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天子
- 凌力
- 5527字
- 2019-04-28 19:18:31
三
柴門“喀啦啦”一響,九歲的容姑連蹦帶跳地沖了進來:
“姐!姐!同春哥又要回來啦!他不唱戲啦!”
夢姑猛地停下紡車,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聽誰說?”
“村里人早傳開了。白衣老道給柳大爹帶回來一封信,是同春哥讓捎的。……姐,人家都說,同春哥是為了你才這么著的!”
“別胡說!”夢姑滿臉紅暈,低聲斥責一句,眼睛卻像曉星般閃亮。兩度春秋,當年的紅襖小姑娘,出落成秀美的少女:淺淡的眉峰如遠遠的山影,微微蹙起的眉尖使她總帶著天真純樸的神情。圓眼睛變長了,眼尾向鬢邊掃去。小小的嘴像櫻桃那么紅,也類似櫻桃一般的圓。略長的鴨蛋臉,更增加了她給人的溫柔善良的印象。小妹妹一點不怕她,一晃腦袋,眨動著圓圓的大眼睛,天真地說:
“我沒胡說呀,你不是愿意嫁給同春哥的嗎?”
“死丫頭!”夢姑一手捂住發燙的臉蛋和含笑的嘴唇,一手推開紡車跳下炕,裝作生氣地說:“再說看我不打你!”
容姑像小山羊似的往屋外一跳:“我偏說,我偏說!姐姐天天都想同春哥!……”
夢姑追出去要捂容姑的嘴,容姑撒腿就跑,一個跑一個追,姐妹倆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夢姑姐姐!夢姑姐姐!”院外的喊聲使姐兒倆停了追鬧。夢姑開門一看,是費耀色這個小韃子。他不肯進門,只遞給夢姑一個折成飛燕的紙條,悄聲說:“我在盤山碰到同春哥了。他讓我帶給你這個,過幾天他就回來……可別叫旁人知道,同春哥囑咐的!……好啦,我走了。”
“費耀色別走!”容姑在院子里命令似的叫道,“我給你留了好些麥黃杏,等著!”她跑回屋,拿出裝滿黃澄澄的鮮杏的扁竹籃,杵給費耀色,才揚著小臉說:“你走吧!”費耀色笑嘻嘻地對她扮個鬼臉,抓幾把杏兒塞進兜里,吃著走了。
夢姑心慌意亂,手里攥著那張紙條,像捏著一團火,急急忙忙掀簾退回里間,好半天呼吸才平緩下來,抖抖索索地打開那只“飛燕”。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
夢姑賢妹見字如晤:吾已脫籍,五、七日內將歸。婚事諒無阻礙,望賢妹放心。
兄同春即日
他真的要脫籍歸田!……他是京師的紅角兒,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結識的都是大老官,金窩銀窩他都不要,全是為了我啊!……夢姑想著,感念已極,不覺熱淚滿腮。
這消息,娘知道了嗎?……娘和村邊環秀觀的住持袁道姑交好,今天又上觀里去了,說不定知道得更早!可娘的心意到底怎么樣?……
圈地官司打完以后,安王莊竟破例把那三十畝地仍舊佃給喬家,而沒有收回交糧戶耕種。喬氏于是成了二佃主。由于王莊的土地不納糧不上稅,交了佃租后,喬家所獲比哪一年都多。喬氏因而也有點財大氣粗,眼睛高上去了。她能如夢姑的心愿嗎?……
夢姑一會兒站,一會兒坐,兩只手扭結著,揉搓著,皺一回眉頭又悄悄抿嘴笑,終于呆不住,囑咐容姑看家,自己上環秀觀去了。
白衣道人來馬蘭村以后,因是道友,就借住環秀觀。袁道姑很仗義,把前院大殿兩側的四間客房讓了出來,自己領兩個徒弟住到后院。夢姑一家和袁姑姑交好,后院又都是女道士,她沒什么忌諱,見門虛掩著,便輕輕推開進去了。
松蔭滿地,蟬聲悠長,幽靜的觀院一塵不染,確是出家人修真養性的地方。夢姑不覺腳步兒也輕了,氣息兒也微了,生怕攪擾三清,受到天罰。偏偏廂房里傳出人聲,是那兩個小道姑:一個在嗚嗚咽咽地哭,一個在絮絮叨叨地勸,幾句莫名其妙的話飄到夢姑耳邊:“……哭啥哩?楊貴妃娘娘也當過道姑,武則天娘娘還剃光頭當尼姑哩!……”
這叫什么話?出家人不是修仙嗎?夢姑心里有事,無暇多想,只管走進袁姑姑的上房,掀開門簾,輕輕喊道:“姑姑!”
沒人回答。堂屋正中供著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圣像,像前一尊宣德爐,青煙裊裊,香火正旺。看這樣子袁姑姑并未走遠。她等候片刻,到底忍耐不住,一看西耳房門上沒鎖,便推門而入,仍然不見人影。做法事的鈴、杵、鈸、鑼等物擦得干干凈凈,在暗屋里也閃閃發亮。所有的高桌低柜,被褥法衣,都放得整整齊齊。靠北墻立著個一人高的空木柜,有些歪斜,破壞了整個小屋的和諧。夢姑走近把木柜扶正,卻猛地吃了一驚,木柜背后的墻上,竟有一扇新開的暗門!夢姑心頭突突亂跳。
她竭力抑住慌亂,好奇地把暗門推開一道縫,貼臉偷看一下,認出來了,那邊是前院老君殿的西房。陽光透過窗欞,把這間屋子照得透亮。屋子中央擺了一桌酒宴,雞鴨魚肉,十分豐盛。白衣道人的那位外相威猛、燕頷虎須的仆人,身著赭紅色外衣,在往桌邊擺酒杯,白衣道人陪著一位青衣客低聲談話。那人須發灰白,清癯有神,夢姑從未見過。她十分疑惑,白衣道人師徒是全真,怎么可以開葷?
門“呀”的一聲輕輕推開,白衣道人的徒弟走了進來。看到他,夢姑不由得一哆嗦。往日每當她到觀里燒香,這個道童總在旁邊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眼里像有一團可怕的烈火,直撲夢姑,像要吃人。可是現在,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面容蒼白、雙眉緊皺,身姿和表情滿含悲傷,顯得那么清秀、憂郁,竟使夢姑對他同情了:是不是他冒犯了師父,特來領罪,等候受罰?
然而,夢姑萬分驚異:白衣道人、青衣客和赭衣仆人一道站起,搶前幾步,一字排開,竟齊齊跪倒迎接小道士,并恭敬地奉小道士上坐。小道士坦然承受,毫無局促。坐定后,三人又肅然行了三跪九叩禮,小道士抬抬手,三人才在左、右、下三個座位坐下了。
夢姑完全昏了頭,不知眼前這怪事是真還是夢。她怕被人發現,不由得縮緊身子,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小道士聲調嗚咽地說:“流亡數省,也沒有找到一塊立足之地。最近聽說李定國退出廣東、敗走南寧,樂安王朱議淜兵敗被殺。觀時度勢,天意可知……諸卿歷盡艱險隨我奔波,本想使我繼承祖業,但大勢已去,如何是好?……”
赭衣仆跪在席旁啟告:“近日聽說韃子攝政鄭親王濟爾哈朗病死,入關戰將俱歿,正是主少臣疑,國事不穩之際;鄭成功已陷舟山,勢力大張,不如前去投他,乘機而為!”
白衣道人搖頭道:“鄭氏名雖奉明,志在自立,可聯而不可投,且舟山狹小,非用武之地。至于韃子朝廷,主雖年少但頗具見識,上有太后挈綱,下有良臣輔佐,外有吳三桂、尚可喜一干人賣命,根基已牢,一時難以動搖。惟有南聯永歷,東通鄭氏,立定腳跟徐圖發展,或許大事可成。”
青衣客從袖中取出一圖,展在小道士面前:“臣籌劃六年,惟此一區可暫立國。昨日接到幾處舊將密書,都正練兵積粟待變。臣意先取三山為根本,然后御駕親臨,勇氣自當百倍!……”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四個人臉上表情也越來越開朗。
夢姑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卻明白了這小道士不是平常人,正處在艱難之中,不得不改裝流亡。于是,說書瞎子口中許多落難公子的故事都在她心里活動起來,她更加可憐這個倒霉的“公子”,對白衣道人這些“義仆”也就格外敬佩。這些日子積存心頭的對小道士的惡感,轉眼間消失殆盡了。
酒過三巡,小道士低聲說句什么,三位“義仆”面露難色。小道士不高興了:“既欲延某一線祀,卻又如此推托!”
白衣道人賠笑道:“臣等竊愿王爺以大業為重。況且先前已經……”
“時至今日,本王尚無子嗣!”小道士搶過話頭,生氣地說,“若是絕后,大業縱使成就,又是誰家天下?”
白衣道人連連解釋:“王爺息怒。實在是弘光帝前車之鑒,深恐酒色誤事,臣等不得不再三進諫。王爺所欲,臣已囑環秀觀主去辦了。”
小道士面色轉喜:“辦成了?”
“想來沒有阻礙。袁道姑已對她明說。她只要一見憑證。”
小道士笑道:“這好辦!叫袁道姑領她見駕!”
赭衣仆出去一會兒,又領進兩個婦人。前面那個頭戴道冠、身穿水田衣的自然是袁姑姑;后面一位夢姑看不真切,悄悄向前探探身子,跟著猛地往后一縮,嚇了一大跳!天哪,是她娘喬氏啊!
袁姑姑拉著喬氏竟也向那小道士跪下叩頭了!夢姑又驚又怕,心跳得怦怦響。她自幼溫良、聽話,非常膽小怕事,眼前的景象,本來就比說書唱戲的那些故事更神秘,也更可怕。母親竟卷了進去!這就更加不可捉摸。夢姑像發寒熱病似的簌簌發抖,不敢再往下看,偷偷溜回家去。
她倚著炕桌,托著腮,想了好半天,拿說書和唱戲的故事套來套去,也沒想出個名堂來。她嘆口氣,不想了,起身從炕洞深處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又一層地打開,那對碧玉鐲子第一百次托在她小小的手心里,那么瑩潔光潤,像早春新柳初吐的嫩芽,像翠鳥艷麗的羽毛。她把臉兒貼在溫潤的玉鐲上,同春哥的影子便出現在眼前……
有人敲門。她連忙藏好她的寶貝,伸了個懶腰,走去開門。
“啊!你!……你找誰?”夢姑意外地看到,門前站著小道士,他的目光像烈火一樣炙熱,烤得夢姑心里發抖。
小道士舔舔干裂的嘴唇,勉強笑著:“就找你!”
“不!不!”夢姑驚慌失措,急忙關門,但小道士身子一橫,擋住了。“我娘不在家,誰也不讓進!”夢姑竭力壓抑著恐懼,正顏厲色,口氣非常堅決。
“我知道你娘不在家……你娘方才找我了。你看,這不是你娘給我的嗎?”他舉起左手,無名指上,一只鑲了梅花形珍珠的金戒指赫然在目。夢姑一見就怔住了,這是母親珍藏多年的惟一寶貝,是當年父親娶母親的定物。原是一對,那一只已在十年前隨父親入葬了。
趁夢姑發愣,小道士跨進門,返身把大門插上。夢姑慌了,張口要嚷,小道士一把捂住她的嘴,用不容反駁的口氣命令道:“不許嚷!跟我來,有要緊話告訴你!”
除了許多年前,父親曾這樣對她說話以外,這是第一個用強制的口吻指使她的人。她被懾住了,不由自主地隨他走進里屋。小道士目光灼灼、聲音嘶啞地說:“這戒指,是你娘給我的定親信物。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他說不下去了,眼睛和臉都漲得血紅。夢姑在他的逼迫下步步后退,嚇得渾身發抖,嘴里不住地念叨:“不!不!……”
喬氏在袁道姑屋里呆了很久,才喜滋滋地回家。
白衣道人來馬蘭村才三個月,治了許多人的病,救了好些人的命,遠遠近近誰不說他是活神仙!“活神仙”的話,誰敢不聽?袁姑姑說得也對,眼下這朝廷,雖說對百姓比前朝厚道,可他是外夷蠻族,再寬厚也是邀買人心,不能信!喬氏是前朝貢生之妻,知書明禮,哪能忘記忠義為本的正理!“到底貢生之妻,有見識有心計!”這是白衣道人說的,聽來很是舒心。因為她并不輕易相信小道士是龍子龍孫,她硬是索看了小道士的龍鈕金印,上面確實用篆體刻著“大明陽曲郡王朱”幾個大字。金印為憑,還有假嗎?再聽白衣道人、青衣客說起天下大勢,處處起反塵,省省有接應,不出三五年,大明定當復興,夢姑就是王妃了!
喬氏沒想到自家風水如此之旺,居然能出一個王妃!那小道士也真看他不出,今天擺開架勢,仔細瞧瞧,果然是龍眉鳳目,面如冠玉。夢姑好福氣啊!喬氏欣然同意白衣道人的安排:讓小道士和夢姑暗中成婚,表面上仍維持他的小全真的身份。
她興沖沖地回到家來,一推門,門不開,隨手敲了幾下,沒動靜。喬氏納悶,用力打門,喊道:“夢姑,開門哪!”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門閂響,門開了,小道士站在她面前,頭發、衣裳都濕淋淋的,好像剛從水里撈出來,臉色發青,胸脯起伏,氣息很不平穩。
“你?……”喬氏倒抽一口涼氣。
小道士笑吟吟地悄悄說:“丈母,本王已納你女兒為妃了!”他點點頭,甩開步子飄然而去。
喬氏站在門邊,怒、驚、喜、怕,心里非常混亂,一時不知所措。“哇”的一聲,夢姑在屋里痛哭,喬氏一驚,沖進里屋,掀開門簾,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女兒披散著頭發,半裸著身子,正在往房梁上扔汗巾。她趕上去一把摟住女兒,喊一聲“我的傻閨女!”娘兒倆抱頭大哭。
夢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活了!……我還有什么臉見人哪!……”
喬氏語無倫次地撫慰女兒:“好閨女,可別往絕路上走……他是個王爺……娘已經把你許給他,他是你丈夫了……”
夢姑哭得昏頭昏腦,接口就詛咒:“什么該死的王爺!挨千刀的丈夫!……這么作踐人,叫人怎么活啊!……”
喬氏溫存地摟著女兒,為她梳理頭發、擦去淚水,又給她穿好衣裳,等她把許婚的詳情細細說了出來,剛才一心尋死的夢姑這才聽懂了,頓時驚得面容雪一樣白,脫口而出地說:“同春哥就要脫籍回鄉了呀!……”
喬氏心里一抖,鼻子發酸。今天她去找袁道姑,原是商量把女兒嫁給脫籍歸來的柳同春的;帶去的那只戒指,也是給袁道姑瞧瞧,用它給同春做信物是不是寒酸。誰想見到袁姑姑,事情就全變了……喬氏嘆了口氣,輕聲說:“傻孩子,自古來女人講的是從一而終。如今你已失身于他,就死心塌地跟他一輩子吧。同春,你還想他做什么?……”
這時夢姑才弄清了今天這樁事的真情。三年來,她用少女曼妙玲瓏的心、真摯的情愛,編織著神秘甜美的夢——那只屬于她和同春的夢。今天,這夢破碎了。她心里一陣劇痛,眼前發黑,身子一仰,昏了過去。
“夢姑!夢姑!”喬氏流著淚,抱著女兒用力搖晃。好半天,夢姑才吐出了一口氣。
“屋里有人嗎?”一個響亮的銅鑼般的聲音在院里問,嚇得喬氏一哆嗦,這才記起大門沒關,趕緊迎了出去。一出屋門,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了步:這是個像柏樹那么魁梧結實的虬須大漢,黑紅的臉龐,閃閃發光的眼睛,又生疏又熟悉。
“你……”喬氏只吐出一個字,心口怦怦亂跳,手腳暗暗打戰。
“娘!你不認識兒啦?”大漢撲過來,跪在喬氏腳下,仰頭道:“我是你大兒柏年啊!……”
“天爺!”喬氏高叫一聲,跌坐地上,盤著腿,又笑又哭,“老天,這不是做夢吧?你還活著,你回來了!……我只當喬家男人都死了,絕了后了!……你身子骨倒結實,這么大個子!……我只當我再沒臉見喬家先人了,你還活著,活著呀!……”她撫弄著兒子的頭發、肩膀,顛三倒四地嘮叨著,高興得有如癲狂。
喬柏年用手指抹著眼睛,聲調哽咽著說:“十年了,我總惦著老娘,惦著家鄉,惦著祖墳。今兒總算九死一生,撿回一條活命!……”
喬氏不錯眼地打量兒子:“你倒還認得家,就這么照直走進院里來了!嚇我一跳!……”
“兒子哪里尋得著家門,是個同路進村的漂亮小伙兒指的路。可真是個人物!”
喬氏一怔,有點緊張:“你說誰?”
“指路的小伙兒呀!熱心腸,好身板,俊模樣。娘認識他吧?他說他叫柳同春。”
喬氏無言,拉著兒子粗壯有力的大手,哭了。
屋里的哭聲再起。但已不是方才那號啕不息,淚濤滾滾。這哭聲幾乎聽不到,那是令人心碎的、肝腸寸斷的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