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疏】
學者,夫子之所以異于人者,夫子之所以成就,《論語》之所以貴重者也。
夫子所謂學者,非學問而已。故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6.13】);故夫子慨嘆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14.24】);故夫子再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1.6】),學文之事,猶為余事;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1.14】);好學者,不在文字記問,在做人、做事也。至此,方可知夫子贊顏回好學,為其“不遷怒、不貳過”(【6.3】),而非若子夏之“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19.5】)。《中庸》謂“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乃夫子所謂之學,凡不能行之知不必學、亦不謂學,未能篤行亦不謂學。
時者,非春夏秋冬、亦非晨昏定課,乃篤行之時也。是故,學忍者,怒時學;學細心者,煩躁不耐時學;學度量,難忍之時學。
進德修業,時習而有所進,斯乃大悅。否則,不時復習,多感煩躁,悅自何來?
同門曰朋,同志曰友。進德修業,自我升進,有不得穿破之苦,有無處下手之惱,有不能定奪之惑。非同門,雖可切磋,路數不同,仍有不易借鏡與下手之難。同門師兄弟之切磋琢磨,則有大旱望云霓之樂。此樂,非用功者不知也;此樂,僅師父之點撥去惑可比。然師兄弟切磋之機緣遠大于師父,況有師父不在之日。
此朋自遠方來,非順道而來,專程為切磋琢磨而來也。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9.30】)。同門而可切磋者亦不多矣,況不同門者?有朋自遠方來切磋琢磨,可不樂乎?于用功者,少有逾于此樂者。
所謂體會,只可印證,只可印心,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未可強以致之。切磋琢磨,人會然于心,故可樂;人不知,不以為然,亦無可慍。求之在己,用力于心,無求于人,斯為君子。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14.24】)亦此事也。
學而時習、切磋、不慍乃論學習一事。自學、切磋、教人,層層漸進,非三事也。
【鈔】
孔夫子最突出的特質,不是他聰明,也不是他有智慧,是他知天命以后百折不回的努力,以及他的特別好學。
孔夫子所謂“學”、“學問”,不是“知識”,而是“智慧”、是知道“安身立命”之處,是知道“做人做事”的道理。所以夫子會對子夏說:“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所以夫子也說:“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學文”之事,乃是學會了孝順、友愛、信義等做人、做事的道理以后的事。在另外一章孔子就非常直接地說了:“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好學,不在文字記問,在做人、做事也。了解了這個脈絡,才能了解為什么孔子弟子有這么多,但當魯哀公問他他所有的弟子中有誰好學的時候,孔子回答:只有顏回好學。而顏回的好學不在讀書、記誦,而是在“不遷怒、不貳過”。《中庸》里說到“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這才是孔子真正所謂的學問。是學問,就要能用在自己身上。
歷來講這一章的三句話,幾乎都是獨立的。也就是說,“時習”、“有朋自遠方來”與“人不知而不慍”這三句之間毫無關聯。《論語》是孔子與弟子之間的對答,是旁邊的人記下來的。當時,有個人問孔子某件事情,孔子回答了這三句話。這三句話一口氣說出來,回答一個問題。因此,這三句話是有個中心思想貫通的。
“時習”如果解釋成“反復練習”,大家就會明白那樣在很多時候是很枯燥的,感受不到什么喜悅。我認為最好的解釋是“因時而習”。譬如說我們要練習耐性,只有在你不耐煩的時候,才是學習的最佳“時機點”。警覺到自己該學習耐性,然后努力在自己不耐煩的時候警覺、練習、進步,那才是真正的喜悅。其他,練習傾聽、容忍、堅強、孝順……,都有它的時機。這才是“時習”的真正意義,也才是孔子所說的在生活中學習的根本道理。否則,只是反反復復地練習,大部分時間都是很枯燥、很無趣的,不悅的,不是嗎?
“朋友”兩個字的解釋,存在著細微的不同。志同道合的人是“友”,同門師兄弟姐妹是“朋”。一個人若是不認真,那就根本沒什么值得與他討論的。一個人若是認真學習某樁事情、某個技術、某個思想等,就一定會碰到學習上的關卡。這個時候,如果有師父在身邊當然最好。但是大部分的時候,師父不在身邊,那就只有同門師兄弟姐妹切磋琢磨了。譬如說,學習打陳式太極拳,某個動作或某個招勢,你一直抓不到訣竅。如果去跟學楊氏太極的門人討論,招勢不同,很難搔到癢處。甚至問其他學陳氏太極的門人也不行,因為師父不同,拳架子的名稱雖然一樣,打法不一樣。就只有同一個師父、同一個門派的師兄弟姐妹才能切磋琢磨得深入、痛快、搔到癢處。因此,這“有朋自遠方來”是說“切磋琢磨”。這遠方來的朋友,可不是順道而來,是專為尋求答案而來的。能夠跟自己水平相當的師兄弟姐妹切磋討論多年來自己跨越不過的關卡,肯定會把自己多年來的心得與同門師兄弟姐妹印證,這可是非常大的快樂。真正用功的人,肯定會有這種體會。
在切磋琢磨或是跟別人討論的過程中,自己把多年精要的心得和盤托出,人家似乎還不太同意,自己也不會不高興。這就是“人不知而不慍者,不亦君子乎”的意思。自己滿心熱忱將自己引以為傲的心得跟人說,卻得到一副不以為然的回應,能維持心里不惱,這還真得有君子功夫不可。
因此,這一章三句話,一個脈絡,就是“學習”——自己練習,跟人切磋琢磨、教導人家,這三個層次一以貫之。
《論語》開宗明義,就是談學習。這是人之初就該有的態度,也是人到最后一天還應該保持的態度。
【1.2】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
【疏】
《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提綱挈領,智之所長,事之所由生也。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1.6】)有子心領神會夫子之教,故而和盤托出,直有畫龍點睛之妙。《論語》中,有子章句僅四章,雖不多,然皆精品。有子為夫子之入室高足,非浪得也。
孝者,夫子政治綱領、教育之本也。天下人皆孝,則上下和順、大同而治矣。《孝經·開宗明義》:“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觀諸《孝經》,夫子之教得其旨矣。
【鈔】
所有的智慧,都在掌握關鍵。掌握到了關鍵,提綱挈領,任何事情迎刃而解。抓不到關鍵,事倍功半還算好的,還恐怕壞了事情。
一般人覺得孔子講孝順很拘泥。其實,孝順,是整個孔子政治思想、教育思想之根本,是孔子認為的整個人類社會提綱挈領的關鍵。說當今社會混亂,沒有信仰等等,要怎樣撥亂反治呢?如果只能集中精神做一件事情,會是哪件事情?孔子就提出從人性最自然、最根本之處著手,即孝順。大家去翻看《孝經》,一層一層,從個人到士大夫、到諸侯、到天子,只要有孝,整個國家社會就串起來了。細細去想,非常有道理。
有子在整個《論語》之中,只有四章,但章章高明,說有子是孔子的高足,是擔得起的。
【1.3】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疏】
巧言令色,便佞、善柔、便辟(【16.4】)之屬,損矣。
訥言拙色未必仁,巧言令色,向外馳求,心中無守可知。
【鈔】
光明與黑暗是無法共存的。一個人心往鉆營方向跑,就難同時用心在事情本身上。一旦心思在花言巧語、迎合奉承上,心里就難往厚道、沉潛方向走了。
【1.4】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疏】
反省自是獨思時。“格物”亦是獨思時,有甚于反省者。“慎獨”猶有過于“格物”者。“慎”為戒惕,“獨”為功夫,乃樂趣。反省,斯為弟子學習入手處。
儒曰“慎獨”,佛曰“觀照”,道曰“反者”,要之皆在返觀內照。
孔門學問,乃至中國學問,無形而上之空理虛論,凡有所說,皆可行可證。師父所傳,必深習,方能證知,后得師父印證。須有所證,方可傳人,斯曾子所謂習之意。
【鈔】
曾子在此說“反省”,是從事情上看自己的用心是否真誠。因此,事情就像一面鏡子,自己要從鏡子里的行為看到心里去。
《大學》說“格物”、“致知”,朱熹、程氏兄弟、王陽明先生各有各的不同講法,弄得頭都昏了。我個人的體會,“格物”是“從事情的本質來看事情”,而“致知”就是看了事情的本質之后,了解與學習“處理與面對那件事情的方方面面”。因此,“格物”也是獨思的功夫,但是比反省要進一層。
《中庸》一開頭就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這一段文很重要。“道”是無所不在的。很多時候,自己有太多的死角、盲點,看不到、聽不到,于是,很可能自己偏離了“道”而不自知。因此,每個人都要注意自己看不到、聽不到的地方。
既然是看不到、聽不到的地方,自己想努力,還是無法看到、聽到自己看不到、聽不到之處,那該怎么辦?所以要“慎獨”。
為什么“慎獨”可以看到、聽到自己平時看不到、聽不到的地方呢?因為“莫見乎隱,莫顯乎微”。
為什么“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呢?這就是圣人的心法,要深刻體會。圣人們把他們多年深刻的心法和盤托出,可惜我們不讀,不去深刻體會,自己按自己的意思亂想,這的確是愚蠢了些。“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是什么意思?是只有在隱微之處才顯現得最清楚。這又是什么意思呢?譬如說,有臺機器有點雜音,平常人來人往聽不出來。偶爾某一天什么人都沒有,四下寂靜,只有這部機器在轉,這時候它的雜音就特別清楚了。平常自己心里有些說不出的念頭,起了又滅,來來去去,不容易察覺。在夜深人靜,自己一人靜坐的時候,那些平常不容易察覺到的念頭,這時候忽然之間浮現出來,特別清楚。這就是越隱、越微,反而越見、越顯。于是,平常自己看不到、聽不到的念頭,這時候都看到、聽到了。這就是體會大道的時候,就是“慎獨”。慎獨比格物又深一層了。
老子的《道德經》總是從反面看。老子說:“反者,道之動。”也就是說從反面可以看出道理來。這種的返觀內照,要體會宇宙生命的道理,也就像“慎獨”一樣,要能體會大道。
至于佛家講的“觀照”、“參禪”等,要鉆進念頭開始的地方,那就更是深一層了。
【1.5】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
【疏】
夫子治國之理不多,“信”為貫穿上下、全國、全天下之樞紐。是故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2.22】)。子又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12.7】)。是故夫子之志在“朋友信之”(【5.26】)。《禮記·禮運大同篇》謂“講信修睦”。在在標“信”為國家、社會之關鍵、樞紐也。
法家雖刻,然亦以“信”為治國不二法門。《商君書·修權》:“國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權。”
建立和諧社會,首在重“信”。事事歸諸法律,正因無信。
事況不可不敬,遑論人?無不敬也。法、儒信之異,即于“敬”字辨其異同。差之毫厘,謬之千里。所謂“慎思”、“明辨”方乃真功夫。
【鈔】
孔子平日講治國的道理不多,但是對“信”卻是處處強調,認為“信”是整個社會運作的樞紐。在《禮運大同篇》里說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試想想看,一個人人說話算話的社會,是不是就是一個和諧的社會?什么事情說了話不算,要立下字據,有律師證明才算數,這是不是反而是個互不信任、不和睦的社會?孔子的志向就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這老人跟小孩子是無法做事情,是需要人們照顧的,是社會的少數。除此而外的大多數人,孔子就希望都能有“信”。這整個社會能夠人人有信,自然就是和諧社會。
對一個社會、國家、團體,以至于個人,“信”是非常重要的。法家雖然刻薄,也非常強調“信”。然而法家之信,與儒家之信,有它們關鍵上的不同。儒家的信,從個人、從心而生,人人平等。法家的信,從法、從權而生,有上下的差別。一個重人、重情,另一個不重人、不重情。雖然都強調信,但是差之毫厘,謬之千里,不可不知。
【1.6】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
【疏】
與前有子“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1.2】)合看。
終日忙碌、鎮日工作學習,心中之主不可棄,是故夫子曰“無終食之間違仁”(【4.5】),是故夫子曰“而親仁”。然此親仁亦有親師取友之義,見“工欲善其事”(【15.10】)章。
雖曰“文質彬彬,然后君子”(【6.18】),然須先培本,后參學。
【鈔】
前面有子說到“其為人也孝弟”跟此章互相呼應,但孔子在這里說得更清楚。有孝,才能弟。出外跟朋友交往,則需要有信。能跟人以信交往了,還要更進一步愛人。這跟《大學之道》的“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是一個脈絡。先把自己整理清楚了,再幫助別人,幫助全天下的人。孔子說“己立立人、己達達人”(【6.30】),說“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14.43】),說“誠者,非誠己而已也,所以誠物也”(《中庸》),也都是一個脈絡。
這“文”,可不是文章、文字而已。深一層來說,這“文”,是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只有本質善良,不學習,沒有深度、沒有方法、沒有遠見,是無法兼善天下的。但是要兼善天下,得先把自己整理清楚了才行。
這些才是圣人們反反復復教我們的,也是我們真正應該努力學習的。否則,只認得幾個字,會作幾篇文章,會吟幾首詩詞,那就浪費了圣人的教導,浪費了寶貴的生命。
【1.7】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疏】
故知孔門之學,做人、做事為重,知識、技藝之事次之。曾子、子夏不約而同皆曰“言而有信”(【1.4】),是亦夫子當日教學于“信”異常重視之旁證。
子夏雖極言修身之重,然學,更有超乎己身者。否則,個人潔凈至極,與人無涉,亦只一不害人之累贅而已。
【鈔】
人活著為什么?不就是要完成自我、提升自我嗎?怎么完成自我、提升自我?不就是學習。所謂“下學而上達”(【14.36】),不就是從修養自己開始,然后越來越深刻、越來越大度、越來越圓融?最終以救度天下來實踐、來完成的嗎?
【1.8】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疏】
人之輕己,因不自重。自重,深刻,方能不怒而威。
“固”作牢固解,甚佳。所學者何?做人做事為首。不自重,圣人之教僅以文章待之,則行為輕浮,終不得圣人之旨,所學無得而牢固。
“固”作固陋解,亦甚佳,因人即令天生質美,仍需學習方能度大、深刻、而不固陋。
“友”者,乃動詞,非名詞。雖子夏、子張有動、名詞之辯(【19.3】),然觀“子貢問為仁”章(【15.10】)可知夫子之意在進德修業,必為動詞解。再參照“毋友不如己者”(【9.25】),“毋”為副詞,此“友”為動詞明矣。
雖曰“毋友不如己者”,然必不拒人千里之外,他人以禮求教、求救于我,斷無拒人之理,原不在友不友也。“友”為動詞,毫無托大之意。
讀《論語》須于因中讀、行中看,少自果中解、理中會。讀圣賢書未能實踐,豈非空來一生?“友”作名詞解,不犯人,無差謬,四平八穩,當然如此,讀若無讀,豈非冤枉?
【鈔】
生命誠然太珍貴,不容絲毫浪費。生命有其與生俱來的意義和目的。生命在實踐自己、完成自己、提升自己,否則白來人世一遭。人生一世數十寒暑,要尋找、發現并完成自己與生俱來的意義和目的,需要花非常大的努力和工夫,哪有閑時間呼朋喚友、吃喝嬉戲?需要盡全力親師取友、學習進步,當然要去找比自己高明的人請教,當然不主動結交不如自己的朋友。
人為什么要交朋友?絕不是吃喝玩樂。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12.24】)開始的時候,是互相學習,然后是一起成就生命。不論哪一個角度,都不會是隨意而不選擇地結交朋友。
【1.9】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疏】
人知感恩,及于先祖,民德焉得不厚?
儒家于人情根本當然之處立教,終至社會禮法、國家制度皆以此為本,實亦最高明政治手段。儒家之教,深矣、至矣,不可輕忽錯過。金玉珠寶本成串,奈何今日散一地?為政者,不知寶山即在足底,直令祖先唏噓太息。
人能感恩,社會必日漸淳厚、日趨和諧,因人之一生受父母養育、社會幫助、政府保護、朋友提攜之處甚多。能感恩,自然和諧。感恩,自孝順始,至慎終追遠而化之。以社會教化而言,欲人人孝順,除耳提面命、處處強調外,亦須有方法。祭祀,看似繁文縟節,然其慎重其事,追懷先人、感恩知恩、人之真性情于不覺之中提升,非我等下根劣器所能知圣人設教立禮之深智。
歷代朝廷,有封誥之典、謚號之禮。官員身后封號乃永世榮辱,令官員重身后令名,則謹于身前操守功勛。此亦“慎終追遠”之意。
欲復興弘揚中華文化,首在正禮法!
【鈔】
一個感恩的社會,才是一個和諧的社會。于是,高明的政治智慧就在讓人民能夠感恩。要使人能長久感恩,且世世代代如此,不從人心最根本處下功夫,只憑宣傳是不可能達到的。這“慎終追遠”就是最合乎人性、最高明的政治智慧。
祭祀,看似繁文縟節,但對過世人的尊重、對生命的重視、對先人的追思,看在后人眼里,自自然然在不知不覺中對無限生命承認與慎重。中國古人有最高的智慧,不借宗教,可以達成無限生命的體認與圓融。佛法傳入中國,歷代祖師亦可從宗教轉化為哲學的深刻與圓融。
中國古圣先賢如此高明,我們后世子孫怎可不努力學習、傳承并發揚光大之?要建立一個和諧社會,要弘揚中國傳統文化,首先就需要恢復禮法!
【1.10】子禽問于子貢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疏】
夫子風塵仆仆于道,欲尋良機,然少助手。惜乎子貢過于年少,去孔子太遠,難助其大業。雖曰“溫、良、恭、儉、讓以得之”,思之心酸矣。
【鈔】
子貢善于辭令,說是“溫、良、恭、儉、讓以得之”,但還是孔子求之。孔子若有像“狡兔三窟”故事中的馮諼這種人幫孟嘗君恢復相位,有可能在當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平臺。子貢應該有這個才干,可惜他小孔子四十四歲,當時年紀太輕,無法幫上大忙。
固然孔子在五十歲以前,沒有想出來做官,因此沒有培養可以幫著他的弟子助手,沒有培養他的團隊,這也是天意,無法強求。
【1.11】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
【疏】
子曰:“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8.2】)遺故舊,已不智,更無視父之苦心與成法,亦不孝。
此以父有道而言;否則,速改之也。
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于一人。”(【18.10】)
曾子曰:“吾聞諸夫子:‘孟莊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19.18】)
皆同一脈絡。
【鈔】
和諧社會不是僵化,但是一定尊重人。老臣、老人、祖先成法輕易丟棄,喪失人心,除了不孝以外,更是不智。
念舊的人都忠厚,不念舊的人反之。跟翻臉不認人的人長期工作,不安全,是不是?
【1.12】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疏】
譬若詩詞。不有平仄韻律,雖亦有佳作,然屬個人天賦。知平仄韻律,雖中人之資,其作亦可吟之有味。不有平仄韻律,尤難詩詞酬作應對,恰所謂“不以‘韻’節之,亦不可行也”。無禮,則少優雅和諧,難于酬對。
禮者,夫子念茲在茲所欲行于天下者也,中國所異于他國者。西歐列國非不有禮儀,然未有以禮治國者。中國之禮及于生活全部,亦為政治教化之儀軌,心靈純正之憑借。現今以刑法治國,何以至此?差之遠矣。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2.3】)惜乎子孫不肖,不知恪守祖先優秀教化。如今禮壞樂崩,斲傷殆盡,惜乎!痛乎!設禮立教乃今日為政者之首要課題也。
【鈔】
中國一向以“情”、“理”、“法”的優先次序治國。許多人以為不好,認為外國以“法”、“理”、“情”的次序治國才好。這真是太膚淺了。治國重情,不代表不重法,而是在法之上,有比法更重要的東西。這在后面還會發揮討論。
以法治國,就如孔子所說的“民免而無恥”,要能夠以禮治國,社會才能優雅而和諧。中國的禮教是如此地高明,讓人事事物物有所遵循,同時借由禮法的行動與規范,而可以讓人打從心里就已和諧優雅。這是多高明的智慧!就像運動,用器械做操是運動,打拳、跳舞也是運動。但是打拳、跳舞的同時,也怡養了人的性情,這就更高明一層了。
希望在不久的將來,中國能夠設立一個“禮部”,不是引領外交禮儀的“禮儀司”,而是切切實實規范國人生活方方面面的禮儀、禮教。
【1.13】有子曰:“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恭近于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
【疏】
一解:信而不近于義,必難踐其言;恭而不近于禮,亦有取辱之時;凡事不失其所當親近之正,則亦可有所把持、歸依矣。
所謂“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13.19】)者,不知大義所在也。
二解:人不知義之旨為何,能信、言可復則近義矣。人不知禮之恰當,能恭、能遠恥辱,斯近禮矣。有子此“不失其親,亦可宗也”,為其前“君子務本、本立道生”(【1.2】)之應用。能自相近處、簡單處入手,道自生矣!
若取第一解,謂恭而無禮而取辱,非通理。子曰“恭而無禮則勞”(【8.2】)為是。且“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句,與前二句不相類比,竊私善第二解。
【鈔】
這一章,傳統的解釋都不能說服我。《疏》里面的第二解,是我個人的悟處與體會:
學問,在實踐。實踐,由易簡、由相近之處入手。通篇《論語》,孔子說“義”,但從未有明確之定義。義不義,須有智慧才能抓住重點。在還沒有深刻智慧之前,先就守信。能守信,就接近義了。同樣的道理,我們經常不知道什么是合適的禮節,但能抓住恭敬,大約也就不會錯太多了。這由易簡、由相近之處入手的原則就是有子說的“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
【1.14】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
【疏】
夫子好學,原不在閉門讀書。觀此章,明矣。
人生首要大事,在得師。父母者,肉身出處;師父者,法身慧命之再生父母。親師取友,乃人生不可或有稍懈之功課。
至不知之地,尋向導,人以為當然。我等今日不知明日事,未來皆為未至之地,何不尋向導師父?身有疾病,不尋醫用藥,人以為愚。我等皆渾噩度日,若有惡疾,不知速尋明師妥為指點,豈非更愚?
“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者,心系道上。“敏”者,“勤快”之意,非才思敏捷之謂,可自“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7.20】)、“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12.1】)、“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12.2】)證知。
親師取友之道正在此章。
【鈔】
一個人若是不認真,那就沒什么好談了。若是一個人認真了,他成就的高低決定在他所遇見的師父。學習技藝如此,學問如此,生命更是如此。因此,人生最重要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自己的師父。
很多人問,師父在哪兒?怎么找?
首先,要真正體會師父的重要,要把師父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不是嗎?沒有師父的教導,沒有自己的法身慧命,有個會呼吸、會吃飯的軀殼,跟行尸走肉差不多。師父,就是自己的生命,就是比自己生命還重要。
有了這個重要的認識,然后做好弟子該做的事情,虛心、誠懇請教,師父會來的。這一章,就是做好弟子、尋找師父的做法。
天下有功夫的師父,最大的痛苦就是找不到傳人。從孟子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為人生一大樂,也可間接證知。任何時代,都有好師父,但是好弟子難尋。真有好弟子,是師父法身慧命的傳人,哪有不耐心等候、不耐心培養、不傾心以教的?
【1.15】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疏】
此章論上下兩境界、一體兩面。貧僅能無諂,未能樂,富則未能好禮,僅止無驕而已。貧而樂,富則能好禮。觀人貧,知其富之態。“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此一體之兩面。
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其人自知己貧、己富。至貧而樂道,富而好禮,則貧富兩忘,入圣流矣。此上下兩境界。
【鈔】
貧、富,是在任何不同境界之下,都可能遇到的環境。不同境界對相同的環境,反應也是有高下的。
“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是子貢認為不錯的境界。“貧而樂,富而好禮”是孔子在同樣環境之下更高的境界。
貧,只能做到無諂,等哪天他富了,他也只能做到無驕,做不到好禮。兩者境界截然不同。
所以,看人不發達的時候,可以知道他發達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我們的努力,就是在不發達的時候,修到某個境界,等到發達的時候,才能承受得住。
“貧而無諂”跟“貧而樂道”境界的差別在于:一個知道自己貧,認為自己貧;一個不認為自己貧,因此也就不認為自己富。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6.11】)顏回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為顏回根本不覺得自己窮,因此心里還總是樂呵呵的。
【1.16】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疏】
人各有天命,求之在我,人知與不知,毫無交涉,故“不患人之不己知”,故“古之學者為己”(【14.24】)。不知人則無能以成天命,自立且不能,遑論立人,故患不知人也。
【鈔】
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14.24】)學問是自己完成自己天命的學習、準備和努力,跟別人無關。不把握住這一點,學習只求找個工作,讓人知道自己,那也就太作賤自己的生命了。自己的生命,難道就只值那點吃飯、買房的錢?人活著,就只為吃飯、買房而努力,不太沒意思了嗎?如果只是那樣,有什么好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