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向我襲來,海邊開始吹起颯爽的北風。北方的風還是跟多年前一樣地凜冽,讓人忍不住在心里罵上一千句不入耳的臟話。但我還是忍住了,皺紋讓我明白,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沖動的小丫頭,我成熟得掉了一層皮,那是年老獨有的偽善。
我坐在長椅上又點起了一支煙來,用干癟的嘴唇吮吸著兩個指縫間的香煙,像極了一個獨居在偏遠角落的流浪漢。風煽動著輕薄的衣角,拍打在抬起的胳膊上,似在催促我快些抽完這支煙。
姜巖一臉嚴肅地看著我,像是在讀一篇很長的文章,而他也跟我一樣,眼睛早已昏花,很多時候都看不清文章里的字和含義。我們沒有任何可以借助的東西了,只得自己在心里慢慢琢磨,用參差不齊的牙咀嚼,從牙縫和牙齦的中間留出鮮血來,迅速沾染了整個口腔。
那股鮮血的味道還是跟很多年以前一樣,有著跟破舊的校服味很相似的味道。
可是,那時,我們還都年少啊!
姜巖看到我老練地抽煙,一臉驚訝地問我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他指的是這個陋習。
我說,好久以前了,我幾乎快要忘記了。
他對我說,抽煙對身體不好,但每只煙盒上都寫著一句話:抽煙有害健康。
這是一個寫著答案的問題,讓人一時語塞。
真正的意圖大概也只有煙草公司知道了。我還是幾十年如一日地消費著他們提供的香煙,各種味道不同的煙,有薄荷味的,有清甜的,有醇香的。我的味覺在清香和濃香之間轉換,舌尖卻填滿了故事。但我還是喜歡那種最原始的帶著清香的香煙,打開煙盒就能聞到,一股讓人心碎的氣息馬上貫穿人的整個心脾。
打開煙盒的一瞬間,眼睛就被吸引了。
吸煙有害健康,煙盒上的這句話熟視無睹,往往忽略不計。它是這個平凡的國度的人說的最明顯的假話,讓人嗔笑,讓人永遠也不當回事。
我們沉默了一陣。
我打破沉默問姜巖,知道我為什么要吸煙嗎?
他轉過頭來平靜地看著我,說,為什么?
因為痛苦。我回答他。
你的痛苦是什么?他問我。
我說,愛而不得,算是嗎?
當然算。他簡短地回復,而后陷入沉思。
因那繁雜而疼痛的時光,我錯落了太多,青春尚好的年紀里備受折磨的煎熬和一群成長中的人。
自私,墮落,麻木,悔恨......所謂生活的一部分已經讓人覺得這個世界上不再有什么可以讓生命開花結果的事情了。沒有戰火的硝煙里不會再生長玫瑰,那些花有著很好聽的名和不一樣的花語,最后都在火焰里變作灰燼。
那些生命中的揚塵和灰燼,一個奔馳在天上,一個沉睡在地里,為我自認為單調和浮夸的歲月蒙上了一層很薄的灰,以至于我時常看不清我要去的遠方,那究竟是一個多么陰冷的地方啊。
我轉過頭去對著姜巖認真地說,你還記得我們當初是怎么認識的嗎?
他笑著說,當然記得。
我欣慰地一笑,然后回過頭來陷入沉思。我用平靜的面容繼續回憶起那段貫穿整個青春的紛擾往事。
那時候,幸好有那么多人陪我一起經歷悲歡離合,一起看風看雨,一起去遠處的山頂上看閃電從我們的頭頂上劃過,呲溜一聲就延伸到山崖的對面去了。
那段驚險的時光如今想起來還是讓人心驚膽顫,我頓覺老天爺對我真好,讓我活了足足九十年之久,而它又對我很壞,讓讓無時無刻不想起曾經的歲月,一把能把人刺透的滴血的刀子。
剛和姜巖認識的時候,不是那次我紅腫著眼睛進教室他低頭笑我滑稽的時候,而是在我們大家都剛分到這個教室的第一天。
那時候大家都互不認識,我本就是一個獨來獨往的冷漠女孩。除了對郁文有著強烈的熱情之外我幾乎對其他的人一臉嫌棄的樣子,我不太愿意跟他們說話,交談。所以也是除了郁文之外的人之外再沒有一個能和我說說話的人了。
我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趴在將近一米高的圍墻上往荷花池里的一潭死水望去,由于我的身高不高,踮起腳尖的姿勢讓我看起來很吃力的樣子。我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一臉渴望的樣子。
我只是想看看那所謂春天萬物復蘇的跡象有沒有一點能讓我發現的,結果還是枉然。最后我垂頭喪氣地脖子縮了回來,雙手搭在比我肩膀還高的圍墻上,縱使深灰色水泥修繕的墻面已經被之前的人蹭得光滑得反光了,由于我的胳膊上肉很少,骨頭很細,搭在上邊讓我的手膈得疼。
姜巖就在一旁把我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然后臉上還發出我理解為嘲笑的意味。其實,那是一種被逗笑的意味,被我一系列小不點的舉動,讓他還以為我是一個剛小學畢業的小屁孩,怎么會出現在在高中的教室呢!
他當時問我,同學,你是跳級的嗎?你多大了?
聽到有一個男生的聲音從我的右邊耳朵里傳來,我沒有在意,以為只是跟別人搭訕。
等到他又叫了我一遍,同學,同學!
我的手還放圍墻上,忽然感覺到他是在叫我,因為那時候走廊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把手放下了轉過身去用一種極其驚愕的眼神看著他。
我回答他,你在叫我嗎?
然后還是不敢相信一樣往四周環顧了一眼,最后才確定真的是在叫我。
他又重復了一遍,你是跳級的嗎?
可能是出于禮貌,他把之前那句問我多大了的話憋進了嘴里,沒有說出來。其實之前我都聽見了,我的耳朵比較靈敏。
我看了他一眼,蔑視的目光讓他立即往后退了三步。
我說,我看起來像是一個十歲的小孩么?
他馬上搖搖頭,說,不是啊,你看起來小巧可愛。
他的語氣變得小聲了,我看來了他被我剛才的眼神嚇住了。但我不知道為什么在他面前表現出我溫柔的一面,笑著對他說了一句:你也一樣哦!
他摸了一下后腦勺,嘴邊不適應地揚起微小的弧度,他明顯對我說的話不知所措。因為他是一個高大的壯實的男生,走路帶著點笨重,像他這樣的人我怎么會神經錯亂地對他說他也一樣呢。
他打死也沒有想到。在一旁傻愣了很久才回過神來,對我說,還是你最可愛!
這個人忽然讓我想到了寺廟里看破紅塵的小沙彌突然看到一個女性時候的驚訝。但我不是一個漂亮的女性,個子看起來不高,臉比較圓潤罷了,五官算不上精致,看上去不會讓人討厭。
忽然他問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以前沒有見到過?
以前沒有見到過?我嚴重懷疑是我從他第一排的位置走過去的時候他直接忽略掉了我的身高吧,說不定他以為是別人的一個影子從他面前晃過,從來沒有想到過是我,因此說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
確實在分班之前沒有見過,他應該又是哪個不知名的普通班里的一匹黑馬飛奔進來的吧,和林憂一樣,但林憂是一只漂亮的馬兒,像一匹照夜玉獅子,通體上下一身雪白,沒有雜色,黑馬中的絕色。而他,倒像是一匹汗血,雄厚熱烈的外表。
我向他介紹說,你好呀,我叫寧堇子。
出于禮貌,我也順帶問了一下他的名字。
他說他叫姜巖,姜子牙的姜,巖石的巖。
真是干練簡單的名字。
他說,現在我們都知道彼此名字了,我會記住你的,小不點!
為什么叫我小不點?我問他。
他說,因為你小巧可愛啊,不是說過了嗎!怎么,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搖搖頭。他耐心地問我,難道以前沒有人夸過你這樣嗎?
我頓了頓,回答他,有一個。
那個人當然就是陸嶼塵那個大冤家了。
他說,那不就對了,所以小不點這個名很適合你呀!
為什么不叫我小精靈小美女什么的?我理直氣壯地問他,心里卻有些發虛。這樣似乎太不把他當外人了。
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我和他沒有那么見外,他很會聊天,我也很配合。
他噗嗤一聲笑出了聲,說,我叫你小美女,你敢答應嗎?哈哈哈哈哈。
哎!我立馬就應了一聲。
他對我沒有辦法了,向我求饒,說,小美女,是我失算了,還是你最厲害,告辭!
兄臺,留步!不要著急走,你既然這么勉強,那我就勉強接受你叫我小不點這個又丑又難聽的名字吧,怎么樣?沒有人比我更大度了。
他投來詫異的目光,說,遵命,小不點美少女大人!
話不多說,告辭,有奏折要處理嘞。我開玩笑說。
我接著說,好了,我先進教室了,你在這里多看一會吧,樓對面的樹開始發芽了。
他朝著我說的地方看去,果然,那些并排著整齊的樹頂上開始冒出一些青綠色的芽,很淺,太遠了看不清。
那時候春天就要來了。
春天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季節,而我卻在這個美麗的季節里迷失了自己,我失去了青春第一份沉重的念想。
如今它是一個傷春。
自從姜巖和我打招呼那天起,我只要每次從他座位前經過,他都會停下手中緊握的筆,抬起頭來看我,并對我傻笑,一個微胖的的臉上擠出來的傻笑。為了不讓他尷尬,我也回了他一個同樣很傻的笑,擠得臉蛋僵硬。
他說,小不點,現在只要你一經過我的座位前面,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你,因為你的腳步聲很有特色。
我問他,什么特色啊?
他說,你走起路來總是帶著一點拖沓,腳離地很近,鞋跟踩下去很輕,像踩在一片葉子上。
我被他文縐縐的話逗笑了。
后來我才知道每個人的腳步聲都是不一樣的,我們可以閉著眼睛就猜到向我們走來和離去的人是誰,其實,那些腳步聲在我們聽過一次之后就可以記得很清楚。
耳朵真是一個好東西啊,是上帝創造出來的又一個完美的禮物,人們用它來聽自己想聽到的的聲音,并挖掘它們的特點,存進大腦里需要的時候就會提醒我們那是誰的腳步聲,那是誰在說話,誰在哭笑。
姜巖是唯一一個聽我腳步聲就會抬頭看我的人,他的直覺總是很準,從沒讓他失望過。
在我幾度因為郁文和楊韻樺的事傷心欲絕的時候,姜巖幾乎像是一場及時雨一樣為我排憂解難。
自從那天我在宿舍痛哭之后,他就猜到了我心情不好,所以當我回教室的時候他在一旁偷偷地笑我,他笑我不夠堅強。但我卻把它誤以為是對我的嘲笑了,對他沒有使過好眼色。
第二天中午,林憂準備回家的時候,陸嶼塵還在教室外面等我一起去吃飯。我和林憂照例路過姜巖位置的時候,他突然叫住了我們。
他先對林憂打了一下招呼,對于林憂,他還是久聞其名的,光是在我這里就聽了不下十次。然后一下子就撇過頭對我說,小不點,想出學校去玩嗎?
我疑惑地看著他,以為他在開玩笑,我們這樣十足的住校生怎么有出去玩的機會。不存在的。
我說,小巖,別開玩笑了。
我的聲音還是略顯低沉,還沒有從昨天的悲傷中恢復過來。但在那一刻我竟然叫他小巖,一個個頭比我高的大漢被我叫小巖,我確定開玩笑的不是我。因為在那一刻我被姜巖那比別人短了一截的校服吸引了,忍不住想到了一個小字。于是就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了一個小字,習慣性地把姜字去掉了。
這樣顯得我們很熟,沒有一點兒見外。我們已經很熟了,他一直叫我小不點。
他說,我們下午逃課出去玩吧!你帶上你的朋友,我陪你一起,你最近心情不好吧,我們一起出去透透氣!
最后他又加了一句,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帶你們去看看。
是因為春天來了嗎?可這個還是荒蕪的時節我們出去又能看見什么呢?
我自己也沒有想到他的提議確實是誘惑到了我,我本就是一個渴望自由的人,生性不喜歡束縛,卻硬生生地困在學校的牢籠里。
我點了點頭,問他,怎么出去?
他的臉上閃現出一絲自豪感,他的膽子確實是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他示意我湊過去一點,他小聲地說,怕有老師的頭目聽見了去告狀。
我帶著林憂湊了過去,離他很近,近得連他臉上的汗毛都能看見,當然還有粗大的毛孔。
像是已經密謀了很久一樣,他脫口而出他的方案。他說,這樣吧,咱們今天下午一起行動,小不點你去找班主任請假,至于理由嘛,我相信你能找到很多的理由的。
他壞笑一下,我大概猜到了他想說的是什么。
不就是讓我裝成每個月那幾天的樣子嗎,去騙取班主任的同情給我簽上假條,順便在他面前表現出我痛不欲生的表情,發善心說讓我選一個人陪我一起去,我當然會選擇林憂啦。這樣一舉兩得的想法也只有姜巖能想出來了吧。
我很林憂相視一笑,大家都秒懂。
結果那天下午班主任來上完課之后,準備回辦公室。我就急忙趁著下課鈴聲響之后立馬屁顛屁顛向他走過去,對他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和他一起出教室。
我跟班主任說我例假來了,肚子疼得很厲害,想去醫院看看。說完后他尷尬地看著我,見到我因為那天哭過還沒消腫的眼睛讓他以為我痛哭了,還有我的嘴唇發白,面色凝重。
那可是我為了我的表演更加具有感染力,我在距離下課還有五分鐘的時候使勁用力用牙齒咬住下嘴唇,足足咬到了下課,嘴唇因為血液不循環而一陣泛白。至于面色,相信我這兩天不用偽裝都是這個面色吧,雙眼無神,沒精打采,像是熬夜沒睡好一樣。
班主任深信不疑,果然還問了我需不需要找一個同學陪我去,我義不容辭地說了林憂的名字。他深吸了一口氣沒說什么,最后還是在假條上簽了我們兩個的名字。
下午上完課之后,我們一行人就在校門口匯合了。我當時忘了小巖是以什么理由出來校門和我們匯合的,男生請假一般都比較難請,班主任一向是一個重男輕女的傳統老師,就算他自己也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男性。
我,林憂,小巖,一行三人一起站在校門口,小巖背著一個很厚的書包,里面不知道裝了什么,問他也不說。而我和林憂也是兩手空空。
小巖一直催促著我們兩個趕快走,那個地方很遠。我白了他一眼說,再等等,還有人沒到呢!
他張大了嘴準備大喊我的名字表示他的吃驚,我趕在他前面說,我叫了一個我很好的朋友,他最近心情也不好,我想帶他一起出來透透氣。
林憂問我,是陸嶼塵嗎?
我說嗯。然后就看到她欣慰的一笑,說,那我們食堂三劍客今天就齊了!
小巖完全聽不懂我們在說什么,他不解地問我們,誰?陸什么塵來著?這名字怎么這么熟悉呢。
我一下子竄到他的耳朵下面,但是夠不著他的耳孔,本準備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地和他說,嚇他一跳,讓他清清楚楚地記住這個名字。
我在離他幾十厘米的位置大聲地說,他叫陸嶼塵,陸是大陸的陸,嶼是島嶼的嶼,塵是紅塵的塵。
這下他倒是聽清了,把我累得夠嗆,嗓子一下子干啞了。簡直比例假來了還累。
他問我,是高二的萬人迷大帥哥陸嶼塵嗎?
林憂見我這個慘狀,替我回答了他的疑問。
他恍然大悟,用想不到的語氣對著我說,行啊小不點,陸嶼塵你都能勾搭上,本事真不小啊!
我沒好氣地對他說,小巖,我是病人,不想和你辯論,小心我病入膏肓亂打人,你知道的!
他馬上閉嘴了,陪我和林憂一起等陸嶼塵。
其實那天中午我和陸嶼塵兩個人一起去吃飯的時候就跟他說起了這個事,我問他去嗎,他立即回答我說去,正好去放個假吧。
他心里這么多年的包袱,也該放下了好好歇歇了。我也是。
至于我為什么沒有提前告訴林憂和姜巖,我想給他們一個驚喜,林憂似乎很喜歡和陸嶼塵待在一起,而姜巖呢,是一個值得深交的好朋友,他和陸嶼塵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的。
這樣,陸嶼塵也不會因為自己過于優秀而被班級里的人孤立起來了。
半個小時過后,陸嶼塵從校門口跑了出來。他看起來很累,到我們面前第一時間就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然后跟小巖打招呼,一副看起來很友好的樣子。可是他們連一次面都沒有見過啊,我心里有一些納悶。
陸嶼塵對小巖說,你好,你叫姜巖是吧?早就聽說高一文科班有一位叫姜巖的同學有著一手好文采,前幾天獲得過全國中學生作文比賽一等獎,為南桐七中增了不少光,還有不少媒體前來采訪。
小巖象征性地笑了笑,說,過獎了,我沒你說的那么厲害,只是比較幸運罷了。我哪里比得上你陸嶼塵啊,你才是優秀的那個!
我和林憂已經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原來我們身邊不僅站著以為大帥哥,還站著一位青年天才。但是我們對于他獲獎這件事從沒聽他提起過。依稀記得在有一次班會課上,我睡著了,那天林母親跟班主任請了假帶她去認識一位商業上的朋友。
我睡得正歡的時候,突然就聽到全班同學一起大聲鼓掌,掌聲像是鞭炮一樣噼里啪啦地響了好久,只要不是地震來了,我是懶得睜開眼睛的。殊不知原來那是老師告知全班同學姜巖的這一大殊榮,而我恰巧因睡覺錯過了分享這個令人喜悅的事情。
全校皆知,對于獲獎的姜巖。而獨獨我和林憂落伍了。
不過,我關心的還是小巖有沒有拿到獎金。
我對小巖說,有獎金嗎?是多少?你怎么花的?
小巖一臉無奈地看著我說,小不點啊,你這樣是心情不好的樣子嗎?
林憂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而陸嶼塵看到了姜巖用手捏我的臉蛋時,他的臉上剛才歡快的表情突然變得冰冷了,有點生氣似的看著我們,一句話也沒說。
陸嶼塵問小巖去哪里,小巖一臉神秘地走到前面帶路,然后我們三個就跟在后面,看他葫蘆里裝的什么藥。
我們一直走著,穿過幾條熱鬧的大街之后,小巖帶著我們往一條我不熟悉的狹窄的巷子里走進去,看起來很黑,畢竟那時候天也不早了,下午六點左右。春初的天還是黑得比較早,我們走進那個巷子的時候,就已經看不清路了。偶爾走到有人住的地方就會借著微弱的燈光大膽地走。不知是從哪里傳來的狗叫聲讓我心里一緊張,就大聲地叫了一聲,我最怕的就是狗,因為小時候有被狗咬過我經歷。
我在后面氣憤地罵這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姜巖,本來心情就不好,再加上他帶著我們三個人在這里瞎轉悠,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帶錯了路。黑燈瞎火的,誰知道哪里會不會發生什么暴亂。
突然,陸嶼塵從后面加快腳步走到了我的右邊,一直跟著我的速度走。他掏出他手里的打火機來,輕快地按了下去,頓時我腳下的路就清晰可見了,只是這打火機的光讓我的眼睛很花,只能看清遠處的路,看不清陸嶼塵的臉。
他突然拉住我的胳膊,說,堇子,拉著我走吧,天太黑了,小心摔倒。
我突然不知如何是好,他用力地拉著我的胳膊,還對我說讓我拉住他的手。
我尷尬地對他說,喂,你這樣拽著我的胳膊,我怎么拉你啊?
他突然意識到了拉著我的手,一下就甩開了。我慢悠悠地拉著他的手臂,一步一步向前移動。
林憂已經走到我們的前面去了,跟膽大的姜巖一起并排走著。我看見可惡的小巖一直往林憂那邊靠近,而林憂一直往邊上拉開距離,快碰到墻壁了。我真恨不得一腳朝姜巖踢上去,往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踢,讓他栽倒在這個他所謂的熟悉的地方。
可是我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也不是他的對手啊,他還得在前面帶路呢。
走著走著,突然眼前出現了一片燈火,再前面就是一個正方形的亭子了,亭子的頂上有好幾盞路燈懸掛在檐角,外面是一層玻璃,里面發出暖黃色的燈光,讓眼睛很舒服。燈看起來像是經歷了好久的風霜,邊緣被風刮花了,越看越像一盞煤油燈,小時候我在家里看見過,爸爸拿著它在院子里和水泥砌圍墻。
我們從一排整齊的石階走上去,石階很長,走了大概三分鐘才到。陸嶼塵拉著我的手臂一直往上爬,我在后面快斷了氣,一直大口大口地喘氣,還不停地咒罵小巖帶我們來這個破地方。但當我看見這個地方的時候,我就覺得我對不起小巖了,不該罵他。這個地方挺好的。
我們四個人終于走到了亭子邊,我和陸嶼塵圍著亭子轉了一圈,借著亭頂上發出的光,除了看見每一根柱子上都像寫著某某人到此一游的字跡外,幾乎沒有什么可以看的了。好看的,不是這個亭子,而是亭子對面的夜景。
像站在銀河的這頭,那頭是眾星匯聚在一起,中間是一片黑色,什么都沒有,就更像是宇宙的銀河的一部分。燈火也在我的眼中一山一閃眨巴著眼睛,從前一直以為只有人的眼睛和滿天的星星會閃著不停,沒想到萬家燈火也會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此時頭頂上的星星稀疏可見,卻沒有對面的燈光好看。
星星在這一次輸給了燈火,燈火永遠地住在了我的心里。
我們四個人在亭子里面發現了一個石桌,圍著它坐了一圈。陸嶼塵坐在我左邊,林憂在右邊,小巖挨著林憂坐在一起。
小巖從之前一直不讓我們翻看的書包里拿出來了好多零食,有我最愛吃的爆米花,但卻不是焦糖味的。還有幾罐薯條,幾袋小熊餅干。最后,讓我們大家都瞠目結舌的是,他居然從書包里拿出了一聽啤酒。是一聽,我沒有看錯,一聽是六個易拉罐裝著的還沒開包裝。
我驚奇地問他,小巖,快告訴我你當上冠軍的獎金是多少?
他開心地伸出了兩個手指頭,讓我猜。我猜了兩百,他說不對,繼續猜。我說,兩百五?
他生氣了,說,寧堇子,你才是個二百五呢,你給我比一個兩個手指頭的二百五出來看看!
我一臉不屑地看著他,說,哼,這還不簡單嗎,簡直就是侮辱我的智商。你看著啊......
緊接著,我就伸出右手伸出了食指和中指,用這兩個指頭指著他,說,喏,這就是二百五啦!
畫面突然靜止在帶著點寒意的空氣中,小巖對我的動作已經絕望了,他肯定在心里想我們到底是一個星球上的嗎?
林憂在一旁笑得肚子疼,說,哎,堇子,我怎么沒有想到這點呢,原來二百五是這樣比出來的啊,哈哈哈哈!
陸嶼塵一聲不吭,高冷地雙手環手抱著,看著我們這群無聊的人做一些他認為幼稚的事情。應該說陸嶼塵是從月球上來的,他眼神里的寒意讓人一下子就凍住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在想他到底有沒有注意到我們。
之后陸嶼塵在一旁嫌棄我們真無聊,好不容易請個假出來在這里猜東猜西,神經兮兮的樣子。
林憂立即坐直了身體,對陸嶼塵說,你說得對,我們得珍惜這次一起出來玩的機會。
我對著林憂狠狠地瞟了一眼,在心里說了一句,這么重色輕友的家伙!天哪,我都交了一些什么朋友......
林憂對我做鬼臉,漂亮的臉蛋即使做鬼臉也讓人沉迷,她的笑讓人有點猜不透。
我對陸嶼塵大聲呵斥,我說,哎,小六,你以后離我們家林憂遠一點,你看你把她帶壞成什么樣了?
沒想到陸嶼塵不理我,出神地看著對面的夜景,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的忘記了我說話。
我走到他面前,用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他問我想干什么,我輕浮地回答他,本小姐想摸摸你可愛的小臉蛋,哈哈。
他怔住了,疑惑地看著我,最后一年平靜地對我說,你走開點啦,別擋在我面前影響我看風景。
然后他就一把把我推開了。我能感覺到他沒有用力,只是順著我朝著的方向輕輕往前一推,我就從他面前走開了。
小巖開始為我們撕開零食的包裝,塑料袋一片稀疏聲讓人的耳朵不適。他帶來的吃的堆滿了這個石桌,我和林憂在一旁看著他熟練地撕開這些包裝,然后咽了一口唾沫,就開始吃了起來。
林憂說,真好吃,比我家保姆做的飯還好吃!
林憂在家里她母親囑咐過保姆不讓她吃垃圾食品,必須是一日三餐。我看到林憂的眼睛里閃著淚光,在燈光的照耀下格外刺眼。我知道她又要開始傷感了。
我走過去拍著她的肩膀,說,以后我們多帶你出來玩。我們愿意做你的酒肉朋友。
她欣慰一笑,然后抱了我一下,說,謝謝你,堇子。然后望向他們兩人,說,也謝謝你們,讓我的人生又多了一件勇敢的事,少了一件遺憾的事。
我們一直坐著我們自以為勇敢的事情,比如逃課出來看這樣美麗的夜景,一起穿過那些黑暗的小路,然后圍在一起開心地吃著零食,不用擔心拉肚子還是長胖。
青春,我們自認為的勇敢,其實是很簡單。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凝重了,陸嶼塵站起來說,我去那邊抽一支煙,你們先聊。
我不知道為什么也跟著他去了。我還記得那天路過食堂后面的那條通往宿舍的地方時,他吐著煙霧一臉帥氣的樣子,讓我不相信他這樣的美男子居然會吸煙。
我跟著他去,就想看看他吸煙的全過程,我認為那是一件繁雜的事情。他也沒有反對我跟著他,反而把我往他懷里的位置護,怕我摔倒了。
身后的林憂看著我們逐漸遠離的身影,心里卻不是滋味。而姜巖一直在跟她聊天,找新鮮的話題,然后一起笑。但林憂還是時不時地往我和陸嶼塵的位置看去,天太黑了,她什么也看不到。她有一些生氣了,開始不理姜巖,說她嗓子不太舒服,想歇一會。
陸嶼塵到了一個能看清楚對面燈火的地方,從褲兜里面掏出來一包煙,我依稀看到那是一包十幾塊錢的磨砂,很少有人抽這個,因為很貴。他掏出了剛才為我照明的打火機,把煙頭含在嘴里邊點火邊吸,然后我就看到煙頭的位置火星越來越明顯,他吸了一口后又很快吐了出來,接著吸第二口,才往肺里游走了一遍。
我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就是被他吸煙的姿勢吸引的,他讓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除了郁文。但是郁文不抽煙。
他微微仰著頭,很享受的樣子。煙圈從他的嘴里吐出來后就一直往上升,最后竟然淹沒了頭頂。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冷冷的樣子讓人一時間感覺到春天的寒意。
吸完了最后一口煙,陸嶼塵安靜地看著我,突然,他走向我,離的很近很近,讓我以為面前站了一個高大威嚴的士兵,讓我害怕地往后退了幾步。
他雙手拉著我的兩邊胳膊,半俯下身子,朝我的嘴唇吻下去。但是他沒有做過多的岳池,他的嘴唇很安分地在原地停留十幾秒鐘,親吻的幅度不大。
我呆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看著他的眼睛,也只能看見他的眼睛,任憑他的嘴唇他緊貼在我的嘴唇上,跟燈光下的一株植物一樣,眼睛在黑夜里閃著微弱的光。那一刻我竟然沒有心跳的感覺,或者是,我已經麻木了,我對這個時間的情情愛愛已經死心了,因為它從來沒有讓我重生過。
但是我看見他的眼睛在笑,春風拂過樹枝的笑,干癟之后獲得春天的救贖一般,笑得很自然,讓人聯想到浮生真的只不過是一場夢境,甜美的夢,少女粉色的夢。
這是我的初吻,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的初吻,在一下之間就被陸嶼塵奪走了,如同奪走了我寶貴的青春一樣,我有一絲慌張和不舍。還是在沒有經過我允許的情況下。
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經過允許的。這就是我們短暫的青春為所欲為的理由。
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滿腦子想到的都是郁文,郁文。當陸嶼塵嘴里的煙味提醒了我,現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他,小六,那個叫陸嶼塵的男人。剛吸完煙的小六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樣,他看起來像是一個成熟穩重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他有堅實的肩膀,他有讓很多女生為他癡狂的帥氣的臉,他有一副溫柔的嗓音和一張溫潤的嘴。
這些,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今晚在站在夜色中的他溫柔似水,他讓我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那是出于一種喜歡還是對這種感覺的懷念,總之,他的吻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里纏繞著,我的呼吸急促,心跳也緊跟著加快。
他緩緩地把嘴唇移開,最后還流連一番。突然我感覺到耳根有一絲很淺的呼吸,吹起我的碎發,這時他好聽的聲音響起。
他說,堇子,我喜歡你。
我臉紅了一半,尷尬地對他說,喂,陸嶼塵,別開玩笑了。
他深切地說,這種事情我陸嶼塵像是在開玩笑嗎?堇子,我是認真的。
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告訴他我喜歡的是郁文?我做不到,怕他傷心。告訴他我不喜歡他?但我的心里明明有一些觸動。
最后,我吞吞吐吐地問他,你......喜歡......我什么啊?
他說,我喜歡你是寧堇子,寧死不屈的寧!
剛才的吻還讓我面紅耳赤,感覺自己被施了蠱術一樣整個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剛剛發生的如同一場幻境,讓我不敢回想。
他又說,堇子,做我女朋友吧,我喜歡你很久了,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又活過來了,是你給了我新的生命。
我臉上驚訝的表情凝住了,對他說,小六,我......我......還沒等我說完,他立即接住了我的話,沒關系,我可以等,等你心中有答案了再回答我吧!
我睜大了眼睛望著他,那一刻我真想告訴他,我跟他相識比郁文晚了一步。但是我怕他傷心,我們都在郁文那里受了傷,我們需要被呵護,療傷啊。
我回答他,那......我考慮幾天吧!
他捏了一下我的臉,寵溺地說,小傻瓜,走,我們去那邊吧!
然后手就搭在我的肩膀上推著我向亭子走去,我紅著臉,把頭低得幅度很大,林憂和小巖都以為我在找什么東西。
我只是把類似心動的東西掉地上了,不知道該如何拾起。
走到亭子的時候,林憂關心地問我,怎么了,堇子,什么東西掉了嗎,怎么一直低著頭?
我說,沒什么,那樣東西大概是找不到了。
陸嶼塵以為這只是我為了掩飾我羞紅的臉和忐忑的心情故意找的借口罷了,也沒有多說話。
小巖好像看到了我紅著的臉,打趣地問陸嶼塵,小六,你對我們家小不點怎么樣了?臉怎么紅了?
陸嶼塵邪魅地看著他,和他相視一笑,小巖像是一下之間明白了什么,但是他們之間都心照不宣,沒有說破。然后陸嶼塵就拿起桌子上的零食開心地吃起來,還跟我和林憂說小巖買的零食味道不錯,讓我們嘗嘗。
倒是林憂,一臉疑惑地悄悄問我,堇子,你們到底怎么了?
我搖搖頭對她說,沒什么,他只是去那邊吸煙了,我在另一邊看星星呢。
然后我就指著檐角延伸以外夜空,對她說,你看天上的星星這么多,月亮也很圓,你看到了嗎?
她信以為真,便真的看星星去了。
林憂雖然長著一張漂亮的臉蛋,家境也好,但她沒有那些漂亮女孩身上普遍的驕傲和炫耀,她的謙遜和彬彬有禮一直讓我覺得她很單純,善良,幾乎沒有什么秘密,一眼就能看看破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還記得我跟林憂說起我小時候的故事時她一臉震驚的樣子,她甚至為我的遭遇感到傷心,她說了一句讓我很感動的話:堇子,都怪我沒有早一點遇到你,以后有我陪著你要開心哦。
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朋友的重要性,我發現我以往單調的生命中是如此缺乏一種友誼,以至于我一直以來都是獨來獨往,沒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我浪費了那么多時光,去追逐一些荒蕪的沒有結果的情感。最后竟會笑著說我很好,離開那些人我也可以過得很好,我不需要誰陪我度過黑暗。我本應該獨自走過黑暗啊!
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坐在一起看著對面的燈火一盞一盞熄滅,而我們的歸途還未知。
小巖說,看來今天晚上是回不了學校了,學校宿舍阿姨早已經關掉宿舍門了,學校門禁總是很嚴。
我的心震驚了一下,我是住校生啊,離開了學校去哪里住?我在心里開始忐忑不安起來,比起在這黑漆漆的荒山過夜,我更害怕的是班主任得知我夜不歸宿之后打電話給我母親。母親知道后一定會很傷心的,她肯定會擔心我出了什么事。
想到這些,我就開始在心里打退堂鼓,我想,現在回去還能趕上最后一趟晚自習嗎?
但是我沒有手機和手表,我連具體時間是多少都不知道。林憂也沒有手機之類的通訊工具帶在身上,她的父母是不會給她買這些影響學業的東西的。而陸嶼塵,我現在一跟他說話就語無倫次,不知該如何面對。所以,我只能厚著臉皮問姜巖了,誰讓他手上戴著一塊卡西歐的進口手表呢。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什么是卡西歐,只知道那是一只可以防水的手表而已,過了很久以后才在一本時尚雜志上看到過這個品牌的介紹。
我問小巖,小巖,現在幾點了,回去還來得及嗎?
他看了看手表,然后大吃一驚說,寧堇子,你瘋了嗎,現在都幾點了?
我不相信現在已經十二點了,再次嚴肅地問他,到底幾點了?
他說,現在已經是晚上十二點多了,你想干嘛?
我理直氣壯地回答他,當然是回學校了!
說完,就拉著林憂的胳膊準備原路返回,可是我已經不知道來時的路了。
我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小巖,像一只哈巴狗一樣讓他帶我們回去。我眼神不敢轉向陸嶼塵,他現在,似乎在樂著,我怕撞見他那溫柔似水的目光,深陷其中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他說,現在回學校等著被保安送政教處吧。
我說,那怎么辦?不回去明天就等著挨批,小巖,可是你帶我們來的啊,你得想想辦法......
他自信地說,我已經想好辦法了,哈哈!
我焦慮地問他想到了什么辦法,他說,我們今天晚上就在這里過夜吧,等明天清早就回學校,跟門口保安叔叔說一聲就好了,怎么樣?
陸嶼塵坐在一旁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不敢主動跟他說話想辦法。我現在就像是一只小白兔一樣不敢靠近農夫,感覺離他近一點就會被吞噬掉。我躲閃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逃避,在我還沒有給出答案前。
姜巖又說,明天要是不下雨,說不定還能看日出呢,咱們不是一舉兩得嗎?
我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粗魯地說,小巖,你把我們騙到這里來就是為了陪你看一場日出?
他笑了笑,說,怎么會呢,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和你們一起分享這份喜悅。
他說得情真意切,但是我不會輕易感動的。
因為這樣不算很好的天氣,待上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會凍成雪糕一樣的物體。現在的天氣還不算溫和,冬末春初時節,誰敢在什么都沒有的高山頂小亭子里過夜?
我對他說,小巖,你今天沒事吧,你發高燒了嗎,到這里來降溫呀?
他說,堇子,凍一夜不會死人。
還沒等我張口回答,他又說,你為你的青春做過幾件瘋狂的事情?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在心里想,我的青春,做過最瘋狂的事情就是喜歡郁文吧。
我承認,他這句話觸動了我的心房,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來自我內心的渴望,那個聲音說,寧堇子,怕什么,為青春瘋狂一把吧,為那個喜歡的人來一場永別吧!
最后,我說服了林憂。至于陸嶼塵,我還是不敢和他說話,想起那個吻我就心慌意亂,我已經在他的掌控之中了。他說喜歡我時我能感受到他真切的自信,比任何人都自信。
他一定會很贊同留在這里的,姜巖也是。
突然,姜巖從書包里拿出來一個小巧的毛毯,披肩大小。他直接遞給了林憂,然后對林憂說,你蓋在身上吧,天有點冷。
林憂笑著拒絕了,她說,不用了姜巖,留給堇子用吧,我不怕冷。
誰知道姜巖接下來的話是徹底讓我覺得他是一個重色輕友忘恩負義的人。
他看著我,并且對林憂說,她沒事的,她力氣那么大,脾氣那么火爆,你覺得這樣的人需要毛毯嗎?
林憂被他的話逗笑了,就沒有再推辭,展開了毛毯披在了身上,白色的毛毯搭在她的肩上,活脫脫像穿著裘皮的維納斯,美人如玉,典雅而不失溫情。
就算林憂給我,我也不會要的,我天生活得粗糙。但是小巖的無事獻殷勤讓我嚴重地懷疑他是否有什么貓膩。
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在亭子里蜷縮著度過了一晚。那個讓我們在山上過夜的人,最后反倒是冷得直哆嗦。林憂蓋著毛毯,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也還是冷得面色發白。
而我,已經開始發起了低燒。我的嘴角一直在顫抖,全身也在顫抖。半夜醒來的時候,我看到陸嶼塵的羽絨服蓋在我身上的,而他自己一個人抱成一團,朝著我這邊熟睡了。他睡著的樣子真好看,白皙的皮膚和安靜的樣子讓我現在沒法把當初那個靠在墻上抽煙的少年聯想到一起。
我把他的羽絨服披在了他的身上,然后背對著他蜷縮著睡過去。
第二天四點多的時候,東方已經開始發白了,我在心里祈禱著天快點亮吧,再在這里待下去會凍死人的。最后我還是鼓起勇氣睜開眼睛,準備起身坐到石凳上去等待天亮。等我睜開眼睛,忽然看到旁邊的陸嶼塵也睜開著眼睛,一直那樣無言地看著我,我也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
他驀地對我溫柔一笑,嘴角揚起微微的弧度,他的眉眼一下之間在我的眼里如同四季清晰明了。但是眼睛沒有郁文的憂傷,郁文的眼睛像是承載了許多悲傷的故事一樣,讓我讀不懂。
我只好又閉上了眼睛假裝繼續睡覺。睡不著的時間真的是一種活生生的煎熬啊,在這四季回暖的時節。
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我們一行人起來收拾東西準備下山去。對面山頭的薄霧像是靜止在了山頂上,讓我想起了從書上看來的形容朝霧的詩句來,如同王勃《滕王閣序》的氣勢恢宏。
而我們,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
早上才知道昨晚上我們一行四人在黑燈瞎火中竟然爬上了這么高的山峰,而我們所看到的對面那燈火輝煌的小城離我們很遠很遠,中間隔著一條青色的流淌著的河流。河流自上而下,蜿蜒曲折地纏繞著兩邊的山腳,一條青藍色的腰帶赫然靈動著。
太陽的光從對面的山頭上慢慢透出來,灑在我們四個人的臉上,金黃色的一片暖陽和秋天的麥芒一樣,閃著刺眼的光。我們渴望看到的日出就要來臨了。
我們見到這突如其來的陽光顯得異常興奮,我忘記了全身的疲軟,寒冷在一下之間抽身離去,頓時覺得整個人都有溫度了。就算夜再冷,總能被生命中的陽光驅逐殆盡,我們的四季便是簡單如此罷了。
看到太陽從東方升起來的那一刻,我們都震驚了。那都是我們十幾年來第一次看到日出,心里充滿了對大自然的驚嘆,如生命般隆重的儀式感讓人感到強烈的新的希望,它讓我們停下追逐的腳步駐足。
可惜郁文沒有看到這樣的日出了。也許他早已經和別人去看過了。而那個人永遠也不會是我。
我真想不通到了現在我還會想起他來,他現在連正眼都不會看我了,他的眼睛里閃著一股恨意,一種我也不明了的仇恨感。該恨的人是我啊,他憑什么。
回學校的時候,已經開始上早讀了。英語老師拿著一根纖長的金竹棍,帶領著大家讀英語單詞,一個詞讀三遍,教室里的同學們像是一群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嘰嘰喳喳地跟著讀,有的是故意搗亂。
我們四個人商量好,我和林憂先回教室,然后等早讀課下后姜巖再回教室去,這樣就不會引起大家的懷疑。班主任一向是一個很靈敏的人,一有蛛絲馬跡他就會沿著痕跡來窺探。我怕我們的事情暴露,我的學習委員職位不保。而林憂自然不會有什么事,她不僅長相好看,深得老師喜歡,學習成績還不錯。
想起姜巖,我就擔心他,他肯定會被罵的,因為昨天他告訴我們說他去找班主任請假的時候他已經回家了,沒有假條。不知道他在哪借了一個走讀生的出入證,冒著膽子直接往校門口沖出來,混跡在走讀生的行列中,怕門衛看見他脖子上的出入證照片跟他長得不一樣把他扣下來。
但最后還是被發現了,那個門衛問他是不是跟誰借的出入證,他立即否認了,說自己發育快而已,然后趁著門衛不留神偷偷溜了出來。
昨天的晚自習老師一定發現了他沒在,今天就等著挨批吧。
小巖終于要被制裁了,想到這里,我的心里就一陣暗喜,誰讓他害我們凍了一晚上的,他活該呀。
但是,我還得感謝他。要不是他,我就看不到一直想看的日出了,也不會那么快忘掉心里的不甘心。還有,還有陸嶼塵,我也不知道他喜歡我這件事情。
還是聽天由命吧,小巖應該會承受住班主任的嚴加逼問的,他也一定不會把我們供出來。因為是他讓我感受到朋友就是一起去做一些瘋狂的事的人,在你身邊當著你面說你的缺點,然后在別人面前提起你的時候說你百般好的人。
這些朋友,都是值得用生命去深交的人,雖然我們還沒有一起經歷過生死,我們沒有一起以茶代酒一飲而盡。我們只是普普通通的陪伴而已,但我已經知足了。
而小六這個人,我不知道他是朋友,還是什么。
他還在等著我的回答。
在我考慮的這幾天里,他都沒有來找我一起吃飯了,飯卡也還在我這里。不知道這幾天他吃的是什么,我依舊還是習慣了到點菜窗口指著白菜和土豆之類的蔬菜。下午一個人吃飯,林憂這幾天也沒有來食堂吃下午飯了,說是父母托人從國外買了一些補身體的食材放家里讓保姆一定要做給她吃,不準她再在食堂吃這些沒有營養的食物了。
除了陸嶼塵,再沒有人會從自己的碗里夾一大半肉給我,然后吃我碗里的蔬菜了。
不知怎么的,這幾天怪想他的,自從那天回來后,就沒有見過面了。
那天中午,我去他的教室找他。我站在教室走廊上,往窗口里面探了一眼,沒有找到他,以為他已經跟他的哥們兒們一起去吃飯了,或者是去哪個人少的地方抽煙去了。
等我伸出頭來,站穩身體時,突然感覺有一雙厚實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只看得見指縫間幾道白色的光一動不動,像一扇墻上的百葉窗一樣,透射在地上一排排條狀的陽光。
我被眼前憑空出現的黑暗嚇了一跳,然后猜出來,一定是他,陸嶼塵。這個差點嚇死人的壞家伙。
他換了一個滑稽的很尖細的像一個女人一樣的嗓音問我,猜猜我是誰?
我沒好氣地對他說,小六,你夠了!快把手拿開。
他喪氣地拿開了雙手,對我說,我都變聲了,你怎么還知道是我啊?
我說,你聞聞你身上的煙味,誰和你一樣啊。
他低著頭認真地聞著自己的衣服,身上沒有煙味啊,倒是嘴里有,來你聞聞......
說著就往我鼻子湊過來,我立馬推開了他,說,陸嶼塵,你干嘛呢?你以為這里是你家啊。
他說,有你在的地方,就像家的感覺。
我沒有說話,不知道該接什么好,就轉身回頭準備走。
他一下子拉住了我的胳膊,問我,吃飯了嗎?
我說,沒有,來找你一起吃,看見你這樣,突然就不想去吃了,我回去了啊......
話還沒說完,他就拉著我走到了樓梯口,然后一直下到了一樓,穿過一個寬闊的走廊,往食堂走去。
我覺得大庭廣眾之下,人多眼雜,被人誤會了不好,就掙脫了他那緊緊拽著我胳膊的手。
我說,陸嶼塵,你注意一點吧,這么多人,萬一被看見了......
他說,就是要讓別人看見你是我陸嶼塵的女朋友!
聽到他說的話,我氣憤地反駁他,誰答應你做你女朋友了?
他寵溺地一笑,說,我女朋友就是你啊,你現在不就說了嗎?
他的自信讓他看起來格外迷人,而我卻沒有這樣的自信過。大概,只有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才會有的吧。
我在郁文和林憂面前,更多的是自卑,而在小巖面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調皮形象。
陸嶼塵身上的這種自信,像是一道光一樣劈開了我心里封閉了很久的黑暗,我在別人那里從未找到過這樣的信心。
他還對我說,堇子啊,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你在那群人中奔跑著,然后一直盯著我看直到你消失,當時我就在想,這個女孩怎么這么可愛呢,你當時的臉上沒有太多的骨感,看起來肉嘟嘟的讓人很想捏一下,還有你身上的校服像是一條巨大的裙子一樣把你整個人往里塞,看上去像是一個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娃娃,你的衣袖都把手指遮住了......我也忍不住盯著你看,在心里暗暗發誓,如果下次還能再見到你,我一定和你認識。
于是有了第二次見面,我靠在墻上吸煙,我終于等來了第二次見面。我抽掉了三包煙,壞掉了兩個打火機。他對我說。
他接著說,那天之后,我就一直想著你從我身邊跑過去時的場景,你的短發亂蓬蓬的像是忘記梳過一樣,但是你那瞪得大大的眼睛跟當時你身邊的女生們都不一樣,她們全身上下都是慌張的樣子,只有你,堇子,只有你是一個淡定的女孩。但是我就被你吸引了,我知道上天一定會讓我們再遇到的。于是,第二天,我還在同樣的地方吸煙,等著你路過,我只能懷著一絲希望等待你再次從我身邊經過,我一定會跟你打招呼的。果然,我等了足足一個小時之后,你終于出現了,我還記得你那時候雙手揣在校服兜里,剛吃完飯的嘴角上還有淺黃色的油污,你從食堂出來往里走,剛好和我對視。看到你的時候我太興奮了,我只能靠吸煙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那樣緊張,現在我知道了,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堇子,你知道嗎?
我妥協了,對他說,小六,我想好了,答應你,做你女朋友。
他沒有太多的驚訝,反而沉著地說,堇子,其實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女朋友了。
我問他,為什么?
他說,在那次期末的宣誓典禮上,我第一眼就看見了你,你一直低著頭,我拿著話筒故意說話吞吞吐吐,一會咳嗽一會撓頭,我就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啊,等我講完了之后你才抬起頭,我看見你被擋在了后面,你一直在后面跳起來看講臺上的人是誰,我多想叫你的名字啊,堇子!
我突然有點慚愧了,說,對不起,小六,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他說,不,我痛恨的是我為什么不早一點認識你,為什么現在才有勇氣跟你表白......
聽著他的自責,我一時也不知如何去安慰他,一聲不吭已經成我的家常便飯了。
他說,堇子,我會一直對你好的。
我點點頭,盡管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知道,陸嶼塵是一個好男孩。只有他讓我明白我的存在不是一無是處的,我也有我的價值。和郁文比起來,陸嶼塵都比得過他。
而唯一阻礙我們的,就是起初遇見時的先來后來吧。早一秒遲一秒,都是會錯過一輩子的。
那次恰當好處的遇見,一生,也就只有一次吧,在遇見郁文的時候,那一次就被消磨了。而我們都選擇了沉默,我至今對和他的遇見沒有一個了斷,我于心何忍呢?
現在,是該做一個了斷了吧,他也有了他喜歡的人陪著,我也有了喜歡我的人。
而我的喜歡,可有可無了吧。
我像簽訂一個合約一樣對陸嶼塵說,小六,我們不能公開,我母親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的,我不想讓她傷心,所以這件事不能讓班主任知道......我們......我們秘密地談戀愛吧。
他沒有猶豫,痛快地說了一個好字。
然后又說了一句,以后,就讓我陪著你吧,你喜歡自由,我也不喜歡束縛,總有一天,我們會自由的,我們會讓所有人都羨慕。
是啊,我喜歡自由,我本身就擁有一個偏愛自由的靈魂,在我的內心深處一直逼著我,讓我忘了郁文,去尋找另一片自由的天空吧,只會更藍,更美。那里沒有傷害,沒有自卑和撕心裂肺的眼淚。
是的,我得去另一個地方憩息了,總會有一片屬于我的自由的草原。
我對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淺。那天剛好有風,把散著的齊肩短發吹了起來,有一撮被吹到我的嘴唇上粘著,陸嶼塵輕輕地把頭發拈下來,別在我的耳朵后面。
他的呼吸打在了我的側臉上,卻沒有掀起我的心悸。我不知道為什么,面對陸嶼塵,我會心靜如水,如死水一般未曾流動。
我不知道答應做他女朋友是對的還是錯的,我不想傷害他,我只能傷害我自己。
我別無選擇。
那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吃得很安靜,倒是這樣一層特殊的關系讓我們之間顯得生分了許多。我們都還沒有適應彼此之間這層親密的關系,因此這頓飯吃得很沉默。
陸嶼塵打破了我們之間的僵局,他說,堇子,你以前答應過我跟我講你以前的故事,現在可以講了嗎?
我點了點頭,問他,想聽嗎?
他說,當然想,你的故事肯定比我的精彩。
我想告訴小六,我的故事沒有精彩的地方,只有一望無際的憂傷啊。
我的記憶在大腦里迅速組合,那些過往,又要被我翻出來晾曬一遍了。盡管我討厭這種感覺,但我不能食言。
我清理了嘴里的事物殘渣,然后跟陸嶼塵說了我小時候的事情,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怎么變成一個心灰意冷的大女孩,從七八歲到現在的十幾歲。將近十年過去了,那些事情還是歷歷在目,大概我這輩子都不會忘掉了吧,那些陪伴我無數個晦暗日子的時光。
但是現在我竟然能云淡風輕地跟陸嶼塵說起我的那些悲傷,獨獨不敢跟他說起我喜歡郁文的那段時光。除了林憂之外,沒有人會知道。
聽完我的往事后,我們剛開始都一聲不吭。
過了一會兒,陸嶼塵整理好了心緒,自責地看著我說,堇子,對不起,我恨我以前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我在你身邊,不會再讓你難過了!
聽著他的安慰,我如此平靜。我能理解他為什么自責,可是,這些事情跟他沒有關系啊。
他的自責讓我想起了老天爺的不公平,為什么自責的那個人不是郁文?不是我的父親?不是那些傷害過我的人呢?他們一個個都活得很開心。
上帝是不公平的,他總是喜歡捉弄人,最后躲在人間偷偷地笑。所以我曾經一度恨他,這種恨夾雜著太多我想要而未曾得到的東西,它們貧瘠,貪婪,嗜血一樣可怕。
我的恨并不能讓我的家庭重歸于好,并不能讓離我而去的人千里迢迢來到我身邊,這并不能讓我的生活好過一點,反而更加冷漠,無情。
作為一個常被拋棄的人,我們的郁郁無終都像血淚一樣的流向塵土里,卑微如塵埃,低賤如污泥。輕易獲得的,都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譬如情愛,譬如生死。
和陸嶼塵在一起,是我做夢都沒有想過的事情。甚至連關于他的夢都沒有。
我們之間缺少的東西,以后的時光都會彌補的吧。
就像那次看日出一樣,就算自己遍體鱗傷,也要不顧寒冷堅定地站在山頂上看著太陽從東方山頂上升起來,照亮荒蕪的靈魂。也只有那次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我是有靈魂的,之前它一直被封閉在了世間的黑暗里,讓我無所適從。
不知哪個時刻會出現一縷光照在心上,穿過冬日的荒涼,發出芽來,開花結果。也許這就是一種簡單的救贖,這種救贖在如此漫長的時光里漂洋過海,流浪了很久才抵達我緊閉著的幽暗的門口,我推開門讓它進來,我請求它不要走。
我不知它會不會走。
我深知我不會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