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年的那個不算太冷的冬天,我們約定一起去北方看海。
上大學的時候,BJ只有后海,不算真正的大海。哈爾濱沒有海。進大學的第一個冬天,我們約定第二個冬天去大連看海。可是,后來,這個約定沒有實現(xiàn),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不是我們了。
那個約定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實現(xiàn)。
但是這個冬天,我們就要啟程了。
江南到大連,我們決定走水路。從溫州出發(fā)。我們去溫州的時候,那里正在降雪,不大。雪花一片片掉進海里,一眨眼就消失不見,好像不曾來過。
晚上半夜時分,船搖晃得厲害,差點讓人誤以為是撞到了礁石。黑暗中,郁文拉緊了我的手,坐在我的身旁。
他附身在我耳畔說,還記得中學畢業(yè)后我們兩個人一起在姜巖家樓頂上一起看的《泰坦尼克號》嗎?
我說,記得,你都看哭了。
他笑笑,說,Jack死了,只留下Rose,她一個人怎么能活下去。我寧愿死的那個人是Rose,因為Jack可以代替她承受時間的折磨,一個人生存的傷痛,思念的窒息感。
我看著他的眼睛,黑暗中只能看到他閃閃的眼珠在眼眶里流動,就像被黑夜和霧遮擋住的月亮。
我問他,我們不會這樣的,對嗎?
他說,我希望死在你之后,這樣你就不會傷心了。
我責令他說,這艘船又不會沉,說這些干什么。
他說,堇子,我會一生保護你的,不會再讓你受傷害。
透過船艙里的窗戶,可以看到海水起伏的樣子。但是聽不到海浪撞擊船體的聲音,海沒有聲音。郁文的聲音,像海的聲音。我們在黑暗中緊緊擁抱,親吻,就像黑夜和黑夜,海水和海浪擁抱,
如果我們都沉進海里,我寧愿和你一起淹沒。
《泰坦尼克號》里,Rose最后一定會對Jack這樣說。
我也一定會對郁文說。
最后,我們所乘的船平安抵達大連,誰也沒有沉進海里。那場讓人以為是撞到了礁石的浩蕩的搖晃,源自于一場大風。船帆將它擋住了。
我們徒步去了海邊,沙灘和鵝卵石很僵硬,像是被冬天凍住了。海邊游玩的人很少,但是在一處小屋子里,熱鬧非凡。我們看到一群人朝那個方向走去,也跟著走過去。
那里一定是一個能容納下寒冷的地方,它一定不是零下。它的玻璃窗一定冒著水霧,哈一口氣就看不清海灘。
就在那天傍晚,那個小屋,我和郁文婚定終身。那是一間充滿人間煙火味的咖啡屋。有流浪歌手的舞臺,他唱著《春風十里》這首歌,有不同膚色的外國人,屋子外面的彩燈串成不規(guī)則的形狀,最后卻是一個圓。
他向我求婚的時候,我哭得不像樣,我把憋了六年的眼里都哭了出來,他靜靜地看著我,雙手不停地為我擦眼淚,手背和手心都是我的淚水。那雙手我知道,以后宿命一般逃也逃不掉。我們都選擇不再逃亡,應該平靜下來,過著一日三餐,愛情飽滿的生活。
看到他單膝跪在地上,我有一種為人妻的使命感,它告訴我前方就是我一直追尋著的光芒,伸出那只手,我就能在那萬丈光芒里生根發(fā)芽,重塑生命。于是,我毫不猶豫地伸出了我的左手。他拉起我的手,將戒指戴了上去,將我們以后的生活串聯(lián)在一起,我們不再流離,不再離合。
我們將有一個自己的家。
那年冬天從大連看海回來,就回到了我們共同的家鄉(xiāng),那是一個南方小鎮(zhèn),偏僻的地方。狹窄的馬路堵住了我們的去路,于是我們下車走回去。淅淅瀝瀝的大雨讓我們寸步難行,于是我們冒著大雨回去。
我們的路途勢如破竹。
回到了村子,換了一些新的面孔,除了我從前住的小屋沒有變化,其他都變了。那條水泥馬路的兩旁多了許多小閣樓式的建筑,兩層,三層。各家的孩子們凍紅了臉,在院子里來回跑,一邊跑一遍咯咯地笑,炊煙從坡底的一戶人家屋頂上冒出來,升到空中成了藏青色散落各處。
門口的新婦抱著襁褓中的孩子站在屋檐下盯著我們看,我們相對于彼此都是陌生人,不知道她們是哪家的媳婦,她們亦不知道我是來自哪里的路人。
我不是路人,我只是回到了出生的地方,來作一場告別。
她們的婆婆從屋里出來,看了一會兒才知道是我回來了。她們扯著大嗓門對著我笑盈盈地說,哎呀,是老田家的堇子回來了啊!堇子,快來家里坐坐,你旁邊的是男朋友吧,來,一起來......
然后對站在一旁抱著孩子的兒媳婦說,還杵在那里干什么,快去倒水啊!
我急忙說,大嬸,不用了,我先回家去一趟,改天過來拜訪啊!
然后便拉著郁文快速走開了。
那個嘈雜的聲音還回響在耳邊,喲,這就走了!
我是我們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也是工作最好的人。
回到家的時候,奶奶的遺像赫然掛在大堂上,和爺爺?shù)牟⑴胖K窃趦赡昵叭ナ赖模盍税耸鄽q,具體年齡我記不清了,依稀記得是一九四幾年出生的,那個時候新中國還沒有成立,毛主席還沒有站在天安門廣場上宣布中國人民共和國今天成立了。
她微笑的臉像極了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樂開了花似的站在她面前,驕傲地告訴她我是我們班的第一名,她稍縱即逝的笑,幾秒后歸于平靜。她說,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你要記得千萬不要驕傲,爭取明年還是第一名。
可是啊,后來,我就再沒拿過第一名。
母親是在奶奶終老后半年改嫁的。
奶奶臨終前告訴母親,田珍啊,你碰到好的就嫁了吧,這么多年來,你一個人撫養(yǎng)兩個孩子,還有我這個糟糕的老太婆,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現(xiàn)在兩個孩子都大了,你也可以去選擇自己的路了。不像我那個沒良心的兒子,扔下我們一家人出去后就不回來了,你是一個好兒媳,好女兒,你就是老天爺派來拯救我們老寧家的......
奶奶死的那個夏天,我忙著畢業(yè)論文答辯的事,沒來得及趕回來。在準備上火車的時候,母親打來電話,說奶奶已經(jīng)走了。我在電話那頭哭啞了嗓子,眼睛腫了好幾天,吃飯的時候一想起她的臉,眼淚就止不住地流,流到飯里,流到衣服上。
那一段日子我瘦了好幾斤,半夜在租的公寓里濕了眼眶,抽泣到身體痙攣,沒有知覺。
半年后,我已經(jīng)開始正式工作了,工資雖然不是很多,但是時常給母親寄回去一些零花錢。她說弟弟馬上也要大學畢業(yè)了,她說她很快就要享福了。
后來有一天晚上我在加班,母親的電話打來,很急的樣子。她從來不在晚上打電話來。
我跑到電梯口,按下了接聽鍵。電話那頭起先是沉默,好像是在措辭,又好像是在猶豫。
我問她,媽,有什么事就說呀!
半天后,她才告訴我,說,堇子啊,你也知道,我一個人撫養(yǎng)了你們姐弟這么多年,不管什么苦我都愿意吃,再累我也干。現(xiàn)在,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說出來可能你們姐弟倆不會同意,但我不想瞞著你們......
我安撫了一下她,說,沒事,有什么你就是說吧,我們都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們會自己判斷的。
她說,我要跟一個男人結婚了,那個男人對我很好,也不介意幫我一起照顧你們姐弟倆,你奶奶走之前也同意了,堇子,你能接受他嗎?
我在電話這頭輕松地對她說,媽,你要結婚了,我替你開心還來不及呢,你為我們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接下來,你就為你自己而活吧,希望你們幸福。
她又壓低了聲線,說,你弟弟那邊......
我說,媽你放心吧,我會和他說清楚的,他會理解你的。
母親在那邊喜極而泣,她說,堇子,從小到大你就很懂事,沒讓大人怎么管過,母親為有你這樣的女兒感到驕傲,嗚嗚。
我安慰她說,媽,你別這樣說,你是一個好母親,我們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就安安心心結婚吧,我過兩年再回來看你,公司業(yè)務多,平時沒什么假。
那邊嗯了一聲。
我癱軟在電梯門口,聽到這個消息,我真的為母親感到高興,但是這也意味著我們從前的時光都回不去了,小時候的點點滴滴,都在一個界面顯示了一個下拉菜單,但是點開之后空空如也。
這是一個幸福的時刻,于母親而言。于我而言,這是一段離別。
去看母親的時候,她正在做飯。我事先在電話里通知了她,說帶我男朋友回去看她們,我說我們已經(jīng)訂婚了。她笑著說好,等我們到家了,就可以吃上熱騰騰的飯菜了。
那個看上去跟母親年齡相仿的叔叔也在一旁幫忙,看見我們后,連忙跑過去接過我們手里的禮品。我們向他問了好,他的眼睛笑瞇了,嘴角的弧度很大,頭發(fā)上的銀白色頭發(fā)越發(fā)明顯。
吃飯的時候,我跟母親說等過完年后我和郁文就去荷蘭舉行婚禮,到時候來接她和弟弟,順便把叔叔也一起接過去,就當是帶他們出國旅行一次,出去見見世面。
母親高興地說,半只腳都快入土了,還不知道外國是什么樣子嘞,以前只是在電視上看到過。
郁文和他們聊天聊得很開心,他們似乎有很多話題可以聊,不像我,我就很木訥了。
來年的春天,在荷蘭。
二十五歲的我穿著一身白紗,我的手挽在弟弟的胳膊上,從紅毯的另一端慢慢走向二十六歲的郁文。
穿上黑色西裝的他格外地精神,笑起來如同一個春天的全部花開,純凈,陽光。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我,一刻也不曾停歇。直到我們走到他的面前,弟弟將我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母親在臺下哭紅了眼,弟弟也是。
我沒有哭,我將讓我的幸福沒有一滴眼淚,種不出一顆悲傷的種子。
那天的陽光灑在綠色的草地上,晴空萬里,青春最好的樣子在這里落幕。我和郁文攜手走進陽光里,陽光將我的婚紗穿透,一片金黃,如同我們垂垂老去的年華。
那一聲我愿意,響徹云霄。
第二年春天,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一個男孩,郁文給他取名叫郁靈雨。空靈的山雨落進無聲的歲月里,滋潤著周遭的萬物,萬物把它供奉為神靈,為春,為生命之源。
他胖乎乎的小手在抓周的時候抓了一本書抱在懷里,隨后又抓起了一支筆,把它讓在嘴里啃。我們看著他哈哈大笑起來。他將來,也許會成為一個寫故事的人吧。
我們第二個孩子出生的時候,是在第三年的冬天,是一個女孩。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郁靈濛。她的大眼睛很有靈性,眨眼的時候就像把萬物都留在了眼底,睜開眼的時候就好像萬物都復蘇了。
郁文的公司也越加景氣了,他整天在辦公室從早忙到晚,但是每天晚上再晚都會回家,把我摟在他的懷里,安穩(wěn)地睡去。
我答應了他這次出差回來就辭職,在家?guī)Ш⒆樱疹櫼患胰说钠鹁印?
站在北方的海邊,從前的一切重又想起,郁文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三十年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孤獨地多活了三十年。
他曾經(jīng)說過要在我之后死去,他不愿意留下我一個人守著悲傷,看世界紛呈變化,而他不在我身邊。如今,他倒是先走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記憶里的海水都干涸了,可他還是沒有醒過來。
兩天后,是他的忌日。我得趕回去,去給他的墳前放一束花,把這個秋天的海邊景色告訴他。
我們在春天來過,夏天來過,冬天也來過,唯獨沒有在秋天來過。
在沒有他的這三十年里,每一年,我都啟程去一個我們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回去把變化說給他聽。但是他永遠也聽不見了。
這片海,是記憶最深的地方。
當年在他的病床前,他說,堇子,以后,沒有見過的風景,你替我去看吧,回來告訴我,我一定能聽見。
我告訴他,我要在秋天去一次那里,因為我們秋天沒有去過。我回來一定告訴你。
他沒有回應。
他永久地閉上了眼睛。
我安靜地看著他,感受他身體慢慢變得僵硬,他的靈魂從二十一克減為零。最后,我默默走出病房,那東方剛升起的太陽跟落日很像。
兩天后,我來到郁文的墳墓前,我?guī)砹艘皇t色的玫瑰花,聽說玫瑰象征愛情。
不,它象征著我們。
我對他的墓碑說,郁文,我今年秋天終于去看了那片海,它是金黃色的。還有那間咖啡屋,它早已經(jīng)荒廢了。
郁文,你知道嗎,我好像又看到了當年的你,你附身為我撿掉在地上的鋼筆,后來你的筆也掉在了地上,很響亮,我還在座位上偷偷笑你。
我無意間看到那片陽光灑在你的臉上,彼時你是一個英俊而憂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