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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少年天子
  • 凌力
  • 7710字
  • 2019-04-28 19:18:32

“稟太太,有位夫人來拜望。”

顧媚生放下右手拿著的《玉臺新詠》,左手仍然抱著她那個裝紗點銀、香氣襲人的“小相公”,蹙了蹙淡淡的彎眉,說:“糊涂!為什么不報來客府第?”

老仆連忙躬身,誠惶誠恐地說:“來客不肯明言,只說是太太的故舊?!颂Т筠I,仆從烜赫……”

顧媚生想了想,說:“請她在內花廳待茶。我即刻就來?!?/p>

老仆下樓去了,顧媚生這才把“小相公”遞給身邊的保姆,站了起來,端茶盞用香茶漱漱口。丫環趕忙捧上唾盂,待她吐罷,又趕忙退下。但顧媚生并不急著下樓,款款走到窗前。精雕細刻著云朵仙鶴的橢圓窗洞上,蒙著綠瑩瑩的亮紗,她可以清楚地直看到大門、二門、前院,外面卻看不見她。

隨著家中老仆,先進來兩個艷妝的丫頭,跟著,一位貴婦人扶著一個丫頭的肩,慢慢走進來,身后隨著兩個丫頭,丫頭的背后是兩個穿號衣的老仆。再看那貴婦,披了一領鑲金嵌銀的湖色披風,頭上蒙一幅如云似霧的面紗。顧媚生不快地想:尊貴也罷,矜持也罷,犯不上到我家來擺!

話雖如此,她還是很快下樓去到內花廳,早在進門之前,就把親切、燦爛的笑堆上面龐。跨進花廳,她心里一驚:來客已除去面紗披風,側立壁前,觀賞那一幅宋代蘇漢臣的《秋庭戲嬰圖》。此人下著白羅裙,上穿淡綠對襟薄綢衫,一頭黑亮的秀發全堆上頭頂,用一根赤金點珠鳳頭扁簪穿住,有如烏云中展翅飛翔的一只金鳳凰。面貌雖然看不見,但豐姿綽約,淡雅如仙,令顧媚生為之氣奪。

聽到腳步聲,貴婦轉身面向主人,莞爾一笑,露出潔白如貝的牙齒,款款地說:

“顧太太,久聞大名,特來拜望,不見怪吧?”

顧媚生笑著寒暄:“拜望二字,實不敢當。請坐,請茶……”她心里卻在暗暗納罕:此人面容似曾相識……她稱自己顧太太,難道是江南宦門的家眷?

“顧太太別來無恙……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顧媚生仍然嫵媚地笑著,那雙有名的號稱橫波的眼睛在笑的掩飾下,極快地上下打量來人,非常得體地、絕不使人見怪地輕輕搖了搖頭。

來人忽然不笑了,正色道:“媚姐,你忘了?十五年前,荷花盛開時節,在姑蘇虎丘西施井邊,銀爐焚香,義結金蘭……阿姐,你當真記不得了?”

最后一句,用柔媚的蘇白道出,立刻勾起顧媚生那遙遠的回憶。她驚喜地一把捏住來客的雙手,失聲喊起來:“素云小妹!素云小阿妹!……阿妹,想不到你我還有見面的一天!”顧媚生動了真情,不再注意自己的表情、姿態,又激動又急切地問:“這些年你都在哪里?甲申、乙酉兩次劫難怎么逃脫的?如今在何處安身?為什么到今天才來看我?這些年叫我好想啊!……”說著說著,淚珠成串地淌了下來。

素云微笑地拍著顧媚生的手背,溫柔地安慰著:“阿姐,你我不都好好的嗎?甲申、乙酉已經過去十二年了。阿姐快不要哭,我是專來找阿姐敘舊的呀!”

顧媚生慢慢安靜了,聽到素云在“敘舊”兩個字上加重了口氣,立刻會意,說:“這里不好講話,快跟我上樓,到我房里去!”她拉著素云的手,兩人親親熱熱地走向庭院深處。一路上,她不住打量素云:“阿妹,你好風姿,好氣度。算來也該有三十歲了,看上去好像不到二十哩!不知誰有這么大的福氣,能消受你這一代佳人喲!……你看你,仆從如云,落落大方,想必嫁了個金龜婿,做起了夫人,對不對?……他是誰呢?在京師吧?在哪個衙門當差?”

素云笑而不答,只說:“阿姐,你樣子沒變,性情也沒變,還像早年那么活潑潑的。結拜的時候,論年紀你是阿姐,論性情,你可是最小的小阿妹喲!……”

顧媚生笑道:“這些陳芝麻爛谷子,虧你還記得它!”

十五年前,她們都是不到十六歲的姑蘇名妓。六月二十二日,姑蘇人稱之為荷花生日,她們相約到虎丘西施井畔焚香結拜。她們都頗通詩書棋畫,選擇的時間地點很有詩意。她們愿自己像荷花那樣美麗清香,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西施同她們一樣,是美人,也是個以色事人的風塵女子,西施終于有個與心愛的人泛舟五湖的大好結局,那也正是她們所向往的。

兩人攜手走進顧媚生的香閨,抱著“小相公”的保姆和侍女連忙跪下請安。素云立刻上前抱過“小相公”仔細欣賞,笑道:“真正名不虛傳。阿姐的‘小相公’精致得很呢!一定能帶一個弟弟來!”

“你也聽說我家‘小相公’了?”顧媚生瞟了素云一眼,“我知道外面有人罵我是人妖!才不理他們呢,人妖就人妖!咱們生來是挨罵的命!再說,女人家生不出兒子,丈夫再疼愛,親戚朋友當面不說,背后總是要罵的,什么母雞還生蛋,母豬還下崽的,討厭死了!……我要是有個兒子啊,顧太太三個字怕不重過千斤!”說到這里,她突然心里一動:素云上樓一見木孩子,就稱“小相公”,方才進門,第一聲就喊顧太太。十多年不見了,這些近日的事怎么她都知道?

當初,龔鼎孳做左都御史時,朝廷賜給命婦誥封。按制度,誥封必須頒給原配夫人。龔鼎孳不敢違命,派人送回合肥原配夫人處。夫人卻說:“我已受先朝兩度誥封,不能再受新朝誥封。誥封給顧太太吧!”這樣,顧媚生就受誥封成了命婦,而“顧太太”的稱呼也就被人叫開了。顧媚生倒也欣然接受,因為可以避免“二夫人”、“姨奶奶”之類令她厭恨的頭銜,不過,和“夫人”這樣的正式稱呼比,仍然不免矮了一頭。

這是八年前的事,而“小相公”的出現,只在這三兩年。顧媚生不高興了:“阿妹,想來你這些年都在京師,為什么不來看我?不知道我嗎?”

“哪能不曉得阿姐的大名!”素云笑著說,“早些年不敢來,近幾年又不能來。阿姐莫要生氣?!?/p>

“這話怎么講?”

素云看看保姆、侍女,笑了笑。顧媚生明知她在賣關子,還是等侍女們穿梭似的在桌上擺滿精致的茶點和小菜以后,才把她們打發出去。只剩下姐兒倆了,顧媚生道:“好啦,你講啊!”

“早些年,姐夫在朝官高爵顯,你妹夫無名小卒,不敢高攀;近些年,朝中滿、漢同列不同權,處處要小心,又怕人說結黨營私,有礙官聲……”

“那么,今天怎么敢來了?”顧媚生不滿地問。

素云笑瞇瞇地壓低聲音:“近日你妹夫扈駕出都,我才得空來看望阿姐。”

“扈駕?”顧媚生心中一驚,“阿妹的夫婿究竟是誰?”

素云挽過顧媚生的肩頭,湊在她耳邊小聲說:“山東聊城傅以漸,字于磐……”

“??!傅以漸!內秘書院大學士!”

素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歪著腦袋靠在顧媚生的肩上,三十歲的人了,倒像個嬌羞的女孩兒。

“哎呀,你是宰相夫人哪!”顧媚生推開素云,假意要拜下去,素云一把攔住,嗔怪道:“阿姐,看你!”

顧媚生無所顧忌地哈哈大笑。當年她的狂笑曾風魔了江左文士,今天也還能辨出早年那絲毫不損媚容的狂笑的影子。她心里真的高興,這對丈夫的起復不會沒有好處。她拍著素云柔軟的小手,連聲說:“好啊,好啊!當初結拜,數你年紀小,大姐笑你有富貴命,你還生氣了呢,說什么定要效仿西施,隱居山水花木間。如今怎么說?”

素云一笑,拉顧媚生一道坐下,順著她的話問:“姐妹們近況如何?這些年一點音信也沒有。”

顧媚生道:“倒是我們這些在野的人家,來往走動得勤,芝麓又極好客,消息蠻靈?!庇谑?,她扳著手指算:大姐柳如是后來嫁給錢謙益,順治三年,錢謙益在明史館充副總裁任上乞歸,回常熟與柳如是家居,以著述自娛,頗為安樂;二姐便是她顧媚生;三妹陳圓圓已是平西王次妃,順治初年她留京時,還時有來往,平西王接她隨軍,出京時顧媚生曾去相送;四妹董小宛,嫁給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三年前已經去世……

“金陵的一幫姐妹呢?”

顧媚生與柳如是一起,在崇禎末年去了南京,對秦淮名妓的歸宿都很清楚:馬香蘭病死,和另一位公子侯方域交好的李香君出了家,卞玉京和寇白門也都遁入空門。

“惟有我們這些俗人,還在紅塵中沉浮!”顧媚生最后說了這么一句感慨的話,隨手在杯盤間拈了幾塊蜜餞果脯,津津有味地嚼著。

“哎喲,阿姐,再吃這些東西,你還要胖起來,再胖可就不容易養兒子了!”

“死丫頭,嘴巴還那么刁!”

“阿姐消息靈通,可曾聽說江南十世家謀反的事?姐妹們有沒有給牽連進去?”素云終于小心地、仿佛無意地發問了。

“知道知道!那是早些年的事了,死人破家的不計其數。要是芝麓還在都察院,總會拼死進諫的。姐妹們嘛,要有,便是錢家、冒家。可不曾聽說呀?”

“好像還有仁和陸文康家吧?”素云突然單刀直入,提出了她此來的中心題目,不過口氣非常平緩,似在隨意閑扯。

“不錯,仁和陸家,弄得很慘,偌大一所宅第改作了官舍,萬貫家私查抄一空。”

“家中再沒有人了?”

“不是入獄監禁,就是絕了戶,記不清了……你和陸家相識?”

“倒不。是一個親戚與陸文康有同窗之誼?!彼卦票硎竞苡信d趣,便夾起了一塊涼藕,跟著她就暗暗松了口氣,不用她再挑動,顧媚生已義形于色地講起這場冤獄的詳細經過,滔滔不絕。這些都是由來往于龔鼎孳門下的文人之口傳出,比官吏的文書奏折生動得多??磥?,這位二阿姐對于素云在蘇州后來的遭遇竟一點都不知道,或許已經忘卻了。

素云樣子很悠閑,吃著點心,喝著香茶,似聽非聽。實際上,顧媚生的每句話,她都聽進心里去了。直到顧媚生轉到別的話題,她才起立,走來走去地巡視阿姐的香閨,不斷向她打趣。當她停在窗前,像顧媚生剛才看她那樣向外觀看時,卻不由得怔了一怔,她看見她的老仆正在與一個少年書童講話,就是這個明眸皓齒的俊書童,害她找得好苦。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阿姐,那個小廝是你家的人?”

顧媚生走過來看了一眼:“那是芝麓的門生張漢的書童。說來可憐,他原是梨園名角,偏發誓不肯再唱戲,要脫籍歸田。結果父親病死,定親的媳婦又退了婚,只落得無家可歸,無親可投,這才又回到京師。他敬慕張漢的才學人品,自薦當了書童??墒撬植豢腺u身為奴,只算是個侍候張漢的伙計。張漢倒也愿意,這就叫做緣分。主仆兩個,都跟畫兒上的潘安、宋玉也似的……”顧媚生說著,掩嘴笑了,是那種中年風流女人說到漂亮后生時曖昧的酸溜溜的笑。

“阿姐,我們下樓去,我要找他問話?!?/p>

“喲,小阿妹,你那大學士不醋嗎?”顧媚生斜瞟素云一眼,笑得更厲害了。

“阿姐,我找他可不是為他漂亮標致。一個月前他替我娘家捎來一封信,還沒謝他,也沒細問,他就走了,再沒找到。今兒個可要問問清楚!……”

 

素云到家,隨傅以漸出去的仆人前來稟報:主人安好,今天下午就能回府。

素云靈機一動,身子搖搖晃晃,跟著躺了下去,喊頭痛說惡心,午飯也沒有吃。于是闔府都知道了:夫人中暑。

院里一派寂靜,素云那深邃寬大的寢室里,更是寧謐十分,幾乎能聽到檀香香煙在空中裊裊飄動的細微聲息。侍女在門前、在床前垂手而立,大氣也不敢出。素云懶懶地躺在翠帳如煙的繡床上一動不動,頭腦卻異?;钴S、靈敏。十四年的歲月如同一道厚厚的沉重的帷幕,慢慢揭開了。正因為時間相隔太久遠,素云得以清楚地看到整個事情的全部過程,好像她是一個戲臺下冷靜的看客,而不是當事人。

浙江仁和陸健,才氣豪放,風流瀟灑,有名的佳公子。和所有豪門公子一樣,喜歡蓄養歌姬侍妾。他春游姑蘇,遇到十六歲的名妓素云,驚為天人,以三千兩銀子為聘禮,把她買回家中。素云色藝為諸姬冠,自然受到格外的寵愛。

一天,忽有山東書生投刺請見,門丁以從不相識為理由予以謝絕。這位風塵仆仆的年輕書生非常固執,安坐門前,大有候陸公子駕出的意思。陸健只好在客廳接待了他。書生無暇寒暄,自稱“山左傅以漸”,因聽說陸公子侍姬中有一名叫素云的,艷傾宇內,特地趕來一睹風采。

陸健頗覺意外,遲疑半晌,逡巡著說:“勞君遠來,請先待茶,慢慢商議。”

傅生慷慨陳詞:“某千里徒步而來,于公子并無他求。公子若幸而許我,誠當少候;否,則不必相留?!?/p>

陸健無奈,又不肯失了“信陵公子”的名聲,便同意了,傅生這才就座。此時已近暮夜,陸健即命仆人擺上酒宴款待傅生。酒過數巡,燈燭輝煌,環佩鏘然,十多名侍女前導后擁,如眾星捧月,素云出見了。傅生起立,長久地凝視素云,嘆道:“果真名不虛傳,不負我來此一行!”說罷就向主人道別。陸健堅持要留他多住幾日,傅生笑道:“得睹傾城之貌,私愿已遂,豈是為飲食而來!”他一揖告辭,徑自走了。

陸健坐立不安,怏怏不樂,若有所失。惆悵之余,猛然驚覺,拍案大呼道:“陸健、陸健,何愛一婦人而失國士!”他立刻牽來駿馬,跨上雕鞍,向北飛奔,終于在三十里外追上了傅以漸,強制他一同回府,并以最高禮遇款待他。第二天傍晚,陸健把傅以漸引進一間紅燭高燒、錦帳華褥的寢房,對傅以漸拱手道:“君來此雖屬無心,但其中似有天意。我今以素云相贈,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

傅以漸堅辭不就,說奪人所愛將陷他于不義。陸健笑道:“君何迂腐!自古就有贈姬之事。我念君家力單,難致佳麗,我粉黛盈側,豈少此女。我視君為大丈夫,方有此舉,何必效書生羞澀之態!”說罷,侍女已導引素云出拜。傅以漸驚喜過望,便也就依從了。

在陸府,傅以漸夫婦過了滿月,陸健又為素云出妝奩十箱,更贈傅以漸千金,送歸聊城。傅以漸安然當了富家翁,從此得以博覽群書,專心舉業。

甲申之變天下大亂,傅、陸兩家音書斷絕,整整十二年了……

素云在床上翻了個身,侍女連忙用托盤捧上一把精致的小茶壺,素云端著喝了一口,重新躺下,又跌入綿長的回憶……

這件事從頭到尾,兩個男人都以豪爽俠義相標榜,自以為可傳為佳話,可留于青史。但陸健也罷,傅以漸也罷,誰都沒有想到去問問素云的意思,問問素云到底喜歡誰,愿意跟誰——盡管她身價高達三千兩銀子,盡管她是個傾國傾城的姑蘇美人。直到洞房花燭夜之前的那個下午,陸健才告訴素云要把她嫁給傅以漸。

素云大吃一驚,感到蒙受了恥辱。應該說,她見到的傅以漸,給她的印象是不錯的:寬額、隆準、闊嘴,目光湛湛,清亮如水,當時她就想,此人儀表非凡,氣度軒朗,前途未可限量;但是她眷戀的是風流瀟灑的陸公子,她的主人。她哭了。

她的眼淚好像使陸健有些感動,他柔聲說:“你是嫌他窮嗎?你這么個超逸的人兒,竟也脫不了俗氣。你想想,你就是在我府里過十年二十年,仍不過是個歌姬,嫁給傅以漸,你就是他的結發妻子。傅以漸乃國士,你還愁當不了一品夫人?”

素云使氣,跺著腳說:“我不管什么夫人不夫人,我真心喜歡你??赡?,拿我當一件東西,隨便送人!……”

陸健不說話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許久。他眼睛不看素云,低聲說了一段話,那憂郁的聲調,傷感的表情,永遠留在她的記憶中:“素云,別看我只大你三兩歲,在男女之間的事兒上,真情實意早就埋葬到墳墓里去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凡事不過逢場作戲,何必認真?對你也無非如此,你有什么可留戀的?不錯,我拿你送人,沒有把你當人看。那么從今以后,我拿你當我的妹妹,好不好?哥哥送妹妹出嫁,當是天經地義了!……”

他沒有食言,送給她的嫁奩跟他親妹妹的相同;她隨傅以漸回山東后,在來往書信中他也以兄長自居,稱他們為賢妹、妹夫……

這些年他是怎么過來的?聽那小書童說起在盤山相遇的情景,他該是很狼狽的了。他一定老了許多,十四年沒見了!……

十四年來,她與傅以漸相依為命,倒也十分恩愛。傅以漸確是個不同凡響的男兒,他并不在意素云的出身,也從不問起素云在陸府的那段歌姬生涯,一心一意拿她當結發妻相待。素云為他生了一子一女后,他連娶妾的心思都打消了。順治三年,他以頭名狀元大魁天下,授內弘文院修纂。為了顯示榮貴,同榜進士紛紛在京納妾,他卻毫不動心。事后素云問他何不入鄉隨俗,也納小星?他笑道:“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耳!縱然美女如云,誰能比得上拙荊?”

傅以漸居官謹慎,尤其拜大學士以后,得在議政王大臣、滿尚書等滿洲親貴間周旋,既要施政,又不能得罪他們,真是費盡心力。江南十世家謀反案,從順治初年直鬧到今天,滿官總是一口咬定。因為這十家是明朝的首富大戶,文人淵藪,在滿人看來,他們謀反是確定無疑的,不嚴加鎮壓,江南就難以服帖。傅以漸敢去碰這棘手的事兒嗎?弄不好,丟官喪命都是可能的。不見陳名夏的前車之鑒!

可是,人不能沒良心啊!……素云努力壓制著煩亂,在心里演習著如何說服激勵自己的丈夫。

“夫人,你怎么樣了?”還在窗外,傅以漸就急不可待地大聲問。他一進門就聽說素云臥病,一步未停,邊走邊脫朝衣、朝帽,直趕到寢室,幾個大步就邁到了床前。侍女連忙把紗帳掛上銀鉤。

素云慢慢回臉,睜開迷迷阇阇的眼睛,看著自己的丈夫。十多年來,他的最大變化,就是唇邊頷下多了一些胡須,略略遮住了闊嘴;由于薙發,額頭更顯得寬大,可是鼻梁高聳,目光清湛,和當初一樣,是個可以依賴的男子漢。她怦然心動,忽然覺得一陣輕松,微笑道:

“你瘦了。一路勞累吧?”

“我還好。你這是怎么了?怎么會中暑呢?”

“在花園太陽底下站久了。”

“丫頭為什么不撐把陽傘?”他轉頭要責問侍女。素云連忙示意侍女們退出,說:“不怪她們,是我不小心。”

“你現在覺得怎么樣?”

“好些了。就是心里有事,總放它不下。”

傅以漸端起茶壺喝了兩口,坐在床邊,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來幫你排遣?!?/p>

“這幾日,天天晚上夢見廟里判官戳手指斥我,說什么‘女子也當報養育之恩,你豈能忘記娘家’!連夢三夜,心緒不寧,如病纏身。但我向來不記事,離家年久,又逢世亂,實在不知娘家在何處??!”

傅以漸想了想,和悅地說:“賢卿難道忘了?按理而論,仁和陸府實在應該算是你的娘家,對不對?”

素云恍然,似有所悟地連連點頭:“對的!但不知陸健在哪里?”

傅以漸嘆口氣,低聲道:“我聽說順治初年,陸家就牽入十世家謀反冤案中了。去年拜大學士后,也曾暗地差人到仁和尋訪他的消息,回報說痛遭冤禍,家沒身亡。怕你難過,一直沒有告訴你?!?/p>

素云靜靜地對傅以漸凝視片刻,說:“相公本是一介寒儒,貧困交加而得以專心向學、坐致通顯,實在是陸文康的恩德;你我十數年相濡以沫,相敬如賓,也實在是陸文康的情分。我想相公不會忘記吧?”

“沒齒不忘,終身銘記。”傅以漸說得很鄭重。

“那么,如果文康至今尚在,你將何以報答?”

傅以漸一驚,看素云時,病態全無,炯炯目光直視自己。他毫不猶豫地說:“果真如此,以身相報尚且不惜,何況其他!”

“此話當真?”

“可對天日!”

素云立刻拿出陸健的那封信。傅以漸臉色都變了,開封時雙手略略發抖,但他還是從頭到尾讀完了這封寫給妹夫和賢妹的信。信中不過恭問起居寒溫,但末后說了一句:“因遭冤獄,數載亡命山野,昭雪無由?!?/p>

素云一面看著傅以漸的表情,一面小聲解釋:“這是你出京后一個小廝送來的,連他也不知文康現在何方……”

傅以漸看罷,收信入封,面容嚴峻,沉吟不語。

素云見狀,猛跳起身,從枕下抽出一把鋒利的剪刀,扯下自己的頭發就剪,傅以漸連忙阻攔時,已剪下一綹二尺長的青絲了。素云手捧青絲,望天發誓:“人生在世,信義為本。要是不能報恩,狗彘不如!要這榮華富貴有什么用啊!……”

傅以漸奪過剪刀,生氣地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性急!不報文康之恩,我成什么人了?朝廷里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權盡屬滿官,漢員不過是陪從。我雖拜大學士,也不過秉承皇上和王大臣會議的意思辦事,哪能說了就算數?何況逆謀大案非同小可,滿官視為禁臠,從不讓漢官插手……”

“照你這么說,報答文康還不是一句空話!”

“我想,惟一的希望在皇上。天子圣明,或許有開恩之舉,但也需時日。我將遍謀有識之士,看準有利之時機,會同申奏,這都不是十天半月能辦得成的……”

這些,素云理解。不過她還是問了一句:“那么解江南冤獄的事,你是經我提醒才想到的嗎?”

“哪里。如今訐告成風,漢官人人自危,再不設法阻止,成何朝廷?成何世界?”

“唉,”素云長嘆一聲,又躺下了,“但愿皇上明察秋毫,解天下冤獄,讓江南還如舊日江南那般昌盛明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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