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有誘惑：性冷淡；不再有幻覺：過度實在，虛擬現實；不再有秘密：誘惑的缺席。

——［法］讓·鮑德里亞

1

我不能確定，是否，我最早發現了那個秘密。按照時間的推斷，應該是那次蘇南之行——故事的帷幕悄無聲息地撩開，秘密閃著水波紋的詭異光暈浮漾，一切都在不可知中滑行。

那一次，怎么說呢，對我僅是例行采訪，但對我的同事尤嘉霓卻意義非凡。神秘的幸運羅盤正在轉動，通向夢幻谷的，有流云、蝴蝶、鮮花，閃爍著奇妙的光芒。

2001年，夏。剛剛大學畢業的我，應聘進入《新都報》，開始我的記者生涯。報社培訓后的第二周，我竟被總編陳逸山點名，陪同他去蘇南某大型服裝企業采訪，同行的還有廣告部的尤嘉霓。

尤嘉霓，時年二十四歲，比我年長兩歲，卻似年長更多。在相當長的時間，她對我而言，是一個有秘密的女孩。有秘密的女孩？上初中時，我的同桌，肌膚雪白，發育極為良好，余光瞄過，她豐挺的胸頂住課桌，惹人眼熱。她常收到各種小紙條，一天，她神秘地對我說，今晚我和他們在廣場見面。他們是誰，他們和她會發生怎樣的故事？這始終是個謎。高中時，我轉到新學校，我們的文藝委，高挑豐滿的女孩，喜歡穿薄透的喬其紗連衣裙，渾圓身姿若隱若現。我不由羨慕地看著她飄散秘密的芬芳從我身旁走過，漫不經心地走向等待她的男孩，發絲輕搖，嘴角上挑，一縷香氣似有若無地繚繞。

她們的秘密或許緣于她們的早熟。這些早熟的女孩，身體和行為的早熟，對世界從未有生澀的摩擦階段，靈活的身體在鍛鐵鑄就的世界里輕巧地舞動，她們是天生的社交高手。

尤嘉霓就是這樣的女孩。

尤嘉霓的唇微微張開，飽滿圓潤，閃著亮晶晶的粉色唇蜜。嗓音極為甜糯，每一音節從喉間滑出，有弧度地波蕩起伏：嗨，你好呀——然而，當我第一次聽到她發出這樣的聲音時，毛孔卻有小小的回縮，肌膚上的顆粒一個個冒起。

那是在報社對新進員工短期培訓的第一天。老師開講已十分鐘，聽到有輕輕的叩門聲，伴有柔細若童音的女聲，老師，我能進來嗎？尤嘉霓推開門，并未匆匆進入，而像主演出場一樣，微笑著環視一遭，當確信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才娉婷而入，頭微揚，身姿挺直，臀部微微晃搖。她刻意放緩步調，足以讓全場人將她細細打量——栗色蓬松卷發，曼妙身型繃進小一號的緊身連衣裙，散發著暖暖的熟甜氣息。她停在我身旁空位，坐下，馥郁的香氛彌散開。包里有什么東西掉落，丁零咣當。有人回頭張望，她竟緩緩站起，微欠身，婉轉動聽地說，Sorry——全場哄笑，所有的人都記住了尤嘉霓這張面孔，這個人。

尤嘉霓并非美艷至極，而是風情盡現。嬌脆的輪廓，雪白的肌膚，一雙幽黑的眸子總在深深淺淺地訴說衷情，時時撩撥起異性的種種遐思。

常有男同事請她吃飯，她小嘴一噘：“我很想去，但不確定我能不能去，下次，或是下下次……”她不再說話，眼角微微挑起，眼波一蕩一閃滿是粼粼水光。有癡情執著的，亦有知難而退的，若邀請一次即放棄者，尤嘉霓甜膩得能拉出絲的眼神，立馬變成十二分的不屑，這么沒有恒心，還能成什么事呢？報社一位高大帥氣的男記者遲遲沒有對她發出邀請，她頗有點悻悻然。一天下班前，尤嘉霓特意跑到新聞部，開玩笑讓他請客，當時，我恰巧在場，他說，一起去吧。她面露不悅，我欲推脫，他執意相邀，我猶疑著，跟隨他們來到報社附近的港式茶餐廳。

尤嘉霓輕盈落座。她的姿態很“淑女”，兩腿并攏，微微斜傾。男同事問她要吃點什么，她說，隨便啦。聲音細弱得似一陣風就會吹跑。我略詫異地看她一眼，她已低頭在看一本時尚雜志，翻動書頁的時候，手指那么一撥拉，指甲上鑲嵌的水鉆亮閃得晃眼。

吃水果的時候，尤嘉霓一手柔弱無骨地用牙簽挑起一片獼猴桃，另一手托腮，食指巧妙地繞著卷發，一彈一彈。她的嘴角沾了點獼猴桃的果粒，男同事遞過紙巾，示意她擦掉。她眉頭一皺，從包里掏出一款漂亮的方帕：“這是我的專用手帕，上面繡著Y，我名字的首字母。”她的聲音還是細弱，但有了點炫耀的快樂。然后，疊好方帕，塞進包包，再將那款米白色手袋擺放在醒目位置：“錢丟了沒事，手袋可不能丟，Gucci新版的，有點小貴。”

尤嘉霓漫不經心地問起男同事的家庭，印象中他的父母都是中學教師。她忍不住打起哈欠，眼里漾出一汪水，慌忙掏出CD粉餅盒，看看睫毛油有沒有暈妝。于是，一頓飯尤嘉霓至少去化妝間三次。

后來，我無意發現一個小秘密，她去化妝間還有一緣由，是將衣裙的標簽牌藏掖好。尤嘉霓幾乎每天一款，以她當時的薪資顯然無法支付這筆開銷，最經濟的做法是新衣穿三次后再送回商場退貨。

飯后，尤嘉霓建議去逛商場。路上，尤嘉霓說，先以為他家境不錯呢，不過是普通人家。我想她可能原本對男同事有點意思，結果卻有點失望。我忍不住問她喜歡什么類型的男人。她不假思索道：“其實我的要求真的不高，我不要求他英俊得像金城武，富有得像李嘉誠，我只希望他有一點點事業，最好是上市公司，如果不是，至少有千萬資產，其實，只要求那么一點點啦。”

一進商場，尤嘉霓立馬從“淑女范兒”搖身一變“女王范兒”。她傲慢地挑三揀四，試了一件又一件，每試一件，僅用指尖輕戳衣服，鼻腔哼一聲：就這件。她站在鏡前，扣扣子、系腰帶、整衣領，都由店員一一弄妥帖。尤嘉霓對一款雙排扣卡其色風衣情有獨鐘，我并沒覺得有多好，可她執著地站住，系上絲巾，兩手插進衣兜，左右腳交叉，擺個造型，再將衣領立起，回眸道，美嗎？店員夸她：“美啊，你的妝化得也很漂亮呀。”尤嘉霓眉眼一揚：“我本來長得就漂亮！”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但一件也不買。店員問：“沒一件合適的嗎？”尤嘉霓搖搖頭，聳聳肩：“明天我去香港淘貨，這兒的貨……”腰一扭，包一甩，蹬蹬走了。我問：“你明天去香港嗎？”尤嘉霓不屑道：“這是策略，知道店員有多勢利？這架勢才能壓得住她們！”

尤嘉霓說的話到底有幾句真幾句假，即或有一段時間我常和她在一起，也辨別不清：關于她的家境，她的男友，當然，還有她的過去。

一扇扇回望的窗戶打開了，往昔的記憶慢慢滲透，充盈了我體內的每個細胞。我又回到那個夏天，嗒嗒的腳步聲響起，我一步步走向那輛黑色奧迪車，打開車門的一瞬，我聞到一股香水和皮革混融的濃烈氣息，看到尤嘉霓朝我回望的面容，她的肌膚在晨光的微熙中，閃著瑩瑩光澤。我坐進車內，車廂燥熱。尤嘉霓頻繁掏出化妝鏡，習慣性地歪側頭，斜咬唇，將卷曲發絲纏繞進食指，啪地，彈跳開。她的身體具有侵略性地，不斷擠向我，空間越來越小，我不小心碰觸她的腳，尤嘉霓尖銳地叫起，顫音高揚，未及拋甩，突然脆裂——嬌嫩的笑聲，波蕩起伏：“早安啊，陳總……”

2

車門關上。

多么有趣！一個流動的小舞臺，一共四個演員，不，準確地說，是三個，司機姑且算是道具吧。我，辛悅，一個配角；男主角，陳逸山；女主角，尤嘉霓。

陳逸山并不急于開口，或許，他正沉浸于“游移的悅”中：車在行進，場景在移動，從辦公間游離出，小小的流動的空間；短暫地脫離視線，脫離眾人牽繞的視線，旅行者的心態；年輕女孩清脆的笑聲，車窗外流動的風景，時斷時續的輕音樂，柔粉色的調子。這短短幾個小時，思維處于減速中，可以懶洋洋地休憩于冬日曬暖的草垛上。

我試圖開口，卻因緊張而禁錮了自己的活力。我沒有表演的天分，也無法駕馭這種微妙的場合，話題卡在喉嚨，該怎樣撩動呢？

至少有兩年的時間，我努力適應社會，努力使自己暗合社會成功人士的步調。然而，肢體似滯澀的螺釘，機械地發出生硬的摩擦聲。我不確定自己的眼神、動作、話語，是否恰如其分，是否在此時此地，該發出適宜的聲音，或表現出適宜的姿態。

當我每次面對領導時，高高圍豎的無形籬墻，阻止了前行的腳步，思維、神態在無所適從中僵硬、凝固，陷入程序化的表達方式，我恭恭敬敬地站在領導面前，××總，您好！在意識深處，他們注定是高高在上的。

多年后，我認識一位頗有地位且相當自律的官員。他對我說，在有的情境中，他并不喜歡畢恭畢敬仰慕的目光，間或觸及俏皮的帶有情趣的眼神，對他而言，那是一種“輕盈的誘惑”。輕盈的誘惑？一個姿態、一個眼神、一個信號，可以無聲無息地消泯，抑或波瀾起伏地上演，一切皆在想象中預演。

輕盈的誘惑因其劇情尚未展開，僅在想象中預演，無所顧忌，令人愉悅，神奇而迷人。在沉悶的生活里，突然開了一扇窗，一縷風，若有似無地輕撫著你的面頰，我在暗示你，可我什么也沒有承諾。行動在暗示和承諾間緩慢而曖昧地流淌，溫熱卻不灼人。

“然后呢，您是催熟誘惑一路高飚？還是讓誘惑之音剛剛哼吟，就戛然而止？”

“‘花看半開，酒飲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爛漫酕醄，便成惡境矣。’（《菜根譚》。）你可以預見到一切，激情后的鬧劇、鬧劇后的精疲力竭，一切都可以預見！就讓它在最和諧的音調上戛然而止吧！”

尤嘉霓當然聽不到如此有趣的對話，畢竟這是多年后的事情。此刻的她正巧妙地啟動輕盈的誘惑密碼：兩手勾住椅背，半個身子，斜側、前傾，懸吊在前排車座的空當處，胸的輪廓悄無聲息卻熱力四射地，隨車之顛動而波蕩。對于此刻的尤嘉霓，輕盈的誘惑僅是前奏，遠不是終結。高潮尚未來臨，為什么不讓高潮性感而歡快地尖叫？我消失在霧氣繚繞的森林里，等待你的逐獵，誘惑不會棲落，將閃著磷光粉的翅膀，翩躚而至。她如此熱烈地渴望趨近他，任由欲望兀自喧囂，蠱惑著她不顧一切地飛飚，激情滑入——濕性迷醉。

他們在聊什么？談話藝術的巧妙之處在于應人應時應景，話語與情境嚴絲合縫，好比高級裁縫量身定制，毫厘不差地熨帖。語言的功用性也日趨細化：公務語言、談判語言、飯局語言、情場語言……尤嘉霓深諳此道，此情此景她巧妙地啟用“旅途語言”：游離于人事、思想、情感之外，散逸、流動，沒有膠黏性，不附著任何地方，旅程一結束，即刻遁得空空。

每個導游都藏著一肚子的笑話，尤嘉霓聊起當導游時的逸聞趣事，新奇且調節神經。印象最深的是去澳門賭場，她喜歡賭桌上瞬間輸贏那令人神經痙攣的刺激，生命中的萬千感受，都在翻牌的一剎那尖叫著迸發。

他們談得綿密而熱燙，尤嘉霓興致愈發高漲。

“陳總，以后您若想去哪兒玩，我愿做您的全程私助。”

“全程私助？”

“吃喝玩樂，全程陪同的私人助理。”

“那很貴啊。”

“Free，免費的哦。”

語言的按摩，恰到好處。輕柔的按摩，指端流溢著異性的芬芳，撫弄疲勞的神經。她勾起他的談興——你很會說話，你所說的正是我想聽的。

中途發生了什么呢？那段插曲似可忽略不計，但在整個事件的鏈條中至關重要，花蕊似開還閉，露水欲滴未滴，一切于蒙蒙曉霧間醞釀、勃發。

行至中途，陳逸山突然對司機說：“休息一下吧，出去透透氣，頸椎有點不舒服。”

車停在岔路口，尤嘉霓雀躍著跳下車。她戴上闊邊卷的粉色草帽，轉悠到陳逸山面前：“您覺得我的草帽好看嗎？”

“豈止！”

“豈止？我的一切都好看嗎？”

陳逸山看了我一眼：“小尤真會講笑話，我的頸椎似乎都好了。”

他們一前一后，繼續前行。林間小道上，陽光細細密密地篩濾下綠瑩瑩的光斑，一蓬蓬雨后的蝴蝶花吸引了我。我取出相機，蹲下身，調準焦距。忽聞不遠處的一個聲音突兀響起，尖利、細脆，有著特殊的磁性，穿透翠綠色的枝葉，一顫一顫：

“我的鞋跟被卡住了！”

在多次的回憶描摹間，這個插曲總令我啞然，它循環上演，在電影畫面或小說情節里。情境、臺詞如此相似，彼此遙遙地招手致意。女主角為了贏得男主角的注意力，做出夸張的矯揉之舉：車門卡住裙擺、鞋跟斷掉，風刮走了絲巾……而演員自身則迷醉于景象的欺騙，深情款款不知倦怠地表演——難道，我們都陷入曖昧的輕喜劇中了嗎？

我試圖放慢速度，放大細節：尤嘉霓的動作很優美，不是猝然間的狼狽不堪，更像是在平衡木上表演柔軟體操。粉白色的背影，恰如欲起飛的丹頂鶴，一只腳高高抬起，兩臂似騰飛的翅翼，她在傾斜，試圖尋求某種倚靠，一棵樹、一只手，或是某人飄動的衣袂。

尤嘉霓牢牢拽住陳逸山的衣袂。瞬間的接觸，卻在傳遞一種奇妙的信號。這不再是上下級的關系，而是一個女人向一個男人發出的柔弱、急切的求助信號。

細小的高跟鞋跟嵌進石板狹縫里，陳逸山彎腰幫她拔出高跟鞋，然后，在陽光下，端詳一會，好像那是一只晶瑩剔透的水晶鞋：“穿這么細的跟，去采訪？”

“還好，沒斷。真玄啊！”尤嘉霓的眼神嬌羞而俏皮，小而尖的舌頭吐出，旋即又收回。在這個堅硬的男人的世界，她的柔軟，似石板縫里生長出的柔曼青苔，瘋狂地生長，直至將其完全覆蓋。

笑聲，似急流之水，沖潰了歲月的柵欄。幾只小鳥被驚惹，撲騰騰振翅飛翔，樹葉，灰尖，簌簌直落。

3

如何最快捷地測試女人欲望之火的熾烈強度？

把她們放在璀璨的舞臺中央吧，看看她們是以怎樣的姿態出場。舞臺上一切元素都能點燃女性虛榮的火苗：鎂光燈的聚焦，粉絲們瘋狂的尖叫，高高架起的直播機……那一刻，個性在光束間，全然處于赤裸狀態。

尤嘉霓沒有走過紅地毯，然而，巨大的舞臺幻象在生活中到處蔓延，通向夢想的紅地毯在高樓林立間吐著火舌四處竄流，現實的攝像鏡頭每時每刻都在進行著實時直播。

車繼續行進，氣氛有了小小的不同，尤嘉霓不再像之前那么熱烈地與陳逸山交流。她的臉轉向窗外，有什么吸引了她的視線，農田、溪流抑或是天上變幻莫測的云？

我們的采訪簡單而倉促，總裁宋長明安排辦公室的人員給我一大沓剪報，他對我揮揮手，不要采訪了，只要在剪報上找點素材，足夠你寫好幾個版。辛苦準備的采訪札記，攤放在那里，我沮喪地坐在外面會議室，里面小會議室不斷傳來陳逸山和宋長明的笑聲，我一口一口地啜飲龍井茶，忽然發現尤嘉霓不知溜到哪兒去了。

晚上，宋長明別出心裁地搞了燒烤派對為陳逸山接風。露天燒烤設在廠區花園。闊大的綠色草坪，七八頂漂亮的白色涼篷，彩燈一串串扎起，著黑色制服的服務生靜靜地擺好燒烤架，小提琴手在調適琴弦……邊角一側有長形自助餐桌，各式餐點、果蔬，酒類應有盡有。

三三兩兩的人群到了，他們并不刻意著裝，女的穿花色連衣裙，男的則是短袖襯衫，甚而還有一中年男人穿著汗衫，手搖大蒲扇，趿個涼拖走來，好似來此處納涼。有幾對夫妻帶了小孩，一個小男孩，淘氣地捅一下壘成塔形的啤酒，咣當，十幾瓶啤酒砸落在地。

陳逸山和宋長明正在旁側聊天。夜色漸漸暗沉，他們的面孔隱于暮色中，模糊聽見宋長明的聲音，吃不是靜止行為，一個人靜靜地吃飯，那不過是吞咽。吃是一種動態行為，必須有風景、音樂、歌舞，當然更要有美人。

起風了。

爐火點上。一服務生輕輕走來，低聲問，想烤點什么？我說雞翅，他動作嫻熟地幫我烤雞翅，他將一整只雞翅以鐵叉穿透其中作展翅狀。這欲騰飛的雞翅在焦烤中，抹了蜂蜜、加了孜然，一點點地滲透，發出吱吱爆香的氣息。

尤嘉霓遲遲沒有出現，我頻頻回望——她恰好在那時出現。一點光亮，薄如蟬翼的微光，似從琥珀色的光線分泌而出，有質感的流淌的亮光液體。她翩然而至。曲線繃進橙色緊身絲裙，水波蕩漾。背部大V裁剪，裸出雪肌玉膚。

我的目光驚訝地從她光裸的背部滑過。難道她早有準備？當我在會議室百無聊賴地喝茶時，她或已開始緊鑼密鼓地運作，打探晚上的行程安排，租借晚禮服。而后，她穿上晚禮服，站在開闊的草坪上，無數個表演的細節在想象中展開……

人們竊竊私語，他們都在猜測她是誰。到處都是視線——發燙的視線，燃燒著的視線，尤嘉霓感受著熾熱的目光，裊娜前行，扭胯、轉身、微笑，似乎逶迤延伸的紅地毯就鋪陳腳下，她站在聚光燈中，耀眼奪目。

尤嘉霓從我身邊走過，香氣微婉。她徑直來到陳逸山和宋長明中間，微微俯身，柔軟的縐紗輕拂肌膚，一蕩一蕩，忽隱忽現的胸部，令人目迷神離。一縷卷發隨意垂下，有意無意摩挲著他們的面龐，那種令人著迷的摩擦，肌膚相觸微妙的示意，癢酥酥地，在嬌喘，在輕吟，在暗通款曲——

她的笑聲，間或傳來，鮮嫩地撒著水珠的笑聲，奇妙而恰到好處的顫音，纖柔若游絲，循清風，裊裊漾開。

局促閃動的火光，燦然勾出金色光暈里的輪廓：她仰起的面龐漾起醉人的酡紅；她的眼神活潑、妖媚，誘引著對方，滑入柔情四溢的微妙悸動中；音調則在記憶的蔓草處，流溢出黏稠的膠質液體，難以名狀的弧狀波動。

人影、笑聲、面孔，氤氳飄蕩。風一吹，顫動撲滅，復歸消隱。

悠揚的琴聲，由遠而近。小提琴手駐留在陳逸山和尤嘉霓身邊，激情四溢地拉起來。尤嘉霓搖擺雙臂，踩著貓步輕盈躍動。陳逸山摟著尤嘉霓，唇對唇細語喃喃，他們交流著眼神，手臂相互纏繞，旋即又松開。尤嘉霓滑向宋長明，她從一種摟抱旋轉到另一種摟抱。

細雨蒙蒙，服務生撐起傘，站立身后。涼篷內煙烘烘的紅，涼篷外墨溶溶的黑。綠草被雨水打潮的清香，炭火噼噼啪啪的聲響，蜂蜜從烤蝦上滴落，炭開始變白，火焰在變弱，冰冷的雨珠，滴落，一滴、兩滴，無休無止。

4

那一晚，我究竟是怎么了，是什么誘引我追蹤的腳步？燒烤派對結束后，尤嘉霓對我說，她要和這兒的同學去酒吧。她微微遲鈍，或許，僅是我記憶的誤差，她其實是非常快速，水一般滑過地說，十點，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她的聲音漂離她的大腦，那是虛假空泛的聲音。盡管光線昏暗，我依然能感覺到，某種秘密的喜悅在她體內悶燃著，她努力壓抑，可真實的喜悅總試圖掙裂她的偽裝，努力偽裝的鎮靜。奇特的訊息瞬即閃掠，她在撒謊！她肯定不會去酒吧喝酒。那她究竟要做什么？難道……為了驗證我的猜測，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尾隨其后。

我隱約看到兩個一前一后的身影，聽到一兩聲短促、愉悅的笑聲，一只叫春的貓，蹦跳出，阻礙我繼續追蹤的腳步。另一個身影是誰呢？應該是陳逸山。這樣的發現，雖在意料中，卻多少有些令人失望，印象中的陳逸山總是慷慨著，激昂著，他的手勢，堅定、明確地指引著前行的方向。陳逸山停下來，與尤嘉霓保持一定距離，身影蹩進更暗的陰影處。難道他以為隱藏于暗處，就躲避了窺視的眼睛？

2001年，手機GPS功能尚未普及。否則，當他與尤嘉霓調情時，他的妻子或任一個按照GPS追蹤到現場的人，將意外發現他的手不再高揚著，而是在撫摸一個年輕女人光溜溜的臀部。陳逸山繼續前行，步調開始越來越放松。他應該慶幸置身于相對安全的年代，不用擔心眼前追獵的女孩將茍合之照發到貼吧、微博，公之于眾。沒有證據，一切不過是野貓的叫春，一兩聲，短促、嬌媚。

我匆匆跑回賓館。

尤嘉霓的那張床，平展，沒有漣漪、發絲，似乎從來不曾有人，也不會有人打算睡在上面。

電視里的對白響亮而熱鬧，在多次的外地采訪中，我進賓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機，并將音量調至最大。后來，老記們告訴我，在異鄉的孤獨感，需要聲音，哪怕是噪音，掩飾內心的寂寞。我感到寂寞了嗎？至少是陌生。所有不熟悉的事物，突然間闖入，激蕩起情緒的異樣感，無法嵌入，硬生生地摩擦著。

我是知曉他們秘密的第一人。當然，他們不確定我知道。但是，激情過后，偷情的戀人往往會仔細地檢查現場，有什么遺漏的嗎，或有無被躲在暗處的人偷窺到秘密？他們是否想到一個同行者，有可能出賣他們的秘密？而我是唯一可能的秘密知情人。秘密憋守于內心，我口干舌燥，臉頰泛紅，似乎，被追獵的不是尤嘉霓，而是我……或許，知道秘密的人比制造秘密的人更感窘迫。我知道另一人的秘密，但又不能說破，他們或也清楚我知道這個秘密，但也不會說破，誰都不愿捅破這層窗戶紙，我們之間的緊張度并非他物，正是這個秘密的秘密。我若想使自己處于安全地帶，必須蒙上雙眼，如盲者行走在秘密的帷幕之外。

已至12點，她尚未回來，關燈。

走廊里充斥著響亮、嘈雜的喧嘩聲，一個孩子尖銳地哭泣，有什么東西打碎了，服務員正和客人激烈地爭執，不知從哪間屋竄出響亮的電視對白聲，強勁有力的沖水聲不管不顧喧囂地流淌著……怎么，這間四星級賓館，隔音竟這么差嗎？

隔音？薄薄一層的隔聲氈，薄薄一層的吸音板，薄薄一層的吸音涂料，試圖將每人的秘密鎖閉于小小的房間。人們進入高級賓館，習慣性地拉上厚厚的天鵝絨窗簾，并將“請勿打擾”的標牌掛在門外，在自以為安全的空間隨心所欲地說、做、樂。在人們的常規思維定式中，四星級以上的賓館具有起碼的隔音效果，至少你的一言一行不像身處紙板屋，處于毫無設防的狀態。

事實則不然。有一次，我陪同兩位領導去外地公務，住在某四星級賓館，他們的房間就在我隔壁。睡意蒙眬間，我聽到熟悉的聲音，仔細甄別，是兩位領導在交流報社人事問題，時斷時續。隨后他們竟聊起報社哪些女孩漂亮及各自特色，當然也提及我，我豎起耳朵，但最關鍵的那幾句話，藏匿進壁縫間，了然無蹤。平日不茍言笑的領導私下所聊話題如此低俗，頗令我詫異。還有一次，我住在某市五星級賓館，賓館設施非常高檔，可隔音之差如同身處紙板屋。小半夜，我被軟嗲嗲的聲音驚醒，大略是，需要按摩嗎？一男一女在價格上糾纏足有半小時，而后……或是為了掩蓋過于夸張的交歡聲，房客將電視打開，夜深人靜，電視劇里的對白攪亂了一夜的夢。

陳逸山和尤嘉霓當然想不到四星級賓館的隔音幾與紙板屋相似，盡管他們躡手躡腳地走進，輕言輕語地交流，可是，尤嘉霓抑制不住的笑聲還是游走壁縫一遭后，最終竄進我的耳膜，輕率地泄露秘密。

我成了被動的偷窺者，這多么有趣。我沒有主動偷窺秘密，秘密卻如淘氣小孩，迫不及待地跳到我面前，你追，它逃，你躲，它又來了！

細碎的微響，含混的呻吟，遏制住的喃喃細語和倦意纏綿……夢總被驚擾。絲棉般松軟的夢境，被撕扯成薄薄的蠶絲羽翼，透得進光、影和風。

一只蚊子嗡嗡亂響，穿破靜夜，我怵地坐起，擰亮燈，猛地拍死。

那一絲的綻開卻是豁然明朗，聲響如白熾光東倒西歪地打在黑色幕布上，灼目、晃眼，無處可藏，七零八落的陰影藏在暗處竊竊冷笑。耳朵貼附于墻面，空白的背景上竄出一兩聲短促、熟悉的笑聲，似纖細藤條刮打在粗糙的墻壁上，漸次篩細的聲響，又似柔軟羽毛癢酥酥地撩撥。

天不熱，渾身已是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關燈。

奇特的聲響，突然消匿，如蜥蜴般迅速竄進壁縫，無蹤無影。再次沉浸于奇異的寂靜，風吹亂了樹葉，那個聲響怯生生地掛在樹梢，不肯墜落。

當我聽到輕微的門的轉動聲，手機時間已顯示凌晨2：00。

第二天晚21：00，返回宜都。薄透的霧氣，寧杭高速公路。

暗的車廂，我無意間回頭，模糊的肢體有了糖果般的甜膩。我看不清她的容顏，但能清晰地感覺到，尤嘉霓在笑，咬著唇，在笑。當車轉彎的時候，她的身體夸張地傾倒，幾欲跌進陳逸山的懷里，他不動，只說，小心。

回憶在滑行。白色涼篷上閃亮的千萬顆雨珠，忽隱忽現的胸部，鮮嫩地撒著水珠的笑聲，踩著貓步的輕盈躍動……我是什么？一個不該出現的旁觀者？光影搖曳間，我的命運如炭火，不確定地閃爍，臉熾熱地燙，沒來由地。

青灰色的天幕，一大束煙火絢爛綻放，旋即熄滅——恍若夢境，我沉浸于涼透了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