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搜神志怪:魏晉人的幽明世界
- 紀陶然
- 2747字
- 2019-01-03 14:48:10
梁祝前傳:化蝶
南朝人祖沖之作為推算圓周率的數學家聞名于世。其實祖沖之也是重要的志怪小說作家。他所作的志怪小說集《述異記》中,記錄著這樣一件事。三國時東吳孫權黃龍年間,有個叫陸東美的,與妻子朱氏非常恩愛。夫妻二人常常形影不離,時人稱其為“比肩人”。后來妻子朱氏去世,陸東美也絕食殉情。家人非常悲痛,將其二人合葬在一處。不到一年,二人的墳上長出兩棵梓樹。這兩棵梓樹同根而生,枝干相抱合成一樹。樹上常有兩只鳥,相伴而宿。人們便認為這對恩愛的夫妻死后變成了連理的梓樹和不分離的宿鳥。皇帝孫權聞此奇事,感嘆不已,封其所居里巷為比肩,墓為雙梓。后來陸東美的兒子陸弘與妻子張氏也似父母般恩愛,吳人呼為“小比肩”。
梓樹是古代常見的一種樹木。家鄉的代稱就是“桑梓”。在古人看來,“家鄉”就是房前屋后種滿了桑樹和梓樹的地方。如此多的梓樹自然會有種子摻雜在土壤中。堆砌墳塋,等于是在翻土,有梓樹的種子開始萌芽、生長也不奇怪。由于這兩株梓樹是野生的,無人打理,七扭八扭最終扭在了一起。樹長高、長大了,自然有鳥棲息在上面。這樣分析,“比肩人”的故事實在是無“怪”可言。而真正“怪”的是人們的思想。為什么墳塋上的兩棵樹和樹上的鳥會被看作是墓主人的化身?一定有民族的習慣心理在里面。
《搜神記》中有一則《韓憑夫婦》的志怪小說。戰國時宋國的暴君宋康王手下有一名舍人名叫韓憑(韓憑在不同的文章、不同的版本中有不同的叫法,如韓朋、韓馮等,都是指一個人),妻何氏貌美如花(何氏在不同的文章、不同的版本中也有不同的叫法,如息氏等)。宋康王是個好色之徒,見到何氏漂亮,一心想要奪過來。韓憑只是一名舍人,宋康王既然敢于射天和射殺重臣,自然不把韓憑放在眼里。很快,何氏就被搶進宮中(有的版本還說宋康王封了何氏為王后),而韓憑則被罰去做了苦力,輸邊筑長城。
宋康王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量韓憑區區一小卒在王權面前也無可奈何。可偏偏何氏不肯罷休,她暗中送了一封密信給韓憑。不幸的是這封信落到了宋康王的手上,宋康王展卷一看,其辭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信的內容很曲折隱晦,宋康王一時沒看明白什么意思。于是他將這封信拿給左右親信的臣子觀看,左右也莫解其意。只有大臣蘇賀回答說:“‘其雨淫淫’,是說心中愁思不止;‘河大水深’,是說兩人不得往來;‘日出當心’,是說內心已決意赴死。”宋康王將信將疑,但心中卻很窩火。不久,韓憑果然自殺了,似乎正應了蘇賀之言。
再說韓妻何氏,聞聽丈夫已經自殺,于是“陰腐其衣”。“陰腐其衣”,意即暗中使自己的衣服朽爛但在外表上還看不出來。至于是用了什么腐蝕性的藥物或是其他辦法,今人已經很難揣測了。
宋康王自然不知道這一切。
一日,春風和煦。宋康王興致頗佳,攜何氏一同登青陵臺游賞。何氏趁人不備,從臺上跳下。左右護衛趕忙伸手拽她,誰知道她的衣服已經朽爛,用手一拽即化為灰燼。何氏墜落高臺而亡。有人在何氏的衣帶中搜出遺書:“大王希望我生,而我卻執意死去,還望大王將我的尸骨與韓憑合葬。”
其實仔細想來,何氏如果只是存心要死,不必費此周折。她既然能“陰腐其衣”,證明在宮中她是有獨立的空間和時間的。只要她有這樣的機會,有的是死的辦法。看來何氏不僅僅要死,還存心要正大光明地死,死在宋康王面前,死在眾人面前,讓眾人為她與韓憑的愛情做一個見證。真是用心良苦,豪氣沖天!
宋康王自然理解這一切,但他不服。他不承認作為縱橫亂世的君王居然不能征服一名庶人之妻。于是暴怒,他當然不會讓韓憑夫婦合葬,而是將二人的墳墓分得遠遠的,還惡狠狠地說:“你們夫婦既然如此相愛,有本事就讓墳墓自己合到一起呀,那我就不再阻擋你們。”
奇跡發生了。也就一天工夫,兩座墳墓中都各自長出了一棵梓樹。十天左右,兩棵樹都長成了合抱粗的參天大樹。兩棵樹的樹干逐漸向著對方彎曲,樹根在地下盤結,樹枝在天空交錯。樹上常有一雌一雄兩只鴛鴦,交頸悲鳴,凄慘的聲音感天動地。于是宋國人稱這種樹為“相思樹”,說鴛鴦鳥是韓憑、何氏魂魄所變。“相思”一說,由此誕生。
有情人死后,會幻化為動物與植物,繼續表達著愛意。這一思想在民族心理中根深蒂固,更成為后來“梁祝”一類故事的母型。而至少到唐代中期偏后,有情人所幻化的一般還都是根、葉相連的樹和雙宿雙飛的鳥,并非蝴蝶。如白居易在《長恨歌》中描寫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仍然會寫:“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那么這類故事“化蝶”的情節究竟從何而來呢?就目前能見到的資料看,晚唐李商隱詩中有“青陵粉蝶休離恨”之句,似乎已經有了“化蝶”情節的痕跡。但只言片語還很難確定韓憑夫婦和蝴蝶的內在關系到底是什么。北宋早期的《太平寰宇記》記載韓憑妻“自投臺下,左右攬之,著手化為蝶”,這里所說的韓憑妻衣裳破碎化為蝴蝶,而非韓憑夫婦化蝶。到了北宋后期,王安石有一首《蝶》詩:“翅輕于粉薄于繒,長被花牽不自勝。若信莊周尚非夢,豈能投死為韓憑?”這里已經清楚地表明,化蝶的是韓憑妻子。因此說至遲到南宋之前,韓憑夫婦死后所化之物已由鴛鴦轉化為蝴蝶。這為南宋時期梁祝化蝶故事的廣泛傳播奠定了基礎。
為什么會有這種轉化呢?恐怕與如下原因有關。韓憑夫婦所化之物為鴛鴦,鴛鴦是水禽,怎會雙雙棲息在樹上?這讓善于考究推源的中國文人很難想明白,也是這一凄美故事的一大硬傷。于是唐人劉恂在《嶺表錄異》中干脆創造出一個新鳥種——韓朋鳥:“有鳥如鴛鴦,恒棲其樹,朝暮悲鳴。南人謂此禽即韓朋夫婦之精魂,故以韓氏名之。”一個“如”字表明,這種鳥只是像鴛鴦而已。但這還不能讓人滿意,因為“韓朋鳥”從來沒有一個人見過,太沒有說服力了。
韓憑妻子“陰腐其衣”,跳臺時左右攬之盡成灰燼。那婉轉飄揚的絲綢碎片給了人們靈感,于是有了碎衣化蝶的情節。而蝴蝶從毛毛蟲到蝶蛹再到蝴蝶那特殊的生命歷程,以古人的科學知識水平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于是古人認為蝴蝶是可以死后重生的精靈。韓憑夫婦活著時是低賤的庶人,如同毛毛蟲一樣卑微,他們死后進入墳墓,就如同進入蝶蛹,最終化蝶重生,自由地飛翔。他們的生命歷程和精神氣質同蝴蝶是如此的相似。最終蝴蝶戰勝了鴛鴦,成為有情人幻化之物。
“化蝶”情節塵埃落定,可其他問題又接踵而至。宋明以降,受理學影響,“一女不事二夫”的貞節觀得到了最廣泛的宣揚和傳播。中國人對韓憑夫婦故事的關注點居然轉移到韓憑妻是否失身于宋康王。按照《搜神記》記載,韓憑妻在宮中多日,雖未明說,但大體情況可想而知。這令宋朝以后的中國人感到這樣的經歷有損烈婦的聲譽。于是這個故事被改造為韓憑妻在入宮前就自縊而死,隨后韓憑才自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舒舒服服地在心中為這一烈婦堂而皇之地立起貞節牌坊。這一改動所折射出來的民族心理的變化真是令人欷歔嘆息。
也許韓憑夫婦的故事到此時,才真正成為一場悲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