化研究失去了其獨立的地位。另外,同一時期理性選擇理論(Rational Choice Theory)的興起并日益在政治學學科中占據主導性地位,更加使得政治文化理論邊緣化,于是在這一短時間,政治文化的研究逐漸沉寂下去。
但是,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艾侖·威爾達夫斯基(Aaron Wildavsky)1987年在《美國政治學評論》(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上發表了《構建制度來選擇偏好:偏好形成的文化理論》一文,提出政治偏好植根于政治文化之中的觀點,并且強調政治文化應該成為政治文化研究的中心。與此同時,羅納德·英格爾哈特(Ronald Inglehart)1988年在《美國政治學評論》上以《政治文化的復興》為題發表文章,批評了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隨著行為主義在政治學研究中日益占據主導地位,傳統的政治文化研究已經被邊緣化的觀察。在英格爾哈特看來,政治文化因素在政治生活中有著不可忽視的重要性,這就要求人們在政治研究中必須重視政治文化因素的作用。
亨利·埃克斯坦(Harry Eckstein)同年在《美國政治學評論》上以《政治變革的文化主義理論》為題發表文章,指出關于政治文化理論的檢驗與測試,實際上是政治學研究議程中唯一重要的議程項目。
在加布里埃爾·阿爾蒙德(Gabriel Almond)、英格爾哈特、羅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nam)、威爾達夫斯基、埃克斯坦等知名學者的推動下,政治文化研究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以來強勢“復興”,并涌現出一大批影響深遠的經典之作。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隨著冷戰的結束,世界的沖突日益以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為主要表現形式,所以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說,文明沖突的時代已經來臨。政治文化的研究日益彰顯其重要性。
“9·11”之后的世界格局演變似乎進一步說明了文化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
盡管政治文化的強勢復興已經使得其自身在政治學學科的研究之中重新取得重要地位,但是關于政治文化研究本身的爭議一直沒有間斷。從關于政治文化的定義本身以及應該采取什么樣的研究方法一直爭論不休,而采取何種研究方法反過來也會影響對于政治文化的定義。除此之外,對于政治文化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所發揮的作用也存在著種種爭論,政治文化到底只是一個情境變量(Context Variable),還是作為一個獨立的自變量(Independent Variable)決定了行為者的政治行為選擇?政治文化究竟是一個內生變量(Endogenous Variable),還是一個外生變量(Exogenous Variable)?一個社會的政治結構以及經濟發展水平對這個社會的政治文化到底存在著何種影響?最后,關于政治文化的變遷(Cultural Change)、連續性(Conti-nuity)與中斷(Discontinuity)也存在著眾多不同的看法。以上圍繞這些問題的分歧與爭論使得政治文化研究從來就沒能夠形成一個統一的研究范式(Unified Paradigm),它仍是一個存在著諸多哲學基礎(Philosophical Founda-tion)、價值觀(Value)以及認識論(Epistemology)分歧的領域。
政治文化研究者們對于這種學科分裂的現狀有的表示了深深的失望,比如阿爾蒙德在其發表的《鴛鴦譜》一文中就表達了類似的情緒:“‘政治文化研究’的各個流派現在各自獨坐在鴛鴦譜中,使用著自以為恰當的政治學概念,同時保護著自己流派弱點的秘密。”有的則表示了喜悅之情,認為正是這種研究方法的多元化標志了政治文化有著強勁的生命力,開創了政治文化研究的新局面。邁克爾·布林特(Michael Brint)在其出版的《政治文化的譜系》一書中就指出:“目前的理論要求表明,政治文化的復興不應是簡單回歸到阿爾蒙德‘科學’方法取向的源頭,而是應該吸納其他更具‘大陸性的’——更具社會學的和詮釋性的——方法。那么,政治文化重生之轉型,就可以表達為一種包容性而非排斥性的政治文化之復興。”
阿爾蒙德與西德尼·維巴(Sidney Verba)1963年出版了《公民文化——五個國家的政治態度和民主制》一書,他們認為,政治文化是一個民族在特定時期流行的一種政治態度、政治信仰和感情,它由本民族的歷史和當代社會、經濟和政治活動進程所促成。政治文化的內容主要包括三個基本成分:政治文化的認知、政治文化的情感、政治文化的評價。其中,“認知取向是對政治系統的職責、這些職責的現任者、輸入、輸出的認知和信念;感情取向是關于政治系統的職責、人員和功能的情感;評價取向是對政治對象的判斷和觀點,通常包含價值標準和信息、情感的結合”。
在此基礎之上,阿爾蒙德與維巴把政治文化的類型劃分為三個典型類型:村民型、臣民型和參與型。村民型政治文化的標志是人們對自己屬地的認同感強于國家的認同感,缺乏公民權意識,在認知上既沒有意愿也沒有能力參與政治;臣民型政治文化的特征則表現為,公民認為自己對政府產生影響的能力很有限,易于服從并對政治參與比較消極;參與型政治文化是指公民對政治有密切的關注并有廣泛的參與意愿和認知。最后,阿爾蒙德與維巴把公民文化定義為一種混合型的文化,以參與型政治文化為主,同時混合了村民型政治文化與臣民型政治文化,這一公民文化是現代民主政治良性運轉的基石。
阿爾蒙德與維巴對政治文化的定義強調的是一個社會中個體政治態度的整體分布狀況,通過把個體的政治態度匯總為一個社會的整體分布狀況,他們把英國、美國兩國社會描繪為“最具有公民文化特征的社會”,而把意大利描繪為“冷漠與疏離的社會”。這一定義經常被批評為以個人特征之集合考察文化整體,有方法論上的個體主體錯誤(Individualist Fallacy)與化約主義錯誤(Reductionism)。盡管有著如此眾多的批評,阿爾蒙德與維巴的這一行為主義定義還是獲得了政治文化研究者們的普遍認可,這是因為這一定義特別適合進行調查研究,也特別適合進行跨國比較。
在此之后,世界價值觀調查、東亞晴雨計調查、新歐洲晴雨計調查,以及拉丁美洲晴雨計調查,在基本研究方式上與阿爾蒙德一樣,都堅持實證主義范式、運用跨國問卷調查進行比較政治文化研究。但是,與阿爾蒙德相比,世界價值觀調查、東亞晴雨計調查、新歐洲晴雨計調查以及拉丁美洲晴雨計調查有兩個與眾不同的優勢或者超越之處。
第一是規模大。這些跨國調查項目目前已經涵蓋為數眾多的國家和地區,基本涵蓋了世界上所有的文明(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文明、儒家文明等),使得政治文化研究者們可以進行各種各樣的跨文明的比較研究。第二是時間跨度大。這些跨國調查項目目前普遍進行了幾波調查,這使得政治文化研究者們能夠從事時間序列的研究。從研究方法上講,時間序列的研究要優于橫截面(Cross-sectional)研究
,因為時間序列的研究可以幫助研究者們確定不同變量之間的因果關系,橫截面研究只能告訴研究者們在某一時間點上不同變量之間的相關性,而時間序列的研究由于引入了時間的概念,可以幫助研究者們確定自變量與因變量在時間上的先后發生關系。
這些調查研究的發現目前趨向于一個共識:第一,東亞地區的政治信任度是全世界最高的;第二,解釋東亞地區如此之高的政治信任度時,學者們往往歸因為東亞獨特的政治文化。也就是說學者們認為,東亞地區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政治文化,這種與眾不同的政治文化使東亞地區的公眾更容易給予政府很高的評價,或者傾向于給予政府更高的信任度。比如說,在20世紀90年代非常有名的東亞文化與西方文化的爭論中,新加坡著名政治領導人李光耀就指出,東亞文化具有一種非常獨特的地區特色,這種獨特性消解了西方文化所強調的那種普遍性。也就是說,西方人強調西方文化或者價值觀具有一種普遍性,而在東亞地區,事實上對這一普遍性并不認可或者說對此加以排斥。關于東亞文化獨特性的爭論一直是學術界的一個熱點,學者們爭論:是否有東亞文化的存在,是否存在一個獨特的、與眾不同的東亞文化。圍繞東亞文化獨特性的爭論,實際上就帶來了另外一個話題:政治研究中的普遍性與差異性之爭。科學主義的研究范式認為,在不同的地區,由于存在著歷史、文化的差異,不同變量之間的因果聯系具有普遍性。換言之,導致政治信任的因素在不同的地區應該有著同一性。但是,強調政治文化獨特性的學者認為,不同的政治體系具有不同的社會背景特征,社會背景的差異對于理解政治生活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那么,東亞政治文化到底具有什么樣的特征呢?大多數的學者認為,東亞文化具有三大顯著特征:一是對權威的尊重與服從,二是對社會等級的認可,三是強調社會信任。這三大特征都使得東亞地區的民眾對于政府有著比較高的政治信任度。第一,由于民眾尊重與服從政治權威,他們往往不去懷疑、質疑現任政府,所以對于政府的信任度就比較高。第二,由于民眾認可社會等級,他們認為政府的官員有著較高的社會地位,自然會對政府官員有著較高的信任度。第三,東亞地區普遍有著較高的社會信任度,按照社會資本的理論,社會信任會延伸到政治領域,演變成為政治信任。
根據這一理論,我們在本書的第二章中將集中探討東亞文化的獨特性。因為,中國文化是東亞文化的集大成者,或者說是東亞文化的源頭。那么,我們也有理由相信,作為東亞文化的源頭,中國的政治文化也塑造了中國農民對于各級政府的信任。在第二章中,我們將通過理論的探討與實證的數據分析,來集中地闡述中國傳統文化是如何影響中國農民對于各級政府的信任度的。
三 政治傳播的方式
政治傳播是政治學與新聞傳播學的交叉學科,它是主要研究政治信息的生產、散發、過程以及效應的學科。所以它的研究包括了對媒體的研究、政治人物講話的研究以及對那些試圖影響政治過程的話語的解讀,甚至包括社會公眾之間正式的和非正式的交流與溝通的研究。
根據著名學者諾里斯(Pippa Norris)的研究,政治傳播是這樣一個互動性的過程,這里包括了在政治人物、新聞媒體以及公眾之間的政治信息的傳播。這里有自上而下的過程,這一自上而下的過程把政府機構的政治信息傳遞給公眾;也包括政治行為者之間的水平(Horizontal)的聯系與溝通;還包括自下而上的過程,這一自下而上的過程把公眾的輿論意見傳遞給政府。那么如果我們根據政治傳播的過程來劃分的話,我們可以把政治傳播劃分為三個主要部分:政治信息的生產、政治信息的內容與政治信息的效應。
政治信息的生產關注地主要是政治信息是如何被類似于政黨和利益團體這樣的政治行為者生產出來的,然后這些政治信息通過直接的渠道比如說政治廣告來傳播,也可以通過非直接的渠道比如新聞報紙、廣播、電視來進行傳播。政治信息的內容主要關注的是政治傳播過程中所發出來的信息的內容是什么,比如,在電視節目里政治新聞出現的數量以及所使用的報道語氣、在新聞媒體中的政黨傾向平衡、關于選舉過程和特定政治事件的報道傾向(積極的還是負面的)以及對于政策問題的議程設定的報道,還有就是新聞媒體是否足夠關注少數族裔。最后,政治信息的效應主要研究的是政治傳播所散發出的信息對于受眾的影響如何?那么這一類的研究主要從個體的層面或者微觀的層面來研究,當社會公眾接受不同的政治信息內容時,他們的政治價值觀和政治信仰是否會產生不同的改變。
通過考察過去六十年的政治傳播模式的變遷,我們有這樣的發現,那就是在近二三十年間,政治傳播出現了一些比較有意思的趨勢。第一就是現代化,所謂現代化就是指社會分化與專業化、社會組織的碎片化、利益和認同的多元化以及生活方式與道德標準的多元化。這就使得政治傳播的內容變得更為多元。第二就是個人化,也就是說,人們在政治傳播的市場中日益要求凸顯個人的欲望,個人消費主義話語抬頭,相應地,政府在政治傳播話語中的主導性地位開始下降。第三就是世俗化,這是說官方信息的地位開始下降,政黨認同在政治傳播過程中的地位開始下降。第四就是經濟化,這強調了經濟性因素與價值在政治傳播過程中以及政治議程中日益提升的影響。第五就是審美化,這強調社會公眾日益關注時尚、形象、品位等,這也改變了政治傳播的信息內容。
簡而言之,我們可以把過去六十年的政治傳播過程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的二十年。這二十年是政黨的黃金年代,政黨是政治信息的主要來源,而且人們視政黨為社會改革的主要發起者與爭論者。這一時期政黨體制與社會結構緊密聯系在一起,比如工人階級就會去支持工黨。不同社會階層的人們接觸政治信息就是通過他們支持的政黨,政黨認同非常強烈。第二個階段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這一階段的主要特征是電視開始成為政治傳播的主要載體,電視的出現顛覆了政治傳播的傳統方式。作為一種有聲音、有視頻的傳播方式,電視新聞開始成為政治傳播的主要途徑。這改變了傳統政黨所認同的主導性的政治傳播方式,社會公眾的政黨認同開始削弱。甚至電視新聞傳播中的黨派性開始減弱。在電視中的政治新聞開始日益強調黨派中立性。第三個階段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這一階段的主要標志就是網絡新媒體的興起。網絡新媒體自出現以來,隨著網絡技術的不斷革命、不同種類的社會交往媒體的興起,如博客、微信等,顛覆了政治傳播的方式。普通的社會公眾(個人)也變成了政治信息的主要傳播者。這改變了以往政治信息自上而下傳播的過程,現在,這一自上而下的控制過程已經開始松動,就使得現在的政治傳播的內容與過程日益多元化。社會公眾日益關注個體的自我表達,個人對消費主義、品位的追求開始成為政治傳播中信息發送與接收中必須利用的重要因素。
概而言之,網絡新媒體的興起徹底顛覆了傳統政治溝通的模式以及傳統政治社會化的路徑,進而重新塑造了人們的政治信仰以及人們看待自己與政府的關系的方式,這一轉變意味著,在網絡新媒體時代,人們的政治認同可能與傳統時代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具體說來,在傳統的政治溝通模式中,政府從上而下的單線信息傳輸往往占據了主導性的地位,而在網絡新媒體時代,政治溝通更多呈現多中心、多元化的網絡發散性結構,政府壟斷政治信息發布權的現象被消解了。
在傳統的政治社會化路徑中,政府與學校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而在網絡新媒體時代,同齡人之間的信息溝通與分享成為政治社會化的主要渠道。
由于政治社會化與政治溝通模式的變遷,網絡新媒體之下的時代中,人們對于政府的理解發生了相應的變化,人們日益把政府看作一個社會服務的提供者,而不是把政府看作一個高高在上的政治權威。這一政治認同的轉變,使得人們開始用社會服務的質量來評價政府,進而是否要信任政府,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世界各國政府普遍遇上了政治信任的危機,也就是各國民眾對于政府的評價普遍在下降。這一政治信任危機的出現使得各國政府紛紛采取措施,如以放權、削減政府層級來應對民眾對于政府服務的需求。
從政治參與的方式來看,隨著網絡新媒體時代的來臨,民眾加強了參與政治的訴求。傳統時代,民眾關注政治決策的后果與分配是否公正,在網絡新媒體時代,民眾開始關注政策制定的過程,并要求參與政策制定。同時,網絡新媒體時代的來臨,使得政治參與模式由傳統的精英主導型日益向引導精英型轉變,民眾在政策議題的形成與制定上發揮著更為重要的作用。這一參與模式的轉變也促使世界各國政府采取改革措施來提升民主的質量與內涵,從而推動了民主國家的進一步民主化。
我們同樣有理由相信,在中國農村地區,隨著網絡新媒體的普及與使用,它也會改變中國農民的政治態度與政治信仰,進而改變他們對于自己與政府關系的認識,并最終決定他們對于各級政府的信任程度。在本書的第三章中,我們將比較網絡新媒體與傳統媒體(具體表現為新聞聯播)的政治內容的差異,進而比較使用這兩類媒體的農民對各級政府的信任程度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