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生死線
- 蘭曉龍
- 14055字
- 2018-10-31 15:51:25
1
天還沒亮,高三寶已起床,老年人的覺總是不那么穩(wěn)。他看著家里的那些陳設(shè)和收藏,忍不住地就想挪動一下?lián)Q個位置。
“老爺真早。”全福過來,也明白他的老習慣,幫忙弄著。
高三寶皺著眉,“早什么?我壓根兒是睡不著。”
全福道:“昨晚上城南響炮了。”
“炮?那是爆炸,”高三寶嘆了口氣,“過些天你興許就聽熟了。”
睜了眼就是這種煩心事,高三寶越發(fā)煩得無以復加,他放棄擺弄死古董而去窗前侍弄花草,積夜的雨水還在窗上縱橫交錯,他一抬頭,正好看到遠處龍文章那隊人抬著歐陽跑過去。
高三寶一邊開著窗戶一邊自言自語,“這是攪什么?”
窗下一聲輕呼,掛下的雨水全澆在坐在窗戶下發(fā)愣的身體上,那是何莫修,看不出他坐了多久,盡管裹著風雨衣,全身還是已濕透。兩人隔著一扇窗互相打量著,一個愁苦終老,一個失魂落魄。
“高伯伯……對不起。”
“想心事?要不要進來?”
“我就是想來說句話,我不走了。”
“進來。”高三寶轉(zhuǎn)身進屋,何莫修在外邊愣了一會兒,走進高家的大門。
何莫修猶猶豫豫進屋時,高三寶已經(jīng)在客廳里坐了一會兒。他指了指對面的沙發(fā)道:“坐。屋里煙味大,我剛才在想事,想事就抽煙。”
何莫修坐下,沒話找話,“您抽的什么雪茄?”
高三寶拿起一個從農(nóng)村老漢到小店老板人手一副的水煙袋晃了一晃,何莫修頓時一臉驚喜,“我爸爸也有這個!”
“他還抽這個?”
“不,他抽雪茄。”何莫修想了想,“我想他不愿意提醒別人他是中國人。”
“我跟他都抽著這東西計算著一分一厘,算到今天他成了紳士,我還是個滿身銅臭的老市儈。”
“一點不臭,那是您的心血,要這么說我就是灌了半肚子酸水。”
“你是最有希望的,說年輕人的事吧,別讓老古董浪費時間,說你的事。”
何莫修攤攤手,如釋重負一般,“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不走了。”
“你這么做我一點不奇怪,可如果是為了小女,我覺得……不好。”
“我在外邊坐了半個晚上,剛開始我以為是為了她,后來我聽著又是開槍又是開炮,我又覺得不全是為了她。”
高三寶皺了皺眉,“為你的家鄉(xiāng)嗎?年輕人,你太年輕了,你都分不清炮聲和爆炸聲,你根本沒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
何莫修恍然大悟,“對呀,炮彈是應該有彈道飛行的呼嘯聲,”他認真地模仿著一個聲音,“可昨晚是這樣……”他又模仿著另一個聲音。
他隨時不忘鉆研的樣子讓高三寶氣得點燃了煙袋,“對不起,我得抽口。”
“很難聞。”
“沽寧滿大街都是,如果你要留下來就得適應這個。”
“我覺得不那么難聞了。”
高三寶看他一眼,何莫修笑笑,“小昕在嗎?”
“睡著呢,我敢保攪和這一晚上,她半個動靜都聽不著。”
“別來說服我,我已經(jīng)確定這個時候她絕不會跟我走的,我也確定這個時候我絕不會扔下她走的,所以我是絕不會走的。就這么簡單。”
高三寶搖搖頭,“把復雜的事說簡單的人都很固執(zhí)。”
“對,您別說服我了,我就是這種人。”
高三寶想了一會兒,說:“把東西搬過來吧。”
“什么?”
“你打算一直在旅館里住著嗎?我家里有的是空房。我也不想每天早上都被窗戶外的什么嚇一跳。”
何莫修又開始歡欣了,“高伯伯,您真是……”
“我只知道不可能說服你這么天真的人,而且這時候……”他看著這偌大而空蕩蕩的房子,“家里實在該多個男人。”
何莫修笑,“您比我爸爸有趣多了!”
“那是你爸爸為你考慮得更多。”
“您不會煩我吧?其實有時候我挺煩人的。”
高三寶不由莞爾,“快去快回吧,你不煩人。”
何莫修起身,連招呼都沒打便匆匆去了。
“小何!”
何莫修站住,看著高三寶怔怔的神情,唯恐高三寶改變決定。
高三寶道:“我攔不住你,也不知道你做得對不對。你身份不一樣,在外國,你大概像你爸爸一樣不想別人當你是中國人,可在這里,你想做中國人,別人不一定當你是中國人。”
何莫修想了想,掉頭走開。高三寶提示的那個未來讓他也有些茫然。
2
六十七團的楔形陣在與守備軍陣地接觸時突然分開,無聲地讓出一隊人來,那是一隊擔架兵。被單下覆蓋著扭曲的肢體,一路哩哩啦啦地滴著血。抬擔架的人一言不發(fā),在漸明的晨色下只管低頭走著。
沒經(jīng)過大陣仗的守備軍目瞪口呆地看著。膽小的直往后閃,膽大的推搡著往前去看,再沒一個人記得手上的槍。
華盛頓吳站在路障前,臉色慘白。
幾個士兵嘀咕著:“我的媽呀,怎么那么多傷員?”“他們是打過大仗的,要不是這幫……這些弟兄在前邊頂著,咱們早跟鬼子干上了。”
華盛頓吳吁了口氣,也不知是僥幸還是痛惜。擔架隊的隊首已經(jīng)站在路障跟前,陰沉沉地一言不發(fā),擔架下邊一會兒就淌了一攤血。華盛頓吳猛然醒悟過來,強忍著干噦?cè)氯拢骸翱旆判校≌疹欁约旱苄郑 ?
守備軍七手八腳把路障移開了,擔架隊長驅(qū)直入,瞬間便穿插了本來就單薄的整個守備軍陣地。
鮑廷野面無表情地走下陣地。他不緊不慢擠過守備軍的陣列,匯入了迎面而來的援軍。
蔣武堂仍和陳少堂并騎觀望遠方的陣地,但他并沒有看到陣地上起的變化。
陳少堂道:“其實就算鬼子全打進來,也未必亡得了咱們中國。”
“怎么講?”
“這么個泱泱大國不是說完就完的,當初的滿清還不是早被我族一代代的同化?料想鬼子最后也是同樣的結(jié)果。”
這個突如其來的感慨讓蔣武堂有些疑惑:“你總是比我有見識,不過我的隊里有滿人可沒鬼子兵,再說這輩子的仗這輩子打完,還要我兒子陪著被禍害?姓蔣的不如鉆婆娘馬桶里溺死。”
“你老婆都沒有,哪來的兒子?”
蔣武堂大笑,“你可有兒子呀!我為咱侄子打這仗,成不成?”
陳少堂嘆了口氣。
他那兩名手下觀察著他的神色,把馬頭往前提了一提,變成了兩人把陳蔣二人夾在中間。
陳少堂轉(zhuǎn)了話鋒,“司令,咱們扛肩上這顆腦袋都不由自己做主,一仗打下來還能活就算勝了呀!”
蔣武堂莫明其妙看看老部下惶急的神情,“你今天怎那么多廢話?”
“鬼子來了并不是什么絕路,咱這些年挨的打壓還少嗎?換個當家的正好……”
蔣武堂一記重耳光甩了過去,陳少堂連人帶馬都驚退了一步。蔣武堂看看陳少堂面無人色,強把一臉惱火換成了笑臉,“這兒人少,人多時你說這話我真不知該怎么辦。”他轉(zhuǎn)向陳少堂的部下,“你兩個不許說出去……”
話音剛落,那兩騎兵已掄刀向他砍了過來,蔣武堂猛力策馬沖了出去,刀鋒在肩膀上劃了一條又深又長的口子,同時陳少堂拔刀,擋開了另一名騎兵揮向蔣武堂頸根的一刀。蔣武堂勒回馬頭,又驚又怒地看著這三個人,“陳二倌,你訓出來的人也太護主了吧……”
那兩騎兵并韁,舉刀齊眉,陰森森地看著,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陳不聽話,兩個都殺了。”(日語)
蔣武堂看著陳少堂,陳少堂如挨了一刀地喊出來:“六十七團早就完了!司令知不知道我們這些年過的什么日子?身在嫡系又不是嫡系!什么準死的仗全是斬立決的軍令狀,然后拿你的老弟兄上去死扛啊!”
蔣武堂怒目圓睜,看看幾乎被來人淹沒的陣地說:“那你就降了?還帶了……鬼子來害我?”
“我有家小!我是來救你呀!這種死了都要挨罵的仗有什么打頭?”陳少堂看起來有些激動。
兩個日本騎兵已經(jīng)封住了蔣武堂的退路,蔣武堂看看自己的陣地,又看看眼前的三人,他慢慢拔出刀,照著那兩日本人的刀鋒策馬沖去,這個舉動讓陳少堂絕望,“你打不贏的!連拼的機會都沒有!他們抬上去的根本不是傷員!”
蔣武堂愣了一下,平舉了馬刀。
“是炸藥!足夠掀翻你整個陣地的炸藥!”
蔣武堂點了點頭,將刀高高揚起。
晨日初升,今天的太陽因昨夜的雨水顯得黯淡。
遠處陣地上,那隊擔架已經(jīng)縱穿了整個陣地,不偏不倚正處于陣地的中心位置。
老饃頭和小饃頭擠在一個坑里。老饃頭點點戳戳地給兒子現(xiàn)身說法,“看見沒有?這就是逞英雄。”
“人家是英雄。”
“你跟他們爹媽說去。”他一把揪住正想出坑的小饃頭,“戳這兒,不缺你一個湊熱鬧的!”
小饃頭不滿地嘀咕了一聲,悻悻地蹲在坑里看著。
擔架突然被放下,抬擔架的人一言不發(fā)匆匆向陣地后方跑開。士兵們詫異,華盛頓吳過去掀起一塊被單,即使沒見過多少死人的他也看得出來,擔架上的那個中央軍士兵已經(jīng)死了很久了。他轉(zhuǎn)向另一副有動靜的擔架,掀開一角,看見一個因痛苦和憤怒而表情扭曲的士兵,他再把被單掀開一些,便看見那士兵被綁在擔架上的身體和整副擔架的炸藥,他正想示警就被身后襲來的劇烈爆炸掀飛了。
華盛頓吳躺在地溝里,口鼻間盡是從內(nèi)臟里震出來的鮮血。他看見自己剛才察看的擔架炸成了碎片,而守備軍和經(jīng)營多日的陣地都淹沒在爆炸的煙塵之中。
爆炸如此猛烈,城內(nèi)地面似乎都在搖晃,瓦片雨點般地下落,龍文章躲閃不及,被一塊碎裂的玻璃劃破了額角,他來不及察看傷勢,匆匆率隊往爆炸的方向跑去。
“先別去!”歐陽死死地拉住他。
“不去能干什么?”龍文章已急紅了眼。
“去了又能干什么!”歐陽看著龍文章,“給你的上級去電,沽寧已經(jīng)失守!”
“沽寧還沒有失守!”
“別讓沽寧成了第二個六十七團!”
龍文章愣了一下,城外密集的槍聲和爆炸清晰可聞,他揪住一個士兵,“快去發(fā)報!沽寧失陷!守備團全員殉國!”
那士兵應一聲,跌跌撞撞地去了。龍文章挑釁地看一眼歐陽,扛著槍朝城外走去,他已決定一去不回。
四道風看著龍文章視死如歸,大喝一聲:“好樣的,哥們并肩子上!”他舉步就想跟上去,歐陽氣得給了四道風一拳。
龍文章看著歐陽,“他可以跟我來,你也可以走了,現(xiàn)在我不用管守備團怎么混,其實我對你們從來沒好感也沒惡感。”
“別這么去。”歐陽幾乎在乞求。
龍文章一臉神傷,“能怎么去?共黨不知道什么叫同袍吧?平常怎么都行,可到這時候是要死在一起的。”
“共黨不管多難都要活在一塊兒,到死的時候就會被你們分開了。”
龍文章怔了怔,一言不發(fā)地走開,幾個士兵跟在后邊。
“讓我想想!想個辦法!”歐陽看著那家伙漸行漸遠的身影,終于逼出一個主意,“你們昨晚殺的鬼子呢?!”
龍文章終于停住。
3
陣地上驚天動地的爆炸剛剛平歇,日軍便開始射擊投彈,子彈和爆炸的碎片在守備軍陣地上橫飛,把一切還站立的目標紛紛砍倒。這仗剛剛開打,便已結(jié)束。守備軍已經(jīng)沒有人能還擊了,他們遇上的第一場大戰(zhàn)就是被屠殺。
鮑廷野站在陣列中,脫下身上的中央軍軍裝,接過旁邊遞來的日本陸軍中佐服套在身上,陸軍少佐伊達雪之丞一臉崇敬地把戰(zhàn)刀遞了過來,“長谷川君,您的奇謀!”
長谷川將刀佩在身上,他很謙和地笑笑,對伊達拍拍身上的軍裝。伊達立刻會意,他抽出軍刀揮向天空,“還復我們本來的面目!攻擊!”
山呼海嘯的萬歲聲中,日軍第五師團廣島聯(lián)隊主力大隊撕下身上的中國軍服,第一次以本來面目出現(xiàn)在沽寧面前,他們向已經(jīng)只有零星射擊的陣地慢慢挺進。
陣地上的爆炸和吼聲讓蔣武堂急火攻心,可那兩個日軍的騎術(shù)刀術(shù)都是一流,分進合擊,蔣武堂一時無法突破他們的包圍。
一道弧光閃過,蔣武堂肋下又添了一道傷口。陳少堂策馬撞了上來,日軍騎兵舉刀時猶豫了一下,蔣武堂趁隙撤開。
“司令別打啦!你不樂意幫鬼子干事,我陪你解甲歸田!總好過這呀!”
蔣武堂置若罔聞,把皮帶往上勒住肋間的傷口,耍了個刀花等著。
一名日軍惱火地責備陳少堂,“陳,你到底幫誰?”(日語)
陳少堂道:“等著!我在說服他!”(日語)
蔣武堂大怒,“你真快,鬼子話都學會了。”
另一個日軍已不耐煩,從蔣武堂身后一刀揮了上去。陳少堂再次搪開了那一刀,蔣武堂卻毫不猶豫地一刀把陳少堂穿了個透心涼。陳少堂納悶地看看深植于自己胸口的刀鋒,他甚至能感覺到背后伸出的刀尖,“司令……你搞錯了,我是要救你呀……”
“一點也沒錯,我就是要殺你。”蔣武堂表情冰冷,眼里冒火。
陳少堂無力地碰觸了一下刀鋒,臉上擠出一絲比哭更難看的苦笑,“我真的是要救你,這一路……走了好遠。”
“你分不清大小,沒有了主次,不忠亦不義,無廉亦無恥,我被你害得生不如死,連生平最后一戰(zhàn)的機會也被你送給了鬼子。”
陳少堂呻吟了一聲,嘴里冒出血泡,看著日本人再次掄刀從蔣武堂背后砍來,蔣武堂的刀還扎在自己胸口,可他連提醒的力氣都沒了。
蔣武堂奪過陳少堂的刀,反手扎進了那個日本人的胸膛,那人在馬上搖搖晃晃又沖了一段,栽了下來。
“你看著,你的刀總算殺了一個鬼子!”
另一個騎兵又驚又怒,刀在頭上盤了個花,直沖過來。陳少堂使勁一點點從自己胸口拔出刀,他想把這把刀遞給蔣武堂。
蔣武堂終于嘆了口氣,“二倌子,在我心里,你是死在鬼子手上的。”他猛力把刀拔了出來,陳少堂從馬上栽了下去。蔣武堂揮刀,火星迸射地和那鬼子對戰(zhàn)了幾個回合,終于砍得對手從馬上倒栽下去。
蔣武堂策馬回身,地上的陳少堂臉上縱橫著血跡與淚痕,已經(jīng)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他默然地閉上了眼睛。
遠處的陣地上,槍聲已經(jīng)變得稀稀落落。
華盛頓吳被士兵連拉帶扯拖進戰(zhàn)壕。守備軍從一開始就傷亡過半,又喪失了所有重火力,被日軍打壓得擠在一條戰(zhàn)壕里。
華盛頓吳昏昏然,被士兵搖晃著。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陣地上僅存的軍官。
“長官,現(xiàn)在怎么辦?”
華盛頓吳翻翻眼睛,“你說什么?”
另一名士兵窩火地說:“震聾了,別理他,沒聾也一個廢物!”
華盛頓吳清醒過來,“你他媽才廢物!”
“沒聾?沒聾就快說怎么辦!”
華盛頓吳咬咬牙,“拼一個夠本!兩個翻番!”
“媽的廢物!這主意我也拿得出來!”
華盛頓吳氣極,反氣出個主意,“撤回城里!不要戀戰(zhàn)!”
一聲槍響,跟他拌嘴的士兵被撂倒在腳邊。華盛頓吳愣了一下,和殘余的士兵沖出壕溝,身邊的人稻草一樣被射倒,但根本已無暇顧及。
那些一早就滲透到陣地后方的冒牌擔架隊封住了他們退往沽寧城的方向,盡管火力遠不如正面猛烈,也足讓這隊敗兵動彈不得。正面的鬼子已經(jīng)壓上了高地,眼看就是居高臨下雙面夾擊,而殘存的守備團連個藏身的彈坑都沒有。華盛頓吳急怒攻心,撿起一個死人的手榴彈,對那幫冒牌擔架隊甩了過去,出手后才想起忘了拉弦,正懊惱著,轟的一聲,不知哪來的爆炸,擔架那邊的機槍啞了。
士兵們驚訝地看看華盛頓吳,他局促地大吼一聲:“沖啊!”
雖是逃命也喊得豪氣干云。守備軍們跟著華盛頓吳猛沖,忽然發(fā)現(xiàn)封住退路的鬼子東倒西歪四下逃竄,當下士氣大振,沒一會兒已掩殺到沽寧城前。
沖在最前邊的華盛頓吳看見從城里又撞出一隊日軍,叫得聲苦,一頭扎倒,他雙手據(jù)地,對準打頭的日軍打空了一匣子彈,卻連邊也沒擦著。那邊廂卻對他理也沒理,一個手榴彈從他頭上甩過去,炸倒身后一片鬼子。另一個用步槍放倒了剩下的兩個,然后沖著華盛頓吳叫罵:“爛學生崽!把鼻子擱槍口上你還打不中!”
華盛頓吳愣住,他睡著了也聽得出那奚落獨屬龍文章。
罵人的正是龍文章,甩手榴彈的是四道風,還有幾個認識的士兵和一個素昧平生的歐陽,他們無一例外地都穿著日軍軍裝。
龍文章看著趴在地上的華盛頓吳有氣,把頭上的鋼盔摔了過來,“快走!要死也換個地方!”
華盛頓吳愕然爬起來,跟在殘兵后邊進城,龍文章又一把把他揪住,“司令呢?”
華盛頓吳一臉茫然,“司令?他……司令?”
龍文章頓時光火,一個巴掌扇了過去。
華盛頓吳委屈著,“死的人那么多!連全尸都找不出幾個!我又怎么知道?”
龍文章又想打,歐陽沖過去使勁把華盛頓吳摔在地上,龍文章還沒反應過來,歐陽已經(jīng)掏槍指著華盛頓吳的頭,貼著他的耳朵開了一槍,然后他回頭向著城外的陣地上招手。一隊日軍從坡地上沖下來,他們正在清剿陣地。
歐陽用日語大聲喊叫:“他死了!我殺死了最后一個!”他竭力做出一種興奮的樣子,有幾個悻悻地放慢了步子,有幾個仍向這邊走來,其中一個大聲問道:“一個也沒剩下?”
華盛頓吳在難言的恐怖中掙動了一下,歐陽狠狠壓著他,又開了一槍,“他們總不肯好好地就死!中村和大島在比賽,你很難從他們手上搶到人殺!”
他隨嘴胡扯的那兩個名字是給四道風和龍文章安的,兩人緊張地戳在那兒,根本無法掩飾臉上的恨意。
那些日軍停住了步子,“你的戰(zhàn)友好像要吃人一樣。”
歐陽正要回答,陣地那邊突然傳來號令聲,那隊追兵終于離去。龍文章松開扳機上的手,四道風在衣服上擦去手心的汗,“死共黨真不要臉,這樣都被你混過來了。”這句明顯贊揚的罵人話讓歐陽搖了搖頭,他輕輕拍拍華盛頓吳的臉,那位瞪著眼睛,全無反應,看樣子是嚇傻了。
遠處的陣地已經(jīng)被土黃色的日本陸軍軍服淹沒,士兵們正在列陣,他們在進攻沽寧前將進行一次簡單的休整。
蔣武堂遠遠地從望遠鏡里看去,視野里的長谷川幾乎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長谷川志得意滿地在陣列前走動著醞釀情緒,戰(zhàn)前或戰(zhàn)后的講話對自詡擅長攻心戰(zhàn)的他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一項內(nèi)容。身后集結(jié)的部隊急不可耐地等待,在剛才那場太快結(jié)束的戰(zhàn)斗中他們并沒滿足殺戮的欲望。
長谷川有意壓抑這種情緒,以便讓它釋放出來時更加猛烈。當伊達少佐都等得有些焦急的時候,他才猛一轉(zhuǎn)身,戲劇性地張開雙臂,“半個多月藏在山里,吃著冷食,我們的愿望被天神聽見,現(xiàn)在他把這座城市放在我們面前,像一個裸體的女人!”他刻意使用的詞匯很快就讓部下興奮起來,臟臉上的烏珠子閃著精光。
蔣武堂隨手把望遠鏡扔了,很難有比他更狼狽的指揮官了,沒有兵也沒有陣地,只有嚴重的刀傷和幾匹無主的馬。自己的刀還在手上,陳少堂的刀扎在鬼子身上,蔣武堂把那柄刀拔了出來,血哩哩啦啦流在刀背上。蔣武堂把兩柄刀都放在馬鞍上,費力地翻身上馬。
4
華盛頓吳真是嚇傻了,歐陽將他扶起,輕輕拍了拍他,“快走吧,這里太危險。”
龍文章看一眼華盛頓吳,又看看陣地上飄飛的日本軍旗,坡脊那邊傳來日語的萬歲聲。“帶他走吧,我有事要辦。”他像是在叮囑歐陽。
“你去找你的長官?他恐怕……”歐陽疑惑地看著龍文章。
“就算死了也有尸體。”
“拼命是為了把死局拼成活局,現(xiàn)在……”
“我意氣用事。”龍文章冷淡地說,一句話把歐陽噎得說不出話來,他竭力表現(xiàn)得比平時更倨傲,輕輕推開華盛頓吳,打算一個人去。
“一起去吧。”歐陽說。
龍文章往槍里壓著子彈,不說話。
“那我也去。”四道風站到歐陽身邊。
歐陽對四道風說:“你幫守備團的弟兄找個藏身之處,我們撐死救一個,你隨手就救幾十個。”
“我又不在乎他們死活。”說歸說,四道風還是拉了華盛頓吳一把,讓他靠近自己。
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有些嘲弄地看看歐陽和龍文章,“半死不活的,別把命全賣給國字頭了,給我留點。”
歐陽苦笑,“從今后只有鬼字頭,沒有國字頭了。”
龍文章看著四道風他們離開,然后扭頭就走,歐陽不慍不火地跟著。
“你不用管我。”
“我也是意氣用事。”
這回輪到龍文章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兩人一路沉默,向滿目瘡痍的陣地靠近。
眼前的火與硝煙未滅,彈坑邊散落著尸體,龍文章的神情不再平靜,他第一次領(lǐng)會到什么叫潰敗和全軍盡沒。
日本兵還在聽長谷川的訓話,龍文章看他一眼怔住了,眼里頓時冒火,他爬起來直愣愣地向那個人走去。
歐陽一把把他拖進旁邊的壕溝。
長谷川瀟灑地轉(zhuǎn)過身來,一只手指向龍文章剛站的地方,他要指的是沽寧,“……占領(lǐng)它!從今天起它屬于天皇和帝國!我們強大的后援將從港口長驅(qū)直入,中國人的北線防御將不堪一擊!而且,為了你們的辛苦和勇敢……”他觀察著部屬渴望的神情,他太清楚他們要什么,“在那之前,三天的時間……”他笑了笑,“當然,從現(xiàn)在的三天它屬于你們!”
他立刻被歡呼壓倒了,第五師團大半是來自仙臺和廣島的城市破落戶,戰(zhàn)爭對他們個人來說就代表劫掠。
長谷川發(fā)現(xiàn)伊達少佐正充滿尊崇地望著自己,他擠擠眼睛,極有親和力地一笑,“當然,像在南京一樣。”
伊達是那種把刻板當認真的死性子,他一愣,揚刀出鞘,“你們都聽見了!準備!”
日本人開始忙碌起來,狂熱但不緊張,現(xiàn)在的沽寧用一支小隊都能拿下。
歐陽用力把龍文章摁在壕溝里,后者狂亂而憤怒,“那個人——那個姓鮑的說什么?他們高興什么?”
“他不會姓鮑,日本沒這個姓。”
龍文章惱火地問:“他說什么?!”
“沽寧將被打賞給這些鬼子,為所欲為三天,然后成為他們投送兵力的港口。”
龍文章軟軟坐倒,歐陽同情地看著龍文章,“這幾年會有很多事情比今天可怕,你得當它是生活的一個部分,這些年被你們追捕,我就靠這個才活下來的。”
龍文章無心去聽,他轉(zhuǎn)過身,拿起身邊的槍。
“你要干什么?”
“殺了那個人,管他姓什么,這算我為沽寧做的最后一件事,你走吧。”
“他的計劃已經(jīng)完成了,現(xiàn)在殺了他,沒了管束的鬼子對沽寧只會危害更大。”
龍文章提起槍,“我不管。他把我們害成這個樣子,而且沽寧已經(jīng)被鬼子占了。”
“可城里住的是中國人!”歐陽去搶槍。
身后突然傳來一句日語:“你們兩個渾蛋在干什么?”
兩人回頭,一個日本軍曹站在壕溝上邊慍怒地用軍刀指著他們。
歐陽趕緊說:“笠原撿到一塊表。”(日語)
龍文章的衣服邊露著一截表鏈,歐陽一把把那塊懷表捋了下來,遞給軍曹看,那軍曹在耳邊聽了聽音,隨手塞進了口袋里,“趕快準備!”
“是!”歐陽看著那軍曹走開,回身時龍文章正表情古怪地看著他,“那是我祖輩傳下來的,是傳家寶。”
歐陽認真地看著他,“現(xiàn)在沽寧就是那塊表,你可以現(xiàn)在殺了他搶回表,表還是鬼子的,你也可以以后找機會殺他,表還是你的。”
龍文章略猶豫了一下,以閃電般的速度舉槍,歐陽想要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龍文章在瞄準那軍曹時猶豫了一下,他轉(zhuǎn)向他更想打的目標——長谷川,突然,龍文章瞄準的方位人群驚躥,幾個奔跑的日軍攔住了他要打的目標。
幾匹空馬從坡地下直躥上來,那是日軍混亂的原因。日軍笑罵攔阻,那是軍馬,他們本能地對屬于戰(zhàn)爭資源的東西比較愛護。
驚馬逼近長谷川的時候,刀光飛閃,藏在兩馬之間的蔣武堂一躍出來。一個剛勒住馬韁的日軍倒下,蔣武堂像龍文章一樣有個堅定的目標,雙刀給自己劈出了一個空間,他立刻把刀向長谷川投去。
長谷川臉色發(fā)白,眼看要被那柄刀扎穿,伊達跳了出來,刀都來不及出鞘,迎空把那柄刀隔落。
蔣武堂立刻被日軍包圍了,可他不在乎前后左右的幾十支槍,一柄馬刀仍是追著長谷川照砍。
伊達再次把刀搪開,十幾個日軍把長谷川圍住。伊達拔刀,照他的武士禮節(jié)極恭敬地鞠了一躬,蔣武堂愣了一下,回頭砍翻一個。他根本沒心思理會,只想在自己死之前多殺幾個。
“這個人要活的!”長谷川在一道人墻的保護下再次恢復了氣定神閑。
日軍開始退彈!倒不是武士精神,而是怕混戰(zhàn)中誤傷,一片槍栓拉動聲中黃澄澄的子彈頓時掉了一地。
砰的一聲槍響,一個日軍直挺挺倒在蔣武堂身邊。
“我說退彈!”伊達又氣又急。
人群之外的龍文章當仁不讓,拉栓退殼,又射倒一個刺向蔣武堂的日軍。歐陽手里拿著兩個手榴彈,他把另一個遞給龍文章,龍文章繃緊的臉終于有了一絲笑意。
兩個手榴彈甩出去,包圍蔣武堂的人群連炸帶躲頓時少了一片。蔣武堂趁這空隙翻身上馬。他把那幾匹驚馬策了過來,龍文章默契地躍上馬背。歐陽有傷在身,他沒翻上去而那兩位已經(jīng)馳下坡脊。
歐陽只好跟著翻飛馬蹄的狂奔。至少一個小隊的日軍在他身后追擊。
看著兩人絕塵遠去,歐陽絕望了,他知道如果追兵拿的不是空槍,恐怕他早已死幾次了。正絕望著,龍文章策馬繞了回來,向歐陽伸出一只手,第一次表現(xiàn)出一點友好,“既然沒把你扔給那兩條狗,現(xiàn)在也不能把你扔給這群狼。”
歐陽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伸出只手由龍文章把自己拉上馬背。日本人終于開槍,但幾人已經(jīng)沖出那半圓的包圍圈,向遠方馳去。
長谷川用望遠鏡觀望那幾個遠去的身影,對伊達說:“不要追了,先占沽寧。”
伊達不無贊賞地說:“他很勇猛。”
“蔣武堂?有上將之勇,無下兵之謀,除了死他還能有什么選擇?”
“他讓我相信關(guān)羽張飛的那些傳說都是真的。”
“這是個車輪飛轉(zhuǎn)的瘋狂年代,不屬于馬蹄子。伊達君你必須記住,正因為他們忘了這個,我們才能站在這里談?wù)撍麄兊臍v史。”他皺皺眉,看看表,又看看沽寧,“我更擔心后來的兩個人,但是進攻吧,不要再有這樣的意外了。”
“是!”伊達抬手,把一發(fā)信號彈打上空中,日軍發(fā)出沖鋒的呼叫聲,此起彼伏,如潮水一般。
當最后一隊日軍也沖進沽寧城時,壕溝里的浮土開始動彈,老饃頭從自己挖的深坑里探出頭來。
別人的單兵坑也就是齊胸,唯老饃頭是蓋了頭,又挖成了L形,為監(jiān)視小饃頭又挖成了U型,先前那樣的爆炸再來幾次也只會在他身上加點浮土。
老饃頭回身,在小饃頭的坑里掏了個空,小饃頭從父親的坑里鉆了出來,第一眼就被滿眼的狼藉嚇得愣住。
老饃頭劈頭蓋臉一巴掌下去,小饃頭暈頭轉(zhuǎn)向地跟著父親離開。
老饃頭慌不擇路在林中奔跑,忽然意識到身后的小饃頭一路拖出一種異響,他回頭,小饃頭手上一直倒拖著剛摸了半天的老漢陽步槍。
老饃頭劈頭打了過去,“你個死剁了頭的!”
“我干嗎了我?”
老饃頭把槍奪了過來,“你還想干嗎?”他想把槍扔進路邊的水塘,立刻又轉(zhuǎn)了念,搬了塊石頭,把槍仔仔細細砸成了碎片及零件。老饃頭把那些殘破的零碎給兒子看,“你瞅,拼不攏了。”
小饃頭撇撇嘴,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
老饃頭把殘槍東一塊西一塊全扔進了塘里,很得意地看兒子一眼。從他口袋里發(fā)出一種金屬的聲音,老饃頭摸出一把亮燦燦的銀圓看了看,終于挺直了腰桿。
5
蔣武堂終于在狂奔中勒住馬頭,龍文章隨即勒馬,坐在他身后的歐陽一頭摔了下來。龍文章啞然失笑地看著狼狽的歐陽,“你不會騎馬?”
“我不會的事情很多。”歐陽苦笑著爬起來。
“可是騎馬……”
“如果貴黨追得不那么狠,我一定會學。”
“他是誰?”蔣武堂詫異地看著,心高氣傲的龍文章一向很少對人這樣關(guān)注。
“他……救了我們,”龍文章猶豫著,突然打算一瞞到底,“一個熱血的市民。”
歐陽走過來,向蔣武堂微微鞠了個躬,“一個被您通緝的市民,一個共黨。”
蔣武堂愣了半晌才想起他發(fā)的通緝令來,愴然苦笑,“這么說蔣某被個共黨救了?這算不幸還是大幸?”
“在下并沒有救誰,司令孤身奮戰(zhàn)……”
“孤身奮戰(zhàn)?你想一死了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命還挺大,這算不幸還是大幸?”
“如果要我說,這是打仗,沒什么不幸也沒什么大幸。要跟今天死了的那些人比,司令自己還能選擇個死活,這真是……夠奢侈了。”
蔣武堂一愣,龍文章強笑了笑,“他就這樣,又臭又硬,不過有種,真的有種。”
蔣武堂訝然,“龍文章說別人有種?恐怕那不是一般的有種。”
歐陽認真地看著蔣武堂,“在下只希望司令不要太過輕率,和鬼子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將領(lǐng)不多,司令若硬拼,拿人命換來的教訓就白費了,換個戰(zhàn)場卻不知救得多少人。”
“你真以為我還有再來一次的機會?這是在防線后邊開了道大門,重慶的某人就算不置我于死地,全中國的老百姓也得把我唾死!”
“看司令有心無心。”
蔣武堂氣極反笑,對著龍文章說:“我跟沒跟你說過,共黨就是一群吃野菜扛土槍,還以為自己能打勝仗的人,什么都沒有就只好講心。”
龍文章生硬地賠笑,他并不太同意蔣武堂的說法。
“可我們還就打贏了!”歐陽終于有些惱火。
“茍且而已!”
“我是不是像個茍且的人?”
蔣武堂擠出絲強硬的笑容,龍文章不自在地將頭轉(zhuǎn)開。
歐陽嘆一口氣,“其實我挺羨慕司令的。”
“蔣某真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讓人羨慕的?”
“你們都能堂堂正正和鬼子打仗,可我,永遠只能躲在影子里。”歐陽在樹根前坐下,側(cè)側(cè)頭就可以看見沽寧上空的煙火,他憂郁地看著,眼里也似乎映著火光。
龍文章猶豫了一下,撕開身上的日軍服裝給蔣武堂包扎,他轉(zhuǎn)頭看看歐陽,歐陽已經(jīng)在自己毫無覺察的情況下睡著了。
“這人不壞。”龍文章輕聲對蔣武堂說。
“我知道。”
“血還沒止住。”
“一會兒就不流了。”蔣武堂不太想說話,他的神情看起來很怪。
6
四下里響著零星的槍聲,城里已經(jīng)沒有像樣的抵抗,那不過是進行無謂的殺戮。日軍三五成群地在街頭游蕩,看見稍像樣的房門就砸開沖進去,制造出更多的槍聲和煙柱。不時有從屋里逃出的人在街頭被打死。沽寧河里開始漂過第一具尸體,然后是第二具,第三具……
高昕已經(jīng)起床,和高三寶一起望著窗外這個恐怖的早晨。
房門被狂亂地砸響,高三寶和女兒面面相覷,全福聞聲而來,往門后頂上盡可能多的家具。
“全福,開門!”高三寶對全福說,“該來的還能讓門擋住嗎?昕兒,你上去。”
高昕動了動步子仍站在那里。
門剛開條縫便被撞開,何莫修一頭扎了進來,他沒頭蒼蠅似的一手拖了高昕,一手抓了高三寶,最后還沒忘勾一腳全福,“快跟我來!”
何莫修的目標是二樓。幾人莫明其妙地跟著,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被他那股慌張勁嚇得不敢質(zhì)疑。
高三寶終于忍不住發(fā)問:“小何,到底什么事?”
“日本人!日本人!”
“日本人?”
“就是鬼子!鬼子!”
“你要干什么?”
“有辦法!有辦法!”何莫修已經(jīng)拖著幾人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高三寶的房間,他把三個人都推了進去,伸出只手,“福叔,這門的鑰匙!”
全福下意識地把腰上的一串鑰匙給他,并把房間的鑰匙給他分了出來。何莫修一把搶過鑰匙,將門在三人眼前撞上,又把鑰匙插進孔狠狠擰轉(zhuǎn)了幾圈。
屋里的人在愣神之后狠狠砸門,“你干什么?”“把門打開!”
“有辦法的!相信我!”何莫修看一眼乒乓作響的門,盡量勇敢地下樓。
他來到大廳,低頭看自己的褲腳,發(fā)現(xiàn)褲腳抖得篩糠一樣。他想了一會兒,先把鑰匙扔進高三寶的大花瓶,然后撿起扔在門邊的一口提箱,里邊有他成摞的護照和他的身份、學歷證明以及五花八門的文字和五花八門的印章。何莫修一股腦將它們?nèi)旁谧郎希@才整理一下自己的儀表,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雍容如一位紳士。做完這一切他才注意到樓上重重的撞門聲。
何莫修又氣又急地喊:“別吵!別讓鬼子聽見!”
轟然一聲大響,幾個日軍端著刺刀沖了進來,高三寶這樣的大戶人家自然是他們一定光顧的對象。
何莫修嚇得搖手不迭,“我不是說你們!”
他用英語又重復了一次,然后是法語、德語。那幾個鬼子莫明其妙地看著他,端著刺刀走了過來。何莫修看著刺刀尖上猶存的血漬,連流暢的英法德文也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他急得手足無措,“空尼西哇?撒右那拉?……咳,我是說我根本不會講日語!”
幾個日軍愣了一下,何莫修趁隙操起桌上那一堆護照和身份證明給他們看:“我是美國公民,我已經(jīng)入籍美國,這是我的美國護照……不,這德國的,這英國的……這是我的博士學位……這是我的家,你們要考慮到……”
一名日軍慢悠悠地用刺刀尖把他手上的學位證書挑成了兩半。何莫修瞪眼看著,“考慮到……”
另一名日軍揪住何莫修的領(lǐng)帶,把他往刀鋒上拉近。幾個日本兵用刺刀比畫半晌,何莫修終于明白對方是看中了他的領(lǐng)帶,他松了口氣,“這個可以,這個給你們。”他痛快地解了領(lǐng)帶,立刻被搶了過去。
日本人又撩著他的西裝。
“好吧,這也給你。”
可脫下了西裝就又看中了他的皮帶,而且西裝和褲子是成套的。另一個日本人抓著他的手往下摘表,何莫修終于有些惶急,他開始掙扎,“喂,你們是軍隊,這個叫強盜行徑……”
幾個日本人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可知道是表示不同意,于是一柄刺刀釘在桌上,幾個人摁著何莫修的頭往桌子走去。
樓上的門終于被一把紅木椅子撞開個洞,三人鉆了出來,何莫修正吱哇亂叫地被摁著向刀鋒湊去。
一聲脆響,一塊古玉墜子扔在桌上,幾個日軍再不識貨也知道那是比衣服值錢多多的東西,何莫修終得脫身。
高三寶冷了臉站在旁邊,把拇指上的扳指兒也擼下來扔在桌上,“這屋里,拿得動的東西都拿走,只是別傷人。”
一個日軍眼尖,已經(jīng)看見了樓梯口的高昕,他嚷了句什么,幾個人一起追了上去,何莫修拼力拉住,被一槍托揍倒。
高昕在屋里奔跑,抓起能扔的東西照著追她的人就扔。一片混亂中高三寶終于走向大廳邊的壁柜。壁柜里陳列著他收藏的老式燧發(fā)槍,高三寶拿出一支,手忙腳亂地在抽屜里找火藥和鐵砂。
腳步紛沓,更多的日軍沖了進來,高三寶一震,還沒裝上的彈丸落了一地。一名日軍軍官大踏步向他走了過來,高三寶蹲下去撿彈丸,他只想在死前哪怕能放一槍。
那雙腳在他眼前站住了,高三寶愕然抬頭,對方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高先生,我們奉命來保護您和家人的安全。”
高三寶聽不懂他說什么,茫然地看著對方。先前那幾個日軍被連踢帶打押了一排,那軍官徑走過去,劈頭蓋臉就是一通利索之極的連環(huán)耳光。
高昕看得發(fā)愣,將還沒掙扎起來的何莫修扶到椅子上。
那邊耳光打完,幾個日軍被押了出去,軍官拿著那幾人搶下的領(lǐng)帶、扳指兒一類,放在桌上,又鞠了一躬,“對您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我們會保護您的家,但請高先生這幾天不要出門。”
他徑直走了,臨走時在高家門前放下兩個兵。高三寶愕然回顧,全福被撞在地上,何莫修靠在椅子上,一地碎片和翻倒的家具讓他不可能忘掉剛才發(fā)生的事情。
全福看了看門口兩個日本兵,那兩人泥雕木塑一樣,他虎口搶食地關(guān)上了房門,鎖緊,用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速度跑開。
高三寶坐在大廳里開始燒他的煙袋,全福氣喘吁吁地過去表功,“老爺,我把……那倆……鬼子……關(guān)門外了。”
“全福,就是圖個眼不見為凈,你犯不上那么緊張。”他看看何莫修,他的領(lǐng)帶已經(jīng)系上了,便有了些自信,在高三寶的古董留聲機前想給自己找點事干。
“小何,你干嗎動我家東西?”高昕也想給自己找點事干,這種環(huán)境下還能有興趣做的事只能是找何莫修的碴。
何莫修正翻到一張唱片,他沖高昕一揚,“這個,德沃夏克,新大陸交響曲——我原本要去的地方。”他放上,音樂立刻充溢了空間,讓三個人心煩,讓他陶醉。
高昕白他一眼,“……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何莫修閉著眼享受,“要被美好的東西熏陶,才好面對艱難的生活,我在忘憂。”
高三寶實在看不下去,站了起來,“小何,我那鑰匙呢?我想回屋睡會兒,可門上那窟窿著實開得太小了。”
何莫修終于想起那檔子事來,看著那近人高的大花瓶傻了。
7
歐陽被龍文章撼醒,他睜開眼睛便對上龍文章關(guān)切的臉,“你在做噩夢。”
“謝謝。”歐陽由衷地說。
“謝什么?”
“你沒讓我看見最怕見的事情。”他忽然醒過神來,“我睡了多久?”
龍文章嘆口氣,“五分鐘,我要是你怕會睡個四五天……”
歐陽翻身起來,焦慮不安地在林子里走動著,“不能睡,今天有太多事……真的只有五分鐘?我覺得睡了很久,做了很多個夢……我要回去了。”
龍文章詫異,“你要……回沽寧?”
“家里來了強盜,這家不能就給了強盜。我走就說明我認了……再說也沒指示讓我離開沽寧。”
龍文章沉默。
“我會聯(lián)系上守備軍的弟兄,送他們出來……你們會突圍吧?”
龍文章看看蔣武堂所在的方向,他不太拿得定主意。
“我得找司令要個確定的說法。”他拍拍龍文章,“沒死,有些事就得做。”龍文章木然地點點頭,似發(fā)呆又似思慮重重。
蔣武堂四仰八叉地坐在樹邊,刀插在身邊。他在身上摸索了一會兒,掏出自己的手槍,檢查了一下彈膛,然后把槍口塞進自己的嘴里,猶豫了一下,又對準了太陽穴,他嘴里喃喃念叨著什么,閉上了眼睛。
“開呀!在我眼前死掉!”
蔣武堂睜眼,歐陽站在眼前,并沒有攔他,但壓不住滿肚子的狂怒,“你英雄一世,狗屁不值!勇冠三軍,也剛夠把自己腦袋打成爛西瓜!你有什么?”
蔣武堂面色如灰,忽然掉轉(zhuǎn)了槍口對著歐陽。歐陽單膝跪下,把腦門頂上了槍口,“殺吧!殺了看見你自殺的人,這樣你就有臉了。”
龍文章從樹林里沖了過來,一見此景,跪了下來,“司令!你在干什么呀?”
蔣武堂的手指在扳機上抖動著。
樹林里很靜,只聽見三個人粗重的喘息聲。
蔣武堂忽然打開了機頭,歐陽眉皺得更緊了,但蔣武堂又合上了機頭,他終于把槍從歐陽頭上挪開,哈哈大笑,“是有種,還不是一般的有種!”
龍文章強笑,“原來……原來司令在跟這小子玩鬧……”
蔣武堂止住笑,“你不用給我轉(zhuǎn)臉子,我不是在玩鬧,要玩鬧也不會這么玩鬧。”
歐陽站起身來,“在下并不想干涉司令的任何決定,可是城里還困著守備軍的幾十號弟兄,等著司令把他們帶出包圍。”
蔣武堂吁了口氣,“放心吧,這次不成就沒下次了,姓蔣的是娘們嗎?還當著人面幾次三番地尋死覓活?”
歐陽不太信任地看著他,蔣武堂苦笑,把槍扔給龍文章,龍文章猶豫一下,真收了起來。“這就好。我這就回城,為司令尋找守備團弟兄的消息。”歐陽果真轉(zhuǎn)身走了。
蔣武堂愣住,看看龍文章,“他還要回去?”
龍文章情緒復雜地點了點頭。蔣武堂轉(zhuǎn)過頭,第一次認真地看著那個佝僂的背影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