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巖和我坐在同一張椅子上,我們一起安靜地看著海面。昨天剛下過雨,深秋已經寒意十足了,冷空氣從地底下纏繞著褲腿往上升,直到打在我花白的兩鬢。我不由得披上了那條很喜歡的披肩,打了一個寒噤。
姜巖問我,你們后來怎么樣了?你和他。
這句話讓我如夢初醒。我卻說不出話來。
我微斜著頭,看著天上的烏云向南移動,它在天上似乎和那段刻骨銘心的時光一樣奔走。風也往南吹,從我們的背后穿過來,我們依舊面不改色。此情此景,已經數不清伴隨了我們孤寡的年華多少日夜。
他又說,這么多年了,終于可以停下來好好感受平靜的日子了。
我回答他,是啊,你們當初都馬不停蹄地往不同的地方趕,而我這個沒有方向感的人最可憐啊。
他說,方向感?我早已經沒有方向感了。
他蠕動了一下干癟的嘴唇,從胸前的禮服兜里拿出一張灰色的格子方巾,把眼角的老淚擦干凈。每個老去的人眼角都會帶著淚,那是屬于年邁之人的標志,從小巖臉上,就好像看到了現在的自己一樣,我也一定如他一般孤獨無助。
他繼續說,我們心里的那個人,就是我們的方向感,而我們卻誤打誤撞地越走越遠,最終還是迷失了自己啊!
他的話倒讓我想起了海上的燈塔,路過它的船只一定不少吧,自然被它引到終點的人也不少。
而我們就是那些沒到終點的人之一。
我的終點,在哪里呢?
在一個不知名的無人島上吧,在南以南,在北的北方,在混跡的人群里躲躲藏藏,在莊嚴的秘密花園里,對著門前的石柱唱著憂傷的歌。
我又開始慢慢陷入回憶。
回到那一年,課桌上的筆四處散落,紙張凌亂,書本上勾勾畫畫看不清。我在筆記本上寫著端正整齊的字,不會寫得很滿,有時候會故意把很多字拉得很長,或者很寬,留下足夠的邊距,這樣看起來就有我自己的字體風格了。
那時候一心想著標新立異,想著怎樣把校服穿出禮服的感覺,想著怎樣把自己的頭發扎得跟別人不一樣,想著怎樣去喜歡一個人,以一種不同于別人的方式。想著怎樣讓自己在人群中讓他回眸一瞥,讓他多看幾眼也罷。
寫字的時候我喜歡歪斜著頭,離筆記本很近,背也是微微坨起。林憂不知什么時候躲在我后面去了,趁我在寫不字的時候,突然拍著我的背說,哎,寧堇子小朋友,你的背還可以再弓一點嗎?都快彎成毛毛蟲了。
而此時,我寫著不字的手被她這一拍就亂了分寸,一緊張就把右邊那一撇拖到了筆記本邊際,畫一個四分之一圓。在她突如其來的驚嚇后,我的整個身體居然像地震一樣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我扼制住一臉的憤怒抬起頭和藹地看著她,立即把背部伸得筆直,像一根旗桿一樣。我對她不甘示弱地說,這位林憂小朋友,請你給我一個伸直背好好做人的理由。
她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看到了我筆記本上因驚嚇手滑拖得很遠的不字,再又看到我受了驚嚇后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就笑得更加大聲了。
一向溫柔可人氣質非凡儒雅有度的林憂不要形象了嗎?我對眼前的她投去不可思議的目光。
我定睛看著她,看她有沒有悔改之心。
終于看不下去了,我問她,這位同學,請注意一下您的儀表儀態,這樣被男生看見了有損顏面,恐怕......恐怕這輩子都別想翻身。
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舉動,稍微收斂了一下,但是臉上還是包不住笑,用雙手捂住。看來她還是沒有悔改。
等到她完全冷靜下來,她說,你膽兒怎么這么小,我就拍一下你的背,你就跟一個烏龜一樣往龜殼里縮。
說著說著她又開始憋不住笑了。我在一旁看得是如醉如癡,為了讓精神病院少接受一位病人,我對她說,林憂同學,你閃亮的門牙上還殘存著一個紅色的辣椒皮,請擦一下,有點污染我的眼睛哦!
聽到這話,她笑紅的臉立即變成了青色,立即走回到座位上。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巾和一塊小鏡子,小鏡子剛好和她的手掌一樣大小,她緊握在手里沒有人看見,除了騙她的我悠悠地看著她。她張開嘴露出牙來,仔細地照了一番,左右歪斜地照了一頓,還是沒有發現我所謂的紅色辣椒皮。
然后她放下鏡子氣勢洶洶地朝我走來,她說,寫不字畫圓的這位女同學,騙人是不好的哦,你比紅色辣椒皮還皮喲!
我在一旁終于笑了出來,問她,怎么樣,紅色辣椒皮清理下來了嗎,被別人看見了你的班花位置不保啊,快去仔細瞧瞧。
說完,故事反轉,開始我嘲笑她了,我倒是笑得沒有她那么大聲。
她說,哎呀,小丫頭也學會騙人了,我這烏鴉還不會飛呢。
我對她說,你是烏鴉,那我就是老鴇了,我可以讓你當招牌女王,哈哈。
她沒好氣地說,快收起你那邪惡的小腦筋吧,小心我告訴陸嶼塵去。
我說,死心吧你,他聽到了會夸我的。
林憂對我壞笑著說,寧堇子呀,你等著挨批評吧!
下午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果然,她把我自稱是老鴇的事說給了陸嶼塵聽,他聽后,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他指著我的腦袋笑著說,看來我的堇子是長大了啊,要當老鴇了,你自己還是一個小姑娘呢,你就不怕客人點名要你啊,哈哈哈哈。
我拍打著他的胳膊,反駁他,說,呸,我是一個純潔的老鴇,有我的林憂小姐還不夠嗎,客人排著隊等著見她呢!
林憂吃著飯,聽到了我的話后差點把飯噴了出來。她喝了口水把飯咽了下去,然后對著我說,小朋友,你還是老老實實學地理吧,別想著花天酒地了。
說完,還不忘用手摸一下我嫩滑的臉,那個時候臉上的肉比較多,她一用力,臉上的脂肪就堆到了一起。
陸嶼塵看見了,笑著打趣我說,堇子你臉上的脂肪堆起來,簡直是可愛極了。
另一桌吃飯的人將我們三個莫名其妙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因為我們說得很大聲。一個中年禿頭男性在一旁咳嗽了一聲,隨后投來鄙夷的目光,直截了當地對準我們三個。他也許是食堂工作人員。
當他目光一轉看到林憂那楚楚動人的臉龐時,整個人頓時精神了起來。我將那個中年男人觀察得十分入迷。
我轉過頭去逗林憂說,林憂,還是你有魅力大啊,你看你的愛慕者已經排到食堂了。
她對我說了兩個字,閉嘴!然后把我架在碗沿的筷子拿起來,掰開我的手指將它們夾在我的拇指中央。
說了這么多,飯菜都快涼了,林憂和陸嶼塵兩個人夾在我碗里的肉看起來比他們自己碗里的肉還多,這讓我不免發出一聲感嘆,唉,看你們,老往我碗里夾肉,我的臉上都長了這么多肉了,能不能考慮一下我的臉的感受?真叫人氣憤。
他們二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說,不能!
寧堇子,這是對你平時羞辱我的懲罰。
陸嶼塵不知羞恥地詆毀我。我何曾羞辱過他,明明是他一直像個跟屁蟲一樣賴在我左右。
堇子,這是你對你不長個子的懲罰。
林憂不知道為什么也跟著陸嶼塵的口氣瞎起哄,讓我哭笑不得。
現在他們兩個人是在一條戰線上了。我沒有再發言,一臉無辜的樣子。
轉頭間看到從門口那里進來了兩個很熟悉的身影,他們沒有注意到我,或者說我們。那兩個身影挨得很近,差兩厘米就要黏在一起了。
是郁文和楊韻樺他們兩人。
果然是金童玉女。我在心里自嘲道。
我立忙把頭轉向另一邊,直到他們走到點菜窗口我才轉過來。
陸嶼塵見我不安分地吃飯,以為我要打噴嚏,就遞過來一張紙巾,誰知道我一下子就拿來擦嘴巴了。我以為他遞給我擦嘴的,因為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我有任何異樣,一切似乎都是自然而然。
他愣在那里無語地看著我,說,喂,你噴嚏到底打不打啊,我好準備把飯端遠一點啊!
我直直地看著他,眼里充滿了陰森和害怕,像是一個恐怖片里的女鬼一樣,眼神讓人后背發涼。他不會知道此刻的我心里是如何地翻江倒海,波濤洶涌。
他看出來了我有點不對勁,問我怎么了,我搖搖頭對他說沒什么,然后繼續埋頭吃飯。大塊大塊地往嘴里塞肉,塞完肉之后又夾了大面積的白米飯往嘴里送,像極了綠林里的那幫好漢,此時就差一斤白酒了。
我突然對陸嶼塵說,小六,你去旁邊的超市買飲料吧,我想喝百事可樂。
他二話不說就起身去超市。晚飯還有一大半沒有吃完,肉少得可憐,都是我打來的素炒白菜和燉土豆。
見陸嶼塵走后,林憂突然拉住了我正往嘴里送飯的胳膊,焦慮地問我,你中邪了啊,怎么回事?
我還是搖著頭對她說,沒事,我就是很餓,想多吃點。
女孩之間的心事又怎么能瞞得住。
她說,跟我說呀,你看見了什么?
說完林憂往我剛才看的地方瞥了一眼,她的目光掃到了長得跟陸嶼塵一樣很帥氣的郁文和站在他身邊同樣很漂亮的楊韻樺,她不認識他們,只以為只是一對普通的情侶,郎才女貌而已。
她繼續往后看,看到一個左手持餐具右手盛湯的男胖子,個頭很高,身材魁梧,她怎么也無法將我剛才的失態和那個胖子聯系到一起。
我試圖轉移她的視線,便騙她說,憂,回去和你說,快吃飯吧!
其實我并不打算跟任何人說。
林憂這才回頭繼續吃飯,陸嶼塵買飲料去了還沒回來。我突然想起來超市在很遠的地方,在一里外的老操場上面,得爬好幾道石梯,經過兩棟男女宿舍,再拐過一棟老式教學樓才到。我當時真是發神經才會讓他去買飲料。他當時怎么不像以前一樣反駁我呢!
突然有些心疼陸嶼塵,等他回來,飯菜就涼了。
我還是忍不住微微抬起頭來,偏了很小的角度往剛才郁文和楊韻樺的方向看去。
他們是在一起了嗎?
我早該猜到了。呵呵,他們終于在一起了。
我的心里一陣翻涌,他的手搭在她的背上,把她往自己身邊護,她身前的人太多了,擋住了我的視線。
他們二人都是走讀生,也跟林憂一樣下午到食堂吃飯方便一點,而林憂是為了逃避她那個家,郁文和楊韻樺是為了炫耀他們之間的光彩奪目的愛意嗎?
我終究是沒有解釋權。
我的嘴角揚起不屑的笑,帶著一股嘲諷,對我自己的嘲笑。看到他們第一眼竟會引發心里如此大的波動,我以為我已經適應了的,但是我還是沒有料到我比想象中更敏感,我的崩潰在他們昭告全世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爆發了。
他們一起有說有笑,他幫她擋在額頭上的頭發輕輕地掀開,寵溺地看著她的臉,那種溫柔,我以前從未見過。
陸嶼塵手里拎著三瓶飲料回來了,他買了三瓶可樂,透明的瓶身里面還冒著深咖色的二氧化碳小氣泡,它們快樂地冒著,一個接一個。
我呵斥陸嶼塵快點吃飯,他一定還沒吃飽。
他笑嘻嘻地說,怎么樣,夠意思吧!
我點點頭,卻怎么也笑不起來。
打完了飯,郁文和楊韻樺不偏不倚剛好往我們三個人身旁經過,是他身上特有的香味,我聞到了。但我沒有抬頭看,我假裝很餓一樣大口地吃著飯,我怕他看到我此時的狼狽樣。
然而,我的害怕還是出現了,他們走到我們身旁的時候停了下來。
我緊張的心幾乎快要停止跳動,那一刻最要命,我感覺眼睛里辣辣的,鼻子泛酸。我用盡所有力氣將眼睛里打轉的眼淚逼回去,不敢閉眼睛,一閉眼它們就像水龍頭的水一樣噴涌而出,我的所有秘密都會暴露。
誰讓我天生淚腺發達,從小到大練就一項將眼淚逼回去的技能,我真感激我的童年啊。
郁文還是看到了陸嶼塵,還有低著頭吃飯的我。陸嶼塵不認識林憂。楊韻樺也只認識我。
陸嶼塵在同時揚起額頭與郁文四目相對,眼睛里的倉促寫滿了震驚。
郁文跟陸嶼塵打招呼說,小六,好久不見了!
他顯得有點木訥,像是一個分離了很久的小孩見到了自己很想見的人一樣會因為猝不及防地見到而表現得很笨拙。
郁文從本來就很僵硬的臉上硬擠出一個微笑來,他的語氣里充滿了驚喜和落寞。我知道他們好久不見了,可我和他,不也是好久未曾謀面了嗎?
陸嶼塵看到了他和楊韻樺。
他很平淡地看著郁文,然后從嘴里吐出來幾個很冷的字。
他說,是啊,好久不見了,你還是老樣子。
其實,他們也不是進學校以來第一次見面,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上學期期末那次宣誓典禮上,陸嶼塵站在主席臺拿著稿子念著宣誓語句的時候,郁文就見過他了。
誰也不知道他們曾那么熟悉,誰也不知道他們早已是陌路人。而他們的過往,我那時候一概不知。
就連,就連楊韻樺也同樣喜歡著郁文的事我也不知道。
可是這些讓人不愿相信的事實就這樣馬不停蹄地趕來,我站在時光里傻了眼,哭紅了雙眼又能怎么樣,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你在乎的永遠不會屬于你。
最后和我打招呼的不是郁文,而是他身邊的楊韻樺。
她對我微微一笑說,寧堇子同學,是你啊,好巧。
她有點靦腆,臉上微微泛紅,倒像是一個新娘子一樣笑得含蓄。站在郁文身旁,她一定很幸福。
我回答她,你們兩個人也好巧啊,怎么,現在是在一起了嗎?
她點點頭,還是笑著,要是沒有你,我們也不會在一起。
我臉上的表情僵住了,沒有再說什么,我們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剩下林憂和陸嶼塵在一旁一頭霧水。
接下來楊韻樺湊過來在我耳朵邊悄悄地說,我們現在是地下戀情,你跟你的朋友說一下要保密哦。
誰又能體會到我心里的五味雜陳,但還要裝作什么都沒有看見一樣,笑著回答她,好的,我們會保密的,你們放心,祝你們幸福。
我記得,在說幸福兩個字的時候,我稍加停頓了,其實我想說的是,祝他們早日分手。
在這一點上,我從來沒有這么邪惡過。當我看到他們一起走進來,就什么都明白了。喜歡他,是我做過的最邪惡的事情。
從我跟楊韻樺開始打招呼到結束對話,郁文都站在一旁一聲不吭,但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不敢看他。
只要我一看他,淚水一定會噴涌而出,我一定會很狼狽。我兀自心疼,滴血般的疼。
那么喜歡他,現在他跟另一個人走到我面前,他們那張揚到無恥的愛情,憑什么要被我看到。
說了短短的幾句話,他們兩人就走開了,找了一個很偏僻的座位面對面吃著飯,邊吃邊聊天,開心得不得了。
不用轉過頭去看,我也能猜到,他們蓄藏了很久的一臉幸福的樣子,歷歷在目,讓人心格外地冷。
我跟陸嶼塵繼續吃飯,像是兩個吵架了的小孩,誰也沒跟誰說話。
林憂放下了筷子,問我們怎么了。
我們還是沒說話。
陸嶼塵因為郁文,而我,是為了......為了那種幻想破滅的感覺吧。或者,是那個人,喜歡了很久的人,最后還是跟別人在一起了。
關于以前的一切,林憂什么都不知道,她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暈頭轉向地看著我們。沒人給她解惑。
她對我說,堇子,你怎么回事,碗里都沒有飯了你還拿著筷子往嘴里送?
我突然意識過來,我的碗里空空,什么都沒有了,一粒米都沒有了,只剩下蔬菜碎屑和豬肉的一層油粘在碗的一邊。我竟然拿著筷子一股勁地夾著空氣。
捏緊了黑木色的筷子,使勁捏著,直到筷子和我手上的骨頭相互摩擦,來回摩擦到出現一條條紅色的醒目的紅印,我才放下來。我看著自己的手感受著肉體上的疼痛,很輕,很麻木了。
還是沒有心里的痛來得更加突然,猛烈。
最后,我們三個人就這樣不歡而散了。林憂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兩個人,實在是忍受不了了我們兩個人中邪了一樣的表情。
她走的時候說,我不知道你們和剛才那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么故事,我是一個后來參與者!今天就這樣吧,我先走了。
然后,她就站起身來端著還沒吃完的餐盤去了餐盤回收處。我感受到了她走的時候氣鼓鼓的樣子,她認為她不配做我們的朋友,就因為她對于我們的以前毫不知曉。
都走吧,走了清凈些。熱淚在眼眶里回旋著,我死死不讓它們流下來。
接下來走的,是陸嶼塵。
我知道他心里的傷害到現在還是不能放下,他承受過的侮辱,失望。他跟郁文之間的友情沉寂了這么久,最后連打招呼都是勉強的。自己卻比關心自己更關心對方。
人是最善于偽裝的熱血動物。
小六走的時候很安靜,一句話也沒跟我說,就連一個轉身回頭都沒有。他的背影讓我一下之間很落魄,內心的悲涼像噴泉一樣涌了出來,不可收拾,像剛過去的冬天,還留著寒意。
我是最后走的,在郁文和楊韻樺吃完飯之前不久。
餐盤上的油漬已經凝固了,眼睛被淚水填滿,什么都看不清。可我獨獨不敢讓它們掉下來,掉下來了就不可能干涸了。
流著眼淚的青春,河流一樣,大海一樣,有足夠的水分儲存在另一個時空,我想哭的時候,它們就控制不住自己涌出來,我想停下來擦干眼淚的時候,才發現,它們已經收不回去了。
郁文,那個從第一天就喜歡上的人,我從來沒有那么確切地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喜歡過一個人。
我喜歡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我喜歡他森林般的睫毛,我還喜歡他冰川似的外表,以及熾熱的不外露的內心。
那些我被人說壞話的時刻他背著我偷偷為我出頭看起來倒像是一個笑柄。他如何知道他留在我心里的觸動。
半年前,和他剛做同桌,我就開始寫日記,黑色筆記本上都是關于他的日記。篇幅不大,字跡工整,那是我一筆一劃寫出來的。那時候喜歡寫他的五官,帥氣的五官,青春洋溢的額頭,臉上好看的弧線,濃密的眉毛,以及悄悄長出來的短短的胡茬,很淺,在遠處幾乎看不清,只有離他很近的時候,我才驚奇地發現。
以及他那荷爾蒙十足的嗓音,在我耳邊睡著了一樣的空靈靜謐,我只聽見了他的呼吸,從他的嘴里散出一股清香,薄荷的馨香。
那天下午,我像丟了魂一樣回到宿舍。以前幾乎是陸嶼塵回宿舍的時候我才考慮一下回自己宿舍,縱使是在二樓。
推開寢室的門,我再也憋不住了,泣不成聲。同時在寢室的人還有一個人,她以為我受欺負了,著急地跑過來問我怎么了。我一句話也不愿意說,迅速地躲進被子里,眼淚決堤,沒有順著兩邊臉頰慢慢流下來,而是從眼睛的四面八方,肆意流淌,流回到眼睛里,嘴里,耳朵里。
室友過來掀開我的被子,問我到底怎么了。她看到我哭得滄桑的眼睛,我的眼神里流露出一股恨意,對所有人的恨意,更加憤怒的是,我最討厭誰在我哭的時候來掀我被子,這一個導火索讓我徹底爆發了。
我對她怒吼一聲,都他媽的給我滾開!
然后用力的扯過她手上的被角把整個身子都嚴嚴實實地蓋住了。繼續小聲地哭,被子裹住的身體起伏著,顫抖著,像極了一個寒夜里凍僵的路人,他沒有地方可去。
我當時沒想到那句話會從我的嘴里說出來,無情,憤怒,可憐。第一次罵別人,我感覺前所未有的舒服,但我卻對著一個什么錯都沒有的人罵出來。
那一刻,室友一臉愕然,臉色十分難堪,坐在我床邊幾秒鐘后還是自覺地走出了寢室,走的時候還順手關上了門,她使勁地關上了門,好像在反擊我剛才發脾氣的怒吼,還聽到她在走廊的時候大聲地罵了一句話。
她說,狼心狗肺的家伙!我他媽的欠你的?
她不會真生氣的,只是找一個臺階下罷了。
晚上去教室上晚自習,我的眼睛確實是腫得很難看,跟我的哭相一樣難看。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去上晚自習了,不然待會班主任會發了瘋似的去找我,甚至會給我母親打電話詢問。總之,學校的這一套繁瑣無奈的處理方式真的讓人不得不怕。
我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讓整個人看起來很滑稽。因為進教室的時候,依稀記得一個名叫姜巖的同學坐在門口的位置從我進教室的時候就一直盯著我的眼睛看然后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笑,讓我心生厭惡。
我記得我看向他的時候向他狠狠地看了一眼,他立即收斂了臉上的笑,原本站著叉著手的身體突然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慌張地隨意拿出一本書來翻閱。
他好像很怕我,但我并沒有對他做過什么。
回到座位上的我哪有心思看書做題,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的樣子很容易讓別人誤以為我猝死了。
林憂過來了,她跟我同桌說了一句話,然后兩人同時達成了協議。
她用溫柔的口氣央求跟我還不太熟的同桌,說,同學你好,我們今天晚自習能換一下位置嗎?我來找學習委員給我講題。
她站在走道里用卑躬屈膝地請求著。我的同桌猶豫了一下后最后還是點了點頭,然后收拾書本往林憂的座位走去。看到我心情沮喪的樣子她巴不得立即逃離,她可不想當受害者,只能敬而遠之。
林憂慢慢坐下,邊坐邊觀察我,看到我紅腫的眼睛時,不住地搖頭。她從校服兜里摸出一片厚實的紙巾,去打了熱水打濕之后遞給我。
來,拿去蓋在眼睛上,一會兒就不酸疼了,沒有冰塊和熱水,只能想這個辦法了。她關心地說。
我無精打采地接過她手里的紙巾,蓋在了眼睛上,然后繼續歪著頭趴在桌子上躺尸一樣。
她遞過來一個筆記本,上面寫了一段很長的話。
你從今天看到那兩個人就一直不對勁,看你的眼睛都腫成這樣了,哭得很厲害吧?對不起,我下午有點生氣走了,因為我想真正地走進你和陸嶼塵的心里,希望你們把我當真正的好朋友一樣,而不是一個和你們一起吃飯的人......林憂跟我坦白說。
我拿起筆在那個棕黃色的筆記本上回了一段話,對不起,不該把你扯進來。但是在我心里,你早就是好朋友了,不可替代。我只是......只是心情糟糕透了,緩一緩就好了。
由于是自習時間,所有人都很安靜,但是真正學習的沒有幾個人,其他人都在看小說,或者在桌子下面偷偷玩按鍵的手機。林憂只能跟我用寫字的方式對話,把她心里的迷惑通通吐露出來。
她看完后,臉上露出一股安然的笑意,她很開心我把她當成了真朋友,但是她臉上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又變得憂愁起來,然后抓緊筆在筆記本上繼續寫著。
一分鐘后,她又把筆記本遞給我。
我看到她寫著:堇子,我知道你和那兩個人一定發生過什么深刻的故事,你......是喜歡那個長得跟梁朝偉很像的男生嗎?
看到梁朝偉的名字出現在筆記本上,我突然想起來,第一眼看到郁文的時候就覺得他長得很像我印象里的某位男明星,一時忘了叫什么,以為是自己出現的臆想。
依稀記得小時候看爸爸從街上買的電影影碟時,有看過他演的《倩女幽魂》,那個跟我有著同樣姓的書生,寧采臣。原來寧采臣的真名叫梁朝偉,那個跟郁文很像的人,他們有著相似的臉型輪廓,鼻子有點塌,眼睛一樣有神,像一潭夏日的泉水帶著一股清冽。
但是他長得像誰,跟我現在有什么關系,我為什么還要去刻意回想一下他跟梁朝偉長得像的地方呢?
我真的是著了魔了。
聶小倩為了他放棄了往生,我做了他的信箋,把字帶給另一個人,他喜歡的人。
我在筆記本上回了她:你這么一說,他確實跟梁朝偉有幾分相似,還跟演陳浩南的那個鄭伊健像嘞!
她回我:陳浩南是誰?
我回她:你不知道陳浩南,鄭伊健你總知道吧?看過《古惑仔》系列電影嗎?
她愣愣地看著我搖搖頭,一臉茫然。
我繼續在筆記本上寫著:說白了吧,臭烘烘的陸嶼塵還跟陳浩南有幾分像呢,你可以大概想象他的樣子。
一會兒后她遞給我筆記本,上面寫著:那你的意思是陸嶼塵跟陳浩南像,那個男生也跟陳浩南像,然后就是陸嶼塵跟那個男生也長得像?那我明白了,那個男生跟陸嶼塵像的地方就是他們都跟陳浩南幾分相似......
隔了一段之后,我繼續看下去:說實話,你有沒有對陸嶼塵動心?他長得像你喜歡的男生。
我寫道:喜歡同一個人兩次是很難的,哪怕是相似的人。
林憂深吸了口氣,對著筆記本抿嘴一笑,握著筆寫著:那......你和我講講你跟那個男生的故事吧!精彩嗎?
她把筆記本遞過來的時候一臉期待地看著我,純凈的雙眸看上去像是一座秘密的西方城堡,她不笑的時候像是房間里的公主,笑起來的時候像是王侯小姐。沒有人能不被林憂的美貌折服。她臉上的時光是平靜的,輕輕劃過,不留一記物是人非的痕跡。她總還是她,我倒不像我了。
是時候跟林憂講我和他的故事了,不,是三個人的故事。
在筆記本上一個字緊挨著一個字寫著:他叫郁文,高一剛軍訓完的時候巧合成了我的同桌,和他做同桌的第一天他就把我心愛的鋼筆摔地上了,但我沒志氣地輕易就被他帥氣的臉龐吸引了,最后竟然喜歡上了他。他附身為我撿鋼筆的時候我就對他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我也沒想到那是喜歡的感覺,因為好久沒有喜歡一個人了。這份喜歡埋藏在我的心里好久好久,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他有喜歡的人了,那個人不是我,是白天我們在食堂看見的那個站在他身邊的女孩,她叫楊韻樺。當時我們三個人是在一個班級,所以都認識。
后來他跟那個女孩表白了,還是我攛掇他給她寫一封情書,最后還是我主動替他寫的情書。當時我以為他被拒絕了就會死心吧,楊韻樺是不會接受他的告白的。
果然她拒絕了,她其實也暗暗注意郁文好久了,對他也產生了好感。但是那段時間學校查談戀愛查得很緊,風聲很大。所以她就沒有同意在一起。后來文理科分班,她為他改了志愿,原本選的文科,后來找老師改成了理科,就是為了跟他一個班。
我不知道他們兩個是什么時候在一起的,楊韻樺也喜歡郁文這個事實我是前幾天才知道的。有一天在廁所的路上碰巧她走在我后面,她說她想跟我聊聊,我們一起坐在樹下的長椅上聊起郁文的時候她親口跟我說的。她不知道我也喜歡郁文,她一定認為我能為他遞情書,一定不是喜歡他。我想是她想錯了。
但是我的心像是快死了一樣透不過氣來。林憂,你告訴我,應該怎么辦啊?
寫了好久,我才把這長篇大論的文字組合好,像一篇半成品作文一樣,一氣呵成。
我遞給林憂的時候,她看到了這么多文字,不可思議地說,寧堇子,你不去當作家簡直就是浪費了啊!
我嚴肅地對她說,作家哪是這么好當的啊,不準你侮辱這兩個字!行了,你快看吧!
我們兩個全然不知現在是自習時間,還不自覺地大聲說出了聲。當我聽到她貶低作家這個職業的時候我竟然會忘了此時內心的痛苦,而去反駁她。
我只知道,文字是我認為世界上最神奇的一個載體,它能把人不敢說的話都以另一種無聲的方式表達出來。
我,能忘掉他嗎?
那天,我讓林憂別跟任何人說我喜歡郁文這件事,特別是陸嶼塵,一點都不要提起。因為他就是個多事的人,說了還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來呢,把人家情侶拆了都說不準嘞......
說起陸嶼塵,還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了,心里有沒有好受一點,肯定抽了不少煙吧。
除了我的事情外,林憂還同樣困惑著陸嶼塵的事情,但是她沒有直接問我。我知道她想弄清楚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就算她和陸嶼塵平時只是跟我一起吃飯,但,我們三個人,顯然已經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了。
于是,下了晚自習過后,我約林憂到了走廊上,對她說,林憂,你想知道陸嶼塵的事情嗎?
說到陸嶼塵,她就恍惚一下,表示自己沒有聽錯。
因為,陸嶼塵是不會把自己的事情跟任何人說的,除了那次我死死逼問他之后,他才和我大致說了一些他小時候的事情。在別人眼里,陸嶼塵是一個壞得有幾分姿色的學長,他神秘莫測,關于他的謠言都傳到了別的高中去了,常常有隔壁高中的女生假裝是我們南桐七中的學生冒著生命危險偷偷溜進來看他,最后看見了他,她們相互尖叫著說他比傳說中的更痞更酷。
尤其是他抽煙的姿勢,幾乎帥到了天際,一種成熟男人充滿了荷爾蒙的味道和魅力,讓人深深地淪陷。
如果說郁文是一座冰山,那陸嶼塵一定是一場烈焰。
我簡短地跟林憂說了陸嶼塵和郁文之間的事情。
他們小時候是鄰居,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無論做什么都是一起,在陌生人眼里以為他們是雙胞胎。后來陸嶼塵中考與重點高中失之交臂,來到了南桐七中,但是從小跟他一起上同一所學校的郁文居然放棄了進入重高的機會,他在家和父母反抗去重高,就來到了南桐七中。由于郁文的父母對陸嶼塵的一些誤解讓他們兩個人之間也產生了一些矛盾,他們的友誼就從那時起破裂了。郁文一家搬家了。
就算在同一所學校,他們兩人也幾乎見不到面,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直到今天,郁文看見了陸嶼塵之后就主動過去跟他打招呼。
所以,他們之間,算是言歸于好了嗎?
我問林憂,你有沒有一個讓你深刻的人呢?
她總喜歡猶豫一下再回答我。她低聲地說,有一個人,但是我暫時還不想說我們的事情,堇子。
她用抱歉的目光看著我,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絲隱忍。然而對于她還不想說的事情,我也沒有再過問。
時間會讓一個人慢慢吐露心聲,聽他們說話的人可以是一個認識不久的人,可以是森林里一顆剛發芽的樹,也可以是后山上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總之,青春是不會藏著掖著,我們恨不得把點點滴滴都記錄下來,說給別人聽,只要有人愿意聽。
每個人的故事的都是不乏聽眾的,說與聽之間可以不隔著嘴和耳朵。
再次看到郁文的時候,是在廁所旁一個團委辦公室門口附近。他上完廁所準備回教室,而我正拉著陸嶼塵的校服袖子逼他交出我從衣服兜里掉出來的藍底一寸照,那是我用來申請貧困資助用的,得貼在那張A4紙的右上角位置上,讓審核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人家里窮不窮。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窮得更加明顯,拍證件照那天我還特意穿了油黃色的校服去坐在鏡頭前面,呆滯地看著鏡頭前面的原型感光元件。
所以,相機里拍出來的我像是一個殘障兒童一樣沒有規則的眉毛,眼神黯淡無光,頭歪向一邊。要不是為了這次評比,我還真不愿意承認照片上的那個人就是我。
陸嶼塵故意問我照片上是誰,我唯唯諾諾地說那個人不是我,是班里的女同學,我拿來做紀念的。
但是陸嶼塵一口就否定了我的謊言,他說,寧堇子同學,難道世界上還有比你更蠢的人?說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
我氣得咬牙,伸出我的大粗手準備去搶回照片,他往后一躲順利地把拿著照片的那只手舉過頭頂,他那一米七五以上的個子對我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挑戰,我只得跳起來去拿他手里的照片。一切都是枉然,人家陸嶼塵紋絲不動,倒是我在一旁累得半死不活。
我只得乞求他了。我說,小六大哥啊,拜托你把照片還給我吧,那是我未來的生活費啊!
對于我的請求,他還是無動于衷的樣子。我在心里咒罵著這個狠心的男人。我生氣的時候,就會把他當成男人來罵,即便現在的他還是一個天真的男孩。
我只得使用暴力制服陸嶼塵了。恰巧在我拉著他的衣服袖子使勁往我這邊拽的時候,陸嶼塵一個腳跟沒站穩,就往我這邊撲過來,這可嚇壞了我,我立即往旁邊的欄桿一躲,誰知道手里還拽著陸嶼塵的衣服,他跟著我一起往欄桿上趴去......
最后,我的腰被欄桿護住整個人才沒有倒在地上,而陸嶼塵重重地壓在了我的身上,我們貼在了一起,他壓在了我的胸前,雙手拉著我胳膊兩邊的欄桿,我整個人就在他寬闊的懷抱中,一動不動。時間仿佛就在那一刻靜止了,我感覺到陸嶼塵的心跳得很快,越來越快,想要跳出胸膛一樣。他趕緊從我身上起來,臉上紅彤彤的一片,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現在這樣害羞的樣子。
可是,該害羞的應該是我啊,明明是我被他占了便宜,可是我倒是臉不紅心不跳的樣子。
我立即往四周環顧,擔心剛才尷尬的一幕被認識的人看見,誰知我往后面看的時候,正好和郁文對視。他就站在離我們三十米的地方,看到我往他的方向看的時候,他立即轉頭快步離開,裝作沒看見的樣子。
被誰看見不好,為什么要是郁文呢,我的心里更加苦惱了。對陸嶼塵更加暴力了,我捏緊了拳頭向他的胸口狠狠地掄去,之后就是聽到他沉重的一聲慘叫。
這還不夠,我還把他使勁推到了欄桿上,讓他感受了一下我剛才在下面的時候身上還趴著一個個大活人,我的腰被欄桿膈得生疼。但我怕引來更多人的注意就忍住了那份疼痛。
等陸嶼塵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落荒而逃,照片也不要了。
陸嶼塵在后面問我,喂,同學,你的照片......不要了?
我憤怒地對他說,不要了,送你啦,真是個冤家!
然后就一口氣從一樓爬到了五樓,從抽屜里重新拿了一張一寸證件照出來急匆匆地往剛才的辦公室跑。去的時候又撞見了陸嶼塵,原來他是學校派來幫老師干活整理和收集資料的。
再次看到我的時候,我還在喘著粗氣,大口大口吸氣和吐氣,像是一個哮喘病患者。
誰知道這個時候他還借著老師助手的身份來調侃我。
他說,這位同學,請到這邊交表,然后到這邊簽字。
我整個人腦袋一大,連表上的照片都忘貼了。正當我慌亂到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已經從老師的辦公桌上找來了膠水,從我手里扣出照片小心翼翼地貼了上去。
陸嶼塵邊貼還邊不忘對我說:同學,照片上是你本人嗎?怎么照片比本人好看這么多?
當時,我想揍死他的心都有了。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他這樣侮辱我,引來身邊的人一陣哈哈大笑,而我在一旁哭笑不得。
我白了他一眼,然后匆匆簽了字迅速離開。
想起剛才我們摔倒的一幕,我就覺得陸嶼塵這個大傻子總是能占到我便宜,而自己還害羞臉紅,耳根也跟著紅到底了。跟他在一起,真的從來沒有什么好事情發生過。
我只得在心里默默罵這個討厭的家伙,搶了我照片不說,還連累我摔倒,關鍵是摔倒的時候還被路過的郁文看見了。郁文一定以為我們在打鬧著玩,他一定以為我們在談戀愛。
郁文站在樹下,一句話也沒說,反而快步走掉了。我心里還躊躇著該怎么樣和他打招呼,想想也沒有必要了。
反正他已經走遠,反正他已經誤會,都已經說不清了。
青春的撲朔迷離正是當我們從中悔悟過來的時候它已經遠去了,而真相越來越遠,最后就沒有真相。可笑的是,我連一個去解釋的理由都找不到。
即便他看到了又如何,我們又沒有任何干系。連一個強顏歡笑都不愿意施舍。
已經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起開始喜歡一個人了,也許是搬座位的時候我的鋼筆掉在了地上后被某個人一聲不吭地蹲下去撿起來,還是那時候陽光打在他的側臉上,剛好我轉身朝窗外看,他在窗邊一副沉靜的模樣。天空中的白云和他一樣好看,糾纏著混亂不清的歲月,時而在我眼前,時而飄到天邊,而蔚藍色的天空像極了我們彼此心里的秘密,神秘而又枉然,我懷揣著對青春炙熱的渴望,熱烈的靈魂深處漂浮著年少的歡喜。
最終他和陽光一起不見,天空再藍又有什么用,心都是蒼白的。
我想,那個時候的喜歡就是可以在一個專門用來寫他的筆記本上暢所欲言,每天添加幾句簡單而又繁雜的心情,問號逗號和感嘆號都不如一個句號來得順心。看他喜歡的書,看他喜歡的那個人,追逐他喜歡的每一種事物,最后也沒變成他喜歡的人。
他永遠喜歡上課睡覺,他仍舊喜歡上課看小說,他喜歡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安靜地看著那棵永遠不結果的芭蕉樹,那個時候,他還喜歡一個叫楊韻樺的女生。
我替他寫情書,送情書,也沒讓他記住我。我和待在一起的時光里,好像并沒有一種心境容納下兩個人的內心,他是他的,我是我的,永無交集。我卻整天沉浸在對他的遐想之中,迷失了自己。我的成績大幅度下滑,直到和他分開座位。
可是我已經抽不了身了。我的心禁錮在了他那里,失去了自由,我一直渴望的自由啊。
林憂說,我讓人捉摸不透。
人虛無縹緲的一生總有一些事情是不為人知的,寧愿在狹小的心里蝸居著對另一些人的陳舊的記憶,沒有日照的狹縫間常年不見人間草木,一股陳年的霉臭味從墻縫里發出,門口那扇門嘎吱作響。
我年少的心事里,有關一個確切的人,已然成為不可磨滅的折痕。那個在安然時冷酷的他,寫情書時的焦頭爛額的樣子,說起我名字時細膩的嗓音,趁我不在為我出頭時偉岸的身體,在我睡著時使勁推搡我手臂的力度,都是一個恰到好處的郁文。
我偶爾會恨他,會發現我們的陌生是從一場場不歡而散的談話中逐漸凸顯出來的。他主動來找我說話時我帶著一股狠味的語氣一次次逼視著他,直面他的憤怒,他心寒的臉色刺透我的心臟。
也許是出于對他喜歡楊韻樺這個事實的不甘吧,以至于后來我處處逃避他,躲閃他不經意的目光,針對他的每一字句,甚至最后連擦肩都無動于衷。
一切,都是枉然了,我大可不必再獨自懺悔從前的我對她咄咄逼人的氣勢傷害到了他。也許是我自作多情,談不上什么傷害,一點影響也談不上。
忘記是一段苦澀的過程,他在這個過程中慢慢發酵,開始變小變輕。至于這個過程的時間長短,是一道非命題,我沒法給自己一個確切的時間,也許是整個張揚的青春,也許是年少的所有熱忱,也許,是一輩子不卑不亢的回憶。
關于郁文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不清,我濕潤的眼角在時光氤氳下反復閃著寒光,誰說那是午夜月亮割下的傷疤,那是日夜河流流經千山萬壑勾勒出的一記池塘,蓮花在年華里開放,青春在半夜歌唱,凌晨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