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卦第十六
坤下震上
豫〔1〕,《序卦》:“有大而能謙必豫,故受之以豫。”承二卦之義而為次也。有既大而能謙,則有豫樂也。豫者,安和說樂之義。為卦震上坤下,順動之象,動而和順,是以豫也。九四為動之主,上下群陰所共應(yīng)也,坤又承之以順,是以動而上下順應(yīng),故為和豫之義。以二象言之,雷出于地上,陽始潛閉(一作“閉潛”)于地中,及其動而出地,奮發(fā)其聲,通暢和豫,故為豫也。
注釋:
〔1〕豫:卦名。其義為和樂、逸樂。卦辭、彖揭示順理而動,方能致豫,亦利于建侯行師。象辭表述人神悅樂的效果。爻辭則處處以樂為戒,蓋合于《孟子·告子篇》“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之說,及《禮記·曲禮》“志不可滿,樂不可極”之理。
豫,利建侯行師〔1〕。
豫,順而動也。豫之義,所利在于建侯行師。夫建侯樹屏〔2〕,所以共安天下,諸侯和順,則萬(一作“兆”)民說服,兵師之興,眾心和說,則順從而有功,故說豫之道,利于建侯行師也。又上動而下順,諸侯從王師,眾順令之象。君〔3〕萬邦,聚大眾,非和說不能使之服從也。
注釋:
〔1〕建侯行師:封建諸侯以分治天下,興兵討逆,使人民安居樂業(yè)。
〔2〕樹屏:樹立屏障。指作為天子的屏障,戍守四方,治理四方之民。
〔3〕君:統(tǒng)領(lǐng)。
評析:
坤有眾聚之象,如師卦()、比卦(
)、豫卦(
)等。豫,順理而動,動而眾順,所以有行師之象。
《彖》曰:豫,剛應(yīng)而志行,順以動,豫。
剛應(yīng),謂四為群陰所應(yīng),剛得眾應(yīng)也。志行,謂陽志上行,動而上下順從,其志得行也。順以動豫,震動而坤順,為動而順理,順理而動,又為動而眾順,所以豫也。
評析:
胡炳文《周易本義通釋》曰:“建萬國,聚大眾,非順理而動,使人心皆和樂而從,不可也,故二者皆系之豫。”
豫順以動,故天地如之〔1〕,而況建侯行師乎?
以豫順而動,則天地如之而弗違,況建侯行師,豈有不順乎?天地之道,萬物之理,唯至順而已。大人所以先天后天〔2〕而不違者,亦順乎理而已。
注釋:
〔1〕天地如之:天地的造化也是如此。之,代詞,指“豫順以動”。
〔2〕先天后天:見乾卦《文言》釋九五。
天地以順動,故日月不過〔1〕而四時不忒〔2〕;圣人以順動,則刑罰清而民服。
復(fù)詳言順動之道。天地之運,以其順動,所以日月之度不過差,四時之行不愆忒;圣人以順動,故經(jīng)正〔3〕而民興于善,刑罰清簡而萬民服也。
注釋:
〔1〕日月不過:日月的運行不會出現(xiàn)過失。
〔2〕四時不忒:四季的更替不會產(chǎn)生差錯。忒,差錯。音特。
〔3〕經(jīng)正:謂合于常道。《孟子·盡心下》:“君子返經(jīng)而已矣!經(jīng)正,則庶民興。”
豫之時義大矣哉!
既言豫順之道矣,然其旨味淵永〔1〕,言盡而意有余也,故復(fù)贊之云:“豫之時義大矣哉!”欲人研味其理,優(yōu)柔涵泳〔2〕而識之也。時義,謂豫之時義。諸卦之時與義用大者,皆贊其大矣哉,豫以下十一卦是也。豫、遁、姤、旅言“時義”;坎、睽、蹇言“時用”;頤、大過、解、革言“時”,各以其大者也。
注釋:
〔1〕淵永:淵深。永,深也。
〔2〕優(yōu)柔涵泳:寬舒從容地學(xué)習。
評析:
項安世曰:“豫、隨、遁、姤、旅,皆若淺事而有深意,故曰‘時義大矣哉’,欲人之思之也。坎、睽、蹇,皆非美事,而圣人有時而用之,故曰‘時用大矣哉’,欲人之別之也。頤、大過、解、革,皆大事大變也,故曰‘時大矣哉’,欲人之謹之也。”吳氏澄曰:“專言時者,重在時字;時義重在義字;時用重在用字。”蔡氏清曰:“時之一字,貫六十四卦皆有,不止豫等諸卦耳,有時則有義,有義則有用,單言時,則義與用在其中矣。言義未嘗無用,言用未嘗無義,各就所切而言。”
《象》曰:雷出地奮,豫。先王以作樂崇德〔1〕,殷薦〔2〕之上帝,以配祖考〔3〕。
雷者,陽氣奮發(fā),陰陽相薄而成聲也。陽始潛閉地中,及其動,則出地奮震也。始閉郁,及奮發(fā)則通暢和豫,故為豫也。坤順震發(fā),和順積中而發(fā)于聲,樂之象也。先王觀雷出地而奮,和暢發(fā)于聲之象,作聲樂以褒崇功德,其殷盛至于薦之上帝,推配之以祖考。殷,盛也。禮有殷奠〔4〕,謂盛也。薦上帝,配祖考,盛之至也。
注釋:
〔1〕作樂崇德:制作音樂來頌贊功德。崇,推崇褒揚。
〔2〕殷薦:指通過盛大的典禮來進獻。殷,盛。薦,進獻。
〔3〕以配祖考:用以配享歷代的祖先。配,配享,即祔祭。祖考,猶言祖先。
〔4〕殷奠:盛大的奠祭。
初六:鳴豫〔1〕,兇。
初六以陰柔居下,四,豫之主也,而應(yīng)之,是不中正之小人,處豫而為上所寵,其志意滿極,不勝其豫,至發(fā)于聲音,輕淺如是,必至于兇也!鳴,發(fā)于聲也。
注釋:
〔1〕鳴豫:自鳴得意。鳴,聲聞于外,故鳴豫有得意忘形,傳聞于外之象。
評析:
《折中》引王應(yīng)麟曰:“鳴謙則吉,鳴豫則兇。鳴者,心聲之發(fā)也。”
《象》曰:初六鳴豫,志窮〔1〕兇也。
云初六,謂其以陰柔(一無“柔”字)處下,而志意窮極,不勝其豫,至于鳴也,必驕肆而致(一作“至”)兇矣!
注釋:
〔1〕志窮:志得意滿。《本義》:“窮謂滿極。”
六二:介于石〔1〕,不終日〔2〕,貞吉。
逸豫之道,放則失正,故豫之諸爻,多不得正,不與時合也。唯六二一爻,處中正,又無應(yīng),為自守之象。當豫之時,獨能以中正自守,可謂特立之操,是其節(jié)介如石之堅也。介于石,其介如石也。人之于豫樂,心說之,故遲遲〔3〕遂至于耽戀,不能已也。二以中正自守,其介如石,其去之速,不俟終日,故貞正而吉也。處豫不可安且久也,久則溺矣!如二可謂見幾而作者也。夫子因二之見幾,而極言知幾之道,曰:“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易》曰:‘介于石,不終日,貞吉。’介如石焉,寧用終日,斷可識矣。君予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4〕夫見事之幾微者,其神妙矣乎!君子上交不至于諂,下交不至于瀆者,蓋知幾也。不知幾,則至于過而不已,交于上以恭巽,故過則為諂;交于下以和易,故過則為瀆。君子見于幾微,故不至于過也。所謂幾者,始動之微也,吉兇之端,可先見而未著者也。獨言吉者,見之于先,豈復(fù)至有兇也?君子明哲,見事之幾微,故能其介如石;其守既堅,則不惑而明,見幾而動,豈俟終日也?斷,別也,其判別可見矣。微與彰,柔與剛,相對者也。君子見微則知彰矣,見柔則知剛矣,知幾如是,眾所仰也,故贊之曰“萬夫之望”。
注釋:
〔1〕介于石:指操守耿介有如堅石。
〔2〕不終日:不整天沉溺于豫樂。來知德《周易集注》:“不終日者,不溺于豫,見幾而作,不待其日之曉也。”終日,整日。
〔3〕遲遲:舒緩也。謂不知當機立斷之意。
〔4〕見《系辭下傳·第五章》。
評析:
王宗傳《童溪易傳》曰:“凡人之情,于逸豫之事,心焉悅之,遲遲而不去,則必至于耽戀而不舍,何者?有所溺故也。惟知幾之君子,其視樂豫之事,如將浼己,斷而識之,速而去之,又豈俟終日而后識之去之也哉?此其所以當豫之時,以守正而獲吉也。”
《象》曰:不終日,貞吉,以中正也。
能不終日而貞且吉者,以有中正之德也,中正故其守堅,而能辨之早、去之速,爻言六二處豫之道,為教之意深矣!
六三:盱豫〔1〕,悔,遲有悔。
六三陰而居陽,不中不正之人也。以不中正而處豫,動皆有悔。盱,上視也。往上瞻望于四,則以不中正不為四所取,故有悔也。四,豫之主,與之切近,茍遲遲而不前,則見棄絕,亦有悔也。蓋處身不正,進退皆有悔吝,當如之何?在正身而已。君子處己有道,以禮制心,雖處豫時,不失中正,故無悔也。
注釋:
〔1〕盱豫:曲意媚上以求悅樂。盱,《說文》:“張目也。”六三上承九四有媚上求樂之象。盱,音xū。
評析:
“遲有悔”一語,《程傳》上承王弼、孔穎達,解為“若遲遲不求豫于九四,則有悔”,似與前文所云“以下中正下為四所取”兩相矛盾,故《本義》改為“若悔之遲,則必有悔也”,較為妥切。
《象》曰:盱豫有悔,位不當也。
自處不當,失中正也,是以進退有悔。
九四:由豫〔1〕,大有得〔2〕,勿疑,朋盍簪〔3〕。
豫之所以為豫者,由(一無“由”字)九四也,為動之主,動而眾陰說順,為豫之義。四大臣之位,六五之君順從之,以陽剛而任上之事,豫之所由也,故云由豫。大有得,言得大行其志,以致天下之豫也。勿疑,朋盍簪,四居大臣之位,承柔弱之君,而當天下之任,危疑之地也。獨當上之倚任,而下無同德之助,所以疑也。唯當盡其至誠,勿有疑慮,則(一有“其”字)朋類自當合聚。夫欲上下之信,唯至誠而已,茍盡其至誠,則何患乎其(一無“乎”字,一無“其”字)無助也?簪,聚也。簪之名簪,取聚發(fā)也。或曰:卦唯一陽,安得同德之助?曰:居上位而至誠求助,理必得之。姤之九五曰“有隕自天”是也。四以陽剛迫(一作“逼”)近君位,而專主乎豫,圣人宜為之戒,而不然者,豫和順之道也。由和順之道,不失為臣之正也。如此而專主于豫,乃是任天下之事,而致時于豫者也,故唯戒以至誠勿疑。
注釋:
〔1〕由豫:人們都借由他獲得歡樂。
〔2〕大有得:大有所得。即爻象所說的“志大行也”。
〔3〕朋盍簪:志同道合的朋友都將聚合相從。盍,通“合”。簪,聚發(fā)之物。
評析:
九四以強臣事弱主,實處嫌疑之地,為大臣者,尤須揭其誠信,不唯使君勿疑,更當使天下勿疑,則群賢畢至矣!蔡清《易經(jīng)蒙引》云:“九四由豫大有得矣,又必戒以勿疑朋盍簪者,誠以由豫任大責重,難以獨力,必得同德者以自輔,乃不至有覆之虞。自古雖以圣哲之資,而居大臣之任者,亦皆如此,如舜則舉八元八愷;伊尹周公亦皆有俊父吉人之助;諸葛孔明亦必開誠心以來諸賢之益,夫然后知圣人命辭之意深矣哉!”誠能發(fā)揮九四之爻旨。
《象》曰:由豫,大有得,志大行也。
由己而致天下于樂豫,故為大有得,謂其志得大行也。
六五:貞疾〔1〕,恒不死〔2〕。
六五以陰(一無“陰”字)柔居君位,當豫之時,沉溺于豫,不能自立者也。權(quán)之所主,眾之所歸,皆在于四。四之陽剛得眾,非耽惑〔3〕柔弱之君所能制也,乃柔弱不能自立之君,受制于專權(quán)之臣也。居得君位,貞也,受制于下,有疾苦也。六居尊位,權(quán)雖失而位未亡也,故云“貞疾,恒不死”,言貞而有疾,常疾而不死,如漢、魏末世之君也。人君致危亡之道非一,而以豫為多,在四不言失正,而于五乃見其強逼者,四本無失,故于四言大臣任天下之事之義;于五則言柔弱居尊,不能自立,威權(quán)去己之義,各據(jù)爻以取義,故不同也。若五不失君道,而四主于豫,乃是任得其人,安享其功,如太甲、成王也。蒙亦以(一無“以”字)陰居尊位,二以陽為蒙之主,然彼吉而此疾者,時不同也。童蒙而資之于人,宜也;耽豫而失之于人,危亡之道也!故蒙相應(yīng),則倚任者也;豫相逼,則失權(quán)者也。又上下之心,專歸于四也。
注釋:
〔1〕貞疾:固守正道,以防疾病。此疾是指沉迷于安樂的弊病。
〔2〕恒不死:指長久而不致滅亡。
〔3〕耽惑:沉溺于安樂,迷惑于私欲。
評析:
何楷《古周易訂詁》曰:“六五以柔居尊,當豫之時,易于沉溺,況天下事權(quán),皆已入九四之手,眾心不附,主勢孤立,亦危矣哉,必戰(zhàn)兢畏惕,以正自守,常如疾病在身,乃得恒而不死,所謂生于憂患者也。孟子謂‘人之有德慧術(shù)智者,恒存乎疢疾’,其此爻之謂乎!”此說較《程傳》更具深意,可供參考。
《象》曰:六五貞疾,乘剛也;恒不死,中未亡也〔1〕。
貞而疾,由乘剛為剛所逼也。恒不死,中之尊位未亡也。
注釋:
〔1〕中未亡也:由于能合于中道,所以不致滅亡。
上六:冥豫成〔1〕,有渝〔2〕,無咎。
上六陰柔,非有中正之德,以陰居上,不正也。而當豫極之時,以君子居斯時,亦當戒懼,況陰柔乎?乃耽肆于豫,昏迷不知反者也。在豫之終,故為昏冥已成也,若能有渝變,則可以無咎矣。在豫之終,有變之義,人之失,茍能自變,皆可以無咎,故冥雖已咸,能變則善也。圣人發(fā)此義,所以勸遷善也,故更不言冥之兇,專言渝之無咎。
注釋:
〔1〕冥豫成:昏冥于豫樂的現(xiàn)象,業(yè)已形成。冥,晦暗。
〔2〕渝:變。
《象》曰:冥豫在上,何可長也〔1〕?
昏冥于豫,至于終極,災(zāi)咎行及矣,其可長然乎?當速渝也。
注釋:
〔1〕何可長也:怎么可以長久沉溺于豫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