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轉眼間冬去春來,到了順治十三年。二月初八,是莊太后的圣壽節,和皇帝的萬壽節一樣,也是個普天同慶的日子。
一大早,皇帝就率著諸王及文武百官到慈寧宮行慶賀禮;他們退出后,皇后率六宮妃嬪、公主、福晉、命婦再進慈寧宮行慶賀禮;第三撥是皇子們在內監的導引下給太后行禮叩頭。慈寧宮內張燈結彩,只這三撥人的慶賀禮儀,就把大半個上午占盡了。接下去是太后的萬壽宴。按制度,壽宴應設在慈寧宮正殿,皇太后南向升寶座,皇后率妃嬪進茶進酒,殿南搭舞臺,戲舞百技并作。但是,今年是太后四十五整壽,加上去年年景好,國家漸趨穩定,太后十分高興,便格外開恩,壽宴不僅恩及近支王公的福晉、命婦,與太后有母子名分的福臨的同父異母兄弟都被留下與宴,幾位小皇子、小公主也被帶來了。
太后仿佛要一享天倫之樂,打破了以前筵宴男女分席的常規,凡是夫妻便同在一席;凡有皇子、皇女的妃嬪,也讓她們母子、母女相聚。這就成了一次真正的家宴。莊太后作為這龐大、顯赫、高貴家族的最尊貴的長輩,自然能享受到任何人都無法體味的自豪和滿足。
“萬—歲—爺—駕—到—!”慈寧門外太監拉長聲音響亮地喊著,院里廊下的人們立刻跪下、匍匐在地,恭迎皇上。福臨大步流星跨進宮門,站在門內的臺階上,矜持地背著手,目光仔細地掃過每一個人,長長噓了口氣,表情有些不安。他抬抬手,簡單地說:“起。”他毫不停留,直奔后殿。太后身邊還有許多福晉、命婦環繞著。
福臨在后殿門口一出現,除太后以外的所有人又一起跪倒。福臨先到母親面前行了常禮問了安,隨后一聲輕輕的“起”,那些打扮得艷如春花的貴婦人都直挺挺地站起。福臨對她們看了一眼,臉上一團失望,眼角都垂了下來。
太后看在眼里,嘴上卻喜滋滋地說著調侃的話:“今兒的壽宴真不該讓你來。我請的客人怕都要吃不飽啦。”
福臨笑道:“母后說哪里話!兒為天下主,必須孝治天下。母后壽宴不與,兒子豈不是千古罪人!至于賓客嘛,我怕他們要吃得走不出慈寧門呢!”
“這倒為什么?”
“誰讓母后調教得慈寧宮的廚子一個賽似一個呢?”福臨在這里,心靈口巧,很能討好母親。太后快活地笑了。
“母后,兒子這個慈寧宮家宴的主意可好?皇家規矩太多太嚴。要能像平常百姓家親戚來往,做滿月,喝喜酒,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該有多好!”
“規矩不能沒有,家人團聚也該快活些才好!”太后和悅地說,心里卻在暗笑兒子拙劣的障眼法兒。她斷定,她這性情熱烈暴躁的兒子,絕不會在五句話之后還能掩飾住他的真實意圖。
果然,福臨緊接著問:“襄親王怎么沒有來?”
去年二月,也是在太后的圣壽節上,福臨與他的幼弟博穆博果爾夫妻談得十分高興;過了三天,他派太監去博穆博果爾府,賜給幼弟一大批書畫珍玩;跟著,二月二十一日,未滿十四周歲的博穆博果爾竟被皇上封為和碩襄親王,引起朝野的驚異。由此開始,皇帝突然對自己的幼弟格外寵愛。當了親王,博穆博果爾必須參加許多以前不常參加的典禮,并每日隨朝站班。皇帝因此就可以經常召見他,可以經常請他的福晉參加宮內的許多宴會。
不止一個人在太后耳邊說起這件事。尤其是去年中秋、重陽、冬至三次內廷家宴,皇上不僅格外優待襄親王夫婦,竟然在御花園多次單獨與襄王福晉說笑。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們交談用的是漢語,弄得向太后私下稟告的人也說不清他們都談了些什么。
太后傾聽這些密探們——主要是些得臉的太監、宮女和他們的主子娘娘——的密報時,從來都面無表情,不置一詞。醋味太重的妃嬪若說出什么不得體的話,便會被太后斥為有虧婦德;說皇上的壞話,更是絕對不允許,那有宮規管著。宮規里也有鞭笞和杖刑,不過太后從來不用罷了。
太后絕對地維護兒子。因為他是天下之主、萬乘之君。她從來明睿智慧,兒子的作為,兒子的心思,絕逃不出她那時時含笑的慈藹的眼睛。早在大婚后的第二天,她就覺察到福臨心緒不寧,對新皇后仍不滿意。當福臨向她提出晉博穆博果爾為親王時,她已大致猜到了他的用心。不過,莊太后可不是一個平凡的婦人,更不是個普通的母親。她很懂得怎樣做一個太后,怎樣對待身為君上的兒子。她的最有力的手段就是寬容。只要不越過危險界限,她一概寬容。事實上,這是對待她的這位聰慧異常而又喜怒無常、性情暴躁的兒子的最好辦法。她確實從她的丈夫皇太極那里學到了許多東西,是個絕不亞于任何男性智士的女智多星。
聽著兒子的問話,看看兒子的表情,太后心里如同黑松雞落在雪地上,一清二楚。但她絕不點破,很自然地回答說:“他倆往壽康宮迎接懿靖和康惠去了。”
懿靖大貴妃是博穆博果爾的生母。她和康惠淑妃原先都是元朝的直系后裔察哈爾蒙古林丹汗的福晉。天聰八年,皇太極領兵攻打察哈爾,成吉思汗的末代子孫從此滅亡。皇太極收納了林丹汗的兩名福晉。崇德元年皇太極改國號為清,稱寬溫仁圣皇帝,設置后宮。清寧中宮大福晉即皇后,是莊太后的姑媽;西永福宮莊妃便是莊太后;東關雎宮宸妃是莊妃的姐姐。當時,懿靖大貴妃為西麟趾宮貴妃,康惠淑妃為東衍慶宮淑妃。懿靖大貴妃早年為林丹汗生了察哈爾蒙古汗的繼承人額哲和阿布鼐。當蒙古四十九旗歸附時,皇太極以延續元朝苗裔、不忍廢絕之意,命額哲為察哈爾蒙古旗的旗主,封為和碩親王,并以皇二女固倫公主馬喀達下嫁。順治二年額哲亡故,其弟阿布鼐襲王爵,公主也轉嫁阿布鼐,至今駐守察哈爾旗。博穆博果爾生于崇德六年,與額哲、阿布鼐同母異父。
莊太后對待先皇留下的其他妃嬪,一貫非常優厚。博穆博果爾夫婦先來慈寧宮問了太后圣安,太后便打發他們去迎接大貴妃和康惠淑妃。福臨一向佩服母親的大度,又知道襄親王夫婦確實已來,也就放了心,便跟母親饒有興致地談論起壽宴上的戲目。
東西兩廡的中和韶樂,奏起了皇太后升座樂,曲調莊嚴而徐緩。莊太后在樂曲聲中登上慈寧宮正中的寶座,所有的妃嬪和王公福晉們在帝、后的率領下,整齊地跪在寶座前。太后坐正,樂止,人們在宣贊太監的帶領下同聲祝賀:
“愿圣母皇太后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人多聲響,大多數是女子,合在一起十分好聽,在闊大的殿宇中引起了回聲。
太后微微笑著,朗朗地說:“今兒的壽宴是家宴,都是自家骨肉,不要拘禮,酒隨意喝,話兒暢心說,我這個子孫滿堂的老婦人也要高興高興!”
殿堂里泛起一片笑聲,比平日莊嚴肅穆的典禮輕松多了。福臨卻不肯草率,一定要正式向太后敬茶敬酒,太后只得同意。于是,排列在慈寧門檐下的中和清樂演奏起《朝天子》,福臨率著他的五位兄弟走向太后寶座。他身后按年齡順序排列著鎮國將軍葉布舒、輔國公高塞、鎮國將軍常舒、鎮國將軍韜塞與和碩襄親王博穆博果爾。承澤親王碩塞已在前年病逝,博穆博果爾就成為皇太極諸子中惟一的親王了。按爵位而言,鎮國將軍離著親王還有六級:輔國公、鎮國公、貝子、貝勒、郡王、親王,通常情況下,本不能同拜同起;而且博穆博果爾原來并無爵位,一下子晉封親王,幾個哥哥十分眼氣。今天是家宴,除了皇上、皇后,只講輩分長幼,不論官職爵位,博穆博果爾只能排在最后,葉布舒他們心里自然痛快,只是不好表現出來。博穆博果爾卻是一肚子不高興。當了一年親王,他已習慣于處處受尊崇了。不想,行進途中福臨回頭看了一眼,笑笑,停步對博穆博果爾招招手。博穆博果爾趕緊跑兩步追上來,福臨牽著他的手,一同端著金杯,并肩走到了太后寶座前。殿里一片壓抑的驚嘆和竊竊私語,目光都集中到福臨和博穆博果爾的臉上。博穆博果爾不免趾高氣揚,得意洋洋,幾個哥哥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一位天子、一位親王的身后。福臨呢,臉上泛起恭敬的微笑,正合他此時此地的身份。他心里卻是一陣陣沉醉,因為在無數投向他的目光中,他感到有一雙烏黑晶瑩的眸子,透露出驚訝、不安和恐懼,也透露出贊美和知心。這就足夠了,其他的哪怕一萬雙鳳眼美目對他都沒有意義,都不存在。他不覺把步子邁得更穩健有力,使身姿更加瀟灑自如,而那使他面貌開朗英俊的微笑,始終沒有離開他的唇邊、眼角。
太后接過兒子們進上的金杯,豪爽地一飲而盡,然后又分賜他們每人一杯酒。趁此機會,福臨向站在寶座兩側的妃嬪、福晉們很快地掃過一眼,心頭一跳:她到哪里去了?再搜索一遍,仍然沒有見到那雙明艷無比的眼睛。一剎那間,福臨渾身像纏上蜘蛛網似的不自在,面孔陰沉下來。如果她不在,如果她沒有看見,沒有聽到,福臨所做的一切,不都枉費了心機嗎?福臨回到設在太后寶座左前側的御座上,情緒低落,連寶座和食案上金光燦燦的膳具仿佛都失了光彩。
《朝天子》在一遍又一遍地奏著,樂隊里的歌工用嘹亮的響遏行云的歌喉,和著樂曲,唱出祝壽祝酒的賀辭。皇后率著六宮妃嬪、公主、福晉向太后敬茶敬酒。大殿中心仿佛開出一壇五顏六色、光艷奪目的鮮花,又仿佛集中了一群宛轉嬌啼、炫人眼目的彩鳥。福臨淡漠地望著她們,“粉色如土”四個字又一次在他心頭閃過。
突然,她出現在第三排最后一個位置上,是福晉中的最后一名。福臨驚喜地看著她。顯然,剛才她被那些軀體高大的女人完全遮住了,像一堵墻遮住了一叢芳蘭。在這一群高大健壯、舉止呆板、色彩艷麗的滿、蒙貴婦之中,她顯得越加嬌小玲瓏,儀態萬方,那么溫文爾雅、蘊藉脫俗,仿佛是一個晶瑩剔透、放著光芒的玻璃人兒。“啊!烏云散開了,明月出來了!”福臨在心里高聲贊美著,胸際頓覺豁然開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更加美好:殿堂高了,寶座更輝煌了,茶酒菜肴為什么如此香美?歌工的歌唱為什么如此動聽?福臨覺得自己的精神仿佛進入一個從未經過的仙境,心里那么明亮、歡樂。當太后向大家賜酒以后高興得爽聲而笑時,他也借題發揮,放聲大笑,像孩子那么率真、歡快、無所顧忌,惹得坐在對面皇后御座上的那位正宮娘娘膽怯地看了他好幾眼,他也毫不在乎。歡樂像一道清純甘美而又湍急的溪流,騰著浪花,從他心上流過,從他全身流過……
中和清樂奏起了輕松歡快的《金殿喜重重》,壽宴正式開始。斟酒斟茶的宮女用彩色綢袍換去了藍布長衫,烏油油的大辮子根上梢上都插了鮮亮的絹紗花朵,臉上薄施脂粉,在各席間來往如飛,川流不息。
皇帝和皇后離座,向太后跪拜。福臨笑吟吟地說:“皇太后圣壽,兒臣等恭進壽禮:白銀萬兩,上用緞紗百匹,珍珠六百串,珊瑚珠六百串,請母后笑納!”蘇麻喇姑笑著替太后接過帝、后的壽禮紅單。這是每年一次的例貢,理所當然。《金殿喜重重》奏得更響了。
各宮主位也順次進獻她們的壽禮。因為帝、后的大宗壽禮已代表了她們這些晚輩,所以她們的禮品多半是象征性的:永和宮端妃獻上一串佛珠;景陽宮恭妃奉進一尊金佛;永壽宮恪妃,宮中惟一的漢妃,別出心裁,用珍珠和金絲銀線在兩雙明黃緞花盆高底鞋的鞋幫上,嵌繡了丹鳳朝陽的華麗圖案,引起周圍許多貴婦的嘖嘖稱贊。
景仁宮康妃,是主位中惟一有兒子的人。今天居然能抱著自己的孩子向太后祝壽,使她非常快活,萬分感激太后。她緊緊摟著懷中的三阿哥,在太后寶座前跪下去。那不滿二周歲的皇三子,一雙小胖手用力擎著一只用金絲銀絲編織、鑲嵌著珠玉的玲瓏小巧的手爐,高高舉起,用奶聲奶氣的嗓音,親切地喊:
“皇阿奶!暖暖手!”
古老厚重的宮闕,莊嚴輝煌的殿堂,忽然迸出這種近似天籟的聲音,本來就令人心頭一顫,皇三子又異常聰明伶俐,對這盛大的場面、無數陌生的面孔毫不畏懼,更使太后喜歡。她親自下座,從孩子手中接過禮品,對康妃說道:
“生受你了。三阿哥他……”
話未說完,又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這個長著紅潤的圓臉蛋、眼珠烏黑的漂亮又健康的孩子,突然張開兩只小手,喊道:“皇阿奶,抱抱!”
大家愣住了。太后也是一怔。怎么辦呢?
因為赴壽宴,其他人可以穿禮服而不必穿繁縟的朝服。像康妃這樣,只梳了隆重場合下才梳的兩把頭,不需戴金冠;只穿一件貂皮出鋒的錦緞毛里宮袍,不需戴披肩、加長外褂,所以抱孩子不覺困難。而太后因為是“壽星”,必須穿上全套朝服:三重寶珠的九鳳冠,朝袍、朝褂、朝珠、披肩俱全,一身龍鳳輝煌,也十分沉重。真要抱孩子,雙臂難以回環,胸前珍貴的飾物也會弄壞。況且皇太后抱小孩,實在有失身份。
康妃輕輕拍了三阿哥一下,說:“不要嚷嚷!”
太后卻伸出雙臂,把皇三子接在自己懷中。即使是一歲以內的嬰兒,也能準確無誤地判斷人們對他的態度:是真喜歡他還是假裝喜歡他,或者是厭惡他,這是不會說話的孩子的一種本能。皇三子偎在太后懷中,全身貼在她寬闊的胸脯上,雙手緊緊摟住祖母的脖子,一張嬌嫩的小臉親親地貼到太后的面頰上。
懷中一團溫暖、嬌嫩的小身體,脖子上繞著兩條柔軟的小胳膊,面上貼一張散發著溫暖的奶香的小臉蛋,這一切,表示著絕對的信賴和無比的依戀。莊太后許多年沒有這樣的體會了。她不自覺地緊緊摟住小男孩,在他那胖嘟嘟的小臉上親了一下,喉嚨里涌上一股又辣又酸的熱氣,逼得她幾乎落淚。
人們瞪大眼睛望著寶座上這祖孫倆,驚訝得說不出話。一片寂靜中,太后輕輕一笑,說:“你們知道吧,三阿哥蠻有意思的。去年周歲抓盤,他張開兩只小手,竟把翡翠盤里所有物件全抓起來了!……將來,應是福壽綿長,文武全才了!”
按皇家制度,皇子周歲設的晬盤,例用玉陳設二件、玉扇墜二枚、金匙一件、銀盒一件、犀鐘犀棒一雙、弧一張、矢一支、文房四寶一份。去年皇三子一古腦兒抓了所有物件,使祖母非常高興,賞了許多玩物錦緞,至今說起來,還禁不住地自豪。
太后開了頭,皇子的叔伯嬸母及其他額娘也跟著湊趣,進上許多吉言。皇三子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兩個妹妹。但因他們的母親封號都在貴人以下,上不了正席,縱然心里因不服而酸酸的,也得跟著大家一起笑。
抱走皇三子又費了一番手腳,那孩子像膏藥似的粘在皇阿奶身上,康妃和保姆忙得滿頭大汗,在三阿哥的哭聲中,才把他揭下來。還是老辦法,由乳母去為他止哭。
太后心里很感慨,被一個嬰孩所依戀,心里甜甜的、暖酥酥的,那滋味既不可言傳,又異常舒坦。
福臨滿臉堆笑,注視著這一幕。能使額娘高興,他也很快活。他的長子牛鈕在順治九年夭折,沒有引起他多少悲痛。一則孩子太小,死時才三個月,又瘦又弱,是一位答應所生;二則他自己那時也太小,不過十四歲。近年他才開始重視子嗣。皇二子比皇三子只大八個月,遠不及皇三子健康聰慧。加上皇三子的母親地位尊貴,福臨對皇三子也很喜愛。不過,今天他的心不在孩子身上。他等著看自己的兄弟們向母后貢獻壽禮。
葉布舒、高塞、常舒、韜塞四對夫婦相繼上前,分別奉獻了佛像、佛珠、白玉塔、金香爐。自他們各自領封建府以來,壽禮從未超出過這種格式,非常莊嚴、高貴、穩妥,絕無標新立異之嫌。蘇麻喇姑鄭重接受,太后微笑著點頭。
十五歲的襄親王和十七歲的福晉,像一對金童玉女,齊步向前,手中各執一柄鮮紅的珊瑚如意,跪進太后。難得這一對如意大小、形狀、顏色都很相近,在潔白的長絲穗的映襯下,更顯得紅似云霞,玲瓏可愛。太后忍不住從蘇麻喇姑手中接過這一雙如意,輕輕撫摸一下,溫潤細膩,與上等羊脂玉一樣貴重。她把如意交蘇麻喇姑收好,正要有所表示,襄親王夫婦各捧著一個玉盤又跪下了。襄親王托盤里放了一把藕節底、荷花身、蓮蓬蓋的古色古香的陶壺,旁邊是一只同樣色澤的荷葉杯,栩栩如生,仿佛風吹來就會擺動似的。親王福晉的托盤里放著一個鮮紅的填漆食盒。兩人同聲說:“請太后嘗新。”
蘇麻喇姑會意,先提起陶壺向荷葉杯里注入,淡綠色的清亮的水泠泠作響,一股清香在太后四周散開了;再打開食盒蓋,小巧的盒子里如橘瓣似的分成九格,每格里放了一些干鮮果品。
太后喝了一口茶,只覺得清香沁入心脾,非常甘美;又從果盒中取了一枚長生果吃,香脆滿頰。她很滿意,問襄親王:“這茶是怎樣烹煮的?又香又清醇。”
博穆博果爾一下子答不上來,有點結巴地說:“茶……茶里放了東西……”
“什么東西?”
“這……我也不清楚,問她好了!”博穆博果爾不覺露出小孩子心性,朝他的福晉一擺頭。
“啟稟太后,”襄王福晉董鄂氏從容地回答,親切地笑著,露出白燦燦的貝齒,“這水是去冬從松針、竹葉上掃下來的雪,攢在壇子里,烹茶時候,又添了松仁、佛手和梅花三味,水滾三道煎成。”
“怪不得!”太后笑了,“這茶可以叫做三清茶了!……那么,這果盒也有講究吧?”
“是。”董鄂氏笑道,“這叫九九果盒,九樣果品,每樣九顆,都有一個吉祥如意的名色,奴才已寫成名簽,放在果品底下了。”
“哦,還是你念給我聽聽吧!皇兒,你們夫妻也來看看、聽聽。”太后興致很高,對這個最小的兒媳婦似乎格外喜愛。福臨巴不得這一聲,立刻湊到太后桌邊。
襄王福晉也不推辭,立到太后席前,一樣一樣地指給太后看:“龍眼,如同瀛海驪珠;栗子,仿佛上苑瓊瑤;蓮子,又名玉池蓮顆;葡萄,勝過仙露明珠;荔枝,堪稱絳囊仙品;白果,恰似寶樹銀丸;白棗,可比安期珍品;松子,美其名曰蓬山翠粒;長生果,能催令昆圃長春。”
“好,好!”太后很高興,“難為你記得這么清楚。看來你的詩文頗有根底。”
“奴才自幼隨父駐防杭州,父親請了滿、漢兩位師傅教導。”
“怪不得你有那么一種江南水鄉的秀雅文靜,竟像個漢家書香門第的姑娘,不像我們滿洲的格格兒。”說著,太后自己也笑了,拈一顆松仁放在嘴里,慢慢地品味。
她最后這兩句話是什么意思?是貶還是褒?董鄂氏琢磨不透,一面遜謝著說:“太后賞臉,奴才謝恩!”一面小心地抬頭,想看看太后的臉色,誰想遇上福臨那雙火辣辣的眼睛,她心一慌,連忙垂下眼簾,退回自己席上去了。
太后寶座和福臨寶座之間靠后一席,是懿靖大貴妃的座位,太后略略側過身子,笑著對她說:“皇妹,博穆博果爾孩兒成親以后,變得多了。”
大貴妃先是一笑,后又皺皺眉頭,說:“可不嗎?這樣下去,他也要變成南蠻子了!”
“怎么,你看這個兒媳婦……”太后很有興趣地問。
“哪里,太后指婚絕沒有錯的。我是說博穆博果爾。咱們滿、蒙八旗,畢竟靠騎射起家,尚武不尚文啊!”
這時,饌肴陸續進上,所有的人在自己席上向太后一拜禮后,坐下開宴。太后和悅地笑笑,沒有再說什么。殿外舞臺上,古老的隊舞——打蟒式已在熱烈快速的樂曲伴奏中開始了。身上掛著模型馬、象征騎兵的八名八旗兵士,身著甲胄,手舉弓矢,周旋奔馳,追逐十數個跳躍翻騰的象鼻怪獸。席間的氣氛變得更加輕松,如同平日親友宴會一樣,執著酒杯串席說笑,也不會有人見怪。
福臨徑直走到襄親王夫妻席邊,并且毫不猶豫地坐到兩人之間,弄得兩人都有些手足無措,想要叩拜,福臨連忙擋住,笑起來:“太后已經明諭,今兒是家宴,只行家人禮,不行君臣禮,你們不要這樣。”
博穆博果爾連忙給皇兄斟酒,福臨舉杯一飲而盡,隨后端著金杯,對襄王福晉說:“弟妹,該你了。”
福晉看了襄親王一眼,襄親王催促道:“快給皇上斟滿!”福晉低頭一笑,執金壺給福臨滿上,福臨又一口飲干。福晉道:“皇上好酒量!”
福臨對她笑笑,說:“可惜沒有好酒!”
襄親王驚異道:“宮里的玉泉酒,不是天下頭一份嗎?”
福臨搖搖頭,笑著看看幼弟,又看著弟婦說:“這類酒,日飲千盅不醉,無味至極!聽說江南有名酒,叫做梨花春,甘芳清冽,香沁肌骨,味厚而濃,飲一小杯就會沉醉終日。不知此生可有福氣一嘗。”
襄親王說:“一壇酒何足道!叫他們貢來就是。”
福臨嘆道:“山高水遠,咫尺天涯,誰知能不能一近芳澤?……不過,我今日仿佛聞到了梨花春的清香,已覺沉醉,真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弟妹,你一定會說我身在酒國,沉醉終日吧?”
福晉避而不答,另起話頭:“梨花春確是難得的好酒,色呈淺綠,所謂傾如竹葉盈尊綠,酒質濃厚,香飄一屋……”
襄親王問:“你怎么知道?”
“我家在杭州時,師傅吃過這種酒。他的老友送他一小壇,他足足吃了一個月,每天一杯,沉睡半日。但凡開壇,便覺濃香四溢,我們這些不會吃酒的都覺醺然欲醉,連站在院里的家仆,也是直咽口水。最后那兩天,酒香把我阿瑪招來了,兩人對飲,一齊醉得東倒西歪,好不容易才把兩個老人家扶回臥室,一路上他們還滿嘴嚷嚷:好酒!好酒!”
福臨和博穆博果爾都笑了。福臨道:“你師傅這么好酒?”
福晉連忙說:“不。他酒量不大,但很愛持杯,最是南士習氣,每當酒酣,便議論風生,精妙無比。他本來就博古通今,詩才雋逸,半酣時文思尤其敏捷。一天,他喝醉了,伏案而眠。我跟幼弟費揚古悄悄議論,‘水如碧玉山如黛’一句以何為對,爭了半天,誰也對不出好句。想不到老師醉夢中眼都不曾睜開,便說道:‘可對云想衣裳花想容。’說罷,仍舊呼呼大睡。等他醒了問他,他竟全然不知!”
福臨笑道:“接對的可是李太白的《清平樂》?你再用漢話把兩句詩念一遍。”
福晉照著念了,福臨點頭笑著用漢話說:“這些詩詞,必得用漢話去讀,平仄聲韻才有味道。”
福晉也用漢話答道:“正是呢。我為太后試寫了幾首祝壽的賀詩,要是用滿語讀,便毫無詩味,只得作罷了。”
這以后,他們的對話都用漢語。博穆博果爾全然不懂,但既不敢插嘴,更不敢表示不滿。
福臨道:“何不將詩呈來,讓朕一讀呢?”
福晉笑道:“亂筆涂鴉,有瀆圣目。但我從師習琴數年,待皇后千秋之日,一定要奏琴獻壽。”
福臨心里很不受用,便道:“你師傅又喝酒又作詩又彈琴,想必是個風流人物。”
福晉暗笑,只得恭敬地側面回答:“當年師傅客居揚州,有人賣鶴,師傅家道貧寒,卻傾囊買了兩雙,準備回鄉時一起帶走,不料嘲笑譏訕一時俱來。師傅恬然答道:‘我家門可羅雀,對鶴如對良友;我夫婦老乏丁男,撫之如倚玉樹;戛然一鳴,悅心盈耳,撫琴觀舞,排憂解愁,此樂何及?’為此,他賦詩十章為友人吟誦。家父聽了此事,深敬師傅為人,這才千方百計聘入家中設館。”
“哦。你師傅叫什么名字?就不愿涉足仕途嗎?”
福晉莊容相對,答道:“師傅姓呂,名之悅,字笑天,人稱笑翁。他說:‘皇清以義受命,其垂統之誼甚正。然我輩生于明世,食明粟已久,不可為失節之婦,以為異日子孫羞也。’惟愿新朝施仁德之政,顧念天下百姓疾苦。他說他雖然力量微薄,也要為此奔走,樂而不疲。”
福臨傾慕地說:“這正是所謂高士啊!……他如今到哪里去了?”
“前幾日家母說起,師傅曾在安郡王府做幕賓,近日已告辭南歸了。”
“告老回鄉?”
“不是的。……據說江南近日冤獄重重,十家舊姓謀反一案,株連甚廣,內情大有出入,但十數年不解,師傅想要……他要去為此奔走。”
福臨沒說話。他對這位笑翁的行動,既贊賞又反感。贊賞他的正氣、勇氣,反感他干涉自己的治理。
“萬歲,”襄親王福晉忽然改了稱呼,“南人儒雅文弱,不禁摧殘,江南又是財賦所出之地,如今永歷偽朝及鄭成功兩處叛亂未平,安定江南人心、安定江南地方,實在不可小視。萬歲仁厚圣明,想必早有成算的了。”
福臨驚奇地看著眼前這粉光玉潤的美麗面龐,那雙眼睛如同曉星,灼灼閃亮,燃著一團勇敢的火焰。他心里很感動,半晌,突然問道:
“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襄親王福晉“刷”地紅了臉,假作斟酒布菜,低下頭去,很輕很輕地、責怪地說了一聲:“皇上……”
一名太監走來跪下:“啟稟萬歲爺,太后請你過去,看一件暹羅國進貢的新奇物。”
福臨只得離座而去,臨行又停下腳步,再回頭問:“你不肯告訴我?”
襄親王福晉抬眼迅速地看了他一下,復又低頭,用更輕悄的聲音說:“烏云珠……”
“烏云珠……”福臨的心怦怦直跳,滿腦子想象著用龍飛鳳舞的狂草寫出的這三個可愛的字,“這是說一顆烏黑閃光的寶珠啊!不是在形容那舉世無雙的眼睛嗎?多美!……你,為什么不是個蒙古姑娘呢?為什么不生長在科爾沁草原呢?……唉,若真生在蒙古、長在草原,怕也就沒有這樣明慧,沒有這種令人陶醉的水鄉豐采和儒雅的書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