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中國的法律與政治(近代法律史研究(第1輯))
-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法律史研究群編 李在全執行主編
- 10586字
- 2019-07-17 12:06:50
二 公羊經世:溫和的變革觀
晚清的公羊學,一開始是作為一種經學而被探討,但后來因“經世”之需逐漸衍化為一種政治思潮,遂與傳統經學漸行漸遠。這個情形是如何發展的呢?下文僅以各個時期最有代表性的公羊學說為線索,來討論公羊學與晚清變法的關系,當然我們所述的這段時期的公羊學說,相對來說是較為溫和的。
(一)莊存與的開創性貢獻
一般的學術論著,往往將晚清的今文經學(公羊學)的源頭追溯到常州學派的創始人莊存與。持此說者最早可以追溯到龔自珍:“以學術自任,開天下知古今之故,百年一人而已矣。”而正式將常州學派和晚清公羊學聯系在一起的,則是梁啟超,梁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提到:“今文學啟蒙大師,則武進莊存與也。”
現代學人,也多持此論。但蔡長林教授則認為這種說法不妥,認為這是一種“線性歷史敘事”,是以終結替代開端,從而“模糊了常州學派與晚清今文學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因關注課題之異所產生的各具特色的論述話語”。
所以蔡主張“除了要以開端替代終結外,也要有充分的去今文學化意識”。
此話誠然不假,常州學派實際上是一個很蕪雜的學派,并不專指今文經學,還涉及漢學考據學、陽湖文派等,但是不可否認,常州學派最有價值和最有影響力的學說,還是以春秋公羊學為代表的今文經學。
即便莊存與本人并沒有后來龔魏的“經世”和康梁的“變法”之志,且其所述經義也主要是給宮中皇子講學所用的講義,但這也不能否認其對后世公羊家的啟蒙之力。誠如論者所示:“此后,清代今文經學派的重要人物,或者和他有師承關系,或者受到他的影響,開創之功,不可埋沒。”
莊乃常州學派的開創者,此后自第二代莊述祖、莊有可,
到第三代劉逢祿、宋翔鳳,再到第四代龔自珍、魏源,其間的師承關系至為明顯。至于其影響所及,如此后湖南的今文經學家王闿運、皮錫瑞,四川的廖平,廣東的康有為、梁啟超,都可以說是受益于莊的開創性著述。
莊存與,常州武進人,曾在上書房行走多年,為乾隆皇帝的近臣,并教授諸皇子經書,一生著述頗豐,其公羊學代表作品為《春秋正辭》。莊存與本是正統理學進士出身,又官居高位,思想本偏于保守,其學術作品如前所述,最初皆為教授諸皇子所編講義,故而莊存與本人并無意識去復興公羊學乃至開創常州學派。但是由于其置身于其時如日中天的“漢學”氛圍之中,不可能不受到漢學的影響。作為一名帝國官僚和學術精英,莊必須要為現存意識形態辯護。但是漢學的發展已經威脅到理學正統地位,自皖派出,疑古之風盛行,其以訓詁的力量,甚至斷定某些帝國長期奉行的教條為前人之偽(如理學“危微精一”之旨為《大禹謨》名句,而考據顯示此為晉人作偽,非復圣人之言),繼而以此為突破口,懷疑既存的一切,漢學因之越來越激進。于是莊在教授中和著述中,有意無意地要維護圣人之道,公羊學春秋大一統之道,對他而言,是最好的反擊武器,誠如學者所言:“莊存與的學術主張旨在抵消他所認為的漢學的激進政治影響,這種影響似乎從18世紀40年代即威脅帝國官方意識形態的鞏固。”
莊本意如此,但是一旦他走向公羊學研究之后,情況就發生了變化。“當他借《公羊傳》這樣一部非正統經典發揮己意時,就不僅有異于漢學,甚至走到理學的對立面。‘真漢學’切斷了與漢宋兩家的聯系。重建今文經學的理想鼓舞著莊存與的弟子們向漢以降的一切基于古文經學的政治話語宣戰。”
莊存與揭示的公羊要旨很豐富,我們僅舉與晚清變法有密切關系者來敘述。首先,莊存與重新強調了世人尊崇春秋,并非因為春秋是一部記“事”之書,而是一部記“道”之書,記“事”之“辭”,只不過是“弘道”的手段,正所謂“寄言出意”。比如對《春秋》“僖公五年,冬,晉人執虞公”這一段辭,莊解釋道:“此滅虞也,曷為書執而已?忌也。虞,畿內之國,滅而不忌,是無天子也。虞曰公,王官也;晉國人,晉侯也。目人以執王官,罪既盈于誅矣。舉可誅而人殺之,以不失罪;不書滅以隱之,而不傷義。故曰:史,事也;《春秋》者,道也。”所以,讀《春秋》,明事更要明道。
那么《春秋》所揭示的最大的道究竟是什么呢?換言之,孔子作《春秋》究竟想要實現什么樣的目的呢?莊存與認為:“所謂《春秋》之道,舉往以明來也。”這就表明,《春秋》之目的乃是“述往事,思來者”,通過對《春秋》人事的評價,來為后世立法。
那《春秋》為什么在遣詞造句上如此謹慎而簡練,有時整個句子僅僅只記某時、日、月呢?莊氏認為,“君子作《春秋》,起教于微渺”。《春秋》本意在記治亂,治亂中滲透著變革之道,莊含蓄地表達了孔子改制的用意。所以莊總結:“《春秋》約文而旨博,不以人事多寡為繁省,識天下之故而已矣。”
當然,莊氏如此解讀《春秋》,除了學術立場外,也有政治上的憂患緣故。乾隆后期,和珅勢力崛起,并在他的周邊逐步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貪腐集團,而皇帝對此不以為意,信任有加,這種情形又加速了乾隆后期政治的腐敗。作為和珅對立面的莊存與對此既痛心又無奈,于是將一腔愁思化作文字,寄于公羊學中。后來魏源(與常州學派關系密切)對此揭示得很明白:“君在乾隆末,與大學士和珅同朝,郁郁不合,故于詩易君子小人進退消長之際,往往發憤慷慨,流連太息,讀其書可以悲其志云。”
后來莊存與家族的舉業受到了和珅集團的打擊,莊氏后人的仕宦業績大不如前。但是莊在著述以明志的過程中,雖然含有變法的意圖,卻也并不明顯。而且,莊存與治公羊,只是其學術興趣的一途,他同樣兼治古文經學,且用的方法并不排除漢學,故要說莊氏是一純粹的公羊學家,自然并不確切。實際上,莊的公羊學著作,當時也未發表,其影響力在他身后才開始上升。但是他的這一學術轉向,卻意義深遠,誠如論者所示:“莊存與沒有預見到,他的大膽開端將會導致一種對經典政治學說激進式的重新發揮,同時還將影響他曾維護過的儒教國家的合法性。”
和莊存與同時治公羊學,并被后世同尊為清代復興公羊學的第一代功臣曲阜孔廣森,則是公羊學研究專家,其所著的《春秋公羊經傳通義》也是嚴格意義上的清代第一部完整的公羊學解釋之作。但是孔廣森治公羊用的還是漢學方法,從訓詁入手,試圖解決“微言大義”的問題,而沒有按照西漢“家法”的方式來研究。比如他在解釋(隱公)“十年,春,王二月,公會齊侯、鄭伯于中丘”這段經文時說:“是會《左傳》以為正月,蓋魯之舊史如是,《春秋》將假隱無正月以見義,故特辟之也。《左氏》得其事而不知其義,《公羊》得其義而不詳其事,每以《左氏》之事證《公羊》之義,乃益決《公羊》之可信云。”所以梁啟超評其學為:“戴震弟子孔廣森始著《公羊通義》,然不明家法,治今文者不宗之。”
但是孔廣森和第二代公羊學作者莊述祖一樣,是在一個學術的范疇上發展了公羊學,雖然在揭示“微言大義”,即思想性方面要遜于莊存與,然而就解釋的完整性和規范性而言,卻是公羊學發展歷程上重要一環。于是到常州學派第三代劉逢祿那里,公羊學作為“學”就正式復興于學術舞臺。
(二)劉逢祿集清代公羊學學術之大成
劉逢祿出身簪纓之家,其祖父劉綸、外祖父莊存與皆做過乾隆時代的大學士,劉逢祿早年從其外祖父莊存與、其舅莊述祖學習今文經學,可謂家學淵源深厚。正是在他手里,原本作為常州家學的今文經學傳至北京,逐漸成為全國性的學問。也正是在他手里,所謂“公羊家法”得以重建,公羊學作為一門學問正式確立。劉長于用《公羊傳》解釋經典,其著作體例精嚴,思想深邃。梁啟超為此盛譽:“其書亦用科學的歸納研究法,有條貫,有斷制,在清人著述中,實為最有價值之著作。”而且,正是因為他的研究,其外祖父莊存與的公羊思想才真正得以傳播。
劉逢祿對清代公羊學的最大貢獻在于其將董仲舒、何休的觀點進一步發揮,并總結出了春秋的30個“例”,每一例均有充分的證據,且不拘泥于《春秋》一書,和《論語》相互發明,迭出新意。誠如論者所示,劉對清代學術的最重要貢獻在于“他響亮地提出只有公羊學說才得孔子真傳,并重理了《公羊傳》——胡毋生、董仲舒——何休前后相承的今文學派系統,堂堂正正地拿來與古文學派相抗衡,強調這是被埋沒的儒家正統,晦暗千余年的公羊學說,至此才得顯揚”。
本文無意全面分析劉的公羊學說及其學術貢獻,筆者著重討論的是劉的公羊學說對晚清變法的影響。當然劉本人無意也無力做改革家,但是其代表作《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一書,卻因為《公羊傳》本身內蘊的變革思想以及作者對公羊精義深刻的發掘,深深地啟發了后來的思想者。從這個角度上說,劉既可謂清代公羊學集大成者,又可謂改革思潮的引路之人。
首先就《春秋》一書的性質,劉站在傳統公羊學的基礎上,認定其是圣人欲有所作為之書,既可用于學術研究,亦可用于持身治世:“《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天道浹,人事備,以之貫群經,無往不得其原;以之斷史,可以決天下之疑;以之持身治世,則先王之道可復也。”所以要體察圣人之道,必須首先要讀通《春秋》一書,正所謂“圣人之道備乎五經,而《春秋》者,五經之筦鑰也”。
然后,就《春秋》所記242年的順序、詳略,以及孔子為何如此安排,劉解釋說:“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聞五世,于所見微其詞,于所聞痛其禍,于所傳聞殺其恩。由是辨內外之治,明王化之漸,施詳略之文。魯愈微,而《春秋》之化益廣,內諸夏、不言鄙疆是也。”這是對“公羊三世說”的進一步發揮,魯國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微,正是在這種存亡絕續的歷史關頭,更要用《春秋》來施行王化,這就是公羊學“王魯”一義的延伸。《春秋》當新王,在于構建一個理想的秩序,未必就是復興魯國,且魯本不過周的一個諸侯國,孔子是絕對不會有將魯凌駕于周的想法的,且事實上也無此可能。在魯國的衰敗中,孔子想到的是保存祖先偉大的傳統,這個傳統就是“文質彬彬”的禮樂文明,所以與其說王魯是政治理想,不如說是一種文化秩序的闡發。故而“《春秋》起衰亂以近升平,由升平以極太平”。
“極太平”一說后來被康有為演化為“大同”世界,康并且用很大篇幅的《大同書》來描繪自己心目中的烏托邦。
劉同時就“春秋大一統”也發揮新義:“慎言行,辨邪正,著誠去偽,皆所以自治也。由是以善世,則合內外之道也。至于德博而化,而君道成,《春秋》所謂 ‘大一統’也。”認為王者一統并非純用武力可致,更在于“德化”, “德博”才能“王化”, “君道”成,“大一統”方可致。我們要體察劉的用心,他并沒有談一家一姓之天下,而更注重“一統”的道德正當性。作為一個公羊學家,他自然深通“君親無將,將而必誅”的道理,所以不可能有類似“暴君放伐”的激烈言論,他所說的一切,都還是在學術研究的范圍之內。但是字里行間,卻隱含著變法的主張。比如他在論述《春秋》的變革之義時,提到“《春秋》通三代之典禮,而示人以權”。
這里面的“示人以權”,就是要求人們因時損益,通權達變,在通三代的基礎上,發掘最好的治理之道,而不是拘泥于周代制度。
再如對于為什么《春秋》會有選擇性地書寫某年、某月、某日、某時這個問題上,劉逢祿在歸納了朝例、聘例、伐例、侵例等50余種“例”后,指出“《春秋》不待褒譏貶絕,以日月相示,而學之者湛思省悟。如美泓戰書朔,貶內去時日之類是也。故曰:經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勿辨,其言彌微,其旨彌顯,使人屬辭比事,而辨惑崇德,斯善學也”。故在劉看來,《春秋》不用把話說得很明白,只要看其時月日例的用法,就可以知道圣人的態度。我們需要特別關注的是,劉在文中已經明確地提到圣人志向在于“經世”,這為此后龔自珍、魏源更明確提出“經世致用”的主張,提供了一個學術上的基礎。
我們知道,孔子《春秋》致用,所用的方法首先是“正名”,正名的要求,就是要擺正各自的位置,劉逢祿認為《春秋》在所記內容的詳略上,貫徹了“正名”的主張:“然則詳于王而略于侯國,正王以率侯也;詳大國而略小國,正大以率小也;詳諸夏而不及夷狄,正內以率外也。”“是以論王政,則曰 ‘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改制質文,審法度也……”
這里明確地提到“改制質文”,也就是圣人因時而變法。孔子曾經說過:“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
而《逸周書》中也曾提到:“夏數得天,百王所同,其在商湯,用師于夏,除民之災,順天革命,改正朔,變服殊號,一文一質,示不相沿,”
也就是夏朝屬于“文”,商朝屬于“質”,商代夏,正所謂“文質相救”,明確地提到了革命或變革的動力。
孔子態度相對平和一點,他說:“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這里的“文”,與上面談“文質”的“文”不盡相同,它更多表文明之意,但是其中已經蘊含了與時損益的觀念,在孔子看來,周朝鑒于夏、商二代之得失,制禮作樂,已經達到了一個“文質彬彬”的君子世界,所以才讓孔子向往。故就現實生活而言,孔子其實是不保守的,而是有著變革的理念,這一點孟子一語道破,孔子乃“圣之 ‘時’者”。劉逢祿所說的“改制質文”,也就是孔子“以《春秋》當新王”的公羊學義理。后來這個義理被康有為進一步發揮,直到把孔子塑造成改制的大教主,而主張激進的變法,“漢臣董仲舒所謂:‘為政不調,甚者更張,乃可謂理。’故不變則已,一變則當全變之,急變之”。
這一點或許是劉逢祿難以預料的。總體看來,劉逢祿所持的還是一種漸進式的變革觀,本質上并沒有脫離出學術考證的范疇。
綜上,在借助于對春秋之“例”的闡發上,劉構建了一套闡發變革進化的歷史哲學,為后來改革者“窮變通久”的改革理論提供了最好的學術支持。《春秋》在這些改革者看來,實在是一部“為萬世開太平”的指導之作,劉氏一語實可謂代表:“堯、舜、禹、湯、文、武之沒,而以《春秋》治之,雖百世可知也。”
(三)龔自珍、魏源的“公羊經世”的改革主張
龔自珍、魏源是清代法律思想史上繞不過去的人物,圍繞著龔、魏的思想,學界研究碩果累累。本文不打算梳理龔、魏思想研究的學術史,而是要找出清代公羊學對他們的變法主張有何意義。
龔、魏兩人同時受業于劉逢祿,年齡相仿(龔出生于1792年,魏出生于1794年)且為密友,兩人思想主張有許多相似之處,是以可以同論。龔自珍并沒有專門的公羊學著作問世,只有一些單篇的論文,貫徹著公羊之義。魏源著有《詩古微》《書古微》兩部公羊學專著,但是這兩部專著并沒有將公羊學理進一步深化,只是將公羊之義套在《詩經》和《尚書》這兩部經典當中。作者試圖證明的是,《詩》和《書》同樣貫徹著大一統、通三統等公羊義理,并且試圖總結《詩》 《書》中的公羊之“例”,作為對《詩》《書》本身的研究,的確富有新意,但是對于公羊學而言,并沒有知識上的“增量”。
但是我們不能夠因此而認定龔、魏的公羊學研究沒有意義,因為他們本來志向就不在純學術上。對他們而言,“通經”只不過是手段,真正的目的在于“致用”。其學術說到底是為他們的改革設想服務的,很多時候他們甚至不惜曲解經典。所以其作品表面上是考證發微之作,而骨子里則是為改革制造依據。誠如梁啟超所云:“考證之學,本非其所好也……故雖言經學,而其精神與正統派之為經學而治經學者則既有以異。自珍、源皆好作經濟談……”所謂作“經濟談”,乃是“經邦濟世”之論。
由這個邏輯出發,我們再來看公羊學與龔、魏經世思想的關系。龔自珍,出身于浙江仁和一仕宦之家,外祖父為著名的漢學家段玉裁,龔早慧,早歲能文,并能關注時弊,有經世之志。其早年的作品《明良論》四篇,就是針對社會情勢,而思補救之道。段玉裁讀后,批曰:“四論皆古方也,而中今病,豈必別制一新方哉?耄矣,猶見此才而死,吾不恨矣,甲戌秋日。”聯系到段玉裁、龔自珍活動年代,可推定此甲戌年為1814年,時龔自珍22歲。于此可見段玉裁對龔自珍的嘉許,以及龔思想的早熟。
比如龔提到當時官場的風氣為“官益久,則氣愈偷;望愈崇,則諂愈固;地益近,則媚亦益工”。而這種風氣的造成,不僅僅是由于個人道德問題,還和制度相關:“律令者,吏胥之所守也;政道者,天子與百官之所圖也。守律令而不敢變,吏胥之所以侍立而體卑也;行政道而惟吾意所欲為,天子百官之所以難免而權尊也。”
在年輕的龔自珍看來,清代以律令(例)治國,束縛了官員的手腳,所謂“府州縣官,左顧則罰俸至,右顧則降級至,左右顧則革職至……其不罰不議者,例之所以得行者,雖亦自有體要,然行之無大損大益,盛世所以期諸臣之意,果盡于是乎?”
正因為例禁森嚴,為官者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士大夫不復以天下為己任,為了保住功名利祿,不惜如妾婦般自處。對此,他對比古今,有一段很深刻的議論:
天下無巨細,一束于不可破之例,則雖以總督之尊,而實不能以行一謀,專一事。夫乾綱貴裁斷,不貴端拱無為,亦論之似者也。然圣天子亦總其大端而已矣。至于內外大臣之權,殆亦不可以不重。權不重則氣不振,氣不振則偷,偷則弊。權不重則民不畏,不畏則狎,狎則變。待其弊且變,而急思所以救之,恐異日之破壞條例,將有甚焉者矣!
古之時,守令皆得以專戮,不告大官,大官得以自除辟吏,此其流弊,雖不可勝言,然而圣智在上,近日雖略仿古法而行之,未至擅威福也。仿古法以行之,正救今日束縛之病。矯之而不過,且無病,奈之何不思更法,瑣瑣焉,屑屑焉,惟此是行而不虞其陊也?
仿古改制要留心哪些方面呢?龔提出要刪棄文法,捐除科條,裁損吏議,天子加強監督,而對地方放權,地方則要改變畏首縮尾的習氣,大膽改革弊政,為黎民造福。
整體看來,青年時期的龔自珍的改革思想,實際上沒有脫離傳統士大夫“經世”的作風,不去探討理論,而只是就實際情形闡發感性的認識,所以整個思想呈現的是一種“碎片化”的面貌。這種情形,隨著他后來從學于公羊學大師劉逢祿,而發生了根本的改變。這個改變就是在闡發春秋公羊學的基礎上,自覺以公羊學為批判現實、改革制度的武器,“淵淵夜思,思所以撣簡經術,通古今……”正是龔自珍的夫子自道。
龔自珍認為要振衰起弊,必得破除人們的保守習氣和陳舊觀念。而此習氣和觀念乃人們長期迷信經典所致。因此,龔首先從為“經”“正名”開始,龔認為“經”的定名,其實帶有很大的偶然性和隨意性,如“后世稱為經,是為述劉歆,非述孔氏”,“《周官》之稱經,王莽所加”。
這些觀點在習慣了傳統經傳的人看來,無疑是很大膽的,而龔的意思就是要人們破除盲從盲信,不要拘泥于經典。
然后,他又強調,圣人制作六經,目的是應用,龔自珍用《春秋》之例來證明此點:“謹求之《春秋》,必稱元年。年者,禾也。無禾則不年,一年之事視乎禾。”而“禾”恰恰是百姓日用所必需,所以,“經”是切合人倫日用的。正所謂:“圣人之道,本天人之際,臚幽明之序,始乎飲食,中乎制作,終乎聞性與天道。民事終,天事始,鬼神假,福祉應,圣跡備。”
而不是簡單地應人們“進德修業”之需。
那么圣人制作經典,如何能夠滿足人倫日用之需呢?最終的結果只有一條,就是“應時制宜”。龔自珍同樣用春秋公羊學來解釋禮的制定也是時代的要求,就祭禮而言,“夫《禮》據亂而作,故有據亂之祭,有升平之祭,有太平之祭”。不同的時世,用不同的祭法。而刑罰同樣如此,在一篇文章中,龔同樣用春秋三世說來解釋“刑罰世輕世重的”的內在原理:
愿聞司寇之三世。答“周法,刑新邦用輕典,據亂故,春秋于所見世,法為太平矣。世子有進藥于君,君死者,書曰:弒其君。蓋施教也久,用心也精,責忠孝也密。假如在所傳聞世,人倫未明,刑不若是重,在所聞世,人倫甫明,刑亦不若是重”。
由此可見,公羊學給龔自珍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解釋工具,龔自珍用他來表達對世道的關切以及提出改革的主張,這既源自對社會危機的直感式的憂慮,更有積淀于學術之基上的理論推衍。兩者的結合,使得龔自珍后來的思想超越了早期的感慨式議論,而更加系統深刻。
首先是時代的原因,龔自珍弱冠時看到的是一幅顢頇官僚充斥官場、無所事事的畫面。這幅畫面并沒有因為時代的發展而加以改善,相反,到龔中歲時,變得更為沉悶,不僅匹夫無天下興亡與己有責的觀念,士大夫也不復以天下為己任。整個社會處于一種萬馬齊喑的狀態。他敏銳地預感到“衰世”的來臨:“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暮氣,與夢為臨,未即于床。”這個時代,“士氣不申”,
“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癢序無才士”,
甚至連才盜、才偷都不可得。更可悲的是,在此日之將夕之際,更多的人還沐浴在“盛世”的余暉中,龔應用“春秋三世”,直陳現在的世道是“衰世”,而衰世開始的表現還類似于“治世”,但是如果履霜還沒有做好防備“堅冰至”的話,那么“亂亡”的命運也就不遠了。他說:
吾聞深于春秋者,其論史也,曰:書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觀其才,才之差,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為一等。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履霜之嶠,寒于堅冰,未雨之鳥,戚于飄搖,痹勞之疾,殆于癰疽,將萎之華,慘于槁木,三代神圣,不忍薄譎。士勇夫,而厚豢駑羸,探世變也,圣之至也。
這是在建基于公羊學理之上而發出的“盛世危言”,那么如何防止呢?龔自珍的答案是改革。他依舊運用公羊學思路,首先表明“圣人”制作法制以垂統,孔子作《春秋》給世人立法。“天生孔子不后周,不先周也,存亡絕續,俾樞紐也。”正是因為孔子的制作,所以文明相傳不絕。“圣人者,不王不霸,而又異天;天異以制作,以制作自為統。”
又如前所述,圣人制作,是因時而動的,既然看到了弊端,就得相應改革,于是在公羊學所內蘊的歷史進化的思想上,龔自珍發出了堪為當時最強音的改革呼聲:“一祖之法無不弊,千夫之議無不靡,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這就是為人所津津樂道的龔氏“自改革”法律思想。
吊詭的是,龔自珍的改革言論,盡管已經是當時公羊經世的最強音,但是在社會上并未激起多大反響,即便有少數知識分子認同龔氏,至多也不過是死水微瀾。1841年,龔氏年僅五十,突然辭世。翌年,1842年9月28日,城下之盟《南京條約》簽訂。近代史上“贈來者以勁改革”的序幕由此拉開,龔氏此語,頗有點一語成讖的味道。
魏源的學術路徑和人生軌跡與龔自珍相似,不同在于他比龔多活了十余年,更可體會夷氛漸熾、匪患漸劇的時代危機。魏源本湖南邵陽人,嘉慶二十五年(1820)全家遷居江蘇揚州,道光二年(1822)中舉,但此后仕途蹭蹬,最大不過以知州見用,所以其經世之志未能得到充分發揮。晚年更是辭官歸隱,著書以明志。其公羊學如上所述,無大發明。但是在“經世”這一途上,卻比龔自珍走得更遠。
首先,魏也用“改制質文”的公羊變革觀,來表達自己“變道”的主張,即所謂:“文質再世而必復,天道三微而成一箸。今日復古之要,由訓詁聲音以進于東京典章制度,此齊一變至于魯也;由典章制度以進于西漢微言大義,貫經術、政事、文章于一,此魯一變至道也。”
和龔自珍相同,他在許多著述中多次總結時代的弊病,諸如“堂陛玩謁”“政令叢瑣”“物力耗匱”“人才嵬蜶”“謠俗澆酗”“邊埸馳警”等。在魏的筆下,世道較之龔自珍益為“衰世”,于是魏的“經世”之志,比龔更強烈。龔多少還用春秋公羊學作為經世的依據,并屢屢引公羊學章句。而到了魏源這里,直接宣稱如果經書不能治國經世,那么就是“無用之王道”。
言下之意,如果能經邦濟世,那么即便不用經書,也是符合“先王之道”的。
魏源經世的實踐,實際上已經偏離了闡發公羊學的道路,但不引公羊章句,不等于沒受影響。事實上,他的實踐,是完全以公羊學的內在理念為指導的。前已述及,他仕途不順遂,所以經常是以高級幕僚的身份,以經術干諸侯。眾所周知,他在封疆大吏林則徐的幕中,就協助林編訂《四洲志》,后來他又完成《海國圖志》,而在大吏裕謙幕中,又完成《圣武紀》,這些都是經世之作。他最為清晰的經世思想,則貫穿于他協助江蘇布政使賀長齡編訂《皇朝經世文編》一事上,從文章的選擇和編排上,無不可見其“公羊經世”的理想。魏在《皇朝經世文編》“凡例”中指出:
書各有旨歸……志在措正施行,何取紆途廣徑?既經世以表全編,則學術乃其綱領。凡高之過深微,卑之溺糟粕者,皆所勿取矣。時務莫切于當代,萬事莫備于六官,而朝廷為出治之原,君相乃群職之總,先之治體一門,用以綱維庶政,凡古而不宜,或泛而罕切者,皆所勿取矣。會典之沿明制,猶周官之監夏、殷。然時易勢殊,敝極必反。凡于勝國為藥石而今日為筌蹄者,亦所勿取矣。星歷掌之專官,律呂只成聚訟,務非當急,人難盡通,則天文樂律之屬可略焉勿詳也。論議之與敘事,本皆要文,而碑傳之紀百行,難歸各類,今惟蠻海各防,間存公案數則,其他紀述之作,雖工焉勿登也。例畫則義耑,宗定則志一。
從“學術乃其綱領,凡高之過深微,卑之溺糟粕者,皆所勿取矣。時務莫切于當代”一語可以想見,魏源并沒有忘記“學術”之效力,但是“學術”僅可以作為綱領,而不應作為經世的主體內容。因此“天文樂律”之屬,盡管有許多著作高深精微,卻不在編著之列。有些經史之論,雖不乏曉暢透徹,但因不切時務,也不再選編之列。
對比同一時期的曾國藩及其幕僚所編影響也很大的《經史百家雜鈔》,我們可以看出魏源和曾國藩在編書要旨上很明顯的區別。曾的眼光在文化傳承上,所編選的有經世文,但更多的是涵養心性、博通眼界之文,而魏則注意切合實用,是以所選文章很多文辭并不雅馴,大多是對具體問題的解決措施,諸如治河、賑災、漕運、用刑等實務方面的內容,且也談不上多少理論性。
總之,龔自珍、魏源都是志在公羊經世,并且都利用公羊學為自己的改革主張(經世本身就蘊含了改革的味道)提供“合法性”依據。只是限于個人興趣和時代際遇的不同,兩人公羊經世的具體做法又有所不同。龔自珍長期在京師擔任閑職,目睹京師官場喑黯的局面,其首要致力于“破”,因此他利用公羊學作為批判現實的武器,在批判之后,提出改革的主張,但是并不具體;魏源盡管也曾經擔任小京官,但更多時間是在疆吏的幕中度過,他目睹民生凋敝的時局,而首要致力于“立”,他著《詩古微》《書古微》是為了表明這些經典均是王者致用之書,但是如何致用呢?就是要服務于具體事物,而他服務的東家,那些大吏,并不要求其做學術上的說明,“是什么”“為什么”未必為他們考慮的重點,他們更關心“怎么辦”。所以魏源后來研究的問題越來越具體,也越來越難以用春秋公羊章句解釋。于是魏源最終將公羊學作為一個指導原則,而在具體處理問題的時候,基本上秉實事求是的態度,他留給后人最為振聾發聵的言論“師夷長技以制夷”是難以用傳統公羊學加以解釋的。正如我們后面還要加以闡釋的那樣,越是瞄準于“致用”,實際上離開公羊學的學術本義就越遠,但是公羊學隱含的價值卻又于此得以更大的發揮。龔、魏的著作和實踐,恰好就證明了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