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藍尋，是我一生中最不愿意提及的人。

如果我們沒有遇到過，或者他從來就沒有救過我，一次，兩次，一生。一生我都活在對他的虧欠當中。

自從那年和他分開后，一直都沒有消息。直到大學畢業后五年，我們才偶然見到。是在一次飛往印度的客機上見到的。

在BJ的候機廳里，眾人開始排隊候機檢票的時候，我站在他的前面兩個位置。

當我感覺身后有人在叫我名字的時候，全身的細胞都在莫名地悸動。

那個聲音，曾經陪伴過我好長一段時間，在幾年歲月的輪渡下，那個嗓音變得成熟了些，屬于他的社會男性的魅力依舊存在著。

轉身看到他的時候，我突然忘了他的名字，只剩一臉的驚愕。藍尋笑著站在我面前，他說，好久不見。

我愚笨地點了點頭，說，是啊，好久不見。

他說，你也去印度啊？

我回答他，嗯，出差。

話音剛落，一個女性甜美的聲音叫著他的名字。一個穿著白色西裝裙的同齡女孩朝我們走過來。

他熱情地跟她揮手打招呼，嘴里說著，亦夫，快來！

那個優雅的女人便不急不緩地走了過來。

她禮貌地看了我一眼，轉頭問藍尋，這是？

藍尋拉起她的手，向她介紹說，她是我在哈爾濱多年的好朋友，沒想到在機場碰到了，跟我們一班機去印度。

然后，那個看上去如同大家閨秀的女人伸出她的右手，禮貌地自我介紹。她說，你好，我叫許亦夫，是藍尋的夫人，很榮幸見到你！

我順勢伸出右手，對她說，我叫寧堇子，多多關照。

女人之間的對話往往都是冰冷而刻意的，但是藍尋身邊的這位優雅的女人，讓我感受到了一股熾熱的溫柔，善解人意。她比我溫柔，而且氣質非凡。

在我們三人后來的交談中，我從了解到藍尋自從那次離開之后，就去了BJ，開始自己創業開公司。創業初期經費所剩無幾的時候，他賣掉了那輛他最愛的車，毅然投入到業務中。而他身邊的這位叫許亦夫的女性，是他當時的一個大客戶，后來成了他公司的一位股東。

許亦夫是當時BJ一家上市科技公司的副董事，她能干到這個位置跟她的CEO父親是分不開的。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商業計劃和能力，她一路摸滾帶爬從底層干到了經理，最后青云直上站在了董事長的行列之中。

他們在一次合作中便熟悉，并且好感系數直線上升。他們渴望多了解對方一點。畢竟藍尋是青年才俊，長相俊俏，談吐也是氣宇軒昂，許亦夫年輕貌美，優雅知性，一舉一動都牽引著藍尋的心。

不久他們就在一起了，她的父親也沒有多大的反對，對于這個叫藍尋的年輕人，他還是比較看重的。將來說不定還能繼承他的產業，做自己唯一的兒子兼女婿。

到了結婚生子的年齡，藍尋跟許亦夫求了婚，一路上也是順風順水，沒有阻攔。有了他準岳父公司的幫助，他的公司業務不斷，收益也越加好。婚后更是把自己的公司開到了印度。他說印度雖然窮富分化嚴重，但是有富人的地方就有收益。更重要的是，他喜歡那個國家，以及那里的文化。他是一個崇尚佛教的人。那里是佛教的發源地，也是釋迦牟尼的所在地。

但是他們婚后，一直都沒有子女。許亦夫沒有生育能力。這也是一直困擾在他們中間的問題。當然也是他們二人去印度的直接原因。聽說那里有一個地方，專治女人不孕不育，很多人都試過，效果都不錯。不管什么辦法，只要有希望，他們都愿意去嘗試。

許亦夫想為藍尋生一個女兒。她說藍尋說過他喜歡女兒多一些。講到這里，我明顯感受到了屬于他們的幸福。

關于我跟藍尋的過往，我只字未提。許亦夫是一個好女人，好妻子，藍尋應當保全這份難得的愛。

而我藍尋的過往，只能留在過往。我們像守護自己的幸福一樣守住那些秘密，好像從未發生過，但卻真實存在過。但是我們之間已經沒有芥蒂了。再無關聯。

飛機到了印度，我就與他們二人告別了，自己一個人拖著行李箱，在人群中找著那輛來接我的小汽車。

堇子，我沒想到會再見到你，我想對那些年說一聲對不起，不是對你，而是那些難忘的記憶。

我笑著對藍尋說，藍尋，對不起，向我留在你歲月里的傷痕道歉。我們都會幸福的，你看，它已經發生在你身上了。

告別的時候，藍尋單獨和我說了那句話，成了我們之間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對話。無論時光曾經在我們身上烙下多少印記，最后都會被釋然，再次見面，記如同初次見面時一樣，倉促，有些遲暮。

遲暮的歲月告訴我，倉促的相識和最后一面之間只留下一道記憶的缺口，我們可以把悲傷，快樂都存放在里面，閑暇的時候取出來晾曬，風干之后變得很輕。我們只手便可提攜。

嘿，藍尋，曾經的你是溫柔的，曾經的我們是快樂的。悲傷只如驪歌，唱過就散了。而我，仍舊會記住你，你的幸福讓我也為你感到幸福，即使，我的內心是苦澀的。

我在飛機上寫下了這段話，沒有把它發送給誰，也沒有想過給誰。藍尋的名字從此以后就銷聲匿跡了。

謝謝那個拯救我生命的男孩，那個被拯救的生命后來延續了好久，好久都沒有消逝。

印度時分，我在從孟買去新德里的火車上。那輛火車上并沒有像某些刊物上報道的那樣只要空著的地方必定都坐滿了人。火車的頂上并沒有坐人，火車的速度也比較快，不到二十個小時就能到。

但是車廂還是比較擁擠的，車廂里的印度女人們懷里抱著幼小干癟的孩子，腳下是一大堆行李。她們只有一個座位。我永遠也忘不了我的目光企及她們的眼睛時，永遠都充滿了一種渴望，對美好事物的渴望。那種強烈感就跟我們渴望生命一樣，令人震撼吃驚。

正當我看得出神時，我包里的電話響了起來，我趕快掏出手機手指滑下了接聽。

喂，能聽見嗎，堇子？

能，很清楚。

什么時候回國啊？我和孩子們想你了。

我現在正在去新德里的火車上，可能三天后就能回國了。你和孩子們還好嗎？

挺好的，這幾天是母親在照看他們兄妹倆，我在忙公司的事。小雨和小濛吃得很好，睡覺也很少鬧，你就安心地出差吧，別忘了答應我的事情。

嗯，知道了。對了，小濛的奶粉快沒了吧，不要去樓下的超市買，那家的奶粉成分不太好，去隔壁街區的超市買吧，她喜歡喝那家的奶粉......還有小雨晚上睡覺愛踢被子，半夜不要睡得太死了，記得起來給他蓋被子，關好門窗，小心漏風感冒......告訴你媽買菜要去南邊的那個菜市場，那里的種類多，新鮮......

電話那邊傳來咯咯的笑聲，他說，你看你，還是改不了啰嗦這個臭毛病，就跟你媽似的。這些注意事項你都說過三遍了，我都背下來了，放心吧，早點回來，等你！

我簡單地說了一聲好，便掛掉了電話。嘴邊不禁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大學和郁文分手后，他的名字就沒有再被人提起過。我忽而忘了那是怎樣的一個人，英俊的側臉，很長的睫毛從眼瞼延伸出去，像一把黑色的密密麻麻的刷子，柔軟，想去觸碰。

這個名字消失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兩年，三年......六年。

藍尋走后，我在那所公寓一直住到大學畢業。畢業那年，我二十二歲。

我在那間屋子種了好多綠色植物，多肉一類的都長得比較快，但是我養在水里的綠蘿，半年才新長出幾片葉子出來。每次有新葉片長出來，我就拿起黑色的筆在葉面上寫字，寫著郁文的名字，一個不可能再出現的名字。一片葉子剛好能承載兩個字的重量。

等到畢業，那盆綠蘿才長出二十來片新葉子，因為上面只有二十幾個郁文的名字。大概是因為我把它們種在水里的緣故，要是種在土里，一定會瘋狂地生長，一間小小的屋子也裝不下。

畢業后，在學校的大型招聘會上，我選擇了去南方一個離家比較遠的城市工作。雖然公司福利待遇不怎么好，但是我喜歡那個地方，我曾經和一個人說過，在北方待夠了，就去江南一帶，去那里定居，生活，有一個自己的院子，看那里不同地方的古鎮。

在那家廣告公司混跡了兩年后，終于從起初的一名小小的實習生升級為了可以自己獨立負責接廣告，設計，排版，到最后成型。老板說他喜歡我的設計思路，和當代的流行設計思路不同，我設計的作品往往都是摒棄了土俗，與流行不接壤，獨具特色的古典風格，很適合這個溫婉的地方。

那一年，是我本命年。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會再次遇見他。我更不知道是劫還是緣。反正那一年我沒有穿紅內褲。

記不清是在哪天晚上，加完班在公司樓下打車回家的時候，寒秋裹緊了我身上單薄的衣服，原本瘦小的我顯得更加瘦骨嶙峋了。

等車的間隙，一輛銀白色的車停在了我的面前，我沒有抬頭看。我知道那不是我要等的出租車，一定某個黑車趁這個點順便拉幾個人人賺點油費。于是我連頭都沒有抬，直直地盯著腳下的棕黃色落葉，用腳擺弄著它們。

那人下了車，余光告訴我那是一名男性，黑色的毛衣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襯衫，黑色的領子，白色的休閑褲和一雙棕色的皮鞋，很亮，在燈光下反著光。

這個人穿著光鮮，不像是需要靠業余時間拉人賺油費的人啊。我在心里暗想，頓時覺得氣氛有點怪異。

抬頭看的時候，我的目光剛好與他的目光迎合，重疊。那個男人，竟然是郁文。

他走到我面前，開心地笑著，離我越來越近，近到下一秒我就在他懷里。

果然，我真的就到了他的懷里，沒有一絲預兆。他一只手把我的頭按到他的胸口，一只手挽著我的后背，溫柔的撫摸，像是在安慰一只受驚的猴子。他把我抱得很緊，越來越緊......

我的眼淚傾瀉而出，在他的懷里哭得天花亂墜，身子一起一伏顫抖著，我哭得越來越厲害，把這些年來的所有眼淚都哭了出來。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事實。也許，哭完之后，什么都會不見，夢幻一場。

我們都沒有說話。彼此的聲音陌生了六年，或許已經辨別不出那聲線細微的變化了。

郁文捧起我的臉，用嘴唇吸干了我臉上的淚珠，一股暖流一般的溫柔感還是會讓人窒息。這么多年，我終于明白，這就是愛情的溫熱。

他順著淚痕吻到了我的嘴角，久違的動作還是那么熟練。他的吻越來越深，而我淚流不止。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放開我。

郁文平和地說，堇子，我終于找到你了。他的臉上沒有波瀾，聲音卻如同上個世紀的留聲機里的聲音一樣，有一絲哽咽。

我哭著看著他，問他，你來干什么？

他緊緊拉著我的手，害怕我跑掉一樣。他說，當初我發過誓，等我什么都有了，我就來找你。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對他怒吼，你怎么現在才來？六年了，你整整遲到了六年！這六年里，你知道我是怎么度過來的嗎？

他說，我知道，堇子，我全都知道，這幾年來，我每天都想起你，這種日子太痛苦了，我寧愿去死！但是我愛你，我不能留你一個人在世界上，太孤獨了，我不能這么自私。現在我什么都有了，就差你了，堇子！

我平息了呼吸，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努力讓自己相信面前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覺。因為有秋風作證，郁文此時此刻就在我身旁，他的溫度，離我很近，像春天一樣，溫和，無風。

郁文，我很想你！我想你，每天都想你，可以沒有了生命的想你，你的聲音，你的臉，都想......我發現時光是如何地殘忍，它把我們都隔開了，一切都是這么殘忍！

沒關系，堇子，我回來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我不會再讓任何事物對你殘忍，從今往后都不會。

一切，都還回得去嗎，曾經的傷害，能說忘記就忘記嗎，你能忘嗎，郁文？我忘不了，我原諒不了我自己。

不，堇子，你沒有錯，我們都沒有錯，我只要你回來我身邊，我只要你就可以了，堇子，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管！

郁文，這六年里，你恨過我嗎？

沒有，我愛著你，一門心思愛著你，這一輩子都不夠愛。這樣的愛，一生只有一次，那個人是你，寧堇子。

我抱著他，這個男人，這個失而復得的男人，消失了很長一段歲月還一見如故的男人。他的身體從來沒有這么真切地存在過，他的溫度，比那夏天的太陽還要灼人。

我是愛他的。很愛很愛。

我一直沒有承認過我愛過藍尋，他給我的，只有依賴和安全感。

而我知道，讓我愛的，只有一個人，他叫郁文。當我明白過來的時候，藍尋整天醉生夢死地出現在我面前，我心疼他，但是我何曾愛過他，這個事實對他來說太殘忍了。

我當著藍尋的面割腕的時候，心里想的，也只有郁文，我想把欠藍尋的都還清。鮮血流出來的時候，我想起了我鮮血淋漓地倒在郵局門口的紅路燈旁，我心里想的，還是郁文。

藍尋讓我感動，讓我驚艷，他的愛，太沉重了，如生命般沉重，我無法承受。

但是郁文讓我相信世間只有一個人是用來魂牽夢縈的，那個人就是關于愛情的人。

郁文坐在駕駛室上，車子緩緩行走在公路上。各色的路燈灑在他的臉上，他的臉沒有雜質，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看，倒是胡茬長了一些，睫毛更黑了，他的眼睛深邃，藏了很多秘密。關于愛的秘密。

他側身打開了音響，那首《致愛麗絲》輕快地響起，幾乎似同一時間，我的回憶開始響徹在這秋夜。

高中的情愫開始一幕幕暈染開來，在跳躍的音符間來回交迭，記得一起同桌的時候，他在我旁邊睡著，我安靜地看看著他睡覺，在上課前把他叫醒，上課時幫他盯著老師，擔心米斯特張老師和可怕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隨時改變行進的步伐掉頭走過來。

擔心他被批評，罰站。

還記得我們在教室外的長廊上冰冷的對話，其實誰的心里都熱情似火，但是青春讓我們水火不容，錯過了好多時光，錯落，遺憾，拾回。

以前從未覺得這首上課下課鈴聲是如此動聽，和那個時候鮮活純凈的我們一樣，生活充滿了書生氣與困意。

發生在那個古老教室的故事正如白色墻上的溝壑，儲滿了灰塵，故事里的人離合無常，悲歡亦無常，匆匆時光匆匆一瞥，就轉眼不見，再沒見到。

那個晚上，回到了我的公寓。我們把這六年里沒有說出口的話都說了出來，把沒有流出的眼里，也流干了，。

郁文說他大學畢業后憑借不錯的學校和專業很快就找到了工作，有的單位甚至點名要他去上班，但是他都一一拒絕了。

他選擇了來這個我曾經說過的地方，他認為我一定會去這里。大學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我提到過，說以后大學畢業了一定要去那個城市工作，定居。那里有許多古鎮，江河湖泊，也有亭臺閣樓，文人雅士的足跡林林總總停在那里的最多。我喜歡江南，古典美麗的化身，像一個優雅的女子的化身，

沒想到我們真的在這里碰到了。倒不如說是郁文隨我而來，為了找到我輾轉在幾個城市之間，他在這個城市用半年的工資付了房子的首付，剩下的錢買了這輛新車。

他說，有了這些，他才敢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我的身邊，他曾經說過非我不娶。當時的我沒有相信，現在，我相信了。

郁文帶我去看他買的房子，那里離市區比較遠，在郊區，一個很安靜的地方。

房子后面是一條小溪，草還是綠的，鋪滿了溪水的兩岸，踩上去一定很柔軟。房子的周圍用白色的柵欄圍著，柵欄里面是兩方肥沃的土壤，冬天的時候可以在里面撒上白菜種子，不久就會長出大顆青翠的白菜，用來炒菜口味最佳，拋去了冬天魚肉的油膩，養胃。夏天的時候可以在上面搭上兩個草棚，下面種一些水果，想吃的時候就去摘。秋天的時候，就坐在不算寬闊的庭院里看花葉枯萎，樹枝干癟，鳥兒成群掠過頭頂。

春天來臨的時候，種上一些玫瑰和百合，玫瑰用來每日觀賞，百合花的香味比較隆重，可以引到屋子里，午間聞著淡淡的清香小憩。

我們滿懷期待，等著下一個春夏秋冬的來臨，我會把屋子和庭院裝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喜歡這里嗎？

喜歡得不得了。我做夢才會夢到的，你讓它們成了近在眼前的現實，郁文，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走后，我才知道，你才是我的夢想。你想過的田園生活，也是我想的，堇子，我喜歡你喜歡的生活。

你不想回老家了嗎？

不去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回去看看吧，看最后一眼，回來后，我們過我們的日子，再也不回去。

好，堇子，我們一起回去，作最后一次的道別，把父母接過來。

今年年底回去吧，好久沒有回家過年了。

好，我帶你回去見爸媽。

嗯。我也帶你回去見家人。

這個冬天，陪我去北方看一次海好嗎？

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