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東回到東莞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老馬請了兩天假，要回省城去看女朋友。最后，他給柳泉挑中的是一件旗袍，旗袍本來是中國的國粹，可是這件旗袍樣式的時裝，卻是意大利手工制作的，內地見不到這樣的性感設計。

旗袍的價格是一千二百元，衛東把省下來的八百元駐港補貼，兩百元湯老板給的賭馬錢，再貼了自己上一個月的部分工資，總算湊齊了買衣服的錢。

買衣服的時候，售貨的香港小姐不停地拿眼睛瞟衛東。她一方面夸衛東長得英俊，另一方面，又羨慕地說，不知誰家的公主有那么好的福氣。香港小姐的國語雖然不準，但鶯鶯燕燕的語調，讓衛東聽著卻很有自豪感。

老馬聽完，二話沒說就準了假，還同意給衛東報銷來回路費。老馬不知道從那里，知道衛東在香港拿水果當飯吃的故事，還說了他幾句，最后讓他沒錢就和自己講。

那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衛東就起床了。洗臉、刷牙之后，連早餐也沒吃，就跑到廠門口的公路邊等車了。那時候，廣深公路還沒通高速，人們都是習慣于在路邊等長途車的。

等了半個多小時，好不容易攔下了一輛寶安開往韶關的破舊大巴，車上恰好還有一個空位。衛東背著那個半新不舊的挎包，爬上了汽車，挎包里裝的正是那件千挑萬選出來的真絲旗袍。大巴上有一股濃重的臭腳丫的味道，但這時候，衛東滿心都是對女朋友的期待，也就顧不上這些了。

由于堵車，這輛大巴車走走停停，開了三個多小時，才進入廣州市區。衛東趕到嶺南大學學校門口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十二點了。他有些著急，怕去晚了，柳泉已經去吃中午飯了。那個時候，普通人沒有手機，衛東無法事先通知女友自己的行程。

衛東饑腸轆轆地往外語系女生宿舍樓趕，快到的時候，看到一輛掛軍牌的嶄新本田轎車開了過去。雖然車上的簾子拉著，衛東看不清車里乘客的情況，但他心里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到了宿舍樓，衛東跟看門大嬸打了一個招呼，就直接上樓去了。那個年代，女生宿舍還沒那么戒備森嚴，不準男生進入的規定，那是后來的政策了。

衛東跑到柳泉宿舍門口，敲了敲門。出來應門的是柳泉的好友小芳，小芳看到衛東，就說柳泉剛走，出去吃飯了，應答時的神情卻有些飄忽不定。

衛東的預感得到了驗證，應該是那個公子哥把柳泉接走，出去吃飯了。八十年代，即使在廣東，能夠擁有小轎車的人也是鳳毛麟角，能掛軍牌的更是沒有幾個，只有軍區首長的子弟有這種特權。

衛東沮喪地離開了女生宿舍，跑到學校門口去吃了一碗湯粉，這才發現自己餓得不行，只好又加了一碗，直到撐得肚皮漲圓，才放下了碗筷。

吃完飯，衛東想了一下，就跑到研究生樓，去找自己最好的朋友，正在中文系讀碩士研究生的張林德。可是不湊巧，阿德也不在，他因為已經在嶺南周刊當實習記者，正好出去采訪了。

衛東無奈，只好來到學校的大草坪上，在靠近中山先生銅像的地方，找了一個樹蔭，就躺了下來。他把那件貴重的旗袍從挎包里取了出來，又找了兩塊板磚當枕頭，再把布料做的挎包墊在上面，而用塑料袋精心包裝著的旗袍則緊緊捧在胸前，還生怕給弄皺了。

下午，去了幾趟外語系女生宿舍，柳泉都沒回來。到最后，小芳都不好意思了，就請衛東進宿舍去，坐在柳泉的床上等。好在衛東隨身還帶著那本《倚天屠龍記》，哪怕故事情節都已經能倒背如流了，他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的。

可是，直到晚飯時分，也沒見柳泉的身影，衛東就有點坐立不安了。小芳悄悄地去食堂給衛東打來了晚飯，又給他倒了一茶缸的熱開水。衛東感激地向小芳點點頭，可是晚飯吃在嘴里，卻如同嚼蠟，沒吃幾口他就放下了。

小芳就是那個和柳泉一起去跳舞的女同學，后來她和阿德到底怎么樣了，衛東很想知道，但這個時候，他也沒心事去問這些事情。吃過晚飯，小芳和宿舍里其他同學就去晚自習了，留下衛東一個人在宿舍里，心中的焦慮也越來越重了。

一直等到晚上九點鐘左右，衛東聽到了房門鑰匙轉動的聲音。他本能地覺得是柳泉回來了，就從床上站了起來。

進門的果然是柳泉，她今天穿一身白色的連衣裙，顯得愈發清純、可愛，兩只大眼睛顧盼有神。她看到衛東在屋里，就激動地喊了一句：

“阿東，你來啦！”

跟在她身后，不合時宜地走進來一位西裝革履的男青年。男青年身材欣長，皮膚白皙，臉上保持著一副很有優越感的微笑。他的手里還拎著一個滿是高檔化妝品的購物袋，上面有“友誼商店”的字樣。

這個青年不是別人，正是軍區副司令員的公子哥。他把化妝品袋子遞給柳泉，頗有風度地微笑著說：

“柳泉，你有客人在，我就先走了，早點休息哦！”

顯出一副很是親切的樣子，把一旁衛東的蒼白臉色襯托得恰到好處。

柳泉關上了房門，把那一大袋子進口化妝品放在了靠近窗口的一個桌子上。衛東粗粗瞥了一眼，就知道那些東西都很貴重，而且是從友誼商店花外匯券買來的，光是一瓶小小的香水，估計就抵得上他帶回來的那件旗袍了。

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呀？”

最后，還是柳泉打破了沉默，她很怕男朋友有什么誤會。但是，這個時候，解釋什么都是錯的。她拉著衛東的手，想要他和自己并排在床上坐下來，但衛東還是輕輕地掙脫了。

這個時候，柳茵發現了整整齊齊放在自己枕頭上的那件旗袍。她一下子興奮起來，打開透明塑料袋，拿著旗袍在自己身上來回比試。

“這是你從香港帶回來的嗎？太漂亮了！”

“嗯！”

衛東從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了一口氣，算是回答了。他還是沒有從心里拐過彎來，滿腦子都在想，柳泉和公子哥到底出去干什么了，很是別扭和委屈。他恨恨地盯著桌子上那一堆貴重化妝品，一句話也不說。

柳泉表面上大大咧咧，可實際上外粗內細，她敏感地接收到了衛東的情緒。

柳泉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東西，拿起那瓶最貴重的法國香水，一甩手，就從宿舍窗戶扔了出去。不一會兒，聽到樓底下傳來了瓶子破裂的聲音。

緊接著，柳泉又拿起一個盒子裝的不知什么東西，又要往下扔。衛東一下子抓住了柳泉的手，沒讓她繼續這任性的行為。柳泉嘿嘿一樂，順勢抱住了衛東，一副熱情的嘴唇就封了上去，再也不讓衛東說什么了。

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了，小芳她們幾個從圖書館晚自修回來了。看到兩人親熱的樣子，姑娘們嘻嘻哈哈地取笑著，搞得衛東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

柳泉陪著衛東，去學校的招待所，開了一個二十元一晚上的床位。學校招待所管理相對要嚴格一些，異性朋友是不允許上房間的。所以，開好房以后，柳泉就陪著衛東到校園里去散步了。

和所有戀人一樣，他們是哪兒黑就往哪兒鉆，一路上撞到不少在樹叢下接吻親熱的情侶。兩人手挽手在草坪上轉了一圈又一圈，這個時候的柳泉，又像一個鄰家的乖乖女，腦袋靠在男友肩上，聽衛東講述自己在工廠的經歷，以及在香港的見聞。桑拿驚魂那一段，當然是略過不提了。

柳泉也輕輕地解釋了公子哥今天來找她的原因，是因為前一段時間，柳泉幫公子哥所在的外貿公司做了一回同聲翻譯。公子哥今天是來上門道謝，請柳泉吃了飯，還買了禮物。衛東聽了默默無語，心里的焦慮卻絲毫未減。

柳泉他們走到一個湖邊的小亭子里，那里有一個木頭的椅子，剛好夠兩人坐，又在一叢濃密的芭蕉樹下。一對情侶剛好從那里起身，椅子空了出來。這樣的天賜良機，他們當然不會放過了。

衛東和柳泉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緊緊相擁在一起。這個時候，兩人之間任何的身體距離都是多余的，更不需要語言的干擾。

這里是衛東他們最初約會的地方，衛東至今還記得，小丫頭是怎么教會自己親嘴的。他也仍然記得，自己的舌根在第一次活動之后，是那么疼，像是扭傷了一樣。

半空中，一輪彎月如鐮，像極了柳泉的秀眉。清風徐來，湖水一陣漣漪，在月光的映襯下，波光粼粼。空氣中，傳來一陣暗香，那是附近郁金香的催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