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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重逢已是淡淡溫酒

  • 我本無岸
  • 方君曌
  • 18784字
  • 2018-12-27 21:34:32

小巖對著我嘆了一口氣。

我問他為什么嘆氣,他說,世事難料啊,一個你昨天很熟悉的人轉眼間就變成一個陌生人。堇子啊,你說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怎么就這么脆弱呢?

我說,不是情感脆弱,脆弱的是人心。

人心?已經很久沒有人跟我談論過它了。所以,你自認為你脆弱嗎?

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想了很久才回答他。

我脆弱,在我知道那些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都相繼離開我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脆弱的,我心中千萬不舍,但那又怎樣?

說完,我準備從長椅上起身,帶姜巖去一個地方。我拉著椅子的白漆鐵把手,慢吞吞地立起身子,往上艱難地拉伸著站起來。姜巖看見了我手上暴露無遺的青筋,手背上只剩下皮包骨,瘦得可憐。在那一瞬間,我甚至想倉皇逃離他的眼神,我不想這樣的目光觀察著一點一滴的蒼老。

他一句話也沒說,同樣的,他也日漸消瘦了,跟以前的大高個子相比,他矮了許多,整個人都萎縮了一些。像是烈日下曬干的花葉,被烘干了水分,焉了的樣子讓人忍不住閃過一絲心疼。

我對他說,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他疑惑地看著我,然后拄著拐杖從石椅上站了起來。看上去還是我比他輕松多了,看著這些年他也好過不到哪兒去,當然,我指的不是物質上的。

姜巖問我,去哪?

我說,去了就知道了,走吧!

我們并排著走著,并沒有多說話。彼此都放慢了腳步,聽著不遠處的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發出漁夫出海時悲壯的嚎叫聲。風擦過耳沿,發絲旋動著附在額頭上,我任由它們飄忽不定,就像而今的我們,老無所依。

走的途中,小巖問我,你們后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聽林憂說起過,但是誰也不知道事實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于是我只得親自問你了,堇子,你快告訴我吧,這么多年了,為什么還要跟以前那樣心存芥蒂呢,現在的我們不是應該放下愛恨情仇,平淡余生嗎?

我怔了一下,心存芥蒂?是啊,我就是忘不了那些刻進骨子里的傷害,磕磕絆絆了這么久,也該放下了。

我繼續對姜巖說道。

從火車站送走郁文后,我碰見了陸嶼塵。我準備下地下過道的時候,身后傳來的聲音讓我怔在原地。

寧堇子......是你嗎?

這個聲音熟悉無比,但這聲寧堇子叫得好像我們是兩個星球的人。

我詫異地轉過身去,看到了許久未見的陸嶼塵。這么多年沒見了,他還是老樣子,每次見到我都會笑嘻嘻地看著我,依舊是帥氣的臉,他的藍白條紋毛衣外面搭配了一件米白色的羽絨服,讓他看上去略顯文靜。

讓我更加驚訝的是,他的身邊,竟然站著一個眉目清秀,面色可嘉的女子,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脂肪,精瘦的臉蛋讓她富有超凡的氣質。這樣的女孩才符合陸嶼塵的審美啊,我驚嘆,同時心里也閃過一絲失落。

我盯著陸嶼塵,呆了三秒鐘之后,勇敢地回應他,小六,怎么是你?你不是......在BJ嗎?

來自肺腑的突然顫抖的聲音讓我的愧疚暴露無遺。

怎么,哈爾濱我就不能來了?他打趣地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是來陪女朋友?我急忙把話鋒一轉,對著他的漂亮女朋友和善地笑。

是啊!他說。

好幾年沒見了吧,你過得怎么樣?

陸嶼塵想問的是你跟他過得怎么樣,最后還是把那兩個字去掉了,他連說話都想故意拆散寧堇子跟郁文。

挺好的,你呢?我問他。

他對著我溫柔地笑了笑,只是沒有了當年的那種意味深長。

還過得去吧。

說完,就順手用右手拉起那個女孩白皙的手,對她介紹說,冬青,這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寧堇子。

不知道為什么,再次見面,我們居然成了好朋友,那些過往,隨著他的介紹煙消云散。但我們終究不是他口中的最好的朋友啊。我是他的前女友,可是這件事我們再沒有對別人提起過。

然后他邊看向我邊對我說,這是我女朋友,柳冬青,小我一屆的學妹!

我跟他的女朋友柳冬青互相問候了一聲,便識趣地拉開了一定的距離。我總覺得他們兩人離我很遠,不像是在同一個時空里。

以前對陸嶼塵的那些傷害一下之間就全部涌上心頭,可一直以來我一句對不起都沒有好好對他說過。不管怎么樣,現在他有了喜歡的人,對我們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各自歡喜吧。

我們沒有過多的寒暄,彼此消失的那幾年都在各自的臉上寫得清清楚楚,我們都知道彼此都放下了。

陸嶼塵問我怎么會來火車站。我跟他說我來送人。

他一下子就脫口而出,問我,是郁文吧,他來找你了?

真的是什么都逃不過陸嶼塵的眼睛。我微微點了點頭,官方地笑著。

奇怪了,陸嶼塵怎么會知道我跟郁文的事情,我當初特意囑咐過小巖和林憂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免得他跟郁文的友情再次破裂。一定是林憂,把所有的一切都跟他說了。

他的女朋友側著頭迷惑地問他,郁文是誰啊?你們認識嗎?怎么沒和我說過?

他說,郁文是我的發小,小時候我們一起偷雞摸狗什么壞事都一起干的,他啊,現在是堇子的男......朋友了。

他的聲音在說起男朋友的男字的時候停了一下,然后看著我的臉色,好像在等待著我的表態。

我說,是啊,我們高中畢業后就在一起了,到現在也快小半年了。

這下,柳冬青恍然明白,原來,陸嶼塵的好朋友中居然有一對金童玉女。她投來羨慕的目光,順勢拉緊了陸嶼塵的手,將身子往他的手臂上靠得更近一些。

我明顯看到了她的胸部已經貼在了陸嶼塵的胳膊上,盡管大冬天里穿著很厚的毛衣和羽絨服,還是可以看出來那個起伏的部位。

陸嶼塵似乎有一些反感,或者是不適應,木訥地順從著旁邊這個女孩的親密行為,然后往相反方向移動了好幾步。

陸嶼塵突然從書包里掏出來一張白色的紙條和一支按壓式的圓珠筆,在上面寫了一串數字。

他說,堇子,拿著,這是我的手機號,要是有什么事可以隨時聯系我,我們離這么近正好大家相互之間有一個照應。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已經自然地把紙條塞進了我半握著的手里面,然后還把自己手上的黑色皮質的手套摘下來遞給了我。

他說,天冷了,你怎么只穿了一件毛衣就出來了,哈爾濱的天氣你還不知道嗎?快把手套戴上,暖和些,小心感冒了。

我一臉推脫的樣子看著他,說,不用了,小六,你留著冬青戴吧,我不冷,不過,電話號碼我是收下了,我有空會隨時聯系你的!

柳冬青在一旁不樂意了,一股大小姐作風的樣子對著空氣嘟囔著,都沒有送給我,卻送給另一個女孩,陸嶼塵,你是成心的吧?

但是路嶼塵假裝什么都沒聽見一樣,對著我說,堇子啊,收下吧,趕快上車去吧,車上暖和。

真的不用了!小六。

說完我把懷里的手套還給了陸嶼塵,為了防止它再次遞給我,我刻意跟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陸嶼塵只得拿了回去,給了身邊的柳冬青。

我也留下了我的號碼,歪歪扭扭的字跡也像是被凍僵硬了。

跟他道別后,我禮貌地對柳冬青也告了別,湊過去在她的耳朵跟前低聲地說,你可算是找到了一個完美的男朋友啊,冬青,要珍惜哦。

他的女朋友用感激的眼神看著我,吞吞吐吐地說,我會的,放心吧,堇子姐。

聽到她叫我堇子姐的那一瞬,我的心里像是落下了一塊不規則的十公斤的石頭,砸在了地上發出慘烈的撞擊聲。終歸是年紀尚小的嬌艷之花啊,哪像我這樣不愛化妝打扮的文藝女青年。

我走了之后,柳冬青在后面抱著陸嶼塵,眼睛里透著懷疑,帶著嫉妒的語氣問他,嶼塵,老實說,她和你到底是什么關系?

陸嶼塵眼里閃過一絲心痛,他說,她啊,是我好哥們的女朋友,當年我哥們為了她就差點跳樓了。

柳冬青這才放下心里的防線來,說,那你會不會為我這樣做啊,嶼塵?

陸嶼塵回過頭來雙手捧著她白凈的臉蛋,寵溺地說,冬青,好端端的說這些干嘛啊?走吧,回學校去,再晚就沒有車了。

柳冬青一臉的不滿,但是在心里卻衍生出一股羨慕,她在心里想,那個叫寧堇子的人,一定不簡單。

回到宿舍的途中,腳下的雪被我踩得沙沙作響,厚厚的一灘雪往我的鞋底貼,頓覺這路越發遠了,雪天是看不見方向的。

路過埋著子花的那棵柳樹時,我走了過去,抓起一堆雪堆起了一個手掌大的雪人,我把它輕輕放在柳樹的腳下,柳樹已經不像柳樹了,枝條上全都是雪。子花一定不會再寂寞了,雪是它的故鄉,雪人是它的玩伴。

兩個星期以后,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在宿舍的臺燈下翻開了一本小說仔細地閱讀起來。手機屏幕閃了一下白光,隨著震動了兩下,便又消沉下去。我以為是郁文給我發消息來了,就高興地打開手機。

堇子,祝你幸福。

屏幕上顯示著這一句簡單的話,卻足夠意味深長。我看一眼我存的手機號備注,上面寫著三個大字,陸嶼塵。

是他,這么久了,他終于釋懷了我們之間的往事。

我在鍵盤上打出了一串簡短的字:謝謝你,我會的,你也是。

然后在最后一個字后面的句號后加了一個微笑的表情,靈動的笑,并非是令人厭惡的假笑。

我們最終能夠坦誠相待,也是最好的結局了。只是誰也沒想到,后來,我們還是糾纏不清,混淆情愛。

好久沒有林憂的消息了,我不敢告訴她一直以來她喜歡著的陸嶼塵已經有了女朋友這件事情,我害怕她會做出什么傻事來,或者痛苦三天三夜大聲自問為什么那個人不是她之類的傻話。

雖說林憂與我之間曾有過傷害,我心里她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我僅有的好朋友,愿意跟我說話吃飯打鬧的人,愿意偷偷請我喝珍珠奶茶,還有陪我翹課去登上山頂看日出。即使我們的初衷都是不明不白,為一個人真是顛沛流離,冷暖嘗盡。

好在這么多年了,我們之間的心結已經慢慢拆開,卸下來,裝進陳年往事里,落了灰。偶爾我們會撣一下灰,嗆出眼淚。

她現在,應該和小巖相處得挺好的吧,畢竟姜巖那么喜歡她,卻懦于表白。于是只得我親自打電話給小巖問他們兩個發展得怎么樣了,小巖苦笑著說,好什么呀,還是老樣子,我在忙著我的稿子,林憂忙著她的學生會和社團。

聽說林憂當上了一個茶藝社的社長,有事沒事就帶著社員們泡茶喝,經常大半夜的睡不著,茶效生效的時候就給小巖發消息打發閑暇的時間。總之,他們二人的關系一直就是含糊不清,沒有進一步,小巖也沒有退卻的意思。

我給遠在BJ的林憂和姜巖寄過學校的明信片,正面是我所在大學的風景照。無非是一些白雪皚皚的場景吧,大黃色的長椅上堆滿了雪,三十多厘米厚,曾經吸引過多少南方土生土長的人駐足驚嘆,而北方人就見怪不怪了,甚至在心里想著這些人都是傻子吧,雪在北方很廉價,南方剛好相反。

明信片的背面是我飄逸的字跡,最上方學著外國信封一樣寫著TO林憂,小巖,落款是FROM寧堇子。中間是一些日常的問候之類的客套話。

除了給郁文寄明信片,我還給他寫信。

從一家精品店路過的時候,往里面一瞅就看見了一沓紫色的帶花紋的信箋,還有成套的信封,貼郵票的地方。我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因為我和郁文都喜歡紫色,夢幻般的顏色。

可是卻沒有郵票賣。

于是后來才知道寄信或者明信片可以不要郵票了,直接支付就可以將快遞寄往四面八方。郵費在十元內,那天我省下了一天的飯錢,走上了兩公里的快遞站去寄信,現在已經不像是七八十年代的郵局了,方便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改變。

在路上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把郁文的地址在心里默念了多少遍,明明已經滾瓜爛熟于心了。可當我手里握著那支藍色的圓珠筆填信息的時候竟然會無比地緊張,手心出了汗。因為我一時想不起了他的地址,我把他在BJ哪個校區給忘了。

直到后來我問快遞員他所在的大學有哪些校區的時候才想起來那個熟悉的名字。

我在那張明信片和信上寫上了一個化名,叫木槿木心。

那天回去的時候,地上的雪快化完了,化雪的時候才是最冷的時候。雙手凍得直哆嗦,迎面而來的大風直吹我的頭發,亂蓬蓬的,我懶得去理,幾乎擋住了我的視線,在我的眼睛周圍繞了一圈,扎得癢癢。

過紅綠燈的時候,一陣大風又吹了過來,我的眼睛完全擋住了,我正走在馬路中間。正當我伸出雙手去扒拉頭發的時候,一輛右轉的汽車從我側面撞了上來,撞在了我的腰椎以上。

我倒在血泊中,白色的還沒化完的雪真的好刺眼,后來就染成了紅色,后來,我白色的羽絨服也染成了紅色,鮮紅色,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流進鼻腔,冬的樣子出現在我的腦海,可是身上噴涌而出的血液還是溫熱的。

我帶著冬天的尾巴最后一絲寒冷倒了下去,最后吐出了一口冷氣。

驀然,郁文的影子出現在了我的記憶中,他的明眸皓齒,他的陽光明凈,都一一在目。可是,我卻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他了。

我想到的,還有林憂,姜巖,陸嶼塵。這些人,也許我永遠也見不到了,我也許會從他們的世界消失,永遠消失,悄無聲息地離去。

那一刻,我想到的,只有死亡,這個和北方冬天一樣冰冷的名詞。

多么冷啊,那天,那一刻。

在那輛撞到我的車內,司機已經完全癱軟了,坐在駕駛室上一動不動,滿臉驚慌的樣子,但是絲毫沒有想逃竄的意思。后來他踉蹌著推開車門,走到我面前,打了120急救電話,然后旁邊圍觀的人打了報警的電話。

人群中我有一個穿著白色毛衣的男孩,停下了他那輛白色的車,急忙解開安全帶急匆匆地下車,向圍觀的人群這邊跑過來。

他扒開人群,來到我面前,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已經快奄奄一息,二話不說就抱著我到他車上,他一面對圍觀的人說讓開,你們讓開,一面看著我,說,你會沒事的,你要堅持住......

我仿佛看見了他眼角的淚珠,黯淡的雙眼看著前方的路。

他抱著我,我身上的血染了他一身,手上,白色毛衣上,淺藍色牛仔褲上。他把我放在了他的后排座位上,靠近我對我說,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你會沒事的。

然后就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那一聲,震得我耳朵疼,我就在想這聲音會不會是我最后一次在人世間聽到的聲音,也許是吧,也許不是。

不知怎么的,我的口中一直在吐著血液,流到脖子上,流到衣服上,流過我前面所有的十九年時光。

他坐在駕駛室里以最快的速度送我去最近的醫院,車內的溫度很舒適,開了空調的車讓我一下子感受著無與倫比的溫暖。

我們萍水相逢,我們互不相識,我們上輩子一定遇見過。

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兩點鐘了。我睜開了眼睛,小心地轉動著眼球審視著周圍的一切,是沒有天花板的病房。我感覺到右手上一陣刺痛,便轉了頭過去看了一下,還插著針管打著點滴,腫了的手臂看上去像是穿了一件很厚的衣服。

椅子上,是他,送我來醫院的那個男孩,他環抱著雙臂睡著了。

忘記了疼痛的我仔細地看著他,他比郁文多了一絲成熟,在一旁安靜地呼吸著,白皙的臉上那雙緊閉的眼睛,似乎是病房里的一道簾,將外界阻隔開來。

突然,他醒了,猛地睜開了眼,驚訝地看著我。他大概是沒想到我昏迷了這么快就醒了,醫生動手術的時候的麻藥勁還沒過呢。

我睜大了雙眼看著他,他慢慢向我靠近。

他說,醫生說你已經脫離危險期了,這段時間先好好休養,不要亂動,手臂上差點骨折,腰上也擦破了皮,然后就是身體內部經受了猛烈的撞擊之后流了很多血,這幾天可能會頻繁地流血,但是不要害怕,醫生說過不了幾天就可以調理好了。

他長舒了一口氣,像是一個剛入學的學生一樣對著老師交代自己的情況。

我對他靦腆地一笑,說,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他微笑著說,你沒事就好。

他笑起來的樣子真陽光,是會驅逐傷痕與疼痛的良藥。

忘了問你叫什么名字了,要不然到時候都不知道該找誰報恩去。

我笑著對他說,真誠的眼睛直視他的美目。

他說,我叫藍尋,藍色的藍,尋找的尋,報恩就算了,等你痊愈了請我吃飯就行!

他打趣地說。

哦,對了,你呢,叫什么啊?他禮貌地問我。

我說,我叫寧堇子,寧采臣的寧,三色堇花的堇,子是子欲何求的子。

他說,很高興認識你。

我回答他,我也是。

白天的驚心動魄拋卻腦后,現在的我們只是在安靜地談話。

身上的疼痛開始作祟,麻藥的失效讓我差點昏迷過去,身上的血污還是沒有清潔干凈。我的臉上露出疼痛的表情,他看見后叮囑我不要說話,好好休息。

我開心地對著他笑,艱難地用另一只手比出一個OK的手勢。

他立馬叫我不要亂動,乖乖躺在床上,然后給我蓋好了被子,把四周透風的不透風的都掖得嚴嚴實實,整個病房一下子溫度就上升了許多。

眼前的這個陌生人讓我覺得像是一位老朋友,一見如故。只是陪在我身邊的,不是郁文,而是藍尋。

疼痛讓我難以入眠,看到他醒了對著天花板發呆,我想跟他說話,打發接下來的無聊的煎熬的日子。看到他也沒什么睡意了,我覺得我應該跟他說點什么。

于是我忍不住問他,當時你是怎么發現我的?

他說,等紅綠燈的時候,我看到一群人圍著你,看到你渾身都是鮮血,就跑過去把你送到了醫院,我怕來不及你會失血過多......

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后,我忍不住打探了一下肇事司機的下落。

藍尋說,他啊,還算有點良心,我們走后就跟著來了,給你付了醫藥費,然后去警局錄口供了,到現在還沒回去,估計得在拘留所住上一晚了,白天警察會帶著他親自來了解情況。

不知怎的,我的眼里閃過一絲心疼,誰都不想悲劇發生,而悲劇偏偏就發生了,所以對于釀造成悲劇的人和遭受悲劇的人來說,無論是哪一方,都深受其害。

我稍微彎曲了一下身子,朝著藍尋的方向,對他說,我們都是90后吧,藍尋?

他點了點頭,說,我是90年的,你呢?

我說,我93的,比你小三歲。

他寵溺點點頭。

然后我們相視一笑,這種笑,我和郁文從來沒有過,陌生人之間的真誠的笑,相談甚歡的歡笑。

他說,其實啊,我見過你。

我頓時愣住了,一動不動地呆在原地。

我不敢相信地問他,我們什么時候見過?

他若有所思地說,在......上個月初,我送我朋友去火車站的時候,在火車站前面的廣場上看見過你,你穿著跟今天一樣的衣服,頭發飄揚,你的旁邊站了兩個人,一男一女,我看見那個男生往你的手里塞手套,不過,他旁邊的女孩很好看,是他女朋友吧?

我靜靜的聽他說完,難道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嗎?命中注定我們總有一天會相識,誰也不曾想。

我說,你怎么知道那個人就是我?你記憶這么好嗎?也許是你記錯人了呢?

他說,不可能的,我從小就過目不忘,我見過的人再見第二次我一定會記得的,真的,我還記得你的衣服,白色的帽檐飄著動物的羽毛,松軟的樣子真可愛。

我害羞地把頭轉到一邊,腦海里回想起他說的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我怎么就沒有發現他呢。

我對他說,好了,好了,我相信你,藍尋。

他說,寧堇子,你再睡會吧,你需要休息。

我說嗯,然后告訴他,你也快睡吧,你別睡椅子上了,沒有被子,很冷的,要是你也病了,到時候指不定誰請誰吃飯呢!

他略顯無措,最后輕描淡寫地說,沒事的,我是男生,我能抗,不用擔心。

我說,你要是......要是不嫌棄的話,可以來病床上躺一會,我們一人一半吧,就是有點擠,但是沒關系,我體積小,應該可以的。

他說,那怎么行,你是病人,那是給你準備的床位,我上去躺著成什么樣子,你呀,就乖乖地睡覺吧,我就這樣睡了。

我假裝生氣地說,你是不是嫌棄這個病床了?好,那我也不睡了,陪你一起嫌棄。

他一時感覺自己說錯話了,對我說,好好好,我來睡,但是聲明一下,我只占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留給你舒舒服服地躺著,行嗎?

我點點頭,笑出了花。

第二天,警察果然帶著那個司機來醫院調查了。我告訴藍尋,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讓他先回去,不用擔心我。

藍尋搖頭拒絕了,還說,你一個人在這里,我不放心,畢竟上天讓我們再次遇見的幾率已經夠小了,我不想再次浪費掉。

他央求我說,寧堇子,這幾天就讓我陪著你吧,你現在受傷了,需要人照顧,雖然我們認識不久,但是和你待在一起我總有一股前所未有的親切感,這種感覺很奇怪。

聽他這么一說,我突然覺得自己一個人收拾這樣的殘局,確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那個司機經過了一夜之后真的像電視劇里面演的一樣蓬頭垢面,連理由都是近乎一樣,醉酒駕車。但是現在的他清醒了,或者說是在撞到我的那個瞬間起就已經完全清醒了。

警察問我,你是理工大的大一學生寧堇子吧,你出車禍這件事情我已經通知了你的輔導員,要不要通知一下你的家長?你能提供一下電話號碼嗎?

聽到家長的那一刻,我徹底抓狂了,要是母親知道我出車禍了,她一定會擔心死的。

我用懇求的目光死死盯著這位穿著警察制服的年輕大叔,他看上去異常地精神,與生俱來的威嚴讓我覺得站在我面前的是金庸小說里面懲治惡霸的大俠,或者說是怪俠,打著為民除害的旗幟,讓人聞風喪膽。

我說,不要,千萬不要通知我的家長,他們知道了一定會非常擔心的,這件事情我想自己一個人處理,不想讓家人擔心,警察叔叔,你不要告訴她們好嗎?

警察大叔一時間相當為難,按他們警察局的辦案方式,這件事情是一定要通知家長的,交給一個剛剛成年的小屁孩來處理,是不太合情理的。

于是,大叔問我,你還有什么親人或者朋友之類的在身邊嗎?可以照應一下你......

大叔的話還沒說完,背后一個聲音就打斷了他。

我是她的哥哥,可以照應她的,你們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說吧!

藍尋站在門口,對著我們圍在我病床邊的一行人說道,頓時整個病房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他們一定在想,這么好的小伙子,不拿來當男朋友太浪費了。

可是藍尋并沒有搭理其他不相關的人的目光,而是徑直走向我,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那個司機更是聽得一愣一愣的,他認得藍尋,就是那個路過人行橫道的年輕小伙子,就是他,把我抱起來送到醫院,他們難道是真的認識嗎?

種種迷惑在我和藍尋的極力完美無瑕的配合中被消除。這下他們終于承認了我和藍尋是兄妹,不管是同爹同媽生的還是半路相逢的,都已經不重要了。

藍尋的出現,讓這位司機本著隨便打發一下的想法徹底落空,因為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善主,相反,看上去像是瑕疵必報的人。

在我漫長的住院期間,藍尋只要公司沒什么事就會來看我,在天色朦朧的早上,在一片安寧的黃昏,他會給我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鮮花和膳食,全都是利于康復的。

每次我讓他不要破費的時候,他都說,你啊,就別管我了,我只是想讓你早點康復,這樣我就不用天天往醫院跑了。說完就往我的頭發上揉一下,很輕,很柔,這相似的溫柔,像極了那個時候的那個人,郁文。

這半個月以來我都沒有告訴過郁文出車禍這件事情,我怕他擔心,怕他一個人從那么遠的地方來看我,我怕我會一時之間淚流滿面,異鄉的我們實在是太脆弱了。

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關系,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是喜歡還是習慣了。但是每次接到他的來電還是會開心得合不攏嘴。

在電話里,我振作精神和他通話,不讓他聽出異樣。他說他想我了,想來哈爾濱看我。我一直都以最近課很多,在忙著一些比賽,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為由騙他說不要來,我沒時間陪他,他也在電話那頭唉聲嘆氣說,那等你忙過了這段時間,我再來看你,怎么樣?

在他沮喪地準備掛掉電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幾乎是脫口而出,我問他,郁文,我給你寄來的明信片和信,你收到了么?

他說,收到了,堇子,你的字還是那么漂亮,你的學校冬天的樣子也好看,我還給你回信了呢,前些天忙著社團的事情,忘了告訴你,你有空去你們學校的收發室看一下能不能找到。

我說,嗯,知道了,我掛了啊......

那邊傳來了一聲堇子,但是我已經把電話掛掉了,只剩下那一聲清晰的堇子在時空里來回游蕩。

我猜,他一定會說,堇子啊,你要是想我了,就跟我說,我可以隨時來看你。可是,他不了解我,我是不會說的,永遠不會。

郁文,要是此時此刻,你在我身邊多好啊,要是,我出事的時候抱起我的是你,該多好啊。

眼淚不自覺地從臉頰流下來,流進了嘴里,從嘴角流進去,碰到了舌頭,我嘗到了,是苦澀的,酸辛的,是生活無望戀愛無果的時候無奈的酸澀。

我們在這份感情里過于平淡,而又割舍不了,進退維谷的境地讓我們漸漸開始不再需要對方每天的噓寒問暖,不再是聽到彼此聲音的時候傻傻地笑,對著死灰一般的白色墻壁笑,天花板上會掉下來一層老舊的皮。

這份感情,已經開始變味了。自從藍尋進入了我的生命中,我就意識到,我跟郁文,太遙遠了。

那天仍舊是一個寒冷的天氣,我掀開藍色的棉布窗簾,從病房里的窗戶看出去,外面的人都穿得很厚,有的人臉上洋溢著快樂,扶自己的親人出院,有的人臉上是悲傷的,靠在醫院的大柱子上大口大口地吸煙。清潔工們正禮貌地勸他們不要在公共場所吸煙,會影響病人和路人的心情的,說完那些悲傷的人就把煙頭使勁往地上按熄滅,整理了一下心緒,假裝卸下來心里的包袱,朝著病房走去。

有人在我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開心地轉過頭來,一定是藍尋來看我了,我在心里想。

但是我轉過頭來之后,竟然傻了眼。

是陸嶼塵,和他對視后,我順便往他的身后瞥了一眼,沒有看到他女朋友柳冬青,看來這次是他一個人來的,也或許那個女孩在某個地方等他。他的手里提著一籃新鮮的散發出各種果香味的水果,站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該怎么和他敘說,倒是他先開口了。

陸嶼塵說,堇子,出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說?你想瞞著我們到什么時候?

我說,小六,就算你們知道了又能怎么樣?我的疼痛能馬上好起來嗎?這又不是什么光榮的事情,我何必要跟你們說?況且你說的我們,是誰們,你以為現在了還有我們嗎,我們早就不是我們了!陸嶼塵!

我的語氣不怎么友好,暴戾的口氣令我自己都感到后怕,這樣確實是很兇煞,讓陸嶼塵風塵仆仆的臉上頓時多云轉雨。

就算你不想跟我說,那你總得跟郁文說吧,他可是你男朋友啊!

陸嶼塵吞咽了一口氣,一陣寒意充斥著他的心,他此刻恨不得把眼前這個人死死地抱在懷里,將自己心里憋屈的怨恨都通過體溫傳給她。

我閉上眼睛,將眼眶里揮之即發的淚包裹住,好一會兒才睜開眼對他說,呵,郁文,他是我男朋友,但是那又能怎樣?我們分隔兩地,能每天來來回回兩地公交車火車瞎跑嗎?陸嶼塵,你太天真了!

我的語氣越來越激烈,一下之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驚擾到了旁邊休息的病人,我只好壓低了嗓子。

陸嶼塵氣得將手里的一籃子水果放到了桌子上,一把抱住了我,他使勁將我的頭往他的懷里按,好像怕我跑掉一樣。

我掙扎著從他的懷中掙脫,我怕被別人看見,更怕,被一個現在我很在乎的藍尋看見。

我大聲地對陸嶼塵怒吼,陸嶼塵,你干什么,放開我!

他說,堇子,你別動,讓我抱抱你,你需要溫暖,郁文給不了,我可以給,你知道嗎,我可以給!

說最后四個字的時候,我感受到他整個人都在顫抖,這聲音仿佛是從他的肺里撕裂而出的,扎在整個病房里,扎得耳朵生疼。

我們都哭了,很慘烈的那種哭,悲壯的,是將要撒手人寰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哭。

哭完了之后,我推開了陸嶼塵,對他說,陸嶼塵,自始至終都是你的自作多情,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以前是,現在是,以后也是,我不會喜歡你的,就算我喜歡上了別人,也不會喜歡你,因為我對你的傷害太多了,數都數不清了,我不能再折磨你了,你忘了我吧。

那些謊言從口中傾瀉而出,似一把刀子在剔著我們的骨頭,我只是不想再給陸嶼塵帶來傷害了,更何況,他還有女朋友。現在的我們,只是朋友。

陸嶼塵的眼睛一片紅潤,我第一次見到一個大男生在我面前哭得像個淚人,心里竟然會無比心疼,再怎么說,眼前的這個人,曾經也是陪著我歡笑,陪著我度過漫長的無人的時光的人,重要的朋友。

我不能心軟,越是心軟,就越是糾纏不清。陸嶼塵,原諒我,原諒我的殘忍,只有我殘忍,我們才不會再次受傷。

陸嶼塵拉住我的手,問我,為什么,為什么我走不進你的心里,我明明已經很努力了,為什么......

無數個為什么一直在我的耳邊游蕩,刺痛著我的心,一刀又一刀,無比寒冷,格外凜冽,比手術過后麻藥失效之后更疼,更難受。

陸嶼塵,對不起,我不乞求你的原諒,只希望你能忘了我,去過自己的生活吧,我不想再成為你的羈絆。

說完,我就背過身去,用衣袖擦著滿臉的鼻涕和眼淚,卻怎么擦也擦不干凈,總是殘留著一股濕潤,蔓延,蔓延到整個寒冬,整個青春。

陸嶼塵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孤寂地走出了病房,恰好和手里拎著雞湯的藍尋碰面,他們對視了一眼,然后就禮貌上點點頭各自錯開。

藍尋在門口在門口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將病房里我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每一句話都觸進了他的心頭。他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一樣,仍舊笑嘻嘻地叫我過去吃飯,說著還把吃飯用的防止食物灑出來的圍裙從我頭上套過去。

我吸了一下鼻子,也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笑盈盈地對著藍尋擺放在床上飯桌上的補身體的事物,一臉胃口很好的樣子。但是我明顯感覺到藍尋心不在焉的樣子,給我盛湯的時候他沒注意灑了一半出來。

我試探性地問他,你......都看見了?

他說,嗯。

我們都沉默了一陣。

直到吃完了飯,收拾桌子的時候,他對我說,寧堇子,你為什么不讓你男朋友知道你出車禍這件事?

我說,我跟他,太遠了,太辛苦了,你知道那種想見不能見的苦嗎?你知道兩個人相愛需要多大的勇氣嗎?我的勇氣,已經耗完了。

藍尋說,我知道,異地戀很苦,但是沒有什么感情是水到渠成的。

命運如此,活得再精彩,多瘋狂,就像打球一樣,總不會每一個球都是三分的,總會有出線的那一天,總會有犯規的時候,就算你曾經有多熟練,甚至為了一個球訓練了無數個日夜,汗水一把接著一把。終究還是逃不過命運的。

我說,藍尋,我和他的感情,也該終結了,我想通了。

他問我,想通了什么?

我說,我們永遠無法擁有同一片天空,呼吸同一片空氣,在最近的地方緊緊擁抱。

他說,你舍得嗎?

我沒說話,短暫沉默之后,我對藍尋說,你以后不用來看我了,我自己一個人可以的。

藍尋的心里抖動了一下,仿佛是一個將要被遺棄的孩子一樣孤苦無依,像要失去什么一樣心里空落落的。

他說,不,堇子,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要是走了,你一個人怎么可以!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好嗎?

我笑著對藍尋說,我剛才開玩笑的,你還當真了啊!

他安撫了一下我的頭,假裝生氣地說,好啊你,居然學會騙我了,寧堇子!

我看著他的眼睛,懇切地說,謝謝你,藍尋。

他頓時沒了聲,對我微微笑著,一股青春的力量將我們包裹著。

病房的氣氛一下子就從零度一下回升到了正常的室內溫度,兩個彼此都很懂的人,在昏暗的燈光下講著自己小時候的事,唏噓聲,笑聲,充盈了整個病房。

任何悲傷都有跡可循,沒有無緣無故的假笑和欺騙,我們都在做我們自己,沒有隱瞞,欺騙,與芥蒂。

陸嶼塵回去了,但是沒有回自己的學校,而是去了我的大學。

他從兜里掏出來一封信,交給了我的室友,告訴她們等我出院回學校了,請務必交到我的手上。

室友她們都是花癡,見到這么帥的男孩子當然是不會推脫的,就爽口答應了,還不忘拍著自己本就平平的胸脯保證,一定會交給我的。

陸嶼塵走的時候,她們還傻子似的問他,哎,同學,要不要去旁邊的奶茶店喝一杯啊,你這么遠跑來看堇子,她會怪我們照顧不周的!

陸嶼塵露出了他那冷峻而又迷人的笑,揮手說了再見。

留她們幾個人在宿舍樓下癡癡地看著他離開,然后在后面小聲地談論著。

小王說,哎,你說,堇子上輩子到底是拯救了多少星系啊,怎么什么校草都往她身上撲,為什么我們沒有這樣的機會呢。

隨后就嗚嗚嗚地狼嚎起來。

小徐說,是啊,上輩子她肯定是拯救了一批集體落水兒童,那些兒童長大了就變成了帥帥的小伙子,這輩子來報恩了吧,哈哈哈哈......

三個人邊往回走邊討論著,其中一貫悲觀的小允說,你說,這個陸嶼塵大冷天的來咱們學校找堇子,誰知堇子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事了,你們說,這個陸嶼塵是不是喜歡咱們家堇子啊,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他知道堇子出車禍時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從熱鍋里爬出來的螞蟻啊,就差跌腳了。

小徐說,是啊,要不是我機靈,順道把堇子在哪個醫院哪個病床告訴了他,說不定他還得著急成什么樣子呢!不過這個堇子也是哈,怎么不早點把陸嶼塵介紹給我們呢......

小王說,得了吧你們,別犯花癡了,把那封信看好咯,等堇子凱旋歸來,咱們拿出來給她一個驚喜怎么樣?

另外兩個人齊說好。

在公交車上,陸嶼塵坐在最后排,頭靠在冰冷的車窗上,隨著車左右晃動,撞得玻璃乒乓響。他的雙眼無神,腦海里閃現出那天晚上的畫面。

路燈下,柳冬青站在他面前,梨花帶雨的模樣,哭得稀里嘩啦,不明所以。

她拉著陸嶼塵的衣袖,嘴里還不停地哀求他,嶼塵,不要和我分手好不好?我們不要分手好不好?我這么喜歡你,我當初追你的時候什么苦都吃過了,你也不要放棄好不好?嶼塵,嶼塵,你說話啊......

陸嶼塵推開了她的手,冰冷地說,對不起,冬青,我還是無法喜歡上你,我不想欺騙你,我們分了吧!

最后那三個字像是冬末的影子,在兩個人的耳朵里揚長而去,沒有誰能挽留得了。

柳冬青憤怒的說,是不是她,寧堇子,你喜歡的是不是她?是不是她來找你了?這個賤人,明明已經有男朋友了,為什么還要來勾引你,她就是小三!嶼塵,她是騙你的,你不要相信她好不好?

陸嶼塵面無表情,說,不,喜歡她是我的事情,不關她的事。

柳冬青已經哭得幾近昏厥,嘴里大聲地罵著陸嶼塵,那我當初追你你為什么要答應?你就是喜歡我的,是不是?你喜歡的是我,忘掉她,我們重新開始吧,嶼塵。

陸嶼塵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只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是很美好,對他百依百順,但是那不是愛情,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把他們之間的感情往愛情那里靠近,真的很難,他不想再勉強了。

他說,夠了,冬青,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以后好自為之吧,對不起!

說完,他就往操場的方向走去,那里已經沒有一個人了。

柳冬青試圖拉住陸嶼塵,好像只要拉住了他他們就不會分開了。但是她已經沒有力氣了,她已經愛得精疲力盡了,摸著自己滿目瘡痍的臉,柳冬青頓時感覺到了冬天的寒意,她一生唯一一次體驗到了北方的寒冷。

從心底,冰至整個身體,最后凍住了眼淚。時間也在那一刻凍住了,傷心的時刻偏偏遲遲停在原地,所有傷心的人都繼續遭受著撕心裂肺的疼痛。

天上又開始飄起了雪,在路燈下顯得粗重,正式。

這是陸嶼塵和柳冬青分手后的第一場雪。

那天晚上只有兩個人賞雪,操場上的陸嶼塵,雪覆蓋住了他的眉眼,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另一個人,是柳冬青,她哭著仰頭看著路燈下的雪花,想伸手去抓卻怎么也抓不到,連雪都繞著她伸出去的手飄,她傻笑,她一輩子都沒有那么笑過。

青春荒唐,誰都是落在眉梢的雪花,終會化成水。

想著想著,陸嶼塵快在公交車上睡著了。等他清醒過來,已經錯過了他大學的那個站。

車門打開了,陸嶼塵下了車,一股寒意向他襲來,身心的寒冷讓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么深切都體味到北方的冬天,他一輩子都恨透了這個地方,一下子他就把這個地方的一草一木都罵了個遍,還往旁邊的樹身上狠狠地踢了一腳,樹上突然掉下來一些零碎的冰塊,奇形怪狀的,落在羽絨服上崩的一聲,踩在腳下像是夏天吃冰塊的時候嘴里牙齒和冰塊碰撞在一起的聲音,嘈雜不入耳。

他還要走上一里半的路程才能到學校。他一直罵著來了這個地方所遭受的糟糕的事情,他痛恨自己沒有比郁文早一點遇見我。

我記得他那時候還問過我,說,堇子啊,如果那時候你比郁文早一點遇到我,會不會喜歡上我啊?

我沉默了一會,笑著對他說,會!

他好像看到了希望,但很快那份希望就消沉下去了,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沒有重來的第一次遇見了。

陸嶼塵現在已經不抽煙了。自從高中和我分手后,就再也沒有抽過煙,甚至開始討厭那些在他面前抽煙的人。

要不是因為抽煙,我們也不會相識,最后更不會在一起。所以他戒掉了煙,連同愛情,也一起戒掉了。他說,他沒有獲得過愛情,上天從來都不會眷顧他,中考,愛情,友情,沒有一樣上天眷顧過他。

他開始抱怨命運的不公,但卻無能為力。

到學校了,一切像是做夢一樣,陸嶼塵躺在床上,連衣服也沒脫就沉沉地睡去,半夜還是他的室友給他脫了鞋襪,厚重的上衣以及被褲腿雪水浸濕的褲子,還給他蓋上了被子。

沒有人問他發生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肯定是為情所困。他們認為沒有什么是一頓酒肉解決不了的問題,于是開始計劃什么時候來一場酒肉盛宴,不醉不歸,讓斷腸人斷腸,讓正常人瘋狂。

可是直到最后這個計劃也沒有實施。因為陸嶼塵自那天過后就拼了命地學習,每天早起去圖書館學習,一直到晚上十點整閉館的時候才懶散地出來。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他才回歸正常,和朋友們一起打鬧,一起吃飯看球賽,一起為元旦跨年夜吶喊。

陸嶼塵最后在元旦節那天,對朋友們坦白了一句,兄弟們,我活過來了,我終于放下了一個很喜歡的女孩,我要去追求我的愛情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說的那個女孩是柳冬青,都沒有細問,只是異口同聲地祝福他早日脫單,早日找到真愛之類的俗套的話,也是最實在的話了。

元旦前一天,我收拾好了東西出了院,是藍尋幫我辦的出院手續。他開著他的車送我回了學校。

在路上的時候,我坐在副駕駛上,問藍尋,你比我大三歲,怎么就不讀書了呢?是大學畢業了還是在讀啊?

我謹慎地問他,在此之前我沒有過問過他的信息,他倒是知道我的不少。

他回答我,說,他是跳讀的,小學的時候就直接從一年級跳到了三年級,后來他母親又在家教他四年級和五年級的東西,短短一個暑假就學得差不多了,后來直接跳到了六年級。意思就是說,他讀完小學六年其實只花了三年。

這三年的縮減讓他在十九歲的時候就大學畢業,后來出國留學了一年學習了MBA,回國之后直接在一家大型的國企當白領,剛進去就是項目部的副經理,惹得上下同事紅眼。畢竟像他這樣的青年才俊挖過來也不容易,不給一個像樣的官當就會被其他競爭對手挖墻腳了。

所以說,他是在很早以前就已經完全實現了經濟獨立。他現在開著價格不菲的車,穿著體面的西裝打著整潔的領帶,活脫脫是一個社會上的人才,哪像我,還是在大學這個襁褓中,在溫室的庇護下安靜地成長。和藍尋比起來,我真的是無地自容。

往往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才讓人與人之間不盡相同。

我了解完這些后,對藍尋的羨慕級別又提升了幾顆星,他是我見過的最成功的人了。

只是他的感情生活,他只字未提。

我就著膽子問他,藍尋,你談過幾個女朋友?

他說,一個。

我有點驚愕,像他這樣優秀的男孩怎么可能只談過一次戀愛呢,打死我都不相信。

我問他,她現在成前女友了嗎?

他考慮了一下慢吞吞地說,嗯,她啊,沒有和我分手,只是離開了......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自覺自己好像是闖了禍,就沒敢繼續問下去,急忙隨便找一個問題搪塞他,把他從慘痛的回憶里拉回來。

突然,他轉過來看著我說,堇子,你知道嗎,你跟她長得真像,特別是眼睛,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我回頭摸了一下我的歐式雙眼皮,我媽生我下來,就靠它撐起了我的顏值。我不禁在心里想著以后一定要好好保養眼睛,讓這扇窗戶一直明凈下去。但是現在,已經讓我看上去像是三四十歲的女人了。

他又說,說到底,當初還是我辜負了她啊。

我本來不想讓他想起過去的傷心事的,但是既然他自己主動說了,我也不必掩藏著好奇的心理了,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這樣也好。

我問他,為什么?

他說,當初要是我在她生病的時候一直陪著她,也不會這么早就離開。可惜的是,我連她最后一面都沒見著......堇子,你說我是不是活得太失敗了?

藍尋的眼睛里閃爍著一道光,那道光從他眼神里越來越暗,接近刀刃的尖端,無聲,無息。

我安慰他,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是有定數的,就算沒有你,這個定數也不會變,要離開的人還是會離開,所以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把一團糟的生活過好,過得充實,過得硬氣就好。藍尋,你不要自責了,別人的離去與你何干?

自從這次車禍過后,原本不迷信的我居然會這么迷信。我開始相信命運,并且發誓再次虔誠。

比起誰更失敗,我想只能是我了吧。若干年前,誰也不會像我一樣遭受過萬人的冷嘲熱諷,那些冷若冰霜的眼睛像一根根銀針一樣扎進了我全身的血管,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只能自己一個人苦挨,那時候我才十歲。十歲,一個天真的外表下,內心懷揣著世態炎涼。

那些陳年舊賬,并不是我用來憐憫自己的槽點。我再也不想翻起,沒有人看過我那時候狼狽的樣子。

藍尋深吸了一口氣,微笑著對我說,沒事的,都過去了,堇子,看到你,就像看見她又活過來了一樣。

聽到這里,我頓時愣住了,恍惚之間覺得我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個影子,一個死人的影子。

我沒有再說話。一路沉默后我送藍尋上車。

他插上鑰匙轟動油門的時候,對我露出陽光般的笑,黃昏映在他的臉上,我相信那一分鐘可以用一種叫作永恒的東西來形容吧。

我最終還是放下芥蒂回了他一個笑,如果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影子,那么,我還是愿意做那個影子。

藍尋發動了車走了,我的身影在宿舍樓下看上去更加生僻了,就像一個字,怎么寫都不對,發音也摸不清楚。這時,我緊緊攥在手里的電話響了起來,那首張信哲的《信仰》在耳邊響起。

我愛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堅固的信仰,我愛你,是多么勇敢多么溫暖的力量。

我按下了接聽鍵,用低沉的聲音說了一個喂字。

那邊說,堇子,這么多天了,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不回我的消息?你到底想干什么?回答我。

面對他的疑問,我在心里暗嘲,你要是想知道我這幾天發生了什么,自己不會來看嗎?我最討厭這種沒有實質意義的噓寒問暖。哪怕,是真的關心。

但是有些關心,是真的需要當面進行的。

無線電波就是橫在我們之間的一條河流,隨時有一方會落水而亡。距離,好像已經可以和生與死的距離相提并論了。

我說,沒什么,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郁文......我們......

還沒等我說完,郁文就急忙地打斷了我嘴邊將要說出來的話。

他說,堇子,我馬上就上來見你,我今天就要見到你,有什么我們當面說,好嗎?

我說,嗯。

他說,你知道嗎,這幾天我有多擔心你,但是我這里有老師的項目要完成,實在是脫不開身,所以,就沒來找你,對不起,堇子,是我不好,沒有及時陪在你身邊,對不起......

我似乎有一絲反感,加快了語氣說,郁文,我真的沒什么事,你不要這樣子,我還有點事,等你下來了再說吧!

忽然聽到電話那邊傳來一絲倒吸的涼氣。

郁文,其實啊,我們誰也怪不了誰,我們適應不了安分,距離,甚至連短暫的分別,都無法接受。我們,都太脆弱了,脆弱得需要長途跋涉的見面來維系。可是,總有一天,我們會疲乏的,就像,就像翻山越嶺過后我們倒頭就睡,一覺睡到第二天的晌午,太陽還是很慵懶。

相愛本就是一件令人頭疼的東西,它的不確切,太多了。

郁文乘了車到BJ的火車站,紛雜的人群將郁文的身影埋得很深,要透過密密麻麻的大小頭顱才能找到他的影子。他買了連夜到哈爾濱的動車票,只有那樣最快見到我。他已經不顧一切只為早點見到我了。

他還是背著那個米白色的書包,高考完后去市里游玩的時候買的,它當時安靜地躺在地攤上,我第一眼看到它就喜歡上了它,并拉著郁文去付了款。憑著郁文高挑的身材和出色的長相,他看上去和米白色異常地搭。

坐上了晚上七點半的動車,郁文心里不知為何如此沉重,好像即將面臨著一場重要的分別。

鐵軌兩旁的燈光從他的正前方穿過,離他的眼睛只有兩厘米的距離。只要他稍微往前傾一點,就觸碰到了那光。可是,他一點兒也不想動彈。他瞑目聽著火車擦著鐵軌搖搖晃晃的聲音,從地下傳來,傳進了空曠的心里,那聲音比他的吶喊都清晰。

郁文心里決絕的聲音一遍一遍響起,寧堇子,你要是敢離開我,我會讓你用一輩子來后悔!

站臺外,我單薄的身影出現在郁文的視野里,他背著書包著急地從擁擠的車廂里出來,目光投在我身上一直沒有移動過。我們再次相見,卻再也沒有了初次見面時的驚鴻一瞥那樣為之動容,那時候就連匆匆也是美好的。

這相見變殘忍了。

我一瘸一拐走到他面前,他驚呆了的樣子讓我一時間很心疼。

郁文發瘋了似的問我的腿怎么了,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笑著對他說,沒事,來火車站的路上崴著了,一會兒就好了。

在我的笑還僵硬在臉上的時候,郁文突然一把把我攬在懷里,用冰冷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很奇怪這個時候并沒有產生令人憎恨的靜電。

后來,我想,那時的我們都已經絕緣了。

一滴眼淚落在我的額頭上,無聲,很重。

我仰頭往上看,是郁文在哭。我第一次見他在我面前像個大人一樣地哭,就像我父親和我母親協議離婚的那天晚上,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面,豆大的眼珠不停往下掉,卻沒有聲音。我知道,那是心死的聲音。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和那個男人不同的是,他的眼淚,只有一滴。冰涼如同老舊冰箱里的冰棍,讓人很想撕開包裝嘗嘗里面的雪糕是不是牛奶味的。

我也跟著掉眼淚,一滴,兩滴,齊刷刷地往下掉。

滿臉婆娑的我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幾歲,十幾歲的青春年華也擋不住我此時的蒼老。我想,大概是我們的愛長了皺紋吧,只不過是現在表現出來了而已。

堇子,你會嫁給我嗎?

會。

什么時候?

等你什么都有了的時候。

可是有了你,我就什么都有了啊!

不,不夠,遠遠不夠,你太天真了,郁文,我想要奢華的生活。

為什么一定要奢華?平淡不好嗎?

郁文,平淡一點也不好,當我們習慣了平淡,我們就會喪失生活的熱情,愛的熱情,我們只剩下一副皮囊,沒有意義。

不,對我們來說,彼此的陪伴就是最有意義的事情啊,堇子!

你體驗過柴米油鹽都要向別人借的生活嗎?你試過冬天沒有暖爐,沒有空調,甚至連厚棉被都沒有的生活嗎?

沒有,但是我們不會過那種沒落的生活的,相信我,堇子,我會給你一個溫暖的家!

呵?溫暖。你所謂的溫暖就是走在大街上穿著厚羽絨服,手里拿著熱乎乎的烤紅薯,背上背著地攤上努力砍價買回來的包?我告訴你,郁文,我想要的生活不是這些,永遠都不會是這些!這些,和我小時候有什么區別?

你想要什么樣的生活,我都能給!陪在我身邊,好嗎?

我想白天在大街上穿著普拉達風衣,提著香奈兒的包,春風得意的樣子,我想住著帶庭院帶泳池的別墅,開著瑪莎拉蒂馳騁在跨海大橋上,晚上回家后高腳杯紅酒燭光晚餐......你知道裘皮有多貴嗎?

他沉默了好久。

他,不知道,也給不了。

郁文,我們分手吧!

我平靜地說出了這句話,心里卻如同翻江倒海般不是滋味。本以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這句話我永遠都不會說不口。眼淚在那一刻決堤,誰都沒有去擦拭,順著臉頰的溝壑無聲懇切地流下,異常冰涼。

現在看來,這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笑話。

郁文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恨意,他恨他自己。

為什么?告訴我為什么?我哪點做得不好?

你知道的,你哪里都好,除了愛我。

我還不夠愛你?你說,什么是愛你?我那幾天打你電話每天都是關機,都是占線,我一有空就立即來這里見你,我吃飯上課想的都是你,你來告訴我,什么是愛?

我冷呵了一聲,呵出來的氣凝結在了空中,被白色的路燈照得陰森可怕,就和我們的臉色一樣,可怕。

我告訴你,那段時間我出車禍了,我差點就癱瘓了,我怕你擔心,我怕誤了你幫老師做的項目,我怕你為了來見我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費,所以我沒有告訴你!

郁文頓時像是聽到了一聲霹靂,蓋在他的頭上,讓他四肢麻木。他驚愕地看著我,不顧一切地哭喊著說,堇子,你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不告訴我?

他的哭喊引來了周圍的人奇怪的注視,他們肯定以為是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在幼稚地吵鬧,回家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了,郁文,我累了,直到我體驗了一次死亡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你,和我,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這五個字重重地砸在他的耳朵里,他眼睛迷霧一般霎時沒了顏色。

你告訴我不是一路人?我們在一起這么久了你告訴我我們不是一路人?那誰和你是一路人?跟你上床的那個男人嗎?他給了多少錢包養你?

聽到他的話,我的臉瞬間白了。我咬緊了嘴唇,死活不讓自己流出一滴眼淚,殷紅色的血浸進干裂的嘴唇裂縫里,填滿了那些可笑的紋線。

我知道他指的是誰。

很久我才憋出了一句冷血的話,他給了我多少錢關你什么事?

郁文冷笑道,你跟那個姓藍的男人在一起過得舒坦吧!你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想起過我啊?有沒有?呵呵......

我回懟他,用厭惡的眼神盯著他,脫口而出,你跟他沒法比,你不配提他。

他邪魅地笑著,說,寧堇子,別忘了,你已經臟了!你已經不是處女了,哈哈!

我走近了他,額頭距離他的眼睛有十幾厘米的距離,仰著頭對他說,如果我臟,那你不是更臟?只是,我不后悔,因為我愛過你!

愛過,現在已經不是還愛了。

頓了頓,我繼續對他說,你知道我出車禍那天嗎?就是為了去給你寄明信片和信,那天風真的很大,公路上雪化掉了一半,汽車側滑很正常,司機剎車當油門也很正常。所以當它撞上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害怕了。只是我連生死關頭都還死死攥著那張因為寫錯了一個字而無效的快遞單子!

郁文整個人一個踉蹌往后退了好幾步,眼里充滿了血絲,幾乎快要從眼瞼里涌出來,下一秒就是血淚。

終于,他降低了聲線,語氣平淡地說,你走吧,永遠不要回來了,走吧,寧堇子,我永遠不會祝你幸福。

說完,他背過身去,身上一顫一顫,哭得很厲害。

我一瘸一拐從他身后逐漸消失,沒有回過頭。

忽然,那句,堇子,你會和我結婚嗎,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

也許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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