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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莊重背景下的肉色誘惑

  • 零度誘惑
  • 汪明明
  • 9353字
  • 2018-10-22 16:03:14

1

陳逸山很快被任命為報業集團副總,四十出頭,正是意氣風發的年齡。

尤嘉霓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陳逸山。他正在致辭,一襲改良過的中山裝,身形雖清瘦,卻是精氣十足。他開始敬酒,一桌桌輪番敬酒,間或仰頭哈哈大笑。

她知道他的得意,不由也升涌起炫耀的沖動。尤嘉霓環視周遭,恨不能對在座的每一個人說,當你們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面前時,可知曉他曾牽挽我的手,吻著我,低語著,懇求與我纏綿。陳逸山即將走到她這一桌,她充滿期待地望著他,愈發覺得——

男人因權力的在場而熠熠生輝!

她是迷戀他,還是迷戀投射進權力鏡面的影像?或許,這二者并不存在矛盾。他們本來就是統一的,不是權力成就他,而是他的智慧俘獲了權力,他的肉體、思想與權力自始至終是熔鑄為一體,不可分離的。

假如,有一天,榮耀之光突然黯淡了呢?他是否亦如褪卻妝容的女人一樣黯然失色?鉑金光芒所掩蓋的衰老、冷漠、不忠,將似粗糙的顆粒凸顯,丑陋、生硬地凸顯?

這一假設,僅是短暫的停留,尤嘉霓的指印,一個猶疑的指印,潮潤地印在報社宣傳櫥窗的玻璃上。她看到陳逸山,清癯、目光灼然。冰涼的觸摸,他的圖像有了尤嘉霓圓圓的指印。

然而,很長一段時間,陳逸山都沒有聯系尤嘉霓,一個電話、哪怕一個暗示。她以為穿過風中搖曳的大門,門后有狂喜和奇跡等待著她,可是,什么也沒有,白色的鹽堿地,荒蕪而咸澀,風停住運行,沒有方向感,她就在空茫中——如黑暗中的蝴蝶無序飛舞。

一次,尤嘉霓和一群人擠進電梯。恰巧,陳逸山也在里面,所有的人都畢恭畢敬地喚,陳總,早。他并未刻意看尤嘉霓,哪怕是一眼。她被遺忘了嗎?難道她不過是個應召女郎,或是臨時租借的充氣玩偶,被撫摸著兀自亢奮?

尤嘉霓的不甘、疑惑、怨懟,密密交織著,七零八落,如暗夜跳動的局促而熾烈的燭光。他并未進入,卻依然占有她的意識。那一霎涌流拒絕的時刻,他想到了什么?還有,他為何從她的生活中突然隱身?

他的世界充滿光暈和謎面,她迫切地渴望進入!

2

一個女人與男人分離后,如何重新激蕩起男人的欲念,令他垂涎欲滴?

他得到她,在得到的一瞬,渴求的欲望即被銷蝕,無數個陌生女人的臆想從四面八方涌來,銷蝕掉他對她的欲念——我對你的渴念已經提前透支!

被遺忘的尤嘉霓突然意識到,自己陷入性關系的被動地位,這在她二十四歲的生涯里是前所未有的。自從十六歲第一次談戀愛,尤嘉霓無疑在兩性關系中占據絕對的主導地位,她操控著一段段情感的起始、延續及終止,一切皆以她的個人意志為轉移,而對方必須無條件服從。她總是第一個提出,我對你厭倦了,像厭倦玩膩的玩具或過時的衣物一樣厭倦你!若遇年輕的男孩跪求她回心轉意,她則像個傲慢的公主,冷漠地拒絕。而對方悲戚的面孔則成了她炫耀的資本,她對女伴們得意地說,知道某某昨天哭了多久嗎,一個大男人像孩子似的哭了快兩小時,我真的有點舍不得,可沒辦法,長痛不如短痛。深層的意思卻是,我多有魅力啊,一個男人為我哭了這么長時間,你們有這樣的魅力嗎?

一對年輕情侶在街上爭吵,女孩嚷道,我早就不想和你在一起了!男孩反駁道,怎么是你,其實我早在你想分手之前就想和你分手,只是怕你傷心我才一忍再忍!不,是我,是我……兩人爭吵著,爭吵的核心,不是這段情感緣何失敗,而是誰先對誰厭倦,誰先決意舍棄誰。因為這關乎致命的吸引力的問題——我的吸引力依然熠熠生輝,而你的吸引力則暗淡無光!

如今,陳逸山輕率地遺忘了她,第一個說,我不玩了!尤嘉霓沮喪且惱怒。她面臨兩種選擇:一、你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你;二、她繼續想方設法接近陳逸山,再次贏得他的關注。第二種選擇的確有損自尊,可是畢竟她對陳逸山有所企圖,她不能半途而廢。那么,如果她想繼續,又該如何繼續?不,稍微停頓一下,有個細節再次跳出,尖銳地刺激她的神經。自始至終,他們都是在黑暗中摸索著進行,陳逸山從未對尤嘉霓說,讓我欣賞一下你的裸體。即或,他點上香煙,微弱的火光中,裸體虛浮而現,陳逸山也并未表露出過多的興趣。難道……這樣的疑惑滯澀地滾流,尤嘉霓不情愿地自問——

“難道,我的裸體缺乏誘惑力?”

裸露就具有誘惑力嗎?

滿大街到處穿梭的是穿吊帶裙的女孩,白皙、粉色、淺黑,到處都是;電視里晃蕩著比基尼女郎裸露的肉體;色情碟片里,坦白的裸露,無所遮掩的裸露。她們都很肉感,畢露無遺的肉感,但與誘惑無關。肉感是讓人忘卻的,誘惑是令人牽掛的。肉感與情緒無關,它只是一種本能,如一條狗,對拋給它的骨頭,本能地號叫著,沖上去吞噬。肉感從不會纖細地感知,潮潤地思念,感性之光是被肉感之軀所屏蔽的。

誘惑不在這里,那誘惑在哪里呢?

杜拉斯設計赤裸的法國少女睡在中國的成年男人身邊,在西貢昏暗的房間里,屋外是鼎沸人聲,只要推開百葉窗,即刻竄出無數窺視好奇的眼睛。一切元素都讓男女主人公披上誘惑的外衣。

而夢露的誘惑,就在她微微俯下身,捺住即將飛揚的裙擺,裙擺在被輕輕一掖的瞬間,誘惑才開始呼吸。

誘惑一定要披上神秘的外衣,若肉體過于坦白,將會消失在令想象力掃興的面紗下,被目光整體穿越的身體沒有任何誘惑。

裸體本身并無誘惑力,誘惑產生于幻想裸體的旅程中。

而尤嘉霓卻將肉感之軀與誘惑之軀等同,她媚笑著,迫不及待地脫去衣裳,尚不知曉,此刻,她跟陳逸山在夜總會看到的脫衣舞女郎毫無分別,她們都很肉感,但沒有記憶,沒有情緒,沒有思念,可以飛速地滑進,飛速地滑出。

肉感的她給他一個錯誤的信號。她是可以隨意進入的區域,任何人均可無設防地進入。她的肉體沒有國界、沒有疆域、沒有邊界線,有著無限開放的清晰劃痕。

她過于嫻熟。嫻熟得猶若沒有高潮的電影,平滑地流動,開始即是結局。陳逸山越過尤嘉霓嫻熟的動作,看到其他男人注視她裸體的貪婪目光,或許一切就發生在昨天——他對她不確定。

我允許你們引誘我!

對陳逸山而言,她不是唯一的,獨一無二的。他可以輕易地走進,也可以輕易地退出。他只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和她是彼此的過客,他自然會遺忘她,遺忘在他習慣遺忘的世界里。

尤嘉霓輕率地脫去誘惑的外衣,她本應按照誘惑的神秘規則去游戲!

3

誘惑的技巧是什么呢?

一本書這樣寫道,為了激起男人的欲望,女人不能在投懷送抱上表現得過于老練,要“羞色可餐”地引誘精品男人,“羞色”不是本能,而是技巧,因為“羞色可餐”可以激發情場老手們久違的純真沖動。

我們要佯裝“羞色”。羞色是稀缺資源,因其稀缺,才會閃耀鉆石的光芒,成為情場上的必殺技。男人對處女的摯愛是源于處女滯澀的抗拒,男人喜歡一點點退縮和抗拒,沒有抗拒,就缺乏動力,困難越大,狩獵刺激就越大,他們喜歡對陌生領域的強力攻克。

所以,聰明的女人需借助一面鏡子和神奇的化妝術,使自己游移于少女及熟女之間,令眾人處于懸念中:爍爍燭光間,你微微頷首,粉暈淺淺,嬌眼迷離;待他漸漾春情,你須脈脈悄無言,斂余紅;他若執意牽挽,你則借故離去,他悵然獨立,不知有無相逢日。

故事繼續前行——當他再次遇到你,自會迷醉于你誘人的“羞色”笑靨。

愛情,被虛構;情境,被設計;人物,被解構。

尤嘉霓站在書店長廊間,到處都是書,琳瑯滿目,紛繁駁雜:從經商發財、升官上位、職場競技,到生育教子、美顏纖體、養生長壽、性趣大全……高懸的電視機正播放某臺灣成功學講師的講座:“成功的第一步,必須學會自我推銷。無論你身處何地,餐館、咖啡店或是火車、飛機上,都要熱情地給每個人派發名片,讓所有不熟悉你的人熟悉你。記住,每個人的身后都有龐大的人脈關系網,每個關系網的背后皆可滋生無限廣闊的商機!”

人人都渴望成功,人人更渴望速成。眾人并不關注成功人士的堅韌、耐勞,而將目光聚焦在專家們提煉出的花哨技巧上,技巧成了通往成功巔峰的直達天梯。男人們希冀一夜之間成為千萬富翁,女孩們則癡想在高檔酒吧“釣到”帥氣的多金男,命運于奇妙瞬間,飛速駛入鋪滿金粉的夢幻隧道。

尤嘉霓正在讀一本名為《如何做個誘惑嬌娃》的書,書中這樣寫道:Step1,“巧遇”富翁。VIP俱樂部、珠寶店、五星級酒店、高爾夫球會等高檔場所是最佳“釣魚”地點;Step2,投其所好。搜索目標富商的各類信息,個性喜好、飲食習慣、服飾品位等,不露痕跡地伺機表現。有時,為了激發對方關注的眼神,來一段有關弗洛伊德潛意識的言論,也未嘗不可;Step3,一旦進入實戰階段,要學會制造曖昧氣氛。玩玩太極推手,來場不告而別,然后再次設局巧遇,于恰當時機懷孕,奉子成婚,最終鎖定勝局。專家將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當你含情脈脈凝視他時,專家提醒,巧用經濟學知識對他進行風險投資評估,計算其投資回報率;當你歡欣雀躍嫁給他時,專家則告誡,假如離婚,你該如何爭取經濟利益的最大化。

末了,專家還不放心地教誨,切忌不能讓對方看出技巧的痕跡,善于化有形為無形。知道什么妝容最漂亮嗎?裸妝。裸妝明明是化過妝的,但和真實肌膚一樣有著透明質感、粉嫩光澤,甚至比真實肌膚更自然,更光透。

比真實更真實,技巧的最高境界!

策略和手段替代令人著迷的心醉。在某職場小說中,作者提醒銷售人員與客戶談話時,每一次都要啟動手機錄音,隨時留下客戶的不利證據,利用對方的弱點完成銷售業績。我們時時刻刻都被暗中監控。小說、影視劇變成職場上位教科書,充斥著鉤心斗角、算計及謀略。作家和編劇將人性的卑鄙和狡猾無限放大,每個人都被預設為假想敵,只有消滅他人,才能贏取自己的錦繡前程。觀者自以為學到獨家秘籍,殊不知,人人都是聰明者,就沒有聰明者,因為,人人都在玩同樣的伎倆,構筑同樣的心理防線,彼此既是出招者也是拆招者,這注定是一場沒有贏家的對壘。

到處都是路徑,到處都是閃亮的標志,到處都是喧囂的叫賣聲,一切炫目的技巧替代了本真的生活。突然間,曾有的生活經驗和認知全部報廢,自我陷入茫然無措間,迫不及待地撿拾技巧的拐杖,迫不及待地從他人傳導的經驗中尋找自我,然后——迫不及待地戴上技巧的面具,佯哭、佯笑、佯癲、佯癡,做個偽飾者。

4

難道,我們每個人都有兩張臉、兩個聲音?

十八歲的尤嘉霓上旅游專科時,同宿舍一女孩名叫芮瑞,她被同學們奉為女神。女神長得不漂亮,平淡的面孔,瘦弱的身形,卻有著卓越不凡的才能——演講。只要站在演講臺上,女神周身立刻散發出奇特的光彩,她不似其他演講者那般慷慨激昂,而是徐緩平靜,不經意間一詞一句潛入內心,讓人回味無窮。

芮瑞成了名人,專科二年級就到省教育電視臺客串主持。尤嘉霓想起小時候父親總對她講,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其實,學好數理化有什么用?這個時代最核心的是你怎么講,而不是你怎么做,講什么比做什么更重要,口才是關鍵,那些默默耕耘的人永遠不可能成為眾人的焦點。

一天,尤嘉霓趁芮瑞不在,翻看她的筆記本,扉頁上她寫道,我是我自己人生的導演!我是我自己人生的導演?尤嘉霓反復默念著,她向窗外望去,操場上有幾個男同學正在打籃球,世界按照固定的秩序不疾不徐地運轉著,假如我希望吸引投籃的那個男孩的注意,我必須做點什么,比如沖到場地中心,而不是坐在場外默默地觀賞,自我只有在被注意的那一刻才有價值。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名人名言,尤嘉霓的目光又被另一句話所吸引,“表達自我比自我是什么更重要”。這句話頗令尤嘉霓費解,她很想問問芮瑞,但她很少在宿舍,即或碰面,也僅僅敷衍兩句,臉上似結了冰霜。

芮瑞出了本演講書,簽名售書前一晚,尤嘉霓被嫉妒心啃嚙著,一夜未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她還是忍不住跑到新書發布會現場。女神身穿米色棉麻斜襟長裙,赭紅色長巾斜斜一搭,嘴角漾起似有若無的微笑。簽名的時候,女神身體微側,像畫畫般簽上自己的名字。

簽名售書后有個小型讀書會。現場黑壓壓,唯有一束追光照在舞臺中央,女神坐在古藤椅上,低頭無語。忽聽塤音裊裊,三名白衣男子飄然而至,他們排成Z字形,以長袖為筆在地上揮毫,所畫之景投影于幕布上,似墨染遠山。女神或執卷仰望,或喃喃自語,之乎者也一番,眾人均云里霧里茫然不解。樂聲杳然,女神緩緩起身,表情漠然,環視四周。此刻,眾人皆屏息期待,以為女神即將開始精彩的演講,這片刻的沉靜也因了她有趣的肢體語言變成演講的一部分。追光一點點黯淡,觀者依然拽著一根意猶未盡的線傻傻地期待,女神早已翩然退場。

尤嘉霓思忖道,整場演講她都不知道女神想講什么,講了什么,她似乎僅僅是被氛圍所吸引,音樂、舞蹈,而不是演講本身,可是,女神似又因這氛圍的烘托顯得高深莫測。她恍恍然走出會場,身旁一個男同學說,瞧,她多會裝范兒。尤嘉霓突然頓悟,原來“表達什么比自我是什么更重要”的本意就是裝范兒呀。

裝范兒這個詞很有趣,范兒本是北京話,勁頭、派頭的意思。在時尚圈,范兒(Fashion)演變成風格、品位;裝范兒,你本沒有某種風格,可為了順應潮流,引人矚目,裝成你渴望成為的那類人,裝女王范兒,裝文藝范兒,裝民國范兒,裝公知范兒……看上去和實際是什么完全是兩碼事。在這個裝腔作勢的年代,會裝是門藝術。

5

尤嘉霓從書店走出,雨淅瀝瀝下起來,她疾步走進連卡佛商場避雨。

扶梯上升下降,下降上升,一摩登女郎正從扶梯緩緩而下。尤嘉霓的目光似被什么攫住:她為何如此吸引我的視線?我想追隨她,看清她的面孔,她的一切都充滿神秘,敞開的黑色小西服,而那一抹象牙白蕾絲小抹胸,遮住秘密,秘密因其被遮蔽,有著神秘的不確定性的誘惑。

她在展露,她在遮蔽。在展露和遮蔽之間,她玩起了強調距離激發想象力的游戲。裸體藏掩于半透明的紗簾后,半明半暗,看不分明,想象力兀自喧囂,熱烈地,噴射出激情的汁液。

莊重和輕佻;遮蔽和袒露;黑色和白色;背景和主題;對立的誘惑的游戲。

黑色小西服+象牙白蕾絲抹胸——莊重背景下的肉色誘惑。

這個發現令尤嘉霓興奮不已,她似乎觸摸到某種誘惑的神秘規則:性感是調適出的,情境是要制造的,劇情是需要演繹的!

人們為謊言披上真誠的外衣,為殘忍披上偽善的外衣,為私利披上高尚的外衣,她當然也要為誘惑披上莊重的外衣。尤嘉霓不是隨隨便便進入他的生活,她越鄭重其事,他就越要鄭重其事地對待她!

6

尤嘉霓應主動創造情境,情境一旦被創造,臺詞、表情、動作都需精心設計:掩飾焦灼和怨懟,凸顯無怨無悔柔軟的思念。

直接打電話嗎?如果撥通,該說什么好?假如他說很忙,她將無回旋余地。一切都需好好思量。不管怎樣,必須想方設法見到他,楚楚可憐地站在他面前,故事才能繼續……可是,她不分屬他管,如何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見到他?

我們試圖進入尤嘉霓曲折的思索過程,這種思索時而被她的奇思妙想所振奮,時而又因設想的無法實現而沮喪,如此反復,竟至焦躁,干脆放棄。

想象力的終結?無數想象的情境,被折疊成紙鶴,沒有生命力地短促飛翔。

尤嘉霓的腦海再次浮現出陶萃絲,她似乎在微笑,噓,輕松點,男人,再出色的男人,都禁不住你的主動引誘。

是嗎?那就讓想象力來一次漂亮的飛翔吧!

有一天,尤嘉霓去傳達室查詢一份快遞,無意間發現一疊報紙下竟壓著一封陳逸山的信。心中暗喜,環視四周,傳達室老頭正喋喋不休地打電話,她飛速地抽出那封信,繞過他的視線,溜出報社大門。下一步該怎么辦,萬一辦公室里有其他人呢?她想好了臺詞,那就大大方方地說,這信丟在電梯口,自己撿到特地送過來。如果他生氣呢?或是很漠然……

門預期地打開,令人滿意的結果,辦公室里只有他一人。

“陳總,您的信。”

“我的信怎么會在你手上?”

“傳達室的人弄丟了,丟在電梯口,我撿到了……”

“真的是丟了嗎?”一切隱藏都是徒勞,尤嘉霓看得出他質疑后一絲詭異的笑意。

“很久沒見……”

“四個月了。”

“有四個月嗎?這四個月發生很多事……”

“是的,我在年會上看到您,在年會上,我一直在看著您,您的致辭真的好精彩……可惜您是看不到我的……”幽黑水亮的眼睛望著他,令人無法拒絕的柔弱。

“這一步不容易,剛剛開始……”

“我知道,可是——您好像已忘了我……”思念的觸角,悉悉窸窸地,探出。

“怎么會?你應該理解我的處境,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稍有不慎……”

陳逸山注意到尤嘉霓的形象,冬日的誘惑的形象。栗色長發高高束挽,幾綹卷發隨意飄垂,駝色羽絨服敞開,露出大V領杏色毛衫。回憶潮潤潤地浮現——她微微俯下身,忽隱忽現的胸部,令人目迷神離。他不由地悸動。

陳逸山慢慢摩挲著尤嘉霓的手,一點點欲念在摩挲間,噼啵擦響。他的手指輕叩尤嘉霓的手背,熟悉的記憶,暖洋洋地漾起。

“想我了?”這聲音輕得近乎耳語。

“難道你不想我?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

尤嘉霓抬起面龐,五官都在渴求訴說,雙唇翕動,眼眸里閃著的光亮,水波一樣蕩擊,粼粼波動。

思念的氣息,一點點侵蝕……

他多少有點惻隱,被遺忘的面孔,被遺忘的身體,被遺忘的交歡,如同海潮過去,沖刷掉的貝殼,新的大量的貝殼,將隨著又一波海浪,五彩繽紛地涌現。

她的神情是柔軟的思念,還是綿軟的陷阱?陳逸山尚不明確,至少從未認真思量過這個女孩。他看著她的面容,天真帶點誘惑,閃閃擎動著。聲調因強烈的渴望,而略帶顫悸——我要讓你知道我內心的思念,蜷伏已久水淋淋的思念。

裸體很廉價,思念卻很奢侈——莊重背景下的肉色誘惑。

她傳遞了她的思念,柔軟的思念,不帶任何功利,單純的只是思念,女人對自己情偶的思念。心弦微微觸動。他凝神著V領下的波動,手兀自遲疑著,是否順著頸項、肩膀,滑向手最愿棲居的地方——微妙的火流,波蕩而來,竄至指端,攥緊,放開,再攥緊,讓這如膠質的流動體,擠榨出情欲的汁漿。

兀自遲疑著。

尖銳的電話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這該死的鈴聲,讓夢境里的人,怵然驚醒。

臉上漂浮的柔情一點點消淡,一如每次開會做報告時,薄淡的霧氣。他轉過身:“馬上有個會,我知道你的想法了,你先回吧。”

她所構想好的,微光般轉瞬即逝,思念的邊緣迅即被蠶食。

這么漫長迤邐的等待,他又如何知道?她不是他的過客,她不能讓他隨意遺忘,遺忘在他習慣遺忘的世界里。

尤嘉霓的委屈幾乎要不合時宜地宣泄,她用力扭開房門。陳逸山的手自她背部滑下,停留在臀部,短暫、意味深長地停留,這是安慰的符號:“以后不要這么冒險!”

7

鏈接上了,在斷裂的記憶里,有了黏合,盡管薄脆、飄搖,可記憶不再斷裂。

然而,這似乎還不夠。在陶萃絲與Robert兩小時的交流過程中,她通過生活中的三個小故事,密集傳遞這樣一個訊息:我不僅勇于冒險,更具有卓越不凡的頭腦。她早在某雜志專訪中了解到,Robert喜歡富有冒險精神的聰明女人。陶萃絲認為,現代女性最重要的不是美貌,而是自我營銷的手段以及挑選時機的智慧。如果說,將橙汁潑濺,是陶萃絲撳下關注的按鈕,下一步,必須強化這些意識,將紛雜信息浸泡進化學溶劑里,形成鮮明的結晶模塊,巧妙地嵌進Robert的記憶凹槽——陶萃絲成功地營銷了自己。

鮮明模塊和記憶凹槽,猶若磁石,因奇特的正負吸力,才能完美地相互吸附。你吸附我,恰恰是我想吸附的。

一年一度的報社春節聯歡會即將開始,尤嘉霓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將鮮明模塊,嵌合進陳逸山記憶凹槽的絕佳機會。她自告奮勇報名參加文藝表演,可是,究竟表演什么節目才能引起他的關注?不,關鍵是能進入他的內心世界,激蕩一點共鳴、一點感動……

思索如探照燈,灼亮每一場景:陳逸山摟住尤嘉霓的腰,唇對著唇細語喃喃;爍爍燭光下,他俯下身,微漾的酒氣:等我。朦朧月色下的裸體,緩緩升騰的煙霧,繚繞而上,畫面氤氳了。都是些剪影,迷人的螺旋,閃著多棱光芒,穩健、睿智、風雅,又讓人心生隔膜,似在遙遙青山的一隅,云遮霧繞,看不分明。他在哪里呢?一個片段,倏忽跳出,他的手指,抬起、落下,和著音律,有節奏地敲擊——她欣喜地叫道,我怎么遺漏掉這段記憶?

蘇南之行的第二晚,宋長明在煙霞閣為陳逸山餞行。煙霞閣傍山依水而建,拾階而上,曲折廓落的游廊間,清風吹香,花氣微婉。聽泉室半壁面向湖面,推開雕花窗欞,湖面空寂,月明風愵。待眾人落座,宋長明說,今天不聽琵琶、古箏,也不聽什么二胡,換換口味,聽聽古琴吧。

古琴橫臥,一位中年男子著白色長衫,悄然而坐。瑯然弦起,其音時而鏗鏘清亮、時而樸鈍渾厚,若空谷之音,繞云縈水,百轉千回地綿延。

一曲聽畢,宋長明帶頭鼓掌:“平心而論,我個人還是覺得琵琶、古箏悅耳點,古琴聽著總覺得滯澀,哈哈,說到底不是文化人,怎么樣,今兒請樂評專家陳總給我們這幫樂盲掃掃盲。”

陳逸山輕搖折扇,環視一遭,徐徐起身:“宋總剛才也說了,喜聽琵琶、古箏甚于古琴,可你若靜心聆聽,即會品悟,琵琶、揚琴、古箏發音鏗鏘響亮卻延時短促,二胡發音雖綿長婉轉,又不夠清亮,而古琴一弦多音,清濁兼備,音色松、圓、潤、透,真正是‘大聲不震嘩而流漫,細聲不湮滅而不聞’。

“剛才諸位聽的是《漁樵問答》。《漁樵問答》的高妙之處不在曲調本身,而是歌詞所蘊藉的哲學思想。宦海險惡,兇多吉少,有多少文人能明哲保身,善始善終,厭倦了爾虞我詐官場生涯的文人,自會升涌隱逸之情,過一種息隱林泉、忘于江湖的生活。一悠閑漁夫,罷了釣竿,一自在樵夫,收了斤斧,林泉下偶遇。漁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樵曰:‘余之志在山林邊。’漁樵二人樂山樂水樂陶陶,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一席人紛紛喝彩。陳逸山幽幽啜口茶:“不過,曲中所唱是理想境界,世間又有幾人不為物困,能從器物中抽拔?又有幾人能忘功、忘利、忘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雖向往之,實不能為也。”宋長明笑道:“老兄還在上升期,此話言之尚早。”

尤嘉霓尚未全然明了,卻是分外佩服。陳逸山妙趣盎然的言談,廣博深蘊的知識,更激發她探索的熱望。琴音再次鳴響,第二曲是《平沙落雁》。陳逸山沉浸其中,獨自馳思于杳遠幽冥間。煙頭越燒越長,掉落,要掉落了,手指輕叩藤椅扶手,抬起、落下,和著音律,叩擊。尤嘉霓下意識地想觸摸,在那里,血液充盈于肌膚之下;在那里,情緒波蕩于韻律之間,黏附表面的堅硬顆粒簌簌脫落,她自認觸摸到潛伏其下柔軟的情緒——神秘的悸動。

尤嘉霓決意暗合雅趣,跳一曲古典舞蹈。她選的曲目是《妝臺秋思》,此曲是她在旅游學校讀書,參加文藝會演時,辛苦排練一個假期的舞蹈。不過,她很慎重,特意請市歌舞團的老師重新排練。“秋已至,思萬千。妝如初,有誰憐?”尤嘉霓默念著,竟生出幾分憐惜來。她亦步亦趨地跟著老師,手眼身法都應和樂聲。舞蹈老師贊道,真沒想到,你跳得有模有樣呢。尤嘉霓看著鏡子里一襲綠羅衣的自己,幽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轉——

報社春晚現場。

自遙遠處,簫聲汩汩。低音哀婉,高音清遠。尤嘉霓踏著音律,慢舞縈回。水袖從風飄舞,嫣然搖動,舞出蕩蕩之情。

她在明,他在暗;

她在舞動,他在靜觀;

她在吸引他,他被她所吸引;

漣漪初溢,多少旖旎蜜意,唯有天知;

旋轉、回環,頻移轉眸,你凝視我,我凝視你;

眉眼盈盈處,流鶯幾點,飛來又去,兩處銷魂。

尤嘉霓是在傳達一種相思嗎?情黯黯,悶騰騰,都將一襟芳愁,入了思春調。

她的姿態觸動了他。長長的水袖,自臉龐垂落,輕觸前胸,滑至膝蓋。她的肩、頸、臂——柔軟地前傾,隨著她緩緩低俯的肢體,試欲用他溫暖的手托住這柔曼的嬌軀。

輕搖而起。水袖高拋,遮了雙眸,再一波兒一波兒,抖展開,烏溜溜的眼睛如怨如慕。她徐徐回旋,水袖甩向他的那一刻,有一刻的微醉,試圖纏繞著,彼此纏繞著,泅泳于隱秘的快樂中,神隨浪搖,于綠瑩瑩的光中,醉眠。

錚錚鏗然,急管繁弦。

尤嘉霓掠地騰躍,繚繞的長袖左右交橫,絡繹不絕的姿態飛舞散開。她在跳,在他空蕩蕩的瞳仁里,跳。水袖甩向這兒,甩向那兒,啪地,漂掠而過,全是綠蕩蕩的水袖,柔軟的鉤子。

他想起那天尤嘉霓對他說的,你要給我電話哦。他拿起手機,“嗯”一聲,獨特的聲線,傳遞。

性,從未掛線——二十四小時,隨時隨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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