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務虛筆記
- 史鐵生
- 2864字
- 2019-06-21 12:50:44
19
七年前,當O遇到了畫家,愛上了畫家,并且根本不知道畫家可不可能愛上她的時候,她就離開了她當時的丈夫。那是O第三次去畫家的畫室里看他作畫之后,從那間簡陋昏暗的畫室里出來,驟然走進四月午后的陽光里,那時成熟的楊花正在到處飄擺到處垂落,也許是那楊花強烈而虛幻的氣息所致,O感到心里(而不是頭里)一陣昏眩,這昏眩并不使人要摔倒,而是讓人覺得空間和萬物都在飄散,一切都顫動著震響著飄散得無邊無涯。我感到她有點兒想喊,有點兒想跑,想哭,在我的印象中她強忍著這突如其來的激動,在路邊坐下,希望弄清楚在這從未有過的情緒背后都是什么。在那兒坐了將近三小時,能夠弄明白的只有一點:她以往并沒有愛過,在這之前她從未真正體驗過愛情。
太陽快要下去的當兒,耳邊有人問她,要不要一張到某個地方去的臥鋪車票?她環視四周,發現自己是坐在火車站的近旁。(這件事她至死都覺得神秘,畫家的畫室離火車站足足有十公里,她是怎么走過來的?后來她常常以為那或許是一幕幻景,隨后的旅行不過是一個夢,可是她明明還保存著那張車票。)她把那張退票買了下來。她給學校撥了電話,說遠在千里之外的祖母病危,種種緣故總之“只好我去”。不能說謊和不會說謊是兩碼事。然后,她竟然想得周到還給她當時的丈夫打了電話。“出差?”“對。”“這么急嗎?”“是,火車就快開了。”“去哪兒?”她又掏出車票看了看才記住那個地方,一個十分鐘之前對她來說并不存在的地方。
她不知道甚至也還沒來得及去想:畫家會不會愛她,會不會接受她的愛。似乎,此時此刻這并不重要。坐了一夜火車,其間她似睡非睡再什么也沒想。天將亮時車停了她懵懵懂懂地下了車,她以為到了那個地方,隨著下車的人們一起下了車。火車繼續往前開走時她才看出,這是另一個她從未聽說過的地方——一座小鎮,小鎮的名字與車票上的那個地名完全不是一碼事。她在空空的站臺上坐下,坐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清醒了。是小鎮清寂的黎明消散了她的夢?還是她夢進了這小鎮黎明的清寂?我想,這也不是重要的事。
她在小鎮上漫無目的地走。畫家此刻在哪兒?在干什么和想什么?不知道。但這也仍然不重要。她來這兒不是為了找到什么,她來這兒不如說是為了逃離。逃離一種與她的夢想不相吻合的形式,逃離與她真確的心愿不相融洽的狀態。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我已經明白:她要逃離的是那個她曾經稱之為家的地方,是那個她曾與之同床共衾的人,是她的合法丈夫,她要逃離的是一個無辜的男人。逃離、欺騙、不忠、背叛,這些詞她都想到了,甚至變成聲音她都聽見了。傷害、折磨、負疚,對一個無辜的人和對她自己,這些她都想到了,變成畫面她都看見了,變成一縷味道她已經聞見了,而且知道這一切注定要成為現實永遠都不能消滅了。但是別無他法。必須得這樣,別無他法,正如那間簡陋的畫室里的味道再也不能消滅一樣。很久以后,在她成了畫家的妻子的很多年里,她會經常想起這座小鎮,那時她便聞到兩種味道:遠方小鎮上空氣的清新,和畫家小屋里油彩的濃重。
至于那小鎮上的景物,她一直也沒有看清楚,因而在她的記憶里或在我的印象中只是縱橫的幾條虛幻而冷清的小街,或者干脆只是一些參差排列、色彩單調的幾何形體。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她走到了小鎮的邊緣。她爬上一段頹敗的城墻,看見了遼闊如海的一片綠色,那是還沒有長大還沒有開花的向日葵,新鮮稚嫩的葉子牽連起伏鋪地接天,晨風和朝陽里閃閃耀耀的新綠如潮如浪,仿佛地蕩山搖。她像小時候那樣旁若無人地跪下來,跪在城墻沿頭的荒草里,呆呆地望著。眼前這情景她好像見過,但不知是在哪兒,也想不起可能是在哪兒見過。也許是在過去,也許是在未來,過去遺留在夢里,或者未來提前走進了夢中吧。我有過類似的體驗:一種情景,或者一種感覺,仿佛曾經有過,發生過或者經歷過,但是想不起由來,甚至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見過的,但無疑又是多么熟悉。這怎么解釋呢?也許是前世所見?但更可能是一個久已忘懷了的夢,一個從開始就沒有記住的夢,或者是一個白日夢——未來,在你的心中的造化。但那夢景變成情緒彌漫在心靈中而沒有留在大腦里,憑智力很難把它找回來。
女教師O跪在荒草叢中,她很幸運——我為她找回了一幅夢景,因而她的一個久已疏淡了的夢想不召而至:那綠色也是這樣地飄繚搖蕩,那天空也是這樣浩瀚無涯,但沒有一點兒聲音,天上都是燦爛的云彩,一只白色的鳥兒舒展地飛入畫面,翅膀一張一收一張一收也沒有一點兒聲音,從天的這邊飛向天的那邊,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就有了一座老屋,鳥兒正是朝那兒飛的,那鳥兒飛得灑脫,優美而真切,飛得無拘無束毫不夸張,但那老屋卻相當虛幻、縹緲,仿佛只是一種氣息的凝結,唯那一種古老房舍的氣息確鑿存在,鳥兒正是朝那兒飛的,那只白色的鳥兒,飛得沒有一點兒聲音……這個夢也許她對我說起過,也許沒有。但在我的印象里或在寫作之夜,分明有這樣一幅屬于她的夢景。這究竟是我的夢還是女教師O的夢呢?無關緊要。究竟是過去的經歷呢還是對未來的憧憬?都無關緊要。但夢中那老屋的樣子只好在醒后憑借希望才可描述。我有時猜想,在O的南方老家,或者在她對南方的思念里,必有那樣一座老屋。O弄不清這夢的原因,也記不準是在什么年齡上開始做的了,總之很早,那只鳥很早就飛進過她的夢里,那古老房舍的氣息流進她的夢里肯定更早,這夢她做過很多次,但有很久沒再做了。
O在那小鎮上待了三天。最后一天她又做了那個夢,與以往大為不同的是那個夢境變成了一幅畫——掛在美術館中的一幅畫。那幅畫掛在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里,美術館是一座輝煌飄逸的現代建筑,廳廊回轉層層疊疊可能根本走不出去,闃無一人,光亮寬坦的地面上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和腳步,腳步聲漸漸被巨大的空曠所吞噬,她卻找不到那幅畫了,到處找也找不到它了,但能聞見它的氣息,虛緲而確鑿的氣息到處彌漫隨處可聞……
“是否就是那座老屋的氣息?”多年以后我問O。
“不,不不,一點兒都不,”她說,“跟那氣息完全不同。”
醒來,她以為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次夢的含意。她懵懵懂懂坐了一會兒,心想對畫家如此魂牽夢縈到底算什么?是崇拜,還是愛情?她相信是后者;如果這仍然不是愛,她想像不出愛還能是什么。在以后的七年里她將不斷地遵循這個邏輯而不斷地得出同樣的結論,直到死。一直到死。不過她第一次感到死的誘惑,恰是在她得出上述結論的同時。她離開那座小城回來,列車越近終點,死亡越是像一頭溫存的怪鳥(當然不是白色的,而且也不會飛)在她心里不住聲地取媚邀寵,驅趕不去。她見過死,我也見過,七歲見過一個老人壽終正寢,十五歲見過一個中學老師跳進了十幾米高的煙囪,二十歲在農村見過一個婦女死于難產和一個結實的漢子死于塌方,開始是驚駭、倉皇、深不見底的湮滅和悲恐,然后便只是偶爾的沉郁,再后來就不多想,死和生一樣成了悵然常駐的疑問便不再去多想。O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想到死竟生出絲絲縷縷的柔情,覺得輕松覺得安泰,仿佛靜夜中一曲牽人入夢的笛簫。不不,O絕不是想如果畫家不接受她的愛她就去死,不,絕不是,而是:如果她當時的丈夫執意不肯跟她離婚的話,她想她總歸活不成。至于畫家,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去想需不需要向他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