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螢火
- 螺中曲
- 撲螢
- 2355字
- 2019-03-06 15:19:21
細口玻璃瓶的那只小甲蟲在里面爬來爬去,光滑的玻璃瓶底令他不斷打滑,原地打轉。
褐色的小生命越來越驚慌,朝著螢光照來的方向一直重復著。
唐納德失神地靠著床頭,坐在發涼的地上。
他的房間里并沒有鋪尋常那般精致昂貴、繪有細密紋路的地毯。
光潔平滑的地面緩慢自私地汲取著人身上的溫暖,卻將這寒夜里僅有的溫存遺棄在空中,貪婪又冷漠。
窗外寂靜一片,偶爾傳來鳥類的咕咕聲,似在提醒人們盡快入眠。
青年人離他身邊的瓶瓶罐罐愈發近了,執著而荒唐地幻想籠罩他身上的微弱螢光能給他帶來熱度。
悉悉索索的蟲子爬行聲隨著夜晚的深沉更加清晰,被唐納德新加進來的甲蟲放棄似的不再掙扎,自然地嗡鳴自己透明的翅膀,和著古怪的弦。
“唐,抽掉花穗的裝飾無法結出碩大的果實,失去目標的候鳥只會凍死在枯萎的葦草里。
“但拼命尋找方向是陷入泥潭里的人才干的事,唐,你不同,你的身邊灑滿了鉆石,鋪滿了金子鑄成的地磚。
“你只需要朝一個方向輕輕一躺,財富就被你壓在了身下……”
查斯欽樣貌的魂靈穿過柜子里擺滿的瓶瓶罐罐,嘴上說著,眼里卻流露出某種別樣的情感,看向身上充斥一股頹喪氣息,眼神空洞的青年人。
說完,他蹲下身,虛幻的雙手搭在唐納德的手上。
“不,不,這不是我所想要的東西!”
唐納德想要推開對方的雙手,觸手唯有陪伴他的寂靜黑夜。
這讓他想起在青色羅盤里看到的一副扭曲圖畫,宴會里夫人們搽滿粉的臉與變形發黑發紫的唇。
“我想過更有意義的生活,查斯欽,你明白那種荒唐的感覺,對不對?生活對于你就像千年不變的頑石,各種各樣的事情就像春夏秋冬一樣輪回翻轉,不斷重復。
“你知道下個月雪會一如既往的落下,林間的松鼠會縮回洞穴,一杯杯的澄黃酒液會在女性的笑聲中被你飲入腹中,放浪的尖叫會伴著壁爐的溫暖淹沒雪花落下的聲音……
“再然后,你會像你的父親一樣,重復他的錯誤,你的孩子會討厭你,你的妻子會厭倦你,你們會因自己到達同樣的地點驚詫不已,繼而對著周圍人禮貌微笑,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好博得個貴族典范之名?!?
魂靈沒有回答青年人的設想,仍舊望著他。
“查斯欽,你曾對我說,有時候你希望自己是一位騎士,有時還會思考過多而做夢。
“你知道嗎?崇拜你的我有時會誤認這是我的夢想,直到我從床頭翻滾到地上的那一刻?!?
唐納德苦笑了一下,神情中滿是失望,
“如今哪有什么壕溝等著我奔馳駿馬前去跨越,就連酒館里也不再有人干嚎騎士的戰歌,他們眼里只有舞娘沾滿汗水的肚皮以及裹了好幾層油漬的銅便士!”
查斯欽猛地站了起來,俯視縮在一旁的唐納德,直直看向他無神的雙眼:
“沒有潑灑血液的壕溝,仍有納污藏垢的水渠?!?
“沒有盔甲,難道你就做不了騎士了嗎?難道你是騎士的原因就只是身上披了那一副鋼鐵的甲胄而已嗎?”
唐納德聽到他的質問,抬起頭,空洞的雙眼之中慢慢出現了神采。他嘴唇嗡動,似乎還想再說些什么,臉上充滿了猶豫:“我可以嗎?”
“你可以的,唐納德,你臉上的猶豫告訴我,你想成為這樣的人,只是你不知道需要做些什么罷了?”
瓶瓶罐罐里的蟲子躁動起來,口器中發出嘶嘶啞啞的鳴叫聲。
冒著螢光的蟲子一亮一滅,照得唐納德臉上陰晴不定。
“查斯欽,我的好友,我的指引者,你快告訴我,我到底應該做些什么?”青年人急切地看向那虛幻的魂靈。
仿佛才意識到對方已經死去的事實,驟然脫離自己思緒的唐納德自問自答地說道:
“對,我得給你報仇,為你的母親報仇。你們的死亡才不是因為意外,對不對?”
俯視著他的查斯欽點點頭,不甚清晰的眼眶中好似點燃了兩縷幽藍色的火苗,俊美而虛幻的臉上浮現出模糊不定的仇恨與遺憾。
“費德勒·西里??怂箾]有孩子,而我只是一個外來者,一個自始至終寄居在他的莊園里的被收養者?!?
查斯欽緩緩陳述:“最近他的病情越發的重了,每日都只能躺在床上,看著早晨霞光從窗邊投到臉上,又伴著咳嗽來迎接夜幕的降臨?!?
他空洞虛幻的臉上蒙上一層陰翳,語氣低沉:
“莊園不能沒有繼承人,但莊園也不需要外來的寄居者。
“以前我也曾幻想過有一天可以這樣平凡的過下去,直到那天晚上我在半夢半醒間看到克里斯蒂娜·西里??怂?,我們的莊園女主人,倚在門旁邊哭泣,看向我的眼神中滿是厭惡與憤怒?!?
唐納德猶疑了會兒說:“會不會是你誤會了?”
不料,魂靈的眼神陡然銳利,好似凝聚出實體。
“那種眼神,我怎么會誤會?又怎么敢忘記呢?那種嫌棄又厭惡的目光,就像神話中的雷霆之槍,牢牢地鎖死在我的身上!
“我努力地閉上眼睛,祈求有人能拯救我,帶我離開這里,去一個誰都找不到,沒有怨恨的地方。
“我每日重復著,然而等待我的總是仆人們背后的閑言碎語,以及夾雜在她與莊園主之間的冷漠。”
“我從沒想象過這些……”
魂靈打斷了的他:“是的,沒有人在意我的過去,只因為展現在你們面前的都是另外一個我,被你崇拜著的我。”
唐納德頓時啞口無言。他聽到窗外有鳥雀的咕咕聲。
夜已經很深了。
“我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就是在等待可以獨自離開這個該死的莊園那一刻。
“然而有人卻恨不得我立即死去。他們等不及了,誰都知道西里??怂辜业哪兄魅司鸵S著寒冬來臨而長眠在六英尺下的地底了。”
“查斯欽,你……你的母親,她……”
“她只是一個被我牽連進來的老太太。她恐怕永遠也想不到自己的兒子竟然送來了死神……她本來可以再在那兒做幾年衣裳的,我知道她做了一整套的衣服,從小孩到成年的,統統疊得整整齊齊……”
“查斯欽……”
“是我害了她,讓別人找到了她?!被觎`自責地說,身形虛幻黯淡猶如閃爍的螢火。
唐納德看著沉浸在悲傷與痛苦中的查斯欽,緩緩地站了起來,安慰對方:
“這不是你的錯,查斯欽,是那些太過貪婪的人的,我們得向他們復仇,將他們奪走的也一點點拿回來。
“沒有人將逃脫我們的審判,沒有人能夠……就算他來自神圣也不可以!”
不知怎的,唐納德突然想起從他面前逸散出的光點,裁縫的靈在祭神者面前逸散的那一刻。
“是的,我們將會審判他們……”查斯欽的魂靈喃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