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制造性別:現代中國的性別傳播
- 王青亦
- 3974字
- 2019-07-08 17:39:33
第二節 女國民:民族危亡下的國族敘事
革命是這個時代的主題,而女界革命是這一時代潮流中最美的一朵浪花。國家富強、民族興亡,好似女權論述中逃不過的責任、義務,成為女報論述普遍性的基調。這一節將主要談一談雜志的核心“女子國民”問題。此外,本節將以雜志具體文章為指涉,揭示在中西/中日轉譯過程中作者主動加入的國族敘事。
(一)在民族革命中改造女界
清季民初,民智漸開,時人對于廢除纏足和納妾,鼓吹女學女教這些老調子沒有以前那么熱心了。一方面,隨著國門打開,西洋文化風俗進來,以及先進知識分子的宣介,人們已經逐步認識到這些事情的正當性;另一方面,人們已經不再滿足于這些外在的行為,而認識到只有從政治制度上進行革命,女界才能從本質上煥然一新。
“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不少早期的女權革命者加入了在日本成立的同盟會,希望通過“排滿革命”來實現女權革命。但囿于中國的合法政府仍然是清政府,所以諸多的論調無法闡明。因此雜志中反復闡述的“女國民”“論女教”“國民母”等作為顯性敘事,其隱形書寫則是追求自由民主的國家革命。許慧綺就此論述道:
清末新女性的意識,與婦女解放的思想,起源于時人的民族危機感及對富國強兵的訴求,革命被視為婦女不應自外的重要志業。當時多數革命知識分子,無論男女,強調的是女性不同于以往的職責,女國民、女豪杰之類的思想籠罩當時社會。相較之下,訴諸反強權、打倒三從等激烈手段的言論,在反滿政治革命的口號高過一切的清末階段,時機尚未成熟。處身革命的新女性們,在情勢引導下,以認同國家為先。
因此,清末的女子革命在內在運動和外在環境的雙重擠壓下,出現了改造身體—女子教育—精神重塑—建立革命運動組織—政治制度重建的系列發展理路。諸多的革命志士和思想先驅走在時代的前列,通過創辦報刊、成立社團組織,擴大宣傳、形成團體、匯聚力量,逐漸推動形成女權運動與排滿革命、反殖民抗爭相結合的民族民主革命。《中國新女界雜志》的創辦,就是蘊含在這樣的思潮之中。
民族革命的思潮具體反映在女界,一時間激起了不同階段、不同知識群體的反應。首先是“女禍論”或者說“罪女論”,稱愚昧孱弱的中國女性應該對國家的落后負責任。張之洞認為,中國兩萬萬婦女因為纏足而“廢為閑民謬民”,“不能直立,不任負載,不利走趨,所作之工,五不當一”;胡彬則在《論中國之衰弱女子不得辭其罪》中呼吁,“夫二萬萬女子,居國民全數之半者,殆殘疾無用,愚陋無知,焉能盡國民之責任,盡國家義務乎?”
把國家衰弱的現實推諉給身體“殘疾”、缺乏教育的女性,一方面反映了男權對社會思想的宰制,另一方面許多女性也持有類似的觀點,說明了時人對改變女性從而改變中國的迫切心情。這些國族觀念和女權思想的厘清仍有待理論家和實踐者的反復探索。許多人自然地去援引西方的理論,燕斌卻不以為然:“從來發明學說,與醫生下藥一樣,病癥不同,自然藥味也不同。……如盡以歐美的學說,抄襲來用,是不能切題的。所以必定要自己去發明才好。”怎么發明呢?仍是要集中在“女子國民”四個字。
(二)女子國民與國族主義宏大敘事
燕斌在《中國新女界雜志》第一期就特別強調,“本社最崇拜的就是‘女子國民’四個大字。本社創辦雜志的宗旨,雖有五條。其實也只是這四個大字”。第二期開篇即有文章《女界與國家之關系》,其中說道:“積人而成家,積家而成國。……人者何?男女兩界而已。無男而僅女,無女而僅男,皆不成其為國。”
燕斌辦刊一開始就意識到,在這樣的時代中,女性以及女子教育、女性解放都與國家的改革、民族的命運血脈相連。女性強則國家強,女性黑暗則國家黑暗。所以在雜志的“五大主義”中,無論是新學說、新文明、新道德還是新社會等,都是為了培育女性成為新國民。
“女國民”成為當時的一股熱潮,人們對此真是到了為之歌頌的地步。1904年,丁初我主編的《女子世界》即發表《女國民歌》一首:“壯壯壯,同胞姊妹氣概都顯昂。光復舊物如反掌,莫笑吾輩狂。胡塵必掃蕩,大唱男降女不降。”其中巾幗英雄豪氣漫天的氣概,于今也可以感受到。《中國新女界雜志》第五期署名雌劍者也作《女國民》歌八首,其中寫道:“風風風,大地文明,氣運渡亞東。獨立精神旭日紅,自由潮流涌。女權世界重,公立平等天下雄。……砥柱作神州,鼓吹國魂讓我儔。……暮氣彌大千,祖國前途擔我肩。”
較之《女子世界》,其立場相對溫和,著重點明“文明”“獨立”“自由”“女權”“平等”“國魂”“祖國”等新詞,希望以西方之新思想推動女權之獨立自由,“鼓吹國魂”,從而開創祖國之未來前途。
可實際上,西學東漸帶來的這些新觀念,當時的讀者甚至作者都不甚明白其中深意。就好似當初中國著力引進的自由、民主觀念,根據林毓生的分析,人們“主要不是為了自由,也不是為了民主。因為他們并不很明了自由與民主深切與復雜的內涵和問題;從他們的教育背景來看,這是不可能的。他們希望引進自由與民主的觀念,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可以使中國國富兵強,這樣可以解決內憂外患的問題。自由民主知識是他們認為的富國強兵的手段”。誠如其所言,在國家危亡、民族困頓的時代,宣傳者們把婦女解放當作國家富強的手段,而所有的學說和譯介,都經過了現代性和國族論述相結合的意義再造。
雜志中的許多文章特別是西方女杰的傳記,多翻譯自日文著作,并經作者有意地改造重述。如表1-4所示,在9篇女杰傳記中,前6篇都來自日本眾議院議員根本正(1851~1933)于1906年出版的《歐米女子立身傳》,第7篇來自中內義一的《惹安達克》,后兩篇來自《世界古今名婦鑒》。這些日文著作原本多表現這些女杰的“賢妻良母”和“仁惠慈善”形象,但經雜志轉譯為中文以后,這些特點被刪除或削弱,代之而立的是“國家文明之原素,視女子教育之發達如何”,女杰們奮斗目標的是“犧牲一己之生涯,為國民謀幸福”這樣的國族論述。雜志成功地將原有人物及其故事進行國族主義改造,使每個女杰都成為愛國主義的行動者。
表1-4 《中國新女界雜志》中傳記文章的日文出處

資料來源:夏曉虹著《晚清女報中的西方女杰——明治“婦人立志”讀物的中國之旅》,《文史哲》2012年第4期。
對于燕斌來說,效法歐美女界新風改造中國女界,其意義不像西方一般是建立在個體的自由獨立之上,而是國家主義或者集體主義的。改造女界新道德有許多好處,“第一件是女子的新道德,若果然發達了,便可以與男子同具有國民的資格,盡一分國民的義務,國家便可實在得著女國民的益處了”。“從前女界的位置,是與國家毫無關系的。”而“擔任國民義務,必先富于愛國思想”。第二件是有了新道德,“一般的人格都高尚起來,就家庭上說,便成了幸福家庭;就社會上看,便成了文明社會”。“對于丈夫,以平等的待遇,交相敬愛”,“可以同做事業,互相輔助”,“那家庭的快樂,是莫可言喻了”。再造新女界的意義一是為國家盡義務,二是為家庭謀幸福,偏偏遺漏了女性自己。看似援引西方的理論和事例,實則說出了自己的理解和心聲。這樣的意義再造,既是因應革命潮流和西洋文化的有意改變,同時也是另一種變形的無意識的男權思想在女權敘事中的隱形書寫。
(三)國家/個人:女權敘事的中西轉述
國族宏大敘事和個體權利的伸張,是《中國新女界雜志》所代表的晚清女權言說與西洋學說最大的分野。所以當燕斌把“女子國民”四個字大寫的時候,事實上“女子”二字相比較而言被小寫了。因此,李又寧說道:
晚清提倡新婦女的言論和活動是愛國救民運動中的一部分。改造婦女主要是為了興國強民,并不是純粹基于天賦男女平等權利的信仰。“權利”原是一個西方的觀念,在中國傳統的政治和社會哲學中,是不存在的。……大概而言,歐美女權運動的理論根據,從十九世紀以至今天,是天賦男女平等權利的觀念,婦女爭取自由和平等,不一定是為了救國救民,而是為了她們自身的利益。與歐美女權運動比較,近代中國的婦女思想和活動,在出發點上,有這個基本的不同。
所以,無論是留學日本、成立“留日女學生會”,還是創辦《中國新女界雜志》,燕斌等人的最終目標并沒有著眼于女性個體,而將之放置在國家民族敘事的時代浪潮之下去進行考察。正所謂“各具國家之思想,以得自盡女國民之天職”,女性奮起的目的是爭得與男性一般的地位,獲得為國家履行義務的身份和地位。
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晚清的女權敘事,從來都是把女性個體放在“二萬萬女國民”當中做整體考察,希望她們可以真正成為“四萬萬國民”當中合格的一員;而女權運動及其宣傳本身也并非孤立的,恰好是百年以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運動中的一條支流。
在20世紀最初的幾年當中,不少女性奮起組織社會團體、經營報刊,從各自不同的角度闡釋和宣傳女權思想和理念。比如秋瑾加入光復會,1907年創辦《中國女報》,用一種“漢俠兒女”的豪邁進行了民族主義式的女權思想實踐;何震1907年在東京組織女子復權會,并與丈夫劉師培一道創辦《天義報》,用虛無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理念踐行了她特殊的“女界革命”;我們故事的主角燕斌也于1907年創辦《中國新女界雜志》,以典型的國族敘事鼓吹了“女子國民”的改造,構建了一個國家主義的“女子世界”烏托邦(見表1-5)。
表1-5 晚清女報的敘事方式比較

由晚清最推崇女性的文人學者所構想的“女子世界”,其根基明顯與西方女權運動不同。歐美婦女的要求平等權,是根據天賦人權理論,為自身利益而抗爭;誕生于中華大地的“女子世界”理想,昭示著中國婦女的自由與獨立只能從屬于救國事業。
回望百年中國歷史和中國婦女運動史,我們會發現存在一個巨大的悖論:國家主義的女權運動及其宣傳機制最終的目的不是解放婦女,而是使國家復興;但百年后的歷史恰好說明,國家的復興確實從事實上解放了女性。可是我們必須認識到,雖然婦女身上的枷鎖消失了,但國家主義歷史實踐所帶來的對人類整體的束縛一仍其舊;國族宏大敘事帶來的對地域、階層、職業、個體等微觀層面的壓抑,過去一百年了,還依然如故。歷史正逐漸把國人推入另一個時代場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