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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跪著

“你先回去,我一個人跪著就好。”

心夢不放心,流著淚喚:“主子……”

“我說讓你回去,你沒聽見么?回去!”我驟然拔高音量喊,淚水刷刷滑落。

心夢怔住,擔憂看我半響,終是依言起身,一瘸一拐離去。

不知就這樣跪了多久,竟連天色暗下來也不自知。烏云黑沉沉壓境,大風起,吹得地上枯葉飛沙橫掃天地間,豆大的雨點嘩嘩直下。

我只是背脊挺直地跪在那兒,雙目直視前方,卻已然失了神采。大雨傾盆,打在我的身上,臉上,濕漉漉一片。水天相接,我跪立雨幕中一動不動,孱弱的身子如殘葉般伶仃無依。終于,牙關一松,我再也支撐不住了,倒在了水泊里。

國破了,家亡了,我只余孑然一身。天大地大,竟再無我云墨遲的容身之所。哪怕我今日真的淋死在這狂風暴雨里,只怕也無人會為我落一滴眼淚。

那一剎,內心的悲愴再壓抑不住,我伏地痛哭起來。那些深埋心底的委屈和難過,那些日夜鉆心刻骨的思念與緬懷,那些深植心底的深仇苦恨,如決堤之水般,宣泄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落在身上的雨突然小了許多,我睜眼,映見一雙皂青色的靴子,不由吃了一驚。難道是他?

“沐……”

話音戛然而止,淚眼迷蒙,雖瞧不清真切那人的模樣,然見其青衫卓然,絕非我所想的那一人。

只聽得一道溫和的男音嘆氣道:“后宮之事,我本不欲插手。可看你這般,我又實在不忍。”

我的淚和著雨水唰唰滑落,為何覺得我這般可憐落魄不忍的人,不是你?沐昕,為何不是你?

“這不像你。”那人又道,“我原來認識的云墨遲,并不是這個樣子的。”

略帶嘆惋的語氣,仿若昔日至親般溫和的口吻,我的淚再度洶涌落下,仰首卻猶自強嘴反駁:“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就是這樣的。”

“不,你不是。”男子答得肯定,傾天雨幕彷佛皆被攏在他手中的青綢傘外,望之,竟有一股遺世獨立的清然風姿,“兩年前,在鹿臺,我第一次見你。你陪同晉文帝參加三年一度的三國會盟。彼時的你,神采飛揚,宛若夜明珠般耀眼奪目。我猶記得,你不服氣皇……皇上對女子的鄙夷,登上鹿臺彎弓射大雕的英姿,以及,那句驕傲的宣告。你說,‘并不是世間所有女子都不如男子的,至少我云墨遲不是’。這句話,我一直記得。”

“……”

他說的,其實我都記得。那年鹿臺盟會,我嫌久居宮中苦悶,遂央求了父皇帶我同去。最要緊的是,當時身為執金吾的沈沐昕要奉命護送父皇前去赴會。我其實,是舍不得與沈沐昕分離。那樣的盛會,我原是沒有資格前往的。就連身為儲君的太子哥哥都不能。然而父皇疼我,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什么都肯依著我。彼時的我,芳華豆蔻,倚仗著父皇母后的庇護寵愛,桃花看盡,冠蓋滿京華,當真是風光盛極一世。然而如今的我,落魄如斯,哪里還配擁有那樣的驕傲?

“方才,為什么要那般委曲求全?”小心翼翼的口吻,惟恐傷了我。

我垂首,眼淚止不住滑落,卸了假裝堅強的外表,流露出脆弱的神色,直覺地相信眼前這個男子,他不會傷害我。

“我不能反抗。要報仇,就得先好好活著。得罪麗妃,將會使我日后在這宮里步履艱辛。也許,還會喪命。一死了之固然痛快,但只怕,是親者痛,仇者快。我不能讓我的父皇母后九泉之下猶不得安息。國破家亡,我已一無所有,更無人可依靠。要報仇,唯一能靠的,就只有自己。這一己之身,我早已舍棄。無論是多大的屈辱,我都能忍受,也必須忍受。”

聽我含淚細訴,青衫男子似乎極不忍,“雪犀公主……”

我打斷他,“不要這么喊我!晉國亡了,雪犀公主早已死了。現在的我,只是一無所有的云墨遲。”

有那么一剎,整個人彷佛已失去了知覺,虛軟無力,大顆砸在臉上的雨水都不能使我清醒半分,眸中的光彩漸散,整個人向后傾去。

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只覺身上綿軟如一團棉花,輕飄飄的使不上力。頭疼欲裂,較之上次,竟是愈重了幾分。眼皮重如磐石,拼命想睜開,越是睜不開。

耳畔總有人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懸絲號脈,替換毛巾,男子不時發出的震怒低吼聲吵得我眉心微顰,卻也是欣慰。原來我的生死,還是有人在乎的。無論,那人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每日到了固定的時候,會有人輕輕攙我起來,悉心喂藥,給傷指換藥包扎。我雖病得沉重,一時清醒不了,意識模模糊糊,倒肯在喝藥一事上配合。

終于,在纏綿病榻十余日后,我輾轉蘇醒。

“水,我要喝水……”我如是低喃。

耳邊是心蓮抑制不住的欣喜驚呼:“主子,主子您醒了!”

眼珠子動了動,微微瞇眼,又迅速合上,似乎一時不能適應室內明亮的光線。

心蓮忙扭頭喊:“把窗子合上,主子剛醒,受不得強光。”

一旁的侍女乍然見我蘇醒,已歡喜得呆住,此時聽心蓮呼喝,方一個去關窗,一個急匆匆跑到屋外稟報。

我望著心蓮面頰上雙垂的淚珠,淡淡的感動涌上心頭。初次相見時冷言相諷的心蓮,竟能在此刻為我的蘇醒落淚,可見這些時日的相處,到底是熬出了些許主仆間的情誼。看她雙眼深深凹陷下去,想來這些天一直守在床畔,人心都是肉長的。她這般待我,我如何能不感動?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露出些許疲憊的笑意。

“這些天來,辛苦你了。”

出口那一剎,倒嚇了自己一跳。曾幾何時,我清脆的嗓音,竟變成了今日這副干啞如垂垂老矣婦人的滄桑音調?

心蓮抹淚,擠笑安慰我:“主子高燒十余日,一直滴水未進,想來傷了聲帶。待過幾日,休養著,也就好了。”

說著,她轉身去給我倒水,遞至唇邊,“主子,喝水。”

許是心緒不穩,我喝得有些急了,倒給嗆住,不由轉首向內側輕輕咳嗽起來。

“主子,主子您怎么樣?”心蓮極輕地拍扶著我的后背,焦心不已。

有人疾步入室,彷佛迫不及待般,到了床前,撞見這一幕,大手一揮,罩向心蓮,將她摔打在地,半邊臉高高腫起。

“沒用的奴才,連給主子喂水都做不好,朕留你何用?來了,拖出去杖責二十。”

我慌忙轉身,“皇上……”

慕容瑜居高臨下睨我,唇角綻出一絲笑,令人目眩神迷,俊美若天神。

然而我知,那是極危險的信號。他是在無聲告誡我,若敢求情,則心蓮必死無疑。這個少年君王,冷血無情,從來不許任何人違背他的意愿。

噙著*人心的淺笑,一步步,他踱到我床前,雙手撐在床榻間俯身看我,卻并不說話。

這個男子,從初見到現在,如一團謎霧般始終教人捉摸不透。也許,上位者皆是如此,不愿讓人看透。因為捉摸不定,人們便會心生畏懼。慕容瑜要的,便是世人皆俯首臣服在他腳下。

我的身子不自覺往內側挪了挪,不知怎的,每次他一靠近,我的心里總會升起一股強烈的抗拒和不安,很想遠遠逃開。可是,只怕窮盡一生,我也難以逃離他的手掌心罷。

“怎么,你很怕朕?”輕松的口吻,仿若云淡風輕的談笑,卻于無形之中給人一股緊迫感。

離得那樣近,我甚至能聞清他身上龍涎香氣息,似乎,還有些許藥味。

我抬首,輕聲道:“難道,不該害怕么?”

慕容瑜怔了怔,隨即爆出愉悅的笑聲,點頭贊許,“果然朕留著你的性命是對的。雪犀公主不止容顏絕世,心思更是玲瓏剔透。有這么一個妙人兒留在身側,想來日后朕在宮中的日子再不會覺著苦悶無趣。”

我亦是笑,微微嘲諷道:“就為了排遣解悶將我這個禍根留在身邊,皇上就不覺著太過冒險了么?就不怕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如何?你會殺了朕?”慕容瑜捧起我的一縷青絲,湊近鼻尖輕嗅,*意味濃重。

我揚起一抹媚笑,“否則皇上以為呢?”

慕容瑜倒是難得地沒有繼續為難我,在眉心烙下一吻后,他小心將我放到床上。

“一夜夫妻百夜恩,朕信你不會,你也沒那個能耐。”說這話時,他的眸中滿是自信。

我笑得意味深長,“是,臣妾不會。臣妾只會……”

“如何?”

“臣妾是一介弱女子,自然只會讓皇上有朝一日不可自拔地愛上臣妾,甘心為臣妾,傾宮傾天下。”

妝臺前,我持了一把象牙梳靜靜梳理著頭發,漫不經心地打量著自己的容顏。纏綿病榻月余,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下頜愈見尖削,然而一雙秋眸流光瀲滟,羽睫輕顫,透著一股蒲柳不勝臨風之姿的清憐。

心蓮捧著臉盆進來,取過一襲素青色并蒂蓮開披風為我披上,輕輕接過我手中的梳子,笑道:“昭儀今日怎么起得這般早?”

是的,就在昨日,在我蘇醒過后,慕容瑜許諾封我為昭儀,位列九嬪之首。雖然圣意尚未下諭六宮,但皇帝金口玉言,一諾千金,是以蓮華苑里的宮人皆歡喜改口喚我一聲“昭儀”。

我微微一笑,曼聲道:“心蓮,替本宮梳妝更衣,本宮……要去晚晴宮拜會麗妃娘娘。”

“去晚晴宮?”心蓮蹙眉,“可皇上昨兒個不是說昭儀病體未愈,特免了您這幾日的請安么?為何還要去?”

話雖如此說,她還是依言盡心地為我綰髻,手法極是靈巧熟練。

我緩緩而笑,可那笑卻并未到達眼底,“皇上雖免了,可宮里的規矩到底還在。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教人拿捏住把柄,說我恃寵而驕。更何況,本宮現下實在是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見一見麗妃娘娘。”

心蓮綰髻的手微僵,隨即利落地將簪子插入發間,蹲下身來,搭著我的手,冷靜道:“奴婢知道昭儀心中委屈,可現下,到底還不是與麗妃撕破臉皮的時候。奴婢以為,昭儀應與麗妃娘娘摒棄前嫌,聯手才是。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宛然一笑,端詳著銅鏡中自己的妝容,明眸皓齒,羅髻銜珠,既不過分張揚,亦不顯得寒磣,中規中矩,極合乎新晉寵妃的身份。

麗妃原先對我的那番大動靜,闔宮皆知,自是瞞不了慕容瑜的,也許,原本也沒打算瞞著。眾人皆知麗妃是宮中最得圣意的妃子,有執掌六宮之權,身后又有貴為離國四大家族之首的娘家支持,就是身為皇帝的慕容瑜,輕易也動不得她。既然慕容瑜都不動她,我一個小小的昭儀,又哪敢輕舉妄動?

心夢進來,剛好聽見心蓮的話,忙沉臉道:“心蓮姐姐,你這話是怎么說的呢?我知道你一向心里不向著昭儀娘娘,可也不用這般明顯地偏幫外人啊!那日麗妃那般欺凌咱們的昭儀,現今主子有了皇上的恩寵,自然要與她清算那日那筆帳。”

“住口。”我沉下臉,伸手讓心蓮為我繞上纏金臂,“不懂事的人是你。心夢,不是本宮說你,日后好生跟心蓮學著點。在宮里頭,行差踏錯半步,小心丟了你的小命。我們走。”

“是,昭儀。”

“娘娘……”

身后,傳來心夢委屈的叫喚。

想著心夢的單純不解事,我不覺嘆聲氣。

“主子,提防著些身邊的人。越是親近,越是危險,越有可能教你萬劫不復。”心蓮低聲如是道。

她倒是乖覺,知道謹言慎行,出了自家的蓮華苑,也就改口換我為主子了。

我坐在肩輿里,望一望心蓮平靜如初的側臉,笑著反問:“哦,按你的意思,本宮都該提防著哪些人呀?”

“該提防誰,該信任誰,主子聰慧,天長日久,心里自會明了。奴婢,并不敢替您妄下定論。”

明明話中暗指的就是心夢,卻不明說,只以我聰慧這樣的名頭給支吾過去。心蓮這個侍女,素以尖酸嘴臉示人,實則心細如塵,每每在關鍵時刻表現出過人的冷靜和機智,的確是不簡單。然而這樣一個深藏不漏的女子默默跟隨在我身側,究竟有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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