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國師求雪,大都蒼蒼
- 清秋琵琶曲
- 敗筆蘇半城
- 4209字
- 2019-01-20 13:27:48
元大都,天下兵馬大元帥,丞相脫脫自從接了元惠帝的御旨,心懷鬼胎,拖了半月依舊遲遲不肯發兵。
眼看已經入冬,是夜,被天下各地暴民造反消息弄得心煩意亂的元惠帝,把自己關在宮內那間朱漆琳瑯的御書房里,向燭光陰影處招了招手,瞬時,一個黑衣劍士從陰影處走出,跪倒書岸前。
元惠帝從書案上取過一支鎏金狼毫,在潔白如玉的宣紙上奮筆疾書,揚揚灑灑寫滿了字,然后將那張紙揉作一團,拋到黑子劍士身前,冷冷開口:“將此信送到白羽將軍帖兒木可手中。”帖兒可乃是大元朝樞密院掌兵大臣,也是元惠帝一手提拔的心腹大臣。
次日早朝,天下兵馬右路大將軍帖兒木可率頭,國師南山放鶴附和,半朝文武,紛紛表愿欲隨丞相脫脫出兵討賊平亂,以分君父之憂,一個個皆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爭執不休,誰也不讓誰。
元惠帝心中早有成竹,看著爭執不休的文武大臣,又瞥眼去看驚愕不已的丞相脫脫,心頭暗暗冷笑。
大臣們依舊在爭執,元惠帝眼看時機已差不多,故作兩聲咳嗽清嗓,開口道:“至正以來,天下已三年無雪,導致這天下蟲災旱災以及瘟疫橫行,好不容易,今歲下雨,不曾想,竟連續百日,導致水災泛濫,近些日子,各地又紛紛傳來民亂戰報。朕日思夜想,覺得這是上蒼責怪朕頒布‘至正條格’,不遵循祖制,逆天而為,所以降下懲罰,所以,朕本應該御駕親征以贖己罪。”
說到這里時,就停下不再說了,他說得巧妙,看似在責怪自己,實際上句句都在數落脫脫的不是,大元朝文武百官又有誰不知道‘至正條格’是脫脫力主頒布施行的呢,元惠帝這般一說,相當于在要挾催促脫脫趕緊發兵平亂。
脫脫是聰明人,哪里會聽不出其中意味,他雖手握天下兵馬大權,但是,君是君,臣是臣,脫脫有權而無反心,始終不敢逾越大統,所以此刻,并不頂撞元惠,正要上前自述己罪。
他的乘龍快婿木華靖已搶先跪倒,道:“陛下明鑒,民亂多災乃天之過,并非天子有失,至于下雪這等事情,全看上蒼喜怒哀樂,陛下可靜待,若十日內有雪下之,則說明天子無罪,陛下可安心,丞相自當立即出兵江南,為陛下安邦定國,若果真無雪,陛下再御駕親征也不遲。”
“放肆!天子殿上,豈容你一小小將軍口出厥詞,妄斷圣意!”元惠帝身旁躬身的太監李光瞬間指著木華靖破口大罵。
他是元惠帝身邊最為得寵的太監,脫脫雖然只手遮天,但實際上,元惠帝并不是一個傀儡皇帝,天下兵馬實則有一半掌握在元惠自己手中,帝王的手段,又豈能如此簡單。
所以李光有持無恐,并不忌憚脫脫,更何況是脫脫的女婿。罵完方才那一句,又想再次出口,被元惠帝狠狠地剮了一眼,這才識趣地閉上了嘴。
朝堂之上,哪有太監插嘴的地,元惠方才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已。
元惠帝對木華靖說的“下雪”之事,心頭沒底,搖搖地看了一眼已退到殿柱旁恭身站著的國師南山放鶴,見到南山放鶴對自己點了點頭,元惠這才開口道:“木華靖所言在理,準奏,十日為期,若下了雪,丞相定要當即出兵,如若不然,便是逆天而為,大逆不道,罪在欺天!”
脫脫陰陰一笑,大都如今干燥無比的鬼天氣,不用想也是如往年一樣的無雪年,怎么可能會下雪,木華靖此計雖然卑鄙,但卻解了自己眼前之困,脫脫走出跪稟:“謹遵圣意!”
散朝之后,元惠帝在御書房立馬叫人召見國師南山放鶴,南山放鶴才剛走進御書房的門檻,就被元惠沖過來一把拉住衣袖,開口道:“國師素有通天之能,又精通神鬼之術,請國師救我!”已把“朕”變作了“'我”。
南山放鶴掐指一算,不一會兒,開口笑道:“陛下大可放心,臣今夜設壇,保準能為陛下求來滿城皚皚!”
入夜子時,南山放鶴一身白色道袍,在宮中祈靈壇前,設壇燃香求雪,手持一把紫金耀月寶劍,口中念念有詞,踩著奇奇怪怪的步子,不一會兒,一劍劈開活羊頭顱,灑羊血與壇,念道:“天蒼蒼,地闊闊,九州神靈跪蒼天,九羊九牛歸一劍,求乞瑞雪兆豐年,疾!”
咬破指頭,血抹寶劍鋒背,飛天一劍,血紅劍光如沖天煙火,刺到漫漫漆黑蒼穹中。
南山放鶴落地笑道:“成了!”
自那夜國師開壇求雪以來,一連七日,天色依舊旱冷無風,今日,天上倒是有了陰云,可是一直到晚上,仍然看不出有降雪的跡象。
而天明后,大元朝最讓人頭疼的年度財務會議照例要在御前召開。
等老天爺下雪等了八天的元惠帝到這時竟還是未能等來一片雪花。
天顏如何面對與會的脫脫一派,而且,中書省一半要員向來以脫脫為首,單單是他們這一關先就過不去。
到時,一場是否御駕親征的御前爭吵很可能立刻引發皇黨和丞相派的短兵相接,而這場短兵相接不知又要牽涉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但令元惠帝困惑不解的是,整個會議下來,直到結束,脫脫對下雪出征之事竟只字未提,他不提,元惠帝也樂得裝傻。
入夜,雪沒下,燈籠照舊要點。宮里的規矩比民間早一些時辰點燈,寅時初就要點燈。
宮里人影幢幢,西苑各處殿宇的屋檐下一盞盞燈籠次第點亮了,漸漸粘連成一片片的紅。遠遠看去,那一片片的紅映襯著天空無邊的黑,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頂就像漂浮在下紅上黑的半空中。
一個太監抱起另一個太監的雙腿在點又一盞燈籠,被抱的太監大約是由于手凍得有些麻木,那火絨擦了幾下仍沒點燃:“鬼老天,又不下雪,還賊冷賊冷的。”抱他的太監一驚:“閉上你的臭嘴。讓人聽見了,今天再不下雪,招打的人里少不了你我。”
點燈的太監終于擦燃了火絨,點亮了這盞燈籠,剛要把紅紗罩套上去,突然,他的手僵住了,眼也僵住了,死死地盯住燈籠的紗罩。
紅紅的燈籠紗罩的左上方赫然粘著一片鵝毛般的雪!
接著又是一片!
接著又是一片!
“雪!”太監的嗓子本來就尖,他這一聲又是扯著喊出來的,立刻便傳遍了大內空蕩蕩的夜空。
無邊的黑空、悄然無跡的雪花在與燈籠紅光交匯時才顯出了紛紛揚揚,一片片白又映著一點點紅!
“下雪了!”幾聲驚喜的尖音在不同的幾處幾乎同時響起。
“誰在叫!”一個嚴厲的聲音立刻使四處又都寂靜了下來。一盞大紅燈籠的偏殿宮檐下,站著內務總監李光,身旁站著幾個御前帶刀侍衛。
李光一邊伸出一只手掌接著紛紛飄下的雪花,望著上空,兩眼閃著光:“降祥瑞了,老天終于降祥瑞了!天可汗!我這就給皇上去報喜,然后去國師府。你們把剛才瞎叫的幾個人拉到敬事房去。在我報祥瑞之前,有誰敢再吭一聲,立馬打死!”
“是。”那幾個精壯的侍衛立刻四散奔了開去。
李光立刻大步向御書房方向奔去,他知道此刻元惠帝定還在書房批閱奏折。
與此同時,御書房相反方向,國師府就設在這宮中,掌管大元朝宮中內務司禮的監值房也設在此中,被堆滿了寸長銀炭的兩個白云銅大火盆燒得紅彤彤的,與屋梁上吊下來的幾盞紅燈籠上下輝映,暖紅成一片。可挨著北墻一溜五把黃花梨木圈椅上坐著的南山放鶴心情既不紅也不暖,閉目鎖眉沉默著,跪在他腳前的小太監也屏著呼吸在給他脫下暖鞋泡腳揉捏,站在他身后的小太監在給他的脖子上輕輕圍上白狐皮圍脖。
突然厚厚的門簾掀進來一陣寒風,一個在外院當值的侍衛喘著氣興奮得滿臉通紅幾乎是跌撞著闖了進來。
那侍衛一進屋,就對坐在正中的南山放鶴撲通跪了下來:“恭喜國師!恭喜國師!下雪了,老天爺下瑞雪了!好大的瑞雪!”
南山放鶴睜開眼睛,騰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兩邊的太監和侍衛都是急著想出門看雪的樣子,卻都沒舉步,把目光全望向南山放鶴,沒有他的允許,他們是不敢亂動的,不然,下場就和牢房里此刻氣息奄奄的那個人一樣,就在今早,那個人還是丞相脫脫的得意門生,參政知事巴圖魯哈爾。
“皇上有德呀!”在任何時候,國師南山放鶴說出來的話都透著堂堂國師的身份,“看看去。”說完這兩句話他才率先向門簾走去。
屋外,在一片燈籠的紅光中,雪下得比剛才還大了,好一番祥瑞!
“皇上這時應該正在御書房批閱吧?”南山放鶴向右側的帶刀侍衛乞扎羅問道。“應該是。”乞扎羅接道,南山放鶴點了點頭,元惠帝有個習慣,喜歡早起到御書房批閱奏折,他其實有心重振蟻穴百潰的大元朝。
“國師”剛才那個前來報喜的侍衛湊到南山放鶴的身后,“卑職聽說李公公壓著大家伙兒不許吭聲,自己已搶先給皇上報祥瑞去了!”
“有這回事?”南山放鶴長長的白眉毛不經意地抖動了一下。
“好嘛。”站在南山放鶴左側的小太監陳關西聲音又細又冷,“搶著報了這個喜,皇上一高興,不準就讓他李光又升官了,到時,又多了個頭銜來壓榨我們這些小的。”
南山放鶴冷冷笑道:“雪都是老夫求來的,你個小太監著什么急,最大的功臣是老夫,皇上要賞也是先賞我,到時,你的好處還會跑了么?”
話剛落音,大雪中一個小太監打著燈籠領著李光從院子的月門里進來了。
“呦!原來國師在這兒呢!”李光說著就在南山放鶴面前的臺階下冒著雪跪了下來,“奴才給國師賀喜了,有了這場雪,皇上高興,往后里就得更加仰仗國師了。”磕了個頭,他便站了起來,滿臉恭順地望著南山放鶴。
南山放鶴臉上堆著笑:“降瑞雪的事皇上都知道了?”
李光連忙答道:“回國師的話,奴才已經替國師向皇上報了祥瑞了。”
南山放鶴又追問了一句:“皇上聽了喜訊說什么了?”
李光默了一下,答道:“奴才是跪在殿門外報的喜,皇上的面也沒見著。只聽見里邊的銅磬響了一聲,這也就是說皇上他老人家已經知道……”
“我還以為皇上一高興就賞你進了司禮監呢。”南山放鶴打斷了他的話,臉上仍然笑著。一直沒有吭聲的兩個小太監個帶刀侍衛們的目光一下子全望向了李光,李光一愣,僵在那里。原來就說李光壞話的那個陳關西緊接著說道:“是呀,我們這些人也是該挪挪位置了。”
李光臉色陡變,對著南山放鶴撲通跪了下去,揚起兩只手掌在自己的兩邊臉頰上狠勁地抽了起來:“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才原只想替國師向皇上報個喜興,死了也沒有別的心思。”
南山放鶴不再看他,對站在兩側的兩個小太監說:“準備熱水,還有衣服,我洗個臉就去見皇上。”
披風和白狐皮袖筒是早就拿在手里的,他身旁的兩個小太監立刻給他披的披系上披風,套的套上狐皮袖筒。緊接著院子里五頂蓋著油布的抬輿上的油布也掀開了。南山放鶴走下臺階坐上抬輿,小太監又把一塊出鋒的皮氈蓋在他的膝上。二人一抬的抬輿冒著大雪抬出了國師府的院門。
本應仍在這里當值的太監和侍衛們都不敢在這里待了,全都一個個走了出去。國師府空蕩蕩的大院內,只剩下李光一個人跪在雪地上。
輿從走出司禮監院門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到處張掛著的燈籠仍然點著,由于雪大,不到半個時辰,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本來是“天大”的喜事,因李光打了招呼,到處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是有些太監已經在各條通道上掃雪了。
望著國師府的抬輿迤邐而來,最近的那條路上幾個掃雪的太監立刻在雪地上跪了下來,緊接著遠遠近近正在當差的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跪了下來。
雪地上,臺階上,走廊上,黑壓壓地到處都跪滿了太監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