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中國的法律與政治(近代法律史研究(第1輯))
-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法律史研究群編 李在全執行主編
- 4195字
- 2019-07-17 12:06:48
一 生妻為何被嫁賣
嫁賣生妻的主體通常是丈夫及夫家人。從四川南部縣的案例來看,嫁賣生妻的原因錯綜復雜,同一案件里可能有幾種因素并存,因此下文所做的歸類僅僅是一個類型學處理。
(一)丈夫方面的問題
第一,丈夫有病導致不能支撐一家的生活。在傳統社會,丈夫作為男性,是一家的主心骨,若他有病以致不能正常勞動,一家的生活就難以維持。在此情況下,嫁賣生妻便成了維持生計的一種選擇。如咸豐年間,蓬州民漆洪瑞(37歲)自幼娶蔡氏為妻,育有二女。因“家貧”,起意到南部縣隨其胞弟漆洪光做生意。但途中身染寒病,不能度日,便托蔡國保為媒將蔡氏嫁賣王老六(36歲)為妻,獲錢5000文,以作養病之資。
光緒年金興鄉民樊文志(25歲)患病,無力養妻,為求生存,便憑族侄樊宗順為媒將妻改嫁蒲福喜為室,出具婚約,領取財禮7500文。
值得強調的是,嫁賣生妻一般都要出具婚約,而婚約所記的嫁賣原因與詞狀所載往往會不一樣。如同治八年(1869),東路積上鄉王章佐稱其兒子王德金發妻吳氏病故,有洪正文言自己患黃腫病,久治不愈,又兼家貧無錢調治,愿與妻朱氏兩離。于是王章佐商同洪正發、洪正太等人憑媒祝家清說與其子,出有手印婚約。其文約如下:
憑媒書立甘心異(意)愿主婚文約人鴻正文,幼配朱萬明之女為婚,情因年歲饑饉,夫婦日食難度,此女東逃西走,氏夫萬般無奈,只得邀請家庭與同朱氏娘家人等商議,夫婦甘愿兩離。氏夫自行請媒祝家清三面說合,另行改嫁,配夫王德金腳下為婚。憑媒議論,給除(出)財禮錢十二串文整,酒水、化(畫)字、腳模手印一并在內。其錢鴻正文親手領足,不得短少分文。此系二比男從女愿,明婚正娶,不得強逼估抬。日后鴻姓家庭與同娘家人等以(已)到未到不得另生枝節。倘若日后另生枝節,有媒證祝家清一面承擔。今恐人心不一,故立甘心異(意)愿主婚文約一紙,付與王姓永遠存照。
說合媒證 祝家清
在場人 鴻正魁 鴻正發 鴻正泰 祝學盛 祝家富
依口代書 祝家倫
同治七年十月初十日鴻正文甘愿立出主婚文約是實。(按:此文約有腳模手印)
而從王章佐的訴詞與之前簽立的婚約來看,嫁賣生妻的原因是不一樣的。王章佐的訴詞側重于洪正文有病,而婚約所言則主要是因為“年歲饑饉,夫婦日食難度,此女東逃西走”。筆者認為,婚約因是雙方的一個憑證,其措辭往往會“正式”一些,換句話說,可能會編造事由,以使嫁賣生妻顯得更符合情理。
第二,丈夫生理有缺陷也會導致一家貧困,從而選擇賣妻之路。發生在同治十三年的一起訴訟案中有這樣一個案例,家住縣城的謝心德幼娶鄧大福胞妹鄧氏為妻,數年后,謝心德殘疾,不能維持生計,難顧妻室,于是與他胞弟謝茂德商議,親出請字,求吳應誠、張何氏為媒,將其妻嫁賣蕭萬祿為妻,謝心德收財禮錢31串,并出有婚約。其婚約如下:
立出甘愿請媒作合覓主鬻(媳、妻)文約人□□□同子心德,情余年老家貧,日食難度,兼子心德身帶殘疾,無力顧持,實出無奈,父子商議,只德(得)將(媳、妻)鄧氏改釋生路,愿請張何氏、吳永成(按:堂審寫為吳應誠。這種同一人名在不同的地方寫法不同的情況常見于檔案之中)為媒,覓主作合改嫁,別永遠不得異言生非,恐口無憑,特出請媒文約一紙為據。
同治十二年冬月初四日立約是十(實)
而在十月寫的請字所寫原因卻是“夫妻不合”:
立寫請字人謝心德,今請到張何氏作合,情因夫妻不合,日無□用,萬班(般)無賴(奈),將鄧除姓張王李照(趙)。謝姓并無異言稱說,恐口無憑,立出請字一紙。
見明人 吳應成 謝懋德
謝心德 筆
同治十二年十月初二日立出請字是實
上列兩份契約,所述嫁賣妻子原因表面上各不相同,其實有因果關系。
第三,丈夫品行不端,不顧家業,致使一家無法正常生活,最后走到了賣妻的地步。道光年間,家住金興鄉的文天倫(28歲)娶妻帥氏,生育一子。據其妻講,“小婦人丈夫不務正業,日每嫖賭,將田地當賣,不顧小婦人的衣食”,在道光二十一年(1841)九月憑文天泮、彭廷顯為媒將妻嫁賣與張松為妻,獲財禮錢6000文,并立出手印婚約。又如家住安仁鄉的楊大志幼配陳氏為婚,婚后生有一子。但楊大志不務正業,將家業敗盡,致使家道赤貧,日食難度。于是在道光二十四年二月自請楊洪信為媒,將妻子嫁賣王正坤為妻,財禮錢6000文,并出有手印婚約。
光緒年間,據安仁鄉何氏稱,其夫敬長橋(24歲)“丈夫不務正業,罔帶不婦人”,
導致其私逃。后丈夫及敬均連等在米朝剛家尋獲后,不欲承領,賣與米萬金(29歲)為妻,議財禮錢20串,立有腳踏手印婚約。
第四,丈夫外出,妻子在家無靠。道光年間,政教鄉李灼璠的兒子李毛狗(20歲)幼配李昌熾之女李氏為妻,接娶后丈夫便出外貿易,數載未歸,遺妻李氏寡居無靠。最后翁姑李灼璠憑媒嫁賣趙爾孝為室,財禮錢8000文,并出有婚約。更有甚者,丈夫出去后,不顧妻室,以致妻子在家無望,選擇了諸如自殺一類的極端方式,最后落得被家人嫁賣的結局。嘉慶年間王蒂用的妻子李氏就是如此:
立出包管日后不得牽連拖累合同文約人王仕德同子王蒂元、王蒂林等,情因四子王蒂用四歲小抱李昌崇胞妹梅姑為婚,撫養完配,惟愿夫婦和好,百年偕老。誰料命薄家貧,蒂用在外傭工,賭錢,不顧父母、妻子。李氏在家日食難度,思想無路,自縊數次,顯系吊斃。背夫逃走,合族共知。誠恐日后李姓來家蹧擾受害,以致父母日夜防守不安,托敖老五哀求李昌崇施一線之恩,擇戶另嫁。昌崇弟兄硬不依允,死而無悔。蒂用夫婦親至昌崇家中,磕頭苦哀。李昌崇念同胞姊妹之情,恁意聽其去留,本族叔侄人等俱各悅服。誠恐日后本族以伙賣生妻大題控告拖累,奈無媒證。父子商議,甘愿出立包管文約一紙,交付汪仁瑚、宋學達、張紹宗、范述堯、曾仕吉等執掌,哀托妹弟范斯文作合,將李氏出嫁與謝虹玉足下為妾。彼即三面議定財禮錢二十千文,仕德父子親手領明。自今出約之后,日后王姓人等有異言稱說,仕德父子一面承耽,不與媒證討親之人相染。今恐人心難測,書立包管文約為據。
見盟人 李文朝 范斯文筆
合同二式(按:此四字每字被割成左、右兩部分,此檔案為每字的右半部分)
嘉慶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 立字人王仕德同子王蒂元、王蒂林、王蒂用
(二)妻子方面的原因
第一,妻子不能生育。傳統社會,“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妻子如果沒有生育,便意味著男方家族香火不續,會面臨被休或被嫁賣的結局。積下鄉吳仕貴(32歲)幼配劉氏為妻,但一直沒有生育,加之家貧乏度,同治三年三月,哀求何天碧為媒,將妻嫁與孫大斌(約40歲)為室,獲財禮錢13串。道光年間宣化鄉的蒲國祿(18歲)幼配楊氏為妻,也是一直沒有子女,夫妻也不和睦,蒲國祿串通嬸母趙氏將其妻改嫁與李昌福為妻,去財禮錢4000文。
同為道光年間的金興鄉民張夏氏稱:“小婦人發配張國喜為妻,未育子女,因小婦人的丈夫家道赤貧,日食難度,甘愿將小婦人憑鄧應生為媒改嫁與楊老七為妻,當去備財禮錢五千文。”
并寫有手印婚約。
第二,妻子私逃。妻子因無法忍受夫家經濟的貧困與夫家對她們身體的虐待等,常常會選擇“背夫潛逃”的方式以示反抗,但尋回后多被嫁賣。光緒年間,永豐鄉劉正禮(25歲)妻劉氏逃出,被敬承海霸配。尋回后,被夫托媒嫁賣給劉洪鼎為妻,書有手印婚約,議定財禮錢16串。
同居永豐鄉的楊杜氏幼配楊大福(28歲)為童婚。而楊大福時常目無尊長,動輒持刀逞兇,曾立有戒約。
妻子也時常受到虐待,以致被迫潛逃出外。尋回后,被嫁賣給莫于基。
第三,與人私通。與人私通為人所恥,因此被嫁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咸豐元年(1851),據臨江鄉陳文星稱,其長子陳玉建(34歲)幼配楊氏為妻,已有十二載,育有一子一女。而堂侄陳玉俸素不安分,刁唆楊氏欺嫌丈夫殘疾矮小,暗與楊氏私通,最后楊氏被嫁賣給鄭應川(25歲)為妻,陳文星獲錢8000文。
第四,不聽翁姑教育。道光四年,金興鄉蒲洪福(24歲)幼配何崇元女何氏為婚,婚后何氏不守婦道,蒲洪福在廣元貿易,三載未歸,何氏不聽翁姑教育,在家難以約束,蒲洪福請媒蒲茂春將何氏嫁賣蒲能元子蒲花兒為妻,獲財禮錢6000文,并寫有婚約:
立書出妻印約人蒲洪福,因娶妻何氏屢不守婦道,不孝公婆,不敬夫主,昔年夫妻不和,替系在外營求生理,已經三載。不料此婦在家更不受育(約)束,東走西去,有乖風化,公婆與娘家商議,放與蒲昌銀名下為妻,不意傍(旁)人具控在案。予等歸家想此婦素不安分,予心甘意悅出立印約,憑中有昌銀復備錢柒千文整。予領明無欠,立約嗣后,覆水難收,永不與蒲昌銀額外生端。今恐人心不古,特立印約一紙,永遠為據。

道光四年前七月二十四日 立印約人 蒲洪福(押)
(按:附有手印)
(三)災荒、年歲饑饉等自然原因
在宗法制度統領的男權社會,嫁賣生妻幾成災荒年代人們自救的一種常見手段。顧炎武曾言:“夫兇年而賣其妻子者,禹、湯之世所不能無也。”近代社會學家潘光旦也說過,“二千年來,賣兒鬻女,尤其是鬻女,早就成為過渡荒年的一個公認的方法”。
在南部縣,也是如此。下面的一則婚約正是因年歲饑饉而寫立的賣妻契約:
立寫永遠再不尋事生非文約人洪正文、正發、正太、正武等,情因洪正文娶妻朱氏,近來年豐(歲)饑饉,日食難度,供養不起,弟兄商議,自行請媒祝家清說和,出嫁與王德金足下為妻,財理(禮)身價憑媒證一手交過清楚,并無下欠。刻下離(歷)年外債,深重無出,復向媒證稱說在王德金名下復起重□,王姓不依,有鄰親勸和,再出錢二千文,憑媒證交楚無欠。自今之后永無異言。倘后有洪姓親疏人等及內親外戚在王姓稱說或尋事生非,另生枝節,一面有洪正文、祝家清承擔。此系洪正文弟兄心甘意愿,再不異言。恐口無憑,特立永杜后非一紙為據。
見明人 祝家清 胡自朋 何忠仁 李春發 王法明 共知
楊大中 筆
同治七年冬月十一日洪正文弟兄立約是實
同治四年梅應龍立出的主婚文約也是饑荒引起的。
立出主婚文約人梅應龍,因父所生二子乙(一)女,雙親亡故多年,田產房屋盡行出賣。子女之急,一無安身之處。弟媳均已抱出在外,妹子流落他方。應龍所娶易性(姓)之女,多年無義,忽今因下年盛大米良(糧)昂貴,只得幫人榮(傭)工做活,工□不幸幫人又□成并在身并好,一無褰(牽)連(按:此節字跡模糊)。夫妻商議,請憑媒證說合趙大招腳下為妻,憑眾媒證財理(禮)錢拾壹串文。其錢梅應龍親手領明,無欠分文,恁憑腳目(模)手應(印)為據。親族與娘家老幼人等不得借事生非。倘有令(另)生芝(枝)節,有族證、媒證執約付官,以憑呈詞查究。伏乞自賣之后,梅應龍就一不來家炭□。今恐人不古,立出婚書為據。
媒證人 任廷未
族叔 梅林萬 共押
代筆人 常永和
同治四年又五月二十二日立出婚書人梅應龍(押)
(按:本婚書有手印、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