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姜巖去了一個地方,那里我有生之年也才去過一次。
姜巖緊緊跟隨的步伐讓他覺得我還是當年那個滿腔熱血的小女孩,他說,小不點,你老是讓我走在后面,以前是為了林憂,我跟在你們后面,給你們講笑話。現在我們都走不動了,可你還是跟年紀較勁,走在我的前面。
我露出笑,問他,小巖,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走在你前面嗎?
他一臉懵懂,像個剛出生的嬰兒。雖然這樣的年紀用嬰兒形容是不大恰當的,但是,那一秒,確實很像,像極了。生命是一個返璞歸真的過程,有的人越老越可愛,和我記憶里的祖母一樣。我現在終于明白那個時候的她是怎樣不自知。
小巖說,小不點啊,你就別賣關子了!
他顯得有些急切,但不至于惱羞成怒,我們都很溫和,這一次的見面讓我們在彼此面前剖開了自己,我們面無懼色,侃侃而談。
我說,你還記得高中的那個晚上嗎,我們四個人一起翹課,晚上相約去爬山,看日出。
他說,記憶深刻,那是我離林憂最近的一次。
我說,那天晚上我和陸嶼塵走在前面,你和林憂在我后面,我一點都不怕。你要知道,我是一個怕夜晚的人,但是那天晚上,我竟然覺得我可以走上一晚上,就算路看不清,我連你們都看不清,伸手不見五指。所以,我喜歡熟悉的人走在我后面,讓我覺得這一段路可以回頭,回頭說話,休息,回頭笑。
小巖放慢了腳步,拐杖的尖腳觸碰在地上發出干脆的聲音。他說,小不點,我可以放慢腳步,走在你后面,給你黑夜里的安全感,像年少時候那樣誠摯的友誼,單純,簡單。
眼前的金黃色的沙灘顯得笨拙,踩上去仍舊很柔軟。前面是一家海邊咖啡屋,它四周的墻面是用木板拼湊的,用白色的油漆刷了一層,現在看上去已經泛黃了,露出斑駁的木板,上面還有碎木屑垂掉在邊緣,將要落進沙灘里。
沒有了燈光,也沒有了喧鬧的音響,那首熟悉的民謠也沒有再聽見。這個地方,已經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它的旁邊停靠著一艘破舊的木船,不知道是用來供游客拍照觀賞還是已經被人拋棄。四周變成了一片無人區,沒有人愿意來這里看海。
咖啡屋的里面破舊不堪,看上去像是荒廢了很久。墻壁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腳印,有相同的腳印出現在好幾個地方,有同一個地方被踢了好多腳。這里已經稱不上咖啡屋了,比那艘船還破。
小巖問我為什么要帶他來這里,我說,你知道這里發生過的故事嗎,小巖?
他搖頭的時候很自信。他當然不知道。
我抬著頭看著這間咖啡屋的殘骸,對他說,郁文就是在這里跟我求婚的。
小巖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永遠也不知道當年這里是如何繁華,曾經毫無交集的兩個人又是如何地快樂。
那是個冬天,大連的海邊風很大,人們都朝著一個方向快速踱步而去。他們環抱著雙手,手套很厚。他們進了一間不大的屋子,屋子周圍圍了一圈彩燈,一閃一閃,像天上的星星,就是顏色多了好些種類。
那間屋子,是一間剛開業的咖啡屋。有空調和暖氣供應。剛好烘熱零下的制冷機一般的打著寒噤的身體。
他們帶著對彼此的愛來到了海邊,路過這間咖啡屋的那個傍晚,他們停下腳步,執意進去坐一坐。不是因為里面暖和,而是透過咖啡屋的窗戶看進去,暖黃色的燈光將整間小屋子照得通亮,燈光溢在沙灘上,映在女孩的臉上,女孩呼出的氣凝結在冷空氣中,臉凍得通紅,像一個喝醉酒年方十八的小姑娘。
那一幕,男孩永遠也忘不了,女孩的美麗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走進咖啡屋,座無虛席,各色膚色的人聚集在一起交談著,寒暄,喝著不同口味的咖啡。咖啡冒著熱氣,落地窗戶上貼滿了白色的霧氣。年輕人們的熱情炙烤著這個寒冷的冬天。
映入眼簾的是燈光下的一位流浪歌手,這家咖啡店把他從海邊沙灘上請來當駐唱,給著很低的工資。那位看上去二十出頭的歌手抱著一把木質而陳舊的吉他,頭柄處被手磨得光滑,但是聽上去音質還不錯。他熟練地彈唱著鹿先森樂隊新發的一首民謠,叫《春風十里》。
他深情地唱著:
我在二環路的里邊想著你
你在遠方的山上春分十里
今天的風吹向你下了雨
我說所有的酒都不如你
這首歌的尾聲他唱得緩慢,氣息平和,像是經歷了一場雨淋,躲避到了一處屋檐下,只剩下雨聲在唱歌。
從他們踏進這里開始,就被這歌聲吸引了,讓他們忘了去吧臺點咖啡。直到服務員熱情地問候他們需要什么,同時拿出厚厚的飲品單。男孩從剛才的震撼里回過神來,接過單子。他的眼睛亮了,他看到單子的末尾,有兩種咖啡,一種叫執子之手,一種叫白頭偕老。
男孩毫不猶豫就點了那兩種咖啡,轉過身來問女孩,你愿意喝白頭偕老嗎?女孩一臉迷茫,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聽不懂他在說什么。男孩笑著拉起她的手找了靠窗戶的位置坐了下來,這里能看見夜幕下的大海。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女孩看著窗外翻涌的海,想著剛才男孩對她說的話,她聽成了你愿意和我白頭偕老嗎。
流浪歌手又開始彈唱起剛剛唱的那首民謠,琴弦流暢,嗓音清澈,流水一般流進男孩和女孩的心里,一切都是意猶未盡的樣子。
男孩把一只手伸進衣服兜里,摸著一個方形的盒子,在心里規劃著一場重大的典禮。他準備跟女孩求婚了。
咖啡被服務員端上來的時候,酒紅色的液體看上去不像是咖啡,倒像是兩杯紅酒,92年的拉菲,和他們年齡很接近。但是他們從來都沒有喝過。
先生,您點的執子之手和白頭偕老咖啡好了,請您和小姐慢慢享用!
服務員用非常溫和的語氣對他們說,就像是眼前的大海一樣平靜而又熱情。女孩聽到他說的這兩杯咖啡的名字后,意外地看向男孩,男孩正對著她微微一笑,那種莞爾,不可方物。
男孩先喝完了咖啡,他起身到吧臺去付錢,付完錢后對著那兩個服務員小聲嘀咕著什么,那兩個服務員后來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后男孩就向流浪歌手的小小的舞臺走去。
他拿起話筒,顫抖著聲音,對著女孩的方向,說了很長的一段話。
今天,我有一些很重要的話對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說,我怕現在再不說,以后我們就越來越老了。她,此時此刻,就在這里,她喝著白頭偕老,我是那個喝完了執子之手的人。
女孩聽到了來自男孩的聲音,仰起頭來看著他,她的眼睛里閃爍著眼淚,所有的人都注視著舞臺上的男孩,還有座位上那個正在喝著白頭偕老的女孩。
全場的人驚呼,為男孩的勇氣鼓掌,那些不同膚色的人雖然聽不懂,但是也應聲附和著。
男孩接著說,現在,我想對那個女孩說,寧堇子,我愛你,你愿意和我白頭偕老嗎?
全場頓時響起了響亮的掌聲,驚呼聲,他們一起說著愿意,愿意。
男孩已經走向女孩,跪在她的面前,打開了手里的黑色小盒子,里面露出一枚鑲著一克拉鉆石的鉆戒。
他溫柔地問女孩,堇子,你愿意嫁給我嗎?
女孩點著頭,哭成了淚人。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是一生的承諾,那是要用一生去守護的。
男孩把鉆戒戴在了女孩的左手無名指上。并吻了她。
那一年,女孩二十四歲,男孩剛過二十五。女孩是一個廣告公司的高級設計師,男孩正準備開一家小型的電子商務公司。
我把這個故事說給小巖聽的時候,他眼里的青春和活力好像又復活了一樣,他的臉上充滿了驚訝和崇拜。
小巖說,小不點,你們就是那個時候去荷蘭結婚的嗎?
我說,嗯。我一直想去荷蘭,我喜歡那個恬淡的地方,他就把婚禮訂在了那里。從訂婚到結婚,我們只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那時候我沒有通知你們,因為我不想再想起從前,你們會讓我想起曾經,那些傷害。我們的婚禮上都是一些外國人,在荷蘭一個天主教堂里舉行的,牧師們主持著婚禮,就跟電視上一樣,只去了我們的雙方的親戚朋友,還有他的一些好哥們。我的大學同學,高中同學一個都沒有邀請。
小巖說,為什么不通知我們,我們會祝福你們的,不是嗎?
我笑著搖搖頭,說,小巖,有些事情,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不過,這件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們就不要再提了。
從那間咖啡屋出來,我跟姜巖道了別。他說他馬上要回家鄉了,去他妻子安葬的地方,他的妻子,叫林憂。
大二的時候,姜巖和林憂就在一起了。
當林憂得知陸嶼塵有了一個漂亮的女朋友之后,她比任何人都平靜,或者說,是面如死灰。她決定把對陸嶼塵的喜歡轉移到別人身上,這個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個男孩。
進入大學后,姜巖就開始馬不停蹄地追求林憂,都被林憂一次次拒絕。她對姜巖說,等你變成陸嶼塵之后,再來找我吧。
那一次回去之后,姜巖就開始拼命地減肥,他報了藝術學校附近的一個健身房,每天都去健身,逃了專業課也去。后來,真的就瘦下來了,瘦下來的他,雖然沒有陸嶼塵和郁文那樣清新的帥氣,但是他是一種成熟的肌肉型男人,陡然增加了許多男性魅力。
他去找林憂的時候,林憂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曾經自己一度拒絕的人。她似乎有一些動心,把從陸嶼塵那里得到的挫敗感慢慢留在過去,思索著出現這個在她面前的三番兩次約她看電影,去熱高的男孩。
原來只有他一人陪在她身邊,只有他一人對她熱情似火,溫柔到底。
林憂終于想通了,答應了姜巖的追求。
大學畢業后,他們就回南桐結了婚。一年后,他們的唯一的兒子出生了,長得跟林憂像一些,將來一定是一個帥氣的小伙子。所有見過這個嬰兒的人都這么想。
生命是一件無法預料的事情,就像花的枯萎,永遠不知道在那一刻悄悄逝去。紅顏薄命這個詞在林憂身上出現了。在他跟姜巖結婚快要20周年的時候,查出來了是膀胱癌晚期。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蒼老和干癟充盈著她的臉,枯竭的嘴唇讓她連一口水都喝不下去。在距離他們結婚紀念日還差一個星期的時候,林憂就再也沒有了呼吸。
是她自己趁半夜沒人的時候悄悄拔掉了氧氣管,聽她的監護護士說。
林憂的家人沒有再追究這件事情,只是將她的喪事安排得風風光光的,林憂生性不喜歡黑色,姜巖和兒子就把林憂的葬禮全都換成了白色的,就像舉行西式婚禮一樣,純潔,枯萎。他們的愛情和婚姻理應在純潔無瑕的白色記憶中完結。
林憂走后,姜巖的心思都在事業上,他走南闖北,將自己和林憂共同的事業發展得風生水起,甚至在國外也開始傳播自己的商業。他沒有再娶,他說,他早已經把一生的愛都給了林憂,不會再和任何人分享他們之間的愛情。
林憂知道后一定會很開心的,她也一定會后悔,自己喜歡了陸嶼塵那么久,卻忽略掉了一個真正愛自己的人,在他們原本就很短暫的聚集時光中埋下了一個巨大的遺憾。
我是現在才知道林憂早已經離開人世的,或許我是最后一個知道她逝去的人。但現在心里也沒有什么波瀾了,該我們之間的恩怨早已經結清,不屬于我們的故事也沒有發生。
誰不是過著短暫的一生,虛妄,瘋狂,沉寂。誰不是,在離合中悔恨,懷念悠長的時光。可是,我們只能目送一些人遠去,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或者,不回來。
所以,把每一天,都當成是即將來臨的離合吧,離時不過于悲傷,合時穿過驚喜的叢林,仙人掌掉下全身的刺。
后來聽說陸嶼塵去了北歐。我記得他以前說過,如果有一天,自己愛的人都離開了,就去北歐,他喜歡那里的純粹,他喜歡那里古典的色彩,尖屋頂和斜屋面的哥特式建筑。他愛上了探險,常常一個人去斯堪的納威亞山,北歐海拔最高的山脈之一,然后去冰島,在結冰的水面上來回踱步。
如果可以,他將在那里結婚生子。
關于他家庭的變故,已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準確一些,應該是在他進入大學的時候,父母就協議離了婚,他的母親跟縣里的一個公務員好上了,他的父親氣得吐血,住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院。他們都選擇隱瞞這件事情,因為羞于向兒子說起。
等到第二年的寒假,陸嶼塵過年回家的時候,才發現家里早已是物是人非,他和他的父親相依為命,母親的東西一件不剩都帶走了。他發誓,一定不會再見她,這個討厭的女人。他說,她沒有生過他。
又過了一年,陸嶼塵回到家,發現父親已經將他的后母領進了家門,為他洗衣做飯,但是父親的工資全部都交給了那個女人。那年,陸嶼塵連年都沒有過,就帶著行李回了哈爾濱,住在了朋友家。他的父親在他的身后追,一直追到客運站,都沒有追上。他的父親抹了一把眼淚,對他說了一聲,孩子,我們對不起你,你不該去承受這些痛苦,孩子,對不起......
不知道陸嶼塵有沒有聽見,只是在車輛快要發動的時候往窗外瞥了一眼,看到父親孤零零地坐在石階上,低著頭,像是在懺悔。
可是啊,回不去的東西太多了,早在上一年,他就已經沒有家了。連自己喜歡了那么多年的女孩都失去了,他對自己的生活開始唾棄。
但是他很快就振作了,他不再接受父親每個月按時寄給他的生活費,而是到離學校很遠的大飯店里當服務員,聽說越遠工資越高。他沒有課就出去打工,慢慢也開始社省吃儉用,甚至拒絕了所有家庭顯赫的女孩的示愛,他用同一個理由拒絕那些女孩,他對她們說,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她不喜歡化妝打扮自己,但是我愛她。那些女生一陣唏噓后,都沒有再來打擾過他。
他一直都喜歡著一個叫寧堇子的女孩,這么多年來重來沒有變過。他記得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他靠著墻壁抽煙,她從他的身旁慌張地跑過。只是在人群中深深的一瞥,他便記住了她。
等他錢攢夠了之后,他就真的去了北歐,坐在飛機上穿過大西洋的時候,陸嶼塵覺得自己一生都不會再回到那個悲傷的地方。并且堅定地認為。這種強烈感就跟當初自己跟寧堇子主動打招呼的時候一樣,她是屬于我的。這里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