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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城市社區與公共治理

社會治理背景下的社區沖突與社會工作介入

——基于一項社區服務項目的思考凡本文中出現的事件、相關報刊名、地名等皆用化名。

陳立周

摘要:社區沖突源于社區利益的分化,而社區信任關系的斷裂使社區沖突失去了調和的基礎。在這種情況下,社會工作參與社區治理的主要策略是進行“源頭治理”,通過轉變基層政府執政理念、改變社區居委會的角色錯位、培養社區居民的社區意識等,來使社區由“沖突”走向“合作”。

關鍵詞:社區沖突 社區治理 社會工作介入

 

社區是社會工作的重要實踐平臺,在社會治理背景下,社會工作可以通過參與社區治理發揮“服務型治理”的功能。社區治理是指以社區為基礎,政府與社區組織、社區居民共同管理社區公共事務的活動,它體現為社區范圍內的不同主體依托各自資源而進行的相互作用模式。在存在利益分化的情況下,社區更像是一個“利益場域”,各種力量圍繞某些資源展開角逐,使彼此間的互動以“社區沖突”的形式體現出來,因而給社會工作參與社區治理帶來很大困難。本文我們以一項社區服務項目為例,對社區沖突的根源,社會工作介入的限制及策略等做初步分析。

一 由一塊“空地”引發的社區沖突

2013年6月27日,地方知名媒體《XX晨報》以“綠地上畫個圈,C市JT社區要蓋辦公樓”為題刊發了一篇報道,這使一個普通城市社區的名字很快被市民熟知。該報道開門見山:“JT社區于當月19日組織上百人,在無任何合法手續的前提下竟然強行圍擋,聲稱要占地新建兩棟社區辦公大樓。”“JT社區在沒有取得規劃許可證和施工許可證的情況下,不但沒有主動拆圍,反而強行破土施工。”一位親歷整個過程的社區居民描述了事發當天的情景:

 

上午大概十點鐘左右,大家正在小區門口休息扯白話呢。突然間,來了很多穿制服的人,城管啊,社區干部啊,警察啊,挖掘機推土機也開進來了。警車打著警光燈停在路邊,有人用喇叭不停地喊話,割得耳朵發麻……(這些人)立馬拉上警戒線,建起圍擋……不準任何人靠近……

 

據一些居民回憶,當時臨街汽車美容店的一名學徒不顧阻攔上前拆除圍擋,被執法人員毆打,并被拉上警車帶到派出所訊問。一名企圖拍攝的居民,手機在雙方的拉扯爭奪中摔壞,另一名居民在沖突中腳踝受傷。正如近年各地快速推進的城市化進程,因地方政府慣常以公共建設的名義強拆強建而引起人們極度反感一樣,這一事件很快受到輿論的關注,該報道被多家網站轉載,多家地方電視臺跟蹤報道,引發了人們諸多想象和議論。很多網友用“無法無天”“管理部門不作為”“背后隱藏巨大利益”等語句來指責JT社區居委會的這一行為。

社區居委會為何突然在此大興土木建辦公樓?居民又為何群起反抗?隨著了解的深入,事件輪廓逐漸清晰。新世紀以來,在舉國推進的和諧社會建設浪潮下,“和諧社區建設”成為地方政府的重要行政目標。2013年1月,C市市委、市政府聯合發布了《關于全面推進和諧社區建設的意見》,提出了“到‘十二五’期末實現50%以上城市社區達到全國和諧社區建設示范標準”“爭創首批全國和諧社區建設示范市”等目標。為了完成這一目標,文件還制定了具體辦法:“新建社區辦公服務用房面積,老城區應不少于500平方米,新城區應保證800平方米以上。現有社區辦公服務用房未達到標準的,由各區縣(市)政府牽頭,街道(鄉鎮)負責,規劃、國土、住建、城管執法等部門配合,通過整合、購買、新建、改建、共建或置換等形式加快建設,力爭‘十二五’期末全面達標,所需資金由各區(縣)政府統籌解決。”三個月后的2013年4月,政府再次發布了《有關社區辦公服務用房建設達標工作的實施方案》,其中明確規定:“用三年時間完成全市69個未達標社區辦公服務用房建設達標工作任務。”

JT社區正是全市69個未達標的社區之一。其總面積1.5平方公里,轄15個居民小區,3個專業市場及多家企事業單位,有近2萬常住人口,流動人口數量龐大,商鋪2200多個,是一個面積大、人口眾多、商鋪林立的大型社區。JT社區工作人員達15名,但辦公面積僅150平方米。為了落實上級政府的達標要求,在街道辦的部署下,JT社區居委會選定了WL城、JF小區前的一處“閑置用地”,欲在此建辦公樓。2013年5月28日,JT社區在區發改局辦理了立項手續,并報請區規劃、國土和住建等部門簽字同意。由于完成達標任務有時間期限,且沒有其他可利用的土地,因而社區僅用了三天時間完成了施工部署。在大部分居民尚不清楚事情來龍去脈的情況下,項目于2013年6月19日匆匆上馬。于是發生了文章開頭的一幕。當我們好奇為何不事先征得居民同意再施工時,社區干部無奈地答復:“周邊居民思想工作做不通,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來。”正是這一“硬著頭皮來”的行為,給居委會惹來了巨大麻煩,引發了社區居民的激烈對抗。

雙方爭斗的焦點是在這一塊“空地”建社區辦公樓是否合法。居委會認為,這一片空地長時間閑置,社區沒有其他途徑解決辦公場地問題,最終才決定選址該處。因為政府的《有關社區辦公服務用房建設達標工作的實施方案》明確指示,“在選址問題上,社區辦公服務場所應相對集中、獨立,方便居民辦事”“社區轄區內有可用空地的,依法辦理用地審批手續后,可新建社區辦公服務用房”,等等,因此居委會認為自己的行為完全符合政府政策,并非如輿論所說的“胡作非為”。居民當然不同意居委會的說辭,他們了解到的是另一種情況:這一塊空地并非居委會所說的“閑置之地”,而是早被開發商合法獲取的“代征地”,主要用于綠化建設。后來由于市政工程欲在此建設“高壓走廊”,綠化帶才變為空地。同時,居民還通過其他途徑了解到,社區在這一塊空地上建辦公樓缺乏法律依據,相關的手續并不齊全。對真相的掌握,無異讓居民抓住了居委會的“軟肋”,在遞交政府相關部門的上訪材料中理直氣壯:“居委會在沒有合法手續的情況下強行施工,給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造成威脅,引發了嚴重社會沖突,破壞了社會的和諧穩定。”他們還充分利用“弱者的武器”(詹姆斯·斯科特,2007),例如利用晚上拆擋板、破壞施工設備,通過上訪、媒體曝光等形式,反映居委會的違法事實,捍衛自身的利益,等等。數天后,這一事件經過媒體曝光而逐漸發酵,并驚動了市政府主要官員。區長為此專門到現場了解情況,并責成居委會及街道辦停止施工,以防事態擴大。自然,之后辦公樓建設被迫停止。

然而,居委會沒有就此放棄辦公樓建設。一方面其在前期施工過程中已經支付了相當成本,若工程半途而廢,前期的投入相當于“打了水漂”;另一方面若其無法完成市政府關于社區辦公場所達標建設的任務,行政上就會面臨巨大壓力。在強行施工受阻的情況下,社區居委會修改了前期的工程規劃,將社區辦公樓改建為“社區公園”,請專業機構重新設計了社區公園建設效果圖和規劃圖,意欲獲得居民的支持,以使工程順利推進。在呈交給上級部門的匯報材料中,居委會特意做出如下說明:“現有的社區辦公樓樓層太高且較擁擠,不方便居民辦事,在向上級相關部門申請的基礎上,選定WL城、JF小區前的一塊空閑用地作為社區公共服務中心的建設場地,但遭到鄰近小區少數住戶和門店業主的阻攔,未能順利施工。相關職能部門、WCP街道辦及社區居委會經過數次協調,均未收到明顯效果,居民反對意見如故。后經重新規劃,擬改建為社區公園。”表面看來,居委會已經做出重大讓步,工程性質亦做出了根本調整。

但從2013年11月至今,社區居民始終拒絕跟社區居委會“對話”。至此,工程已全面癱瘓,居民與居委會處于對立狀態。在與居委會數次斗爭的過程中,居民已能嫻熟運用“弱者的武器”來維護自身的利益,無論從道義上還是法律上,都占據了絕對的優勢;不甘就此罷手的居委會,則以政府政策為依據,堅持認為這塊公共用地不屬于小區居民所有,而是一片閑置的“無主之地”,政府有權用于服務民生的公共工程建設。為此,居委會一方面對沖突中受傷的民眾進行慰問,對居民的損失進行賠償,另一方面則刻意維持圍擋現狀,若發現誰強行拆除,便以破壞公共建設的名義追究責任。

雙方僵持達一年之久。從結果看,并沒有贏家。在社區矛盾難以調和、社區公園建設陷入僵局的情況下,一位專門負責社區事務的街道辦官員聯系了筆者所在的社工專業機構,希望通過社會工作者幫助推進社區公園建設。這位官員稱,自己在外地參觀學習時,發現外省的一家專業社會工作機構曾成功地解決過類似的問題。“這是有利于社區居民的民生工程,但是居民不能理解,請你們幫忙做通他們的思想工作。”這位官員如此對筆者說。近年來,筆者擔任督導的社會工作服務中心——作為高校教師領辦的專業社工機構,為了推動社會工作實踐教學的開展,正急于擴大自身的“群眾基礎”,于是,欣然跟居委會簽了合作協議。在正式介入之前,我們組建了項目團隊,制定了工作計劃,對自身的角色和使命也做出了慎重的考慮:保持中立,僅僅作為沖突調停人,發揮協調作用,將沖突雙方拉到一張談判桌上,友好協商,促成社區公園建設。

二 利益分化與社工介入的限制

“空地”猶如一個引力巨大的磁場,將居民、街道辦及居委會強力吸納進來,雙方圍繞它展開激烈的爭奪:街道辦和居委會在市政府建設“和諧社區”的要求下,希望開發這一閑置的“無主之地”,建成社區辦公樓,以完成上級部門規定的達標任務;在居民看來,這是一起典型的地方政府“與民爭利”的行為,圍繞這塊閑置的公共用地形成了許多“分利集團”美國經濟學家奧爾森認為,社會集團為其成員謀取利益的唯一途徑就只能是盡量在社會總體收益中為其成員爭取更多的份額,而不顧社會總體利益的增加或者減少。奧爾森將這些團體稱為“分利集團”(distributional coalitions)。分利集團只代表自己成員的利益,不會為增加全社會的利益而做出自我犧牲,不會關心自身的分利活動對社會的影響。那些建立了組織的社會群體會利用自身的集團優勢,采取各種手段對政府決策施加影響,來謀取自身的特殊利益,因而導致其他群體特別是沒有組織起來的群體的利益受損(曼瑟·奧爾森:《國家的興衰:經濟增長、滯脹和社會僵化》,李增剛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他們繞開居民,從中謀取私利在訪談中,一位居民憤怒地說:“社區以上級政府對社區工作要求為由,不擇手段,騙取上級主管部門和有關執法部門的支持,同時,這次要在小區前坪的綠化帶上建房3000多平方米,據稱是個建筑老板出資,社區負責用地,利益五五分……”。居民用盡一切辦法,堅決反對居委會在空地上建社區辦公樓,并獲初步成功。據此看來,正是利益的分化造成了社區沖突,那么,社會工作介入的關鍵,就是弄清利益涉及各方的真實意圖,協助它們形成“共容利益”奧爾森認為,占統治地位的利益集團通常很重視“共容利益”,即他們對被統治者并不總是強取豪奪,往往通過減少稅收、投資公共事業等,維護社會穩定和社會秩序,以增加社會產出,使自己能在社會收益里獲得更大的份額。奧爾森認為,雖然“共容利益”出自統治者的自利而非善心,但體現了統治者對權力的“建設性使用”,具有積極的一面。本文借用這一概念,是要說明基層政府推進的社區建設在某種意義上也具有“共容利益”的特征(曼瑟·奧爾森:《權力與繁榮》,蘇長和、嵇飛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以使社區由沖突走向合作。

由于遭到居民的激烈反對,而且受到上級部門的責問,因而街道辦和居委會重新設計了工程規劃圖,對居民做出了一定讓步,僅保留適當面積作為社區辦公樓用地。此外,亦承諾對有臨街商鋪的居民給予標準不低的補償。根據我們的觀察,社區現有辦公用房狹小,地理位置偏僻,難以滿足居民的多元化需求,是客觀的事實。而且根據新的設計圖,在社區公園建設中除按照達標要求建設的社區服務中心外并無其他建筑,不存在居民所說建成大批商鋪用于出租的可能。總體上看,社區公園建設是有利于社區公共服務及社區環境改善的。正是基于這一點,我們在項目協議中將工作目標定為:“通過社會工作專業介入,協調居民與居委會的矛盾,消除誤會,增進理解,建立互助合作的社區關系。”如果社區沖突的根源是利益分化,那么“社區公園”是雙方消除分歧、達成“共容利益”的重要契機。在介入初期,我們不停地“穿梭”于街道辦、社區居委會和居民之間,試圖通過耐心的溝通,讓居民在社區公園建設方面跟居委會達成共識。

在介入的第一階段,項目組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進行溝通協調,但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居民開始對我們的頻繁來訪感到厭煩,甚至認為社工就是居委會的“說客”,最后鄭重通告我們:“你們懶得跑,我們也懶得答復。請轉告居委會,建社區公園可以,起房子不行。”這一結果讓項目組始料不及,而且也不清楚造成這一結果的真正原因。或許所謂的“共容利益”只是社工一廂情愿的想法,事實上并不存在?但據我們的了解,社區治安狀況不良、衛生環境糟糕、居民關系高度原子化等問題是普遍存在的,項目組進行的社區需求調查亦證明大部分居民有提升社區服務水平、擴大公共活動空間的強烈愿望。那么,無論理論上還是實踐上,“共容利益”的假設都是成立的。

當我們試圖以“建設社區公園利大于弊”為由說服居民時,居民堅持相反的觀點,認為建設社區公園“隱藏有巨大陰謀”“官商勾結謀求巨額利潤”,等等。有居民指出,居委會自稱沒有辦公場地,實際上有許多房子用于出租JT社區居委會為了擴大生存的空間,將原來的辦公樓四樓以下出租給了一家私立幼兒園,此外還出租了一些商鋪。居民了解情況后,便對居委會產生一種本能的懷疑,認為居委會手上擁有大量的房源,還要不斷擴大地盤,與民爭利。在遞交給上級政府的上訪材料中,居民附上了這些鋪面的照片,作為居委會不僅不代表居民利益,還侵害居民利益的“鐵證”。。另有居民直截了當地說:“居委會想用‘貍貓換太子’的伎倆強行施工,先斬后奏,房子一旦建完,生米煮成了熟飯,他們想拿來干嘛就干嘛。他們現在說建活動中心,以后還會拆了建其他的。”直到此時,項目組才意識到,信任關系的斷裂才是社區沖突難以調和的真正原因。可想而知,在一個信任關系已經斷裂的社區,社會工作者企圖通過簡單的“溝通協調”來化解社區沖突,就不可能有實質性的效果。例如,當我們試圖勸服居民“顧全大局”時,居民憤怒地回應:

 

我們支持社區建設,但任何人須依法辦事。社區作為黨和政府與居民溝通的一個紐帶,亂來會影響政府的形象,違背群眾路線……居委會為“人民”服務還是為“人民幣”服務?……

 

無疑,正是居委會自身的“角色錯位”,導致它失去了居民的信任。這里有復雜的歷史背景。1980年代的市場化改革,使得“后總體性社會”(孫立平,2005:161)出現,城市管理逐漸由“單位制”向“社區制”轉變。20世紀90年代,民政部在全國推行社區建設和社區服務,社區功能不斷擴張,居委會作用逐漸凸顯。1990年,《城市居民委員會組織法》對居委會的性質做出了法律上的規定:“居民委員會是居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自我監督的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但為了維護社會穩定,政府對社會組織采用“分類控制”(康曉光、韓恒,2005)的策略,將社區居委會塑造成“準政府組織”,使它們高度依附于政府機關,幾乎沒有自主性和獨立性。社區居委會的工作重心在于執行政府的行政意圖,而非作為居民的代表履行“群眾性自治組織”的職能,因而導致“角色的錯位”。JT社區居委會面對的正是這樣一種狀況。由于對街道辦及上級管理部門的行政依附,JT社區居委會在處理社區事務時,通常代表“政府”而非“居民”,當涉及利益糾紛時,成為基層政府“與民爭利”的“排頭兵”,并最終失去居民信任。

所以,居委會角色錯位現象背后有深刻的體制根源。我們只有將它放在整個行政體系里考察,方能弄清原由。JT社區的案例清楚表明,居委會只是一個被動的執行者,“街道辦”才是真正的決策者,其執政理念的偏差才是問題的關鍵。在中國當代的行政管理構架中,街道辦名義上是政府的派出機構,事實上卻是一級地方政府(朱健剛,1997)。作為最基層的地方政府,它具有雙重角色:一方面充當“代理人”,執行上級政府的行政意圖,并受到上級部門的監督和約束;另一方面,又是“決策者”,承擔著因地制宜維護當地經濟發展、民眾生計、社會治安的一系列任務(周雪光,2005)。后一種角色使街道辦在發展地方經濟過程中擁有極大的自主性和靈活性。這就能解釋,為何在面臨居民激烈反對、上級政府亦出面制止的情況下,街道辦還要迎難而上,想盡辦法推動社區辦公服務用房建設,因為這些行為體現了中國行政系統特殊的運作邏輯。新中國成立后,發展經濟是中國政府的重要目標,上級政府部門通常以政治任務的形式下達各項任務,地方政府之間在壓力型體制下紛紛展開“政治錦標賽”(周飛舟,2009),以期在比賽中勝出。市場化改革并未根本改變這種運作邏輯,不過以更加技術化的方式推行而已。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上級政府往往以“指標”等形式下達指令,基層政府則可以靈活處理上級部門的“指示”,通過“逆向軟預算約束”(周雪光,2005)行為,向轄區內的組織和個人謀取更多的資源,完成上級政府下達的各項指標。完不成上級政府下達的指標,地方官員的職務晉升就會落空,這就使得這一發展經濟的過程亦變成一場殘酷的“政治淘汰賽”(渠敬東、周飛舟、應星,2009)。為了不被淘汰出局,地方官員產生強烈的政績沖動,通過“資源密集型政績工程”獲取短期政績(周雪光,2005)。這里頭涉及復雜的文化背景和制度因素,已超出本文的討論范圍。但這對我們探究街道辦在社區辦公樓建設中不遺余力的行為,給出了合理的解釋。正是為了完成上級部門下達的指標,而這些指標又關乎基層官員的政治前途,街道辦官員才會窮極一切辦法推進社區公園建設。當社區辦公用房建設遭到居民堅決抵制、社區沖突加劇之時,街道辦仍然堅持將社區辦公用房作為建社區公園的前提。

一旦涉及利益糾紛,由體制帶來的社區信任關系斷裂,很可能使社區出現“不可治理”的局面。在介入的第一階段,我們以為抓住了“共容利益”這個關鍵因素,社區沖突就可迎刃而解。實際上,在一個信任關系斷裂的社區,涉及核心利益時,社區矛盾幾乎是不可調和的。我們最終意識到,如果利益沖突是造成社區沖突的主要原因,那么,社區信任關系的斷裂則是社區沖突無法調和的根源。有了這些認識,我們及時調整介入策略,將工作目標確定為“重建社區信任關系”。

重建社區信任關系,需要各方基于社區居民的基本需要展開合作。在介入的第二階段,我們從社區居民的需求出發,制定了新的服務計劃。項目組通過居民需求調查發現,兒童和老年人是社區居民中服務需求最大的群體。我們以滿足這兩個群體需求來逐步開展社區服務活動,例如針對兒童在放學后或周末無處可去,而父母因工作繁忙無法照顧孩子的狀況,社會工作者開展了“四點半課堂”服務模式,不僅幫助兒童學習文化知識,還培養其生活習慣、興趣愛好、團隊協作、社區實踐、志愿服務等能力。我們采取循序漸進的方式,從最有需求的居民入手,以點帶面,為社區居民提供全面的專業服務。

當然,社區信任關系的重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各方付出極大的耐心和時間。目前服務還處于探索階段,有許多現實困難還有待去克服,但我們認為這是一個正確的方向,它符合社會工作通過“服務型治理”參與社區治理的理念。依據這一理念,社會工作參與社區治理的主要策略,是從“協調沖突”邁向“源頭治理”。

三 從“協調沖突”到“源頭治理”

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通過服務來進行社會治理的理念是社會工作對創新社會治理體制的重要貢獻,可以從源頭上減少社會沖突和社會矛盾,在沖突、矛盾出現之后也可以通過服務予以緩解和化解(王思斌,2014)。項目組“重建社區信任關系”的介入實踐,本質上就是一種“源頭治理”,目的是使社區各主體由“沖突”走向“合作”。至于如何達到這一目標,基于JT社區的實踐,我們認為社會工作應該堅持這樣一些介入策略。

首先,協助社區居委會角色由“政府代理者”向“居民代言人”回歸。正如前文的分析,由于行政管理體制的限制,因而造成居委會角色錯位,這使居委會不僅無法履行群眾自治組織的功能,反而成為政府執政偏差的“替罪羊”。例如,當社區辦公樓建設遭到居民反抗,居委會希望得到上級政府支持時,上級政府又將“皮球”踢回社區,答復說:“建設社區辦公樓須以征得居民同意為前提;若居民同意,可以邊建邊補辦手續。”這讓居委會上下失據、左右為難。當然,居委會角色轉變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但可以通過循序漸進的方式,先發揮社區居委會的傳統優勢,比如跟居民比較熟悉,了解社區的歷史及社區文化等,在為居民服務的過程中逐步改善與居民的關系,獲得居民的信任。在社會工作介入過程中,我們協助社區居委會開展服務活動,如組織社區干部、居民及社工一起,為居民提供居家服務和環境衛生服務等,這些社區服務項目的開展正是為了改變居委會在居民眼中的負面形象。總之,在涉及社區居民的切身利益和合法要求時,居委會應該勇于發揮居民代言人的作用,站在居民的立場,維護居民的利益,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取得“社會合法性”(陳立周,2009),獲得居民的認可。十八屆三中全會從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這一總目標出發,提出要創新社會治理,改進社會治理方式,激發社會組織活力。社區居委會作為社區治理的主體,具有發展成為最具有活力的社區組織的潛力。如果一味地服從于上級政府的行政命令,那么這種活力的培養便無從談起。

當然,若基層政府追求“短期政績”的行為不改變,居委會的角色錯位問題就很難得到根本性的改變居委會并非不知道這一點。居委會主任曾無奈地對筆者抱怨:“干脆不要建社區公園,搞得我們左右為難。如果一開始就專心為居民辦事,也不至于鬧到今天這種地步。”。因此,社會工作發揮“源頭治理”的第二個策略,是促進政府的執政理念轉變。在當前“國強民弱”的現實下,政府仍然是社區治理的主導力量。發揮政府在社區治理中的主導作用,需要政府行政理念從“管理”向“治理”轉變。也就是說,政府除了促進經濟建設的職責外,也要承擔對社會公平的保護和對公共事務的管理(渠敬東、周飛舟、應星,2009)職能。目前,“服務型政府”的理念已經得到中央政府的大力強調,但是在基層社會真正得到踐行還要經歷很長一段時間。社會工作在這一過程中可以發揮“政策影響人”的作用,提升基層政府的執政水平這并非我們單方面的想法。我們在社區服務實踐過程中,常常因為服務理念與政府執政理念的分歧而苦惱。一位民政局的官員就明確希望我們堅持自己的理念,發揮影響和改變政府執政理念的作用。。在政策層面上,社會工作通過服務發現問題,進而提出改善政策的建議。社會工作以自己的專業理念、社會良知、正義感和由具體服務深入接觸底層群體而獲得的真實資料為基礎,倡導社會政策的完善和改變(王思斌,2014)。在JT社區矛盾調停中,圍繞圍欄的拆除與否,社會工作者與街道辦曾有多次討論。在社區居民與居委會因社區辦公樓建設陷入僵持之時,街道辦及社區居委會均將“圍擋”視為政府權力的象征。在它們看來,主動拆除圍擋,意味著對居民妥協與讓步,會使自身的權威受到削弱。這是一種傳統的“控制”思想。在溝通協調的過程中,我們耐心地分析利弊,解釋圍擋的存在會造成居民的誤會,甚至引起社區的進一步分裂。因為事實上,圍擋已經對居民的日常生活造成諸多不變,也增加了居民對居委會的誤解與怨恨。在我們的說服下,街道辦與居委會主動拆除了圍擋,將廣場恢復了原貌。這一處理辦法,使居民與居委會的對立情緒有了明顯的緩和。

社區居民也是社區治理的主體。在社區治理中,真正發揮社區居民的主體作用,關鍵是培養居民的社區意識。有學者指出,改革開放和市場化的發展,城市居民的主體性逐漸加強,人們從原來某種程度上的“臣民”或“刁民”意識逐漸轉變成為擁有責任意識、權利意識與平等對話觀念的公民。這些公民面對社會議題不是坐而等待“青天”,也不是簡單地對抗,而是積極行動,力求通過溫和理性的方式來解決社會問題,增進社會福利,甚至影響政府政策的改變(朱健剛,2010)。我們在實踐中發現,雖然居民的公民意識和權利意識不斷增強,但社區意識卻相對缺乏。例如,在社區公園建設問題上,居民態度其實分為三類。其一,堅決反對,堅持“建公園可以,只要‘起房子’,就免談”。我們調查發現,這部分居民都是那些有臨街鋪面的業主。對他們來說,保持原貌是最好的,這樣商鋪前面的寬闊空地就成為一個天然的免費停車場,方便做生意。若建成社區辦公樓,生意勢必受到影響,商鋪的價值必定下降,這會威脅到他們的切身利益;其二,可以建社區公園,但要按照程序,在相關政府職能部門和社區居民代表的監督下施工,居委會不能“把手伸太長”,違背承諾,侵害居民利益。這部分居民沒有臨街商鋪,他們更希望擁有一個健康的安居環境;其三,采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對他們來說,社區公園、社區辦公樓都是跟自己無關的事情,這部分居民主要是外來的租戶。他們不關心社區建設,不愿意給自己惹麻煩。

我們發現,那些切身利益受到損害的居民,在社區沖突之中容易走到一起,成為跟居委會對抗的中堅力量。為了維護自己的切身利益,他們用“擺事實講道理”的方式與居委會抗爭。但他們的行為主要是基于自己的利益。絕大部分居民則采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既不在乎他人利益的損失,也不關心社區公共建設,這很不利于社區公共事務的發展。總體上看,現代城市社區具有明顯的利益高度分化、社區生活高度原子化的特征。對于一個高度原子化的社區來說,培養社區居民社區意識是最為關鍵的工作,對此,項目組設計了“美麗家園,從我做起”社區活動,旨在通過維護環境衛生行動,培養居民的社區意識。很多居民認為,這樣的社區行動很有意義,也愿意參與,但難于沒有人組織。這正是社會工作介入的空間之一。

四 余論

社會工作本質上是一種“道德實踐”和“政治實踐”(朱志強,2000)。在參與社區治理過程中,社會工作者無法以“中立者”和“局外人”的身份提供服務,相反,必須積極介入,發揮“源頭治理”的作用。我們介入初期,由于堅持中立者的身份,因而很難得到居民的認同,工作難以開展,居民常常將社會工作者當作社區志愿者,對社工服務普遍抱以懷疑的眼光。但隨著介入的深入,我們對社區沖突的認識更加深刻,改變了之前的介入策略,逐漸得到居民的認同并開始融入社區。因此,在社區治理中,社會工作者不能僅僅作為“調停人”,還應該向“推動者”轉變。具體來說,社會工作參與社區治理,不能只是單純的提供一些“修補性”服務,還應發揮“預防性”的功能,促進社區治理主體之間從沖突走向合作。作為一種具有“強價值介入”特征的助人專業(阮邦新,2005),面對切身利益受到侵害的服務對象,僅僅保持一種“協調者”的角色是不夠的,社會工作也無法真正融入社區。相反,應該基于公平正義的理念,推動社區治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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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立周 男

所屬博士后流動站: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

合作導師:王春光

在站時間:2014年11月—2016年11月

現工作單位:湖南商學院社會工作系

聯系方式:gxsdclz@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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