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蘆花村編織廠大廳里,遮陽擋雨的玻璃鋼瓦篩出斑斑駁駁的影子。蘆花手里拿著一本筆記本,另一只手拿著紅藍鉛筆,和銷售部主任興闖正在編織廠清點著各種積壓的編織品。這些日子,經她策劃設計的編織產品不下十幾種,和原來廠子里傳統編織品確實有很大改進,好多花樣翻新。可是銷路仍然沒有打開。
蘆花村編織廠以前是村辦企業的編織廠,由集體改制到個人,又由個人組成股分制。村委會雖然沒有股,但是另有合同,村委協助搞好編織廠安全和產品的銷售,從利潤里提取百分之一作為村委會辦公經費。
這時,廠長胖嫂和守主任走過來。珠圓玉潤的胖嫂情緒特別低落,急得團團轉:“蘆花妹子,目前,我們的傳統產品沒了市場,開發的新產品沒找到銷路,撐不幾天了,廠子只好關門了。”胖嫂無可奈何地擺著兩只胖嘟嘟的手臂。她是說給蘆花和銷售主任興闖聽的。
守主任如坐針毯,心里十分矛盾,想把擔子往蘆花身上壓,跑通關節,打開市場;又想把蘆花管住,不與田家村那邊交往。前些天寡婦榮告訴他蘆花與田家村田駒的事,使得他幾天不得安寧,吃飯睡覺沒了滋味,見了蘆花就旁敲側擊。這會他嗆著嗓子又來了:“蘆花呀,你要一門心思用在編織和產品銷路上,不要與田家村那邊有任何瓜秧馬炮的……”
興闖低頭不言語,他是心里做事的人。
蘆花攏了一把秀發,清脆地一笑,假裝生氣地說:“主任大叔,俺這一心都用在編織產品上,哪有功夫跟人瓜秧馬炮地扯。目前市場多變,一些老產品滯銷,并不奇怪。要使新產品暢銷,除了產品優秀,那也得有個時間和機遇,要多方努力才行。正想著給田家村的田駒助理打電話,興許他有辦法。”
真是越怕鬼越說鬼,守主任心里咯噔一下。寡婦榮他們在蘆花家門前擺弄的石頭陣,預示的警告,難道對她沒起一點作用?更有幾分怒氣涌上腦門。心里罵道,一個妮子,這村主任助理才上任幾天,就想一手抹平兩村百年積怨,瘋顛顛地趟過界河去化解老固,又和田駒相約船到界河口,真想翻天了。你妮子別太天真!老守這一關,是一夫當關萬人莫開。氣到這里便黑下臉來,在老花鏡上面瞪了蘆花一眼,尖嗆著嗓子道:“蘆花,你是不是有意氣我?老叔我不糊涂,以后不要提及界河那邊的事,更不要過界河。”他嗆人的聲音強度有點威懾性。
蘆花并不回避,把一頭短而秀美的發絲用雙手往后攏了攏,認真地說:“主任大叔,又多心了是不?產品銷售一旦孤立起來,它的前景也就沒大希望了。”
“全國四面八方,條條大道通北京,哪里都可以推銷我們的產品,為啥非要和田家村走近乎?這樣只會影響我們產品的質量和銷路。知道為什么嗎?就是蘆花村的民心!民心!知道嗎?”守主任幾乎是叫喊出來的。老花鏡滑到了鼻尖上,又猛地推了上去。
胖嫂嚇得一哆嗦,趕緊說:“哎呀,看你這村主任發這么大的火,傷身體呢。蘆花也是好意,她考慮沒這么多,只想著熟人,多聯系些銷路嗎。”
“熟人,哪些熟人?田家村沒我們一個,我們也不需要這樣的熟人。懂嗎?”守主任依然嗆人的嗓子叫著。
胖嫂沒再多言,她準備拉蘆花到辦公室去,讓守主任一個人消消氣。
蘆花執拗地擺了下修長的腰身,依然面帶微笑,像是對守主任,又像自言自語:“我不明白,守主任的民心是哪些人?近水樓臺,田家村的人才和葦資源為什么不能相互利用?我還不明白,你田家村的仇人,就不能是我蘆花的熟人?甚至不能是朋友?”
“反了!反了!都是你的對。”守主任火藥般的嗓音像被潑了一桶水,反而沒了火花。
“這未免不近情理是不?不過,我們也得理解守主任的良苦用心,幾十年了,一貫制。”胖嫂在她耳畔輕聲說。
守主任聽得清清楚楚,轉頭說:“我也覺得我先前話有點過分。蘆花村與田家村相守相爭那么多年,終究得到了什么?沒有平安可言,沒有幸福可說,還能有什么可講的?沒有。事情發展到今天,不還是各人顧各人嗎。眼下,大多數人拍拍屁股去外地打工掙錢去了,甚至有人把分的土地也拋荒了,有誰還會想到這個蘆花村,這片土地?過去,這賴以生存的編織廠以及廠內外堆積的蘆葦,似乎還能聞到界河兩岸與田家村械斗爭奪的吶喊。而現在沒有幾人了,只有我們這些堅守的人。我也不敢相信,有一天,這些都會消失得一干二凈,連同我們的村莊。”他停了停,搖搖頭,繼續說,“不,不會的,請你們相信我的話。不能一意孤行,有一條也是不能越過的,那就是界河。”守主任蹲了下來,把頭耷拉到下面,離土地很近,眼鏡滑掉在地上。他哭了,嗚嗚的,淚水啪嗒啪嗒落在兩腳間的土地上。他們誰也沒見過守主任這樣傷心過。
珠圓玉潤的胖嫂突然感到不知所措,又覺不好意思,又不知從何勸說,只好拉著蘆花轉身離開。
守主任依然哭聲沉痛,卻沒有了眼淚,把耷拉下的頭扭過去想偷偷看胖嫂和蘆花的反映。不料她們已走開了,編織場的姑娘媳婦們也都躲了起來。他心里笑了,雖然不是諸葛亮哭周瑜,多少會使她們感動或小心做事。他繼續想,這姑娘家可以撒嬌任性,要叫她們做了蘆花村的女人,她就會一心想著蘆花村,死心塌地為蘆花村出力。想到這里,他禁不住笑出聲來:蘆花呀蘆花,咱騎著毛驢看唱本)走著瞧,看我守主任怎樣把你蘆花村的姑娘變成蘆花村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