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金風玉露
- 解語歌:宿命緣劫,浮生何歸
- 流瑩離
- 5448字
- 2019-08-26 22:36:57
看著他漸行漸遠,玲瓏眉色一擰。
她不是個太聽話的人,雖不再寸步不離跟隨,卻是悄悄尾隨,隔了一條街的距離,想來他也不會輕易發現。
直到看見他入了院子,玲瓏才慢慢收了腳步,抬頭,望著院墻,對著隱秘的林叢矚目良久,他仇家挺多,她心道,今夜,看來沒有好夢。
玲瓏在院子外面待了大約一柱香,這才走近那庭院,門未鎖,她很容易推門而入。
院子不大,沒有人影,他們已撤離得干干凈凈。
勁直走去,她已來到正堂,坐了下來,眼眸微斂,旋轉著手中銅子,不到片刻,一大群黑衣人進入院落,各處查看,只發現她一人。
于是眾人圍住正坐堂前的她,齊刷刷的將劍對準。
有人問她:“夏王在何處?”
她淡淡一斂:“無可奉告。”
劍光閃閃,十多把劍同時襲來,她往上輕拋銅子,又接住。
這一接一拋的瞬間,那十幾把劍被人一一挑落,那些人也被震了十步遠,紛紛落地。
她身邊,多了一抹白衣人。
“龍姐姐,果真是好身手。”她對這白衣女子擇了一抹親切的稱呼。
白衣女子面容依舊是清冷。
那些人爬地起來,退到一邊,稍有猶豫,不敢再上。
這群人的目標是夏王,一直蹲守在院外,從夏王進入院子后,有個女子一直醒目的在門外徘徊,這群人略有疑惑,怕有變故,不敢冒然下手。
直到這女子入院,這才行動。
只是,夏王已經離去。
可這女子終歸不是他們要殺的人,又有高手傍身,這群人自然不愿惹麻煩,黑衣人一聲“走!”出口后,所有黑衣人隱身離去。
玲瓏嘖嘖了一聲,她在這里特意等著,等這群人現身。
然后,借白衣女子的手,給這些人一點教訓,誰知道,這群人也太廢了,都不夠白衣女子練幾下手。
“少主,切不可拿性命胡鬧,我并不一定能隨時護你周全。”白衣女子目光清凝。
收好銅子,起了身,玲瓏靠近她:“你這么厲害,自然要拿出來亮一亮,讓那些懼怕膽顫,不然,我要你有何用?”
白衣女子不答,多看了玲瓏幾眼。
父親大人曾暗中召回自己,談過有關少主失憶一事。
當年在雪山,自少主不小心跌落雪谷之后,有一段時間與梟鷹羽徹底無聯系,不知生死,不知去處,后來再見,少主已是失憶的關玲瓏,待在關家鎮的小書所里,整日跟那些八九歲的稚童打打鬧鬧,玩的很開心。
父親大人問,少主失憶是真的還是假裝的,會不會是借此來逃脫梟鷹羽?少主會不會有何別的目的?
而她回答,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雖然這么年暗中護衛少主,她卻不能算真正了解,連父親大人都說看不明白,她怎會知道。
可惜,安插在少主身邊從小一起長大曾經能讓少主以命相待的琉璃,早已被少主以各種理由推遠,只怕族中再無人可以輕易窺探少主內心想法,也沒任何人可以將少主看得明白。
可她知道,在那個小書所里,同那些小孩子待在一起,少主是很開心的,自從奴桑被滅韓馀夫蒙死后,她從沒見少主有那么開心過。
她不認為,這可以裝的出來。
忽的,門外有響動,白衣女子止住思緒,隱身了去。
門外。
紫衣人影身形纖長,待到里面安靜了,終是抬手推開了門。
有一抹白衣在眼角閃過,知道有那白衣女子的存在,他沒在意,一步步踏著地面進入堂內,來到她眼皮子底下。
這些天,他一直跟在她身后。
原以為她要回夏朝,誰知半路改道來了汝陵,在這小小的地方,她竟能與夏王意外碰上。
那群人在大街上惹事,夠惹眼的。
今日整天,她都待在酒樓,而他在酒樓對面,看見季瑞呈突然與她搭話,不知在說什么,兩人聊了很久,聊得很愉快。
季瑞呈……是時候得警告一下。
若天下人知道她沒死,不知道又有多少暗殺刺殺,她如今這幅誰也不認識的模樣,他真怕她扛不住。
天色已暗,除了那座酒樓燈火明亮,其余皆已黯淡,鋪子打烊,要趕他走,他只能上了屋頂,眼睛卻盯著對面那酒樓。
直到看見夏王,他才明白。
她邀了夏王,一直在等。
兩人換了位置坐下,他看不到,不知她與夏王,又在聊些什么呢?
天空清涼,下起了雨,開始很小,后來很大。
他只能下了屋頂,到旁邊屋檐避雨,按理說,他應該把自己藏起來的。
可是,一想到夏王那么對她,她還能在這里苦苦等夏王,若是夏王不赴約呢?她要一直等下去嗎?
他忽然很生氣。
她撐傘出來,毫無目的的走了半條街,然后,看見了他。
雨水綿延,他看到了她臉上的震驚之色,連持傘的手,都有點抖。
她很害怕,關玲瓏是很怕他的。
她在雨中站了半久,看著他,又回頭看那座酒樓。
他一開始不明白她這種臉色是什么意思,直到她不假思索折返,一路護送夏王,他便明白了。
在夏朝,夏王可以對他狠下殺手。
在晉國,他也可以不顧一切把自己敵人弄死!
夏王單獨赴約,而他身后有佛柳衛,這個機會,不是正好嗎?
她在害怕他對夏王不利!
可夏王對她根本就不領情,她一直追逐腳步,像極了她纏人不休的樣子,可是為什么,為什么……
夏王為什么會那樣抱著她?
不遠處的他,看著那溫然的一幕,真真像個局外人。
為什么,為什么呢……
她無半分記憶,可夏王應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曾經多么爭對夏朝,那樣的擁抱,算什么?
他忽然很想自嘲。
關玲瓏,會回去護著夏王。
而解憂,一定會毫不猶豫朝他走過來,和他一起把夏王弄死。
他再也說服不了自己,不管是關玲瓏,還是解憂,其實都不回去了。
失憶?世上怎會有這種奇奇怪怪的東西!
她不應該忘記他的!
至于夏王,新仇舊帳,可以一起算!
“可惜了一出好戲。”他嘆聲。
她見他進來,是有點意外的:“你……為什么沒有走?”
“放心不下你。”他只有這一句。
“剛剛那些,是你的人?”她用了疑問,似乎有點不太確定。
“若是我的人敢這么對你下殺手,只怕早已身首異處。”他冷了一聲:“夏王是什么人,有多少人想要取他性命,不足為奇。”
“真不是你?”她想再肯定。
“我若要動手,定會選擇在酒樓,他那時身旁無人,刺殺豈不是更佳。”他可笑了一聲:“解憂,你還是不明白,只要有你在,我不會妄動。”
“這些人,到底是什么來頭?”
“這不是你該思考的事情。”
她便不再問了,走到了院落中,抬頭看了眼月色。
大雨過后,透著絲絲涼爽的晚風,吹得她身后發絲輕揚,又落下。
回頭,她問他:“你不回朝?”
他緩步走過去,瞥了眼天上星月:“我突然想起有一首詩,新雨初霽,風露相逢,已勝卻人間無數,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不可求的金風玉露。”
她輕輕道:“天底下,沒有你這樣做皇帝的。”
“天底下人,還說你妖媚惑主,是個紅顏禍水。”
“惑主?”她深呼了口氣:“之前我不信,現在我信了。”
“你信什么?”
“一個紅顏禍水,一個昏庸無能。”她澀聲而笑。
他補上:“豈不絕配。”
“你倒是敢承認自己。”她聲音微凝:“有時覺得,你溫厚可親近,有時又覺得,你蠻狠不講理,你以前,是什么樣子的?”
“等你記起,你就知道了。”
她的瞳中,流出一絲懼色。
甚至往后退了退。
“從龍海到汝陵,一路過來,我看到一些流民逃亂遷移,好像是龍海幾個地方軍的內部出了亂子。”她溫聲勸說:“你是皇帝,不應該只跟著我,該管一管那些亂子。”
“只是一些小亂。”
他沒有過多解釋。
自從龍海冥家抄族之后,剩余歸降的龍海軍重新編整,投散四處,這一年半載相安無事,可偏偏在他抽調精兵前往長興山時,有冥家舊部人興風作浪,不服調度。
他自然是殺之以穩軍心,卻沒想惹出了一大串麻煩。
在長興山他看見冥棧容,便知這事與冥棧容脫不了干系,故意造亂,想讓他無暇顧及長興山。
早知道,當年便是追殺到夏朝,也要斬草除根!
“夏朝與高驪,已經聯姻。”她看過來:“難道,這也是小事?”
“聯姻又如何?”他嗤聲:“晉國與奴桑也曾聯姻,結果呢,可結盟,也可瓦解。”
提到奴桑兩字,他探了探她的反應,她情緒無異,他見不到她的恨她的怒,冷靜得沒有一點情緒。
他有些失落。
他唯一能斷定的是,能和他這般平和談話的人,決不是解憂。
那女子,不會喜歡他提起奴桑。
她的心底,一直有那人的位置。
對現在的她來說,那只是一個過去了很久的冰冷名字,那人被千刀萬剮挫骨揚灰,她只不過是當陌生人一樣的憐憫片刻。
殺人者就在她面前,她又能如何?
“聯姻,犧牲一個女子,會換來利益。”她默了良久,才對他說:“我在夏朝,雖然沒有機會接觸軍政要事,但能感覺出來,夏朝一直在隱忍磨刀,隨時都有可能將刀刃架在晉國之上,夏朝高驪聯姻,又如懸了一把刀。”
他默然輕斂,又笑了笑。
她不解:“我說的不對嗎?”
“你說的沒錯,自從三國聯合攻伐奴桑之后,晉國與夏朝頗有疏遠,而夏朝與高驪雖相隔萬里,卻是日漸親密,晉國與誰都不合,不合群的人,是會被圍著挨打的。”
他抬頭瞧著姣姣彎月,璀璨星閃仿若一張地圖織網。
夏朝與高驪都曾是邊境小國,但經過這么多年,早已發展擴大。
夏朝奪代渠取南庭,高驪滅遼海并北庭,夏朝高驪早已可與晉國比肩而立,單這地形,晉國幾乎是被兩國夾擊在內,悶的透不過氣。
晉國曾經地廣物博,卻因內部上位者不合,氣數耗損過重,晉國建立至今,短短二十年,發生了太多事,四王之亂,六國侵晉,太后執政,間諜滲透,各黨亂爭,天災暴亂,國庫空虛,邊境隱患……太多了,壓力太多了,沒有喘息的片刻,根本承受不住的。
徐太后一死,他真正掌權,但他這皇帝不聞國事,又說她這妖女亂政,有些東西需要人來背鍋,尤其她的所做作為,令諸多地方軍不滿,朝廷不得不多次派兵強制鎮壓,卻依舊沒有多余正面效果。
民憤之聲此消彼長,如今更是四分五裂各地傭兵割據。
這局面,沒有誰能說救的了。
氣數已盡,早晚的事了。
他也在盡力,把這個時間延長。
“難道你沒想過,與他們合群?”她皺了皺眉頭:“無論多大仇怨,利益都是在第一位,你與夏王師出同門,比起髙驪王,更容易兄友弟恭。”
他對兄友弟恭這詞一番輕嗤:“夏王若是良善之人,就不會背地里干那么些事。”
兄友弟恭?又怎可能!
哪怕是在師父面前,夏王也從未承認過他這個師弟,從始至終,都不正眼瞧他。
他與夏王見面次數不多,但每一次,見面都如仇敵,恨不得拿劍抽一架。
直到后來,他算是終于明白,夏王瞧他不順的原因是何。
“解憂,夏天凡死了,夏家人不會善甘罷休。”
夏天凡,夏家影衛的下一任繼承者。
十六歲便在外游歷,潛入晉國,做了一手假的身份,步步為營,這十年里,結交友人客卿無數,從無名小卒到大將軍王,娶徐太后侄女,后又娶瑯琊公主,不敢專權不敢傭兵,忠誠無比,是帝都人人傳頌的傳奇人物。
可誰想到,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知竊去了多少晉國機密交與夏朝。
這應該是混的最成功的一個暗探,且還是她一任丈夫。
“確實,與夏朝和睦相處不太可能。”她又說:“但晉國與高驪從無沖突,晉國對高驪反而多次相助,高驪王總不該忘恩負義。”
“燕流丹也不是好糊弄的人,看似隨和,可卻笑里藏刀,口蜜腹劍,兩邊討好都不得罪,一手把戲玩的游刃有余。”他望向她,接著道:“你與燕流丹之間關系微妙,明里暗里接觸不少,燕流丹對你頗為欣賞,就差對你表露占有的想法。”
她面色一下變得深懼。
他卻看得津津有味。
她咳了咳,往前幾步,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在酒樓坐了半天,腰都快折了,沒地去,看來今夜得在這個院子將就一晚。你呢?是打算一直跟著我?”
“也不一定。”見她這般隨意舉動,他輕昵微笑:“興許你一轉身,我會打暈你,帶到一個地方困起來,除了我,誰也找不到你。”
這種事情……
毋庸置疑,他能成功說服她回晉國帝都的幾率為零,這種打暈帶走的下下策,毫不懷疑,他能做到,就如幾月前將她綁票一樣,而且做起來那是相當的順手!
可是,晉國太難了。
他沒法那樣陪著她游山玩水,當時達成她心愿,也丟下了她。
“晉國內部動亂不斷,外又有夏朝高驪虎視眈眈,這樣的局面,于晉國不利。”她輕仰抬頭:“你任由其亂不去處理,反而整日耗在我身上,這不該是皇帝……皇帝的作風。”
他眼中含柔:“那你覺得,皇帝該怎樣?”
她言語臻臻:“天下子民是你的,你若不善待,有朝一日,他們也不會善待你,作為長輩,是勸你,莫圖色輕國。”
“長、輩……”
沒有管這個圖色,指他后宮女人,還是指她自己,他只加重了這兩個字,步步逼近于她。
哪怕是失憶了,她也是一點溫情都不留他,他時刻抑制自己告誡自己不跟她吵架,不跟她發脾氣,要順著她,時時壓抑著自己。
可是,他做不到。
做不到看著她與別人那般擁抱親密……卻與他形如陌路口口聲聲自稱長輩!
“解憂,你忘了我們的過去。”
他臨近期身,臉容隱忍不發。
她神色微俱:“你都說過去,那便是過去了,不論以前發生什么,不應再提。”
“說的簡單,不應再提,你做得到,我做不到!”他眼光瀲滟,再忍不住,欲上前禁錮她:“解憂,我突然好想讓你記起來,哪怕是恨我也好。”
她面色發青,對他尤有戒心,后退半步,懼怕他的靠近,害怕他的觸碰,更怕他接下來會做什么瘋狂的事。
他已經快忍不住了。
甚至,她袖中暗箭早已就步藏好。
他冷不防苦笑一聲:“你想殺我還是想傷你自己?”
她握著袖箭,心緒萬千。
最終,她松了手掌,任由袖箭掉落,聲音忽的硬了硬:“你想多了,沒那意思。”
他望進她的眼睛,沒有仇沒有恨沒有感情沒有記憶,這樣的她,怎么會理解他的感受,此刻在她的眼中,他如同一個莫名其妙的笑話。
她不會懂,他這種得不到的,失去的,被她無情拋棄的瘋狂,是怎么熬過來的。
他跟她發脾氣,有什么用。
她又不會在乎!
聽著袖箭掉落的叮當聲,他緩了緩讓自己靜下心來。
“我實不敢以長輩身份自居,沒有資格訓你,以后你愛怎樣我都不會再說你半個字。”她說話干脆利索,趁著空隙從他身側抽身出來,彎腰撿起袖箭,擦了擦,重新放回袖腕處,淡聲道:“而且你知道,除非是人把我逼急了,我并不會動手殺人。”
他忍了忍,她的平靜坦然與他的易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無論他說什么做什么,她根本無所謂,面容之間更是毫無波瀾,他是自找罪受罷了。
“不早了,我去睡了,你自便。”她轉了身。
“每年這個時候,夏王都會去一趟決谷。”他望著她纖長削瘦的背影,好心道:“今夜好好歇息,別想著逃。”
她回過頭來,臉色有異:“依你意思,你也會去?”
他淡淡的撇了她一眼:“你明日同我去一趟汝陵候府。”
“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