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陽明美學思想研究
- 陸永勝
- 11505字
- 2019-07-08 17:34:00
第二節 以陽明為中心的士人社群活動
明代中晚期的士人社群活動可謂蔚為大觀,用“社會運動”來概括也一點不為過。作為“社會運動”不僅僅是考量它的規模,還有思想運動的因素在內。明代講學運動的思想史意義即在于它帶來的社會思想解放。因此,關于明代的思想史、學術史、哲學史、教育史的著作大部分都會涉及這一點。筆者擬于此對中晚明士人社群活動做一檢視,并對以陽明為中心的講學交游活動做些考察,以凸顯陽明心學美學思想產生的社會文化和學術活動環境。
一 中晚明士人講學活動的前期研究及其檢視
明代的士人交游活動以講學或講會的形式呈現,以此為專題進行研究的現代首拓者為錢穆先生。錢先生在1941年和1947年分別發表了《王龍溪略歷及語要》和《王門之會講》。其后的日本學者福田殖、中純夫分別發表了關于羅念庵和王畿的講學活動的研究文章,陳來先生發表了《明嘉靖時期王學知識人的會講活動》
,這些文章對明代的講學活動進行了展開研究。另外,關于這一專題最有分量的三部著作當屬臺灣中研院呂妙芬先生的《陽明學士人社群——歷史、思想和實踐》
,復旦大學吳震先生的《明代知識界講學活動系年(1522~1602)》
和中國社會科學院陳時龍先生的《明代中晚期講學運動(1522~1626)》
,三部著作對明代的講學運動進行了詳盡的梳理、整合和分析??偠灾?,以上關于明代講學活動的研究呈現以下特點。
第一,從研究內容上看,只涉及儒士的講學,而且以王門學者的講學活動為主,很少涉及儒學與佛、道的交流。宋明理學是儒、佛、道三教之圓融,陽明生活在三教文化熏染下,因此,他與佛、道的交游也是其思想形成和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關鍵在于我們怎樣透過交游的現象去辨析思想的異同。換句話說,心學與佛、道思想的異同不能成為我們否定,或肯定,抑或無視陽明與佛道交往的根據。同時,以王陽明為中心的士人社群活動中,不能沒有佛、道的影子。因為“士”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向來是以“一個社會階層的精神風貌”而出現的,而且“士”的具體內涵隨著歷史的發展也在不斷豐富,其在秦漢時專指儒士,到魏晉以后,就不能不包含“非湯、武而薄周、孔”的道家“名士”(如嵇康、阮籍等人)和心存“濟俗”的佛教“高僧”(如道安、慧遠等人)了,而且這一傳統歷經隋唐、宋元明清,甚至到現在都沒有改變,所改變的不過是儒、佛、道三者在不同時間的身份側重而已。如元代的丘處機、明代的四大高僧、近代的太虛大師,以及當代的星云大師等,他們都是士精神的體現,也理應是士的一部分。正如北宋云門宗的一位禪師所說:“一切圣賢,出生入死,成就無邊眾生行,愿不滿,不名滿足?!睋Q成儒家的話,即如梁啟超所言:“世界有窮愿無盡?!?img alt="〔美〕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引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第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因此,考察陽明的思想背景,我們不能抹去佛、道的蹤跡。
第二,從時間跨度上看,基本上是從嘉靖元年開始,最長至天啟朝結束,約100年的時間。這一時間周期僅僅關注到了陽明的晚年,即嘉靖元年到嘉靖七年,也是王陽明生命的最后七年,而對王陽明青中年時期影響其思想發展和形成的重要學術活動沒有涉及。就整個明代講學運動而言,陽明講學只是這個宏大“社會運動”的開端,但此開端卻是陽明個人講學活動的高潮,或者說陽明講學引領了明代的講學運動。為什么諸多的學者選取這一時間段進行研究?也許正如陳時龍先生所言:“明代的講學,在王陽明之前,基本上是分散的、個別的?!瓏栏竦膩碚f,唯有從王陽明開始,講學才堪稱為運動?!?img alt="陳時龍:《明代中晚期講學運動(1522~1626)》,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第32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從王陽明開始”這一時間表述仍是比較模糊的,因為,如果指從王陽明出生始,那就意味著肯定了王陽明生平的所有講學活動。依筆者愚見,陽明青中年時期的講學活動不但是明代中晚期講學活動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且是重要的部分,特別是對于王門后學的早期學派而言,意義更為重大,因為它為王門后學的講學活動提供了人員,做了思想、講學模式、受眾基礎等鋪墊。但是,這一時間表述畢竟無法回答為什么諸多學者選擇嘉靖元年作為研究的開端。其實,在正德十六年八月,王陽明回到浙江,九月回到余姚省祖塋。“日與宗族親友宴游,隨地指示良知。德洪昔聞先生講學江右,久思及門,鄉中故老猶執先生往跡為疑,洪獨潛伺動支,深信之,乃排眾議,請親命,率二侄大經、應揚及鄭寅、俞大本,因王正心通贄請見。明日,夏淳、范引年、吳仁、柴鳳、孫應奎、諸陽、徐珊、管州、谷鐘秀、黃文渙、周于德、楊珂等凡七十四人?!?img alt="(明)錢德洪編述、王畿補輯、羅洪先制刪正、胡松等校正《年譜三》,《王陽明全集》(新編本)卷三十三,第1291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這是陽明在浙江的一批重要的弟子,也是后來的龍泉寺中天閣講會(龍山會)的主要成員。十月,陽明因平寧濠之軍功獲封“新建伯”,在客觀上更激發了故鄉青年才俊的從學之風。嘉靖元年二月,陽明父親龍山公卒,陽明守制在家,且因和當朝大學士楊廷和在“大禮儀”上意見相左,故到守制結束的嘉靖三年二月楊廷和致仕,陽明仍不能得到重用也是自然。然而,隨后入京上任的大學士張璁、桂萼等在“大禮儀”中的立場和王陽明是一致的,但王陽明在眾多官員舉薦的情況下仍不得重用,其原因據推測和世宗有關,直到嘉靖六年六月,田州、思恩土目為亂,原提督都御史無法收拾,才起用陽明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征思、田。在這六年多的時間內,王陽明基本上是賦閑在家,反而有了更多的時間授徒講學,從而成就了陽明學的另一重鎮——浙中。在這六年中及其后的時間,陽明接引了劉兩峰、劉師泉(1522)、董蘿石(1524)、孫蒙泉(1525)、戚南玄(1526)、萬楓潭(1527)等弟子,并與黃?。?522)、鄒東廓(1523、1524)、黃泰泉(1523)、陳明水(1524)、玉芝法(1525)、聶雙江(1526)相與論學。這個時期,陽明的弟子已不限于浙江,也有來自湖廣、廣東、南直隸、江西的門徒,隊伍進一步壯大,所以錢德洪曾說:“常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游者雖眾,未有如在越之盛者?!?img alt="(明)王陽明:《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新編本)卷三,第129~13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同時,在陽明的指導和門徒們的參與下,龍泉寺中天閣講會(1525)、安福惜陰會(1526)、惜陰會(1527)、南譙書院(1522)、稽山書院(1524)、萬松書院(1525)、越城陽明書院(1525)、復初書院(1526)、安定書院(1526)、九華山陽明書院(1528)相繼成立。陽明本人也多次與弟子們舉行講會,如嘉靖三年(1524)與弟子百余人會講于天泉橋;嘉靖六年(1527)與王龍溪、錢緒山“天泉證道”;同年十月在江西南浦文廟明倫堂舉行講會,聽眾甚多,至不能容;并在江西吉安螺川大會士友三百余人,立講不倦。而且,陽明弟子也積極講學,如王龍溪赴京講學(1526)“名盛一時”;王艮主講了復初書院(1526)、安定書院(1526),會講于會稽書院(1528),并和鄒守益、湛甘泉、歐陽德等聚講金陵新泉書院(1527),在王艮、鄒守益等弟子的帶動下,后期陽明學由浙江傳入南直隸。陽明學講學運動在此時期朝廷學禁的抑制下卻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因此,學者們將嘉靖元年作為明代講學運動的開端不無道理。
第三,關于明代中晚期講學運動的發展模式,陳時龍先生認為主要有二:書院講學和地域講學(講會)。呂妙芬先生也認為:“地方性的講會活動是陽明學擴展的關鍵機制?!?img alt="呂妙芬:《陽明學士人社群——歷史、思想與實踐》“導論”,第3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陳、呂二先生的結論都是針對陽明學講學的特點而言,但實際上,這兩種模式適合明代中晚期各家各派,如甘泉學以及呂徑野的朱子學的講學運動,而不僅僅是陽明學的講學活動,更不能完全概括王陽明的講學活動。陽明學在朝廷學禁的影響下,注重地域講學,但多地域的迅速發展,在實際上使陽明學成為一個跨地域的學派和話語體系。而且,呂徑野和湛甘泉也同樣注重書院講學和地域講學,如呂徑野的講學地有在家鄉建的東林書屋,在解州建的解梁書院,以及南京的柳灣精舍和鷲峰東所等;湛甘泉及其弟子所建書院更是達到了38所之多,講學之地也是涉及多個地域。其實,陳時龍先生總結的明代中晚期講學運動的模式更多的是側重于宏觀,但就陽明個人而言,還有一個重要的講學模式——“隨處指點”。目前,關于陽明參加的大型講會的詳細記載并不多,具有思想創見的更是鮮有,也許這是書院講會以傳播為主,不以精研為目的的特點所決定的。相反,“隨處指點”的講學則往往記載詳細,且閃爍著智慧的火花,對于研究陽明思想發展具有重要作用。
二 王陽明的講學交游及其省察
由于特殊的時代背景和學術背景,王陽明的講學活動從一開始就不完全是個人的事情,而是交織著政治斗爭、對佛教的判教、與朱子學爭正統等復雜因素,并且基本是在政治和學術的反對聲中和門徒們近乎狂熱的擁護聲中建構起來,并發展和傳播開來的。
王陽明的講學活動從對象上看,總體上分為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的對象是居官者。這些人中有的行過弟子禮,有的則是友人,他們在某種意義上不但是聽眾,同時還是陽明講學的組織者,對陽明學的傳播和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第二個層面的對象主要是一般的生員或平民。他們是陽明弟子群的主體,在陽明后期的講學活動中顯得異?;钴S,進一步推動了陽明學的民間化和平民化。
王陽明第一次對“學”發表意見,并不能說是嚴格意義上的講學,但在冥冥之中奠定了其為學的方向。成化十八年,陽明11歲,一日問塾師:“何謂第一等事?”塾師曰:“惟讀書登第耳?!标柮饕芍唬骸暗堑诳治礊榈谝坏仁拢蜃x書學圣賢耳?!?img alt="(明)錢德洪編述、王畿補輯、羅洪先制刪正、胡松等校正《年譜一》,《王陽明全集》(新編本)卷三十二,第122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讀書成圣是圣學的目的,但在那個時代無疑是具有超越性的。如果說,此時的陽明對讀書成圣還只是懵懂的想法,那么隨后的兩件事對此有了呼應。弘治二年,陽明在迎娶諸夫人歸越途中,拜見了婁一齋,深悟“圣人必可學而至”。次年,陽明在與長輩講析經義的過程中,日則隨眾課業,夜則讀經史子集,學業精進。眾人不得不嘆服:“彼已游心舉業外矣,吾何及也!”
故而,當弘治六年,陽明會試下第時,他卻說:“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img alt="(明)錢德洪編述、王畿補輯、羅洪先制刪正、胡松等校正《年譜一》,《王陽明全集》(新編本)卷三十二,第122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但弘治五年的“亭前格竹”的實踐和弘治十一年對晦翁書的體悟,使其對通過格物致知成圣賢有了懷疑,而且這一時期,陽明同時經歷了從學辭章到否定辭章的過程。可以說,這一時期是陽明思想的復雜期,正是這一“圣學不明”的思想轉變期,使得陽明對佛道有了更多的接觸。陽明對于道教的第一次真切、主動接觸始于弘治元年,十七歲的陽明到江西迎娶諸夫人,合巹之日,偶閑步鐵柱宮,遇一道士,遂相與對坐談養生之道。
所談具體內容已不可詳考,但從弘治十一年陽明再次“偶聞道士談養生,遂有遺世入山之意”
以及陽明在弘治十五年養生陽明洞和正德二年赴謫途中再次遇到鐵柱宮的那個道士并信其言來看,這次談道對陽明是有一定影響的,至少表明他并不排斥道教。需要注意的是,年譜言弘治十五年陽明“漸悟仙、釋二氏之非”
,并以悟道陽明洞和示禪僧以愛親乃本性,勸其歸家為例證之。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悟二氏之非和反對二氏是兩個不同層次的問題,前者屬于詮釋立場的問題,后者屬于判教問題,且往往和學統、道統、正統緊密相連。二者雖有一定的聯系,但并不互為充分條件。
王陽明第一次真正的講學始于弘治十八年,是時,陽明居于京師,門人始進。陽明倡身心之學,并與湛甘泉定交,共倡圣學。隨后,徐愛、蔡宗袞、朱節相繼北面執弟子禮,他們成為浙中王門的主要成員。此時的陽明講學主要以地方生員為主,以隨處指點為主要模式。而且這種方式一直延續下來,“先是先生赴龍場時,隨地講授”??梢酝葡氲氖牵@種講學模式陽明在龍場及貴陽時一定經常用,但因為關于黔中王門的記述失載于《明儒學案》,其他方面的記述也很少,所以不論是對陽明還是對其門人的記述都無從考據。而其他兩種講學方式記述較多。正德三年,陽明赴謫至龍場,在當地人的幫助下,構筑龍岡書院,授徒講學。這應該是陽明創建的第一所民間書院,前期的學生也基本上是當地平民,后來乃有來自貴陽、湖南、云南、四川等地的生員負笈來學。正德四年,陽明受貴州提學副使席書之聘在貴陽文明書院講學,席書率貴陽諸生師事陽明,這是陽明依托執政者進行書院教育的開始,弟子也主要以即將參加科舉的生員為主,如《明史》記載:“書(指席書)擇州縣弟子,延守仁教之,士始知學?!?img alt="《明史》卷八十五《席書傳》。"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龍岡書院講學及貴陽文明書院的講學可以說是開啟了陽明講學的第二種模式——書院講學。其實,王陽明講學的第三種模式——講會在貴州也同時開啟,但因為沒有成立有名姓的講會組織(目前的資料暫未能考證),而且陽明年譜中也沒有記載,故而常為學者所遺漏。據《修文縣志》記載:“當日坐擁皋比,講習不輟,黔之聞風來學者,卉衣舌之徒,雍雍濟濟,周旋門庭?!?img alt="《修文縣志》卷八《人物》,民國三十七年排印本。"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另外《貴州通志》也記載了貴陽講習的盛況:“居職之暇,訓誨諸夷。士類感慕者,云集聽講,居民環聚而觀如堵焉?!?img alt="《貴州通志》卷三,明嘉靖三十二年刻本,《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第68冊,第31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卉衣”當指當地少數民族的色彩鮮麗的衣服,“ 舌”當指少數民族的語言。從聽眾的對象來看,這種講學是極具地方特色的地域性講學。后來,徐愛在詩中也印證了這種講學的盛況:“吾師謫貴陽,君始來從學。異域樂群英,空谷振孤鐸。文章自余事,道義領深約?!?img alt="徐愛:《橫山遺集》卷上《贈臨清掌教友人李良臣》。李良臣疑為李良丞,為陽明于貴陽招收的弟子,見《鎮遠旅邸書札》。"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至于陽明在貴陽的弟子數量,據推測有數百人之多。但因為“王文成與龍場諸生問答,莫著其姓名”,故可考者并不多。據貴州學者考證的《陽明謫黔遺跡》
和陽明的《鎮遠旅邸書札》
及錢明先生在《王陽明及其學派論考》
中的考證,此時陽明的弟子主要有錢鳳祥、葉子蒼、陳文學、湯伯、高鳴鳳、張歷、李崟、徐節等20余人,他們構成了黔中王門第一代黔籍弟子。在當時及其后還有非黔籍的仕黔官員及來黔從學者如席書、蔣信、冀元亨、朱光霽兄弟等9人,他們也是黔中王門一代弟子的重要成員。這些可考的黔籍王門弟子多為貴陽生員。那么在修文的講學對象的身份從《修文縣志》的表述來看,當以當地居民為多,但不應否定也有一部分生員。因為我們可以從王陽明的《重刊文章軌范序》的成文時間得以推證。該文成于正德三年,而陽明是正德四年受聘到貴陽講學的,陽明當從修文講學中感受到了部分學生的科舉需求,固有如此誠切之語。至于講學的內容則有爭論,錢明先生認為陽明講學的目的“是想在黔中普及文化教育,而并不是為了王學的傳播和門戶的擴張”
。筆者以為,對于陽明黔中講學的目的要視不同生員的層次而論,對于貴陽,特別是修文龍岡書院講學時的多數少數民族聽眾而言,當以教化為主;而對于將要科舉的生員,則不能說沒有心學的傳授。從王陽明四次對席書論知行合一,可以看出,王陽明還是有學說意識的。但如果據此認為陽明“為了王學的傳播和門戶的擴張”未免過于嚴重。因為此時陽明也僅僅剛剛悟道,而且,在當時的貴州,與心學對立的朱子學也未必象陽明后期那樣咄咄逼人,異己力量的弱小,使陽明的門戶意識不會太強烈。
事實上,陽明心學作為一個有影響的,受朱子學詬病的學派是在陽明“主政江西的時期,尤其是平定江西、湖廣、廣東諸寇的軍事成就(1517~1518)以及平定宸濠叛亂之后”
才得以建構起來的。很顯然,陽明及其心學受到打壓和陽明對于己學的或曲或直的維護都是借學術道統來謀求政治利益,這是時代使然。而此時作為驛丞的王陽明剛剛在偏遠的貴州悟道,無論就其政治地位還是其學術影響而言,其在朱子學者眼中都是微不足道的。也有學者以陽明父親王華在南京為吏部尚書為據,說明陽明的影響力依舊,此皆從人情世故出發,不足為據。事實是,王華受陽明忤逆劉瑾之牽連,很快就被排擠出京師,授官南京吏部尚書,南京作為陪都已不能與北京同日而語,不久其更是被勒令致仕。當然,陽明在貴陽的弟子多為非黔籍的官員和當地生員,在以朱學為官方意識形態的科舉制度下,他們都有一定的朱學背景,因此陽明講學,闡發己說,應是必然。如《貴陽府志》記載:“既就書院,書(席書)公余則往見論學,或至夜分,諸生環而觀聽者以數百。自是貴人士始知有心性之學?!?img alt="《貴陽府志》卷五十六,清道光五十年刻本。"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如果把此語和年譜相照應,則知陽明講學中傳授心學內容明矣。錢德洪在《刻文錄敘說》中也如是記錄陽明語曰:“先生嘗曰:‘吾始居龍場,鄉民言語不通,所可與言者乃中土亡命之流耳;與之言知行之說,莫不忻忻有入。久之,并夷人亦翕然相向。'”
另一王門弟子羅洪先撰寫的《建龍場陽明祠記》中有:“予嘗考龍場之事,于先生之學有大辯焉。夫所謂良知云者,本之孩童固有,而不假于學慮,雖匹夫匹婦之愚,固與圣人無異也。乃先生自敘,則謂困于龍場三年而后得之,固有不易者,則又何哉?今夫發育之功,天地之所固有也。”在馮成能撰寫的《陽明書院落成記》中有:“(陽明先生)至龍場處困之后,始大悟此心之本真,直契吾儒之正脈,故倡明良知之旨以立教。”另外,隆慶年間貴州巡撫阮文中在《陽明書院碑記》講到:“始貴人士未知學,先生與群弟子日誦良知之學,聽者勃勃感觸,日革其澆漓之俗而還諸淳?!睙o獨有偶,道光年間貴州提學使翁同書在《貴陽府志》中也講到:“黔學之興實自王文成始,文成……揭良知之理,用是風厲學者而黔俗丕變?!庇梢陨隙Z所出時間可知,其皆在陽明役后,這說明后人視陽明學自龍場悟道后的學問皆為良知學,這是學界的通識,而且這也和陽明的說法相一致:“吾‘良知’二字,自龍場已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于學者言,費卻多少辭說。”
可見,對于良知學的界定不能以“良知”二字的提出為標志,否則即是執于文字而疏于義理。故而,陽明在黔中講學時,已經在講授良知學說了,此當無疑。本文做如此辨析,目的有四。一則說明陽明的貴州書院講學和地域講會一方面推動了貴州的基礎文化教育,起到了教化民眾的作用,為黔中后來掀起講學之風起到了很好的奠基作用;另一方面,陽明黔中講學也進行了良知學說的傳播,這一點對于肯定黔中王學是陽明后學的一個重要學派至關重要。因為僅從師承關系上考證,而缺少思想傳承,便難以界定一個學派的存在。很顯然,師承關系不是思想傳承的充分條件,缺少思想傳承的師承關系便難以確定為同一系的學派。二則說明陽明黔中講學在內容上經歷了從內斂(道德教化)到開放(學術討論)的過程。雖然這一轉變的前后關系不甚明顯,我們也無充分、確切的材料和時間節點來劃分前后階段,但陽明在修文的講學和一年后在貴陽的講學在內容側重上必定是有差異的。三則說明陽明黔中講學是陽明講學史上的重要部分,不應該被學者所遺漏,而且陽明黔中講學實開“覺民行道”之先風。四則說明陽明在貴州通過講學交游的士人如席書、蔣信、徐樾等在隨后的陽明學的傳播、陽明學派的建構、陽明再傳弟子的培養方面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這一切為陽明學的發展鋪染了一個濃墨重彩且氣勢恢宏的學術背景。
正德五年,陽明離黔途中于湖南指點冀元亨、蔣信、劉觀時靜坐教法,以補小學收放心功夫;于北京引黃綰見于甘泉,定于終日共學,并指點應良廓清心體。次年,為王興庵、徐成之論朱、陸異同,受方獻之執師禮。正德七年,陽明與穆孔暉、顧應祥等20位弟子共學,并對徐愛指點大學宗旨,使徐愛“如狂如醒者數日,胸中混沌復開”。此后直到正德十一年,陽明皆以隨處指點為授學之方,只有在滁州期間,從游者甚眾,有數百人,但仍然是“隨地請正”,鮮有資料記述講會內容及場景,這也正是陽明所常用的借山水點化同志之方。需要指出的是,陽明此時期接引的弟子成為浙中王門和南中王門的早期中堅。
正德十二年正月至正德十六年七月,陽明巡撫南、贛、汀、漳,并提督四地軍務,基本都是生活在戎馬倥傯中,這是陽明建立軍功的高峰期。陽明也借軍功為其良知學打開了新局面。在一年多的時間里,陽明掃平了漳州、橫水、桶岡、三浰、大帽、浰頭諸寇,取得了鏟除地方流寇的完全勝利;同時設郡縣、舉鄉約、立社學、修書院,治理地方,教化民眾,獲得了極高的聲譽?!八浿?、縣、隘、所,各立生祠。遠鄉之民,各肖像于祖堂,歲時尸祝?!?img alt="(明)錢德洪編述、王畿補輯、羅洪先制刪正、胡松等校正《年譜一》,《王陽明全集》(新編本)卷三十二,第1254~125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江西成為陽明苦心經營的最鞏固的根據地。隨后的平定宸濠之變,更是為陽明帶來了全國性的聲譽。陽明適時地把軍事實力和政治資源轉化為學術資源,成功地塑造出內圣外王的一代大儒形象,將一切軍功歸入圣學。平寇勝利的正德十三年七月,即刻印《古本大學》,隨即刻印《朱子晚年定論》,八月門人薛侃刻印《傳習錄》,九月修濂溪書院,十月以格心舉鄉約。在這一連串的舉措中,《古本大學》的刻印可謂是向朱子學的公開挑戰,宣示了心學的正統性,成為陽明學派得以區別于程朱官學而成功建構的標志?!吨熳油砟甓ㄕ摗返目逃∽鳛橐环N緩沖調和手段,一方面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程朱學者的反對,另一方面則是潛在地使《古本大學》深入人心。接著《傳習錄》的刻印則是直接宣揚己說,意在確立陽明的“教主”地位。此時的陽明集軍功、君恩、民愛于一身,可謂天時地利人和。發揚己說,塑造文武兼備、內圣外王的儒家政治理想典范可謂時機恰到好處,而修建濂溪書院和舉鄉約則兼顧了傳播良知學和教化民眾的作用。前者主要是滿足四方來學的生員講學之需,因為“四方學者輻輳,始寓射圃,至不能容,乃修濂溪書院居之”。這部分人介于官員和平民之間,極有可能走上仕途,無論是當下還是將來,都將是陽明學的重要承擔者和發揚者。后者則為陽明學的傳布奠定了良好的群眾基礎。加之,陽明弟子在講習中,有意識地把陽明的事功與學術聯系起來,以事功凸顯學術,以學術美化軍功,達到相得益彰,擺脫無用虛學之謂,增強說服力,擴大影響力,使之深入人心。如王龍溪等弟子在編撰陽明年譜時的傾向性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學術事功須混作一項,提掇學術處,詳明曲盡,而于事功種種應跡,正是此學術下手處,使人讀之則可以默證此學之精微方是傳神之筆?!?img alt="(明)王畿:《與羅念庵》,《龍溪王先生全集》卷十,第4~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這種意識當然不僅僅針對年譜的編纂,而且存在于陽明及其后學的整個學術活動中:“功著社稷而不尸其有,澤究生民而不宰其能,教彰士類而不居其德,周流變動,無為而成,莫非‘良知’之妙用,所謂渾然一體者也。如運斗極,如轉戶樞,列宿萬象,經緯闔辟,推蕩出入于大化之中,莫知其然而然。信乎儒者有用之學,‘良知’之不為空言也?!?img alt="(明)王畿:《刻陽明先生年譜序》,《王陽明全集(新編本)》卷三十六,第137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事實證明,這種做法是富有成效的,以至后來的嘉靖皇帝直言“王守仁是有用道學”
,從而為陽明學的發展鋪設了一個安全的政治環境。而陽明在江西所進行的心學教化,同樣成效不俗,以至十年后陽明征思、田,路過江西南浦時,“父老軍民俱頂香林立,填途塞巷,至不能行。父老頂輿傳遞入都司。先生命父老軍民就謁,東入西出,有不舍者,出且復入,自辰至未而散,始舉有司常儀”
。此時期王陽明接引了大批江右王門的中堅,如薛侃、鄒守益、歐陽德、何廷仁、黃宏綱等,他們“聚講不散”,在陽明軍務間隙,“日與發明大學本旨,指示入道之方”
。受軍旅生活所限,此時陽明講學兼具書院講學和隨處指點的模式。正德十四年六月,寧王朱宸濠叛亂,陽明奮起勤王,僅用月余時間生擒宸濠,平定叛亂,然功高受嫉,經張、許之難,“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難,出生死”
,“始有良知之說”
。良知“真圣人正法眼藏”,“實千古圣圣相傳一點滴骨血也”。
良知說凸顯了陽明學說的特色,也為其后接引士人提供了方便。平濠期間及其后,王陽明仍是講學不輟,不過此時講學形式比較特殊,平時講學之“同志”,在此非常時期成為謀劃之“謀士”,亦師友亦幕友,亦講學亦講世事、兵事。
在此期間,王陽明接引了后來泰州王門的領軍人物王艮,并與羅欽順互致書信,與陳九川、夏良勝等講學不止。這些講學活動和宸濠、張許之變等都是良知說提出的外緣。良知說提出后,陽明于正德十六年五月集門人于白鹿洞,共明圣學。參與講會的門人有吳嘉聰、蔡宗袞、夏良勝、舒芬、陳九川、鄒守益等。關于此次講會的具體規模,有關史書和年譜均記載不詳,但從陽明催促鄒守益“宜束裝北上,此會宜急圖之,不當徐徐而來也”
的情況看來,王門重要的弟子應該是濟濟一堂,一則共議陽明新提出的良知,堅定師說,二則可能也有對新皇帝即位后,陽明將洗去冤屈,迎來解放的祝賀。
陽明學在朱子學為正統的學術環境下以反朱子學的面貌出現,所以一開始就受到了諸多方面的懷疑和攻擊,而且這些懷疑和攻擊往往表現于政治層面。學術與政治的緊密結合正體現了宋明士人得君行道的政治理想和以學為政的策略。因此,學術上的道統之爭在某種意義上即是朝野之爭,而朝野之爭的勝負關鍵則在于皇帝。所以,士人的政治理想和榮辱進退都維系于皇帝一人,陽明也不例外。事實上,新皇帝世宗賜予陽明的恩寵是短暫的。在即位之初的正德十六年五月,嘉靖皇帝針對陽明請歸省親頒旨曰:“王守仁擒斬亂賊,平定地方,朕蒞政之初,方將論功行賞,所請不允,其敕守仁亟來京。”八月升陽明為南京兵部尚書,復準歸省。
十月封陽明為新建伯,特進光祿大夫柱國,還兼兩京兵部尚書,照舊參贊機務,歲支祿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體追封,給予誥卷,子孫世世承襲。
但此后的六年中,陽明似乎被嘉靖皇帝遺忘,直到嘉靖六年六月的廣西思、田叛亂,嘉靖皇帝在起用陽明的詔書中說:“卿識敏才高,忠誠國體,兩廣多事,方籍卿撫定,紓朕南顧之懷。”
在平亂中,給予陽明充分軍權,得以便宜行事,而且對陽明所請必允。這說明嘉靖皇帝對陽明是肯定的。但當陽明報斷藤峽捷報說“永除百余年來兩廣心腹之患,蓋勞費不及大征十一而成功倍之”時,嘉靖皇帝認為“此捷音近于夸詐,有失信義,恩威倒置,恐傷大體”
,顯示出極大不滿。嘉靖皇帝不滿的原因從年譜中可見一斑。據《疏請經略思、田及八寨、斷藤峽》可知,陽明雖有便宜行事之圣旨,但其用兵平定八寨、斷藤峽之寇以及隨后建置城邑,區處錢糧等都是先斬后奏,因此在當時即引起朝中大臣的議論。
所以,事后嘉靖皇帝只賞賜陽明思、田之功,而不及八寨、斷藤峽之功。平亂之后,御史胡明善建議“幸早召守仁入,與一清同心輔政”時,嘉靖皇帝說:“任用大臣,朝廷自有處置?!?img alt="《世宗實錄》卷八十九,嘉靖七年六月甲辰。"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當御史馬津疏言陽明忠貞干濟,功高人忌,毀譽失實,宜召置廟堂以慰民望時,嘉靖皇帝以“妄奏瀆擾”責備之??梢?,嘉靖皇帝對于陽明又是疏遠的。嘉靖皇帝這種復雜態度的原因今已無從考證,但總體來講他對陽明的評價還是比較中肯的,他曾御批:“自道學之名立,儒之好名者雖日侈談理道,而無裨實用者多。若王守仁功業表著,原不系講學為重輕,其致良知說蓋由尋繹而得,非徒探索空虛者比,迨其后門徒浸廣,欲夸授受之殊,以致輾轉滋紛,漸生異說,遂招訾議之口,不當專歸咎師傳也?!?img alt="光緒《余姚縣志》卷二十三,《列傳九·王守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D652BF/12197315604761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46626640-CFc8B6UkqpbzPo8m8cyiNwArI2LRYGkj-0-6f275759babb4feb0fbb67269f5a8e7f">應該說,嘉靖皇帝對陽明的事功、學術乃至陽明后學的評價都是比較中肯的,這一態度對于陽明學的傳播、講會的開展、進入學術正統及后來陽明陪祀孔廟都是有著積極意義的。
由以上的梳理和分析可以看出,明代的社會、政治在儒、佛、道互動及儒家講學運動中具有一定的促進和發酵作用,而士人社群的活動和士人心態是相互聯系的。其中,以陽明為中心的講學呈現出以下特點:第一,內容兼具儒、佛、道,但以儒學為主。儒學不但是他建構學統的對象,同時也是他詮釋、佛、道,進行判教的工具。在儒學內部,王陽明由調和朱子學,發展到獨抒己說。第二,在講學方式的特征上,則由正統化向民間化轉化。政治(學禁)影響的逐步加強,致使書院及講會的組織者由官方人員轉化為私人(即使還有官員的身份,但也是以門徒的身份參與的,而且主要目的是傳播陽明學,而不是教化民眾)。第三,在內容的性質上,則是由內斂走向開放,而不是如“明代中晚期百余年的講學活動,是一個由開放走向內斂的過程”那樣,因為就陽明個人所生活的社會、政治、學術環境而言,正好和整個明代是相反的。陽明悟道時期生活在閹黨專政、蠻荒之地,因此開啟民智,重建道德是首要任務;后來,隨其軍功顯世,樹立己說,反對朱學,講學重點側重于學術正統和辨明己說。第四,由地域性走向全國性。陽明講學從貴州始,后逐漸到江西、安徽、浙江、北京以至全國。第五,陽明講學活動始終和政治、道統、政統緊密聯系。
在以陽明為中心的士人社群活動中,“學”是中心。“學”在宋明理學中是一個復雜的范疇,士人不但要以學修身,達到對“道”的把握,還要以學為政,達到對“勢”的干預。道與勢是真正的儒家士人終身周旋于其間的兩極。因此,明代的講學運動就不僅僅是心性之學,同時也是一種與現實密切聯系的實學。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禮崩樂壞”的先秦,道與勢是相互抗衡的,二者之間存在著極大的緊張,以“道統”馴伏“治統”是儒家的理想。在皇權的合理性被充分論證,且深入人心的宋明時代,封建制度達到了頂峰。對于個體士人來說,要實現儒家的理想就要走一個迂回的路線。宋代士人選擇了“勢”的最高權力者——君主,走上了得君行道的路徑。由于明代政治生態的突變,士階層下沉,成為“四民”之首。因此,士與君之間由于距離(除了權力距離,還有心理距離)的拉大,便很難相得。于是,明代士人選擇了“民”作為行道的中介,走上了“覺民行道”的路向。毋庸置疑,無論是“得君行道”還是“覺民行道”,都是以“道”與“勢”一定程度的合一為前提的,由此決定了士人的“學”不但要符合(抑或說迎合)“道統”,還要迎合(抑或說符合)“治統”,否則,士人便無法完成自身的使命。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陽明的講學就有了三個不能回避的問題需要解決:第一,為其良知學謀取學術正統,躋身道統;第二,獲得皇權的認可,凸顯其“有用道學”的特質;第三,走向民間化、世俗化,以簡易的方式解決如何成圣、如何致良知的問題,使平民能夠廣為接受。事實證明,王陽明成功地解決了以上三個問題,并獲得了極大的成功,而在這一過程中,講學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手段。當然,為了躋身道統,陽明講學中還不得不面臨另外一個問題:如何詮釋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