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盼年
- 那年那月
- 范亮
- 15273字
- 2018-09-19 15:59:18
小時候那種盼年情結,如同一首深沉優美的詩篇,又仿佛一首歷久彌新的歌曲,始終在心底縈繞著不肯離去。
離開貧窮的海島四十多年,每年春節我都雷打不動、風吹不搖地堅決要回農村老家過年。這個情結主要源于農村老家里有老人,有兄弟姊妹們,有熟悉的山山水水、鹽田溝壩、父老鄉親,有從小時候就根深蒂固的對年的憧憬、向往和新奇。盼年,曾經溫暖過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心靈。
回家過年
婚后的第一年春節,雖然在城里還沒有一個固定的窩,但妻子的意思是婚后第一個春節應該在自己家里過。我執意要回農村老家過年,妻子最終隨了我。
農村人進了城,就像漂流四方的游子,沒有家的感覺。經歷了風風雨雨,若干年后驀然發現,農村仍然是自己魂牽夢縈的精神家園,根永遠扎在生養自己的地方。尤其是臨近春節,更是歸心似箭。回到家鄉,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氣,看到藍天白云,夜晚能看到滿天的繁星,那時便心靜如水,可以隨便東家走走、西家看看,和鄉親們嘮嘮家常,置身其中,愜意極了。回老家過年,內心是渴望回到自己的精神故鄉。“月是故鄉明,人是老家親。”過年也是闔家團圓的日子。
20世紀70年代初,家鄉還沒有通汽車,從瓦房店回到老家要坐以五島火車站為終點的小火車。五島火車站實際上還沒有進島里,所在地是謝屯公社董爐大隊,之所以定名為“五島火車站”,是因為再往西就是渤海灣東岸海邊的小平島、交流島、鳳鳴島、駱駝島和西中島五個島嶼,統稱為“五島”。五島火車站承載著這五個島嶼上人員、物資的輸送。
五個小島,猶如五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遼東半島的西海邊,充滿了非凡的靈秀之氣。我出生在西中島,是這五個島嶼中最里邊的一個小島,東臨五里海套,與駱駝島相望,西臨渤海汪洋,南臨廣闊海灣,與旅順老鐵山余脈對峙,北隔葫蘆島海灣,與長興島相望。這里山青海藍,冬暖夏涼,氣候宜人,在全國地圖上只有一個小點。早年出島要乘船往返,后來建鹽灘修了海壩才與陸地相連接,進出海島可從海壩上穿行。
下了火車還要步行四十多里地才能到家。冰雪覆蓋著大地,凜冽的北風像刀子一樣使勁地刺著臉頰和手腳。我看到妻子雙手捂著耳朵,頂風冒雪和我在冰雪路上一跐一滑艱難地向前奔走,心中頓生歉意。
一進島里,眼前陡然一亮。看到大海,看到熟悉的農家小院、山坳間裊裊的炊煙、山坡上悠閑的牛羊、鹽田溝壩,陽光溢滿了胸懷,心里豁然開朗,心靈得到了洗滌和凈化。每次離開浮躁的城市回到老家都會有這種感覺。
傍晚,步行到交流島公社。那時候,四弟范俊在公社機關工作,我們在公社機關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四弟給我們找了一臺拉貨的馬車捎腳。從交流島到西中島還有近二十里的路程,我們瑟縮著,緊裹著棉大衣在馬車上坐了不大一會兒,手腳就凍得像被貓咬狗啃似的,實在受不了了,就跳下車,跟車跑一會兒。挺過一路上的刺骨寒風,終于回到那溫暖可親的老家。
到家后,我們的手腳已凍得麻木。母親早已經燒好了熱炕,趕緊把我們讓到炕上用棉被焐上,親情的溫暖和親人們的笑臉滋潤著心田,一股幸福的熱流頓時暖遍全身。雖然經歷了長途跋涉,挨凍受累,但一回到家和親人們團聚了,興奮和喜悅就讓我們忘掉了疲勞。看到那顯得破舊的房子,聽到那親切的鄉音,心情就會立刻變得特別地舒暢和愉悅。
母親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飯菜。靠近年底,她每天都要向村口張望多次,盼望著我們回來,天天數著日子,提前一個多月就開始收拾衛生,為我們準備鋪蓋和好吃的。她端上來的一盤杏仁,是她將夏天收集的杏核一個一個地砸開,再把杏仁用水煮熟、浸泡、冷凍后留著等我們回來過年吃的。顆顆杏仁都凝聚著母親對子女們深厚的愛。親人的愛是如此地深邃、如此地厚重、如此地質樸!
屯子里的鄉親們聽說城里人回來了,都跑來看望,農家小屋頓時充滿了歡聲笑語。三姨帶來了紅富士蘋果,大舅送來了梭魚、胖頭魚等海產品。捂住子、鐵蛋、狗剩、王英瞪大眼睛聽城里人的故事,當聽到城里人吃、喝、拉、撒、睡都在屋子里,喝水也要花錢買,驚得不相信是真的,感到不可思議,反復詢問。
鄉親們說笑打鬧,問長問短,直到天黑,才漸漸散去。鄉親們走后,家里人開始忙活做晚飯,晚飯后還要接待來串門的鄉親們。晚飯后,屯里人相互串門、嘮家常,已成為海島人多年留下來的一種習俗,是海島人聯絡感情、交流信息、消磨時間的一種方法。
隨著日子一年更比一年好,餐桌上的菜肴也越來越豐盛,想吃什么就有什么,過年鞭炮也越放越多。年復一年,感覺年來得也越來越快,好像轉眼即至,這也是日子好過的原因,但是卻很難再找回童年和少年時那種盼年的滋味。那個時候放一個小鞭就心花怒放,現在看放禮花也沒有多大感覺。已是三級廚師的五弟范勇學著當年做白菜豬肉豆腐燉粉條、炸花蝦放花生仁裹糖,但總也吃不出童年和少年時代那個味道。也許在記憶深處留下的對童年和少年生活的感覺,是以后任何時候都無法代替的吧。我們由此常常想起小時候盼年、過年的那些美好的時光。
臘八粥
小時候,一到冬天總纏著父母問:“還有多少天能過年呀?”父母就會摸著我們的頭哄我們說:“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小孩小孩你別鬧,過了臘八年就到。”那個時候盼過年,日子是那么地漫長,天天焦急地數著日子,真是讓人望眼欲穿。好不容易挨進了臘月門,總會大病一場。父母說:“這是饞年了。”那個時候無醫無藥,病了,只能挺著。到了晚上咳嗽得重了,整宿不能入睡,只能啃蘿卜壓壓咳。
那時,過年對我們小孩子的誘惑太大了,盼年是盼著能有好嚼咕(好吃的東西)吃,能吃到白菜豬肉豆腐燉粉條、純黃玉米面餅子,可以換上一件衣服,就是給大哥做一件新衣服,他原來穿的衣服換給老二穿,老二的衣服換給老三穿,依此類推。過年的時候,還不用去拾草撿糞,可以放松地去玩耍,還能分到一盤100頭的小鞭,感受到溫馨與美妙、喜洋洋的氣氛,還能看到大人們的笑臉。當然也盼望著自己快點兒長大,還有一種對未來未知前途的神秘向往。
進了臘月門,籌備過年的大幕就徐徐地拉開了,離朝思暮想的年越來越近了。臘月初七開始,大人們就忙碌著做臘八粥,把豆子、花生仁、大棗全都洗干凈了,用水泡起來,地瓜削皮,切成小塊。臘月初八一大早,母親就起炕開始煮臘八粥,把洗好的這些原材料再加上小米、玉米饹子等放到鍋里一起煮。
臘八粥亦名“佛粥”,據傳說是起源于佛教寺院,農歷十二月初八是佛教始祖釋迦牟尼的成道日。佛教的創始人釋迦牟尼是古印度北部迦毗羅衛國凈飯王的兒子,他舍棄王位出家修道,經過六年艱苦修行,于農歷十二月初八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臘八”就成了佛祖成道的紀念日,故寺院僧人取香谷和果實以供奉佛祖,名曰“臘八粥”。
還有一種說法。相傳過去有一對小兩口,好吃懶做,沒幾年光景便家徒四壁,只好上街乞討。有一年臘八,天氣非常寒冷,小兩口沒有辦法出去乞討,就在炕縫、地縫里找到一些黃豆、谷米熬粥果腹。小兩口黯然淚下,決心改掉懶惰的毛病。后來他們勤勞耕作,過上了富裕生活。從此,每到臘八,兩人就煮雜糧粥喝,來警示自己,慢慢演變成一種習俗流傳下來。
民間臘月初八熬臘八粥,是明清時臘月里盛行的民俗之一,流傳至今。
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早早地就從炕上爬起來,圍著灶臺不停地問:“好了嗎?好了嗎?”母親說:“別急,待一會兒就好了。”于是我們就咽著口水等待著。在漫長的等待中,忽聽母親說:“好了。”她掀開鍋蓋,一股香香甜甜的氣息撲鼻而來。母親舀了一碗放到后高桌上,先敬神祭祖。之后,我們趕緊拿起碗筷,迫不及待地喝了起來,感覺那粥香甜軟滑,太好喝了。我連喝三大碗,肚皮已經撐得鼓鼓的,還是不舍得放下碗筷。母親不讓再喝了,留下半盆放了起來。據說臘八粥喝剩下了是個好兆頭,取其“年年有余”的寓意。實際上還不夠這一頓喝的。
殺年豬
豬的嗷嗷嚎叫聲是過年的前奏曲,它吹響了過年籌備活動的號角。那個時候,飼料短缺,豬養到臘月初就開始屠宰了。為了避免殺豬的時候這家請那家叫,屯子里的人相互打招呼定下了殺豬的日子。那天一大早,全屯的豬叫聲此起彼伏。我們家窮得養不起豬,只能聽別人家的豬叫聲。舅爺早早地就過來叫我們到他家吃豬肉。舅爺家在當地算是一個大戶人家,大舅爺和二舅爺老哥倆合伙過日子,舅奶、叔叔、嬸子全家人都非常團結勤勞,日子過得扎扎實實、紅紅火火的。他們善良又樂于助人,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會主動地去幫助調解,人緣好,威望高。我出外工作多年回到老家后,得知大舅爺去世七天后大舅奶也跟著去了,我懷著悲痛的心情獨自跑到大舅爺、大舅奶的墳頭磕了三個響頭,以謝小時候助困之恩。
聽到舅爺喊我們去他家里吃豬肉,兄弟們高興得雀躍歡叫,蹦跳著跑去,這是盼望許久的叫聲。因為興奮地盼望,以至于前一夜一宿都沒能很好地入睡。
大肥豬被五花大綁地綁在案板上掙扎,幾個壯男人摁頭把腿,持刀人把殺豬刀從豬脖子上扎進去,一股鮮紅的豬血順著刀口躥了出來。嬸子趕緊拿來一個大盆放到豬頭下面,血嘩嘩地流到盆里,她往盆子里放了一把鹽,我趕緊拿根小木棍攪拌著起泡的豬血,以防止血液凝固了。豬血越流越少,豬也漸漸地停止了掙扎。眾人放開了豬,任其慢慢地流血,大家開始各忙各的。有幾個人把燒開的水倒到大缸里,把豬抬進去燙,一邊燙一邊拔去豬毛,然后把褪好毛的白條豬放到案上開膛破肚,扒出心、肝、肺、腸子等內臟。有的人接過腸子倒糞洗腸,再用豬血灌腸,豬血里兌了細玉米面、豬肉末、海蠣子肉以及蔥花、香菜等配料。大鍋里熱氣騰騰地煮著蘿卜干子,大家把大塊的豬肉、血腸放到大鍋里一起燉。柴草堆在灶臺前,爐膛里的火不時地從爐口處噴出。肉燉熟了,血腸用錐子扎一下不出血了,就撈了出來。把豬肉和血腸切成塊裝到大碗里,濃濃的殺豬菜香味讓我們早早地就沉浸在年的味道里了。
十幾個人圍坐一桌,盤腿坐在熱炕頭上,扯著嗓門大聲說這說那,地下一桌人揮著胳膊打牌,親朋見面相互的寒暄聲、女人們的大嗓門、孩子們快樂的跑鬧聲交織在一起,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仿佛年真的已經到來了。等把大碗的豬肉、血腸和蘿卜干子端上來,誰都不再玩了,也不嘮閑話了。大家先舉杯道聲祝福,放下杯后只聽得狼吞虎咽的聲音非常響亮,先吃幾口解了饞,就又開始邊吃邊聊了。舅爺和伯伯叔叔們邊吃邊喝酒邊談論著年景,大娘嬸子們聊著家長里短,我們則瞪大眼睛專挑肥肉往嘴里塞,真是大飽了口福,把小肚子撐得圓滾滾的,松開褲腰帶再吃幾塊肥肉,實在咽不下了,才放下筷子離開桌,跑到街上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那個時候,我們玩的玩具是豬膀胱。殺豬人把豬膀胱割下來——像一團肉——扔到灰堆里,我們這些小屁孩吃完飯后,就將豬膀胱用腳在灰里反復地揉搓,直到把這團肉揉搓成了一團皮,用嘴一吹鼓起一個大氣球,用線繩將口扎住。大家你踢我彈,你爭我搶,大呼小叫,滿大街瘋跑,到處飄蕩著年的氣息。
一年來,大人們千瓢糠萬瓢水的付出,都是為過年做鋪墊。殺年豬的喜慶氣氛溢滿了我童年的心靈。
小年
從農歷臘月初八到臘月二十二是過年的序曲。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過年的大戲就鳴鑼開場了。
小年,是傳統的祭灶節,這天晚上家家戶戶都要祭灶神,送灶王爺上天述職。把灶王爺回天之日定為小年,可見人世間凡人對灶王爺非常敬重,民以食為天嘛。在農村,家家戶戶灶間都設有灶王爺的神位。人們稱這尊神為“司命菩薩”或“灶君司命”。據傳說,灶王爺是玉皇大帝封的九天東廚司命灶王府君,負責考察人世間每家人的善惡,是掌管每家人福禍的神。每年的臘月二十三這一天,他要回天宮向玉皇大帝匯報這一家人過去一年的德行,決定新的一年給這家人賜福還是降禍。臘月三十過大年時,再隨其他各路神仙一起返回人間繼續執政。因此,人們把灶王爺作為一家的保護神來崇拜,家家戶戶供奉的灶王爺畫像上統一寫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橫批:“一家之主。”誰家也不敢怠慢了他,生怕灶王爺不高興,到玉皇大帝那里告了黑狀,新的一年就遭殃了。所以,每年的這一天,每家每戶都要燒紙焚香,擺供,磕頭跪拜,為其送行。雖然平常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省吃儉用的,有時還上頓接不上下頓,灶王爺也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但是人世間凡人都死要面子活受罪,在灶王爺上天匯報的時候,還是希望他能多說些好話,報喜不報憂。家家戶戶都絞盡腦汁,采取多種方式“賄賂”、討好灶王爺。首先是請吃。包餃子、蒸年糕、蒸糖餅、燉豬肉粉條、燉梭魚豆腐,還有上等的好酒,讓灶王爺臨走前吃好喝好,肚子吃得飽飽的,嘴巴吃得香香的,嘴唇粘得牢牢的,上去匯報時能多揀好的說,不該說的別說。其次是送紅包。灶王爺吃完晚飯后,主祭人燃香燭于神案前,并燃放鞭炮,祭者口念禱詞,均為祈福之語。禱告后,將灶神像從神位上請下來,用灶糖往他嘴上抹一下,放到紙做的馬上焚燒,同時高呼“送灶王爺騎馬升天”,灶王爺就騎著馬隨著青煙上天去了。全家人再跪地給他磕三個響頭,放心地送行,祭祀結束。有的人家在燒紙焚香的時候,把一捆捆面值百萬元、千萬元的大捆紙錢放進去燒了,灶王爺就無聲地收下了。灶神與天宮里其他的官員相比,官職不大,又在人間一線工作,但很實惠,享受著天宮俸祿,又能享用人間凡人們的供奉,也算是美差。按說灶王爺也是普通人出身,原先是給人家燒火幫灶打工的。有一年,玉皇大帝派王母娘娘到人間視察民情,玉皇大帝的小女兒在天上待久了,悶得慌,就跟隨著母親下到人間散散心。她看到人間夫妻恩愛,很是向往。后來她看上了勤勞樸實、心地善良的燒火幫灶的小伙子,決定留在人間和他一起生活。玉皇大帝聽后非常生氣,把小女兒打下人間,不準她再回天庭。王母娘娘心疼女兒,百般求情,玉皇大帝才答應給那個燒火的窮小子一個灶王的職位。從此,這個窮燒火的一躍變成了玉皇大帝的女婿,可謂乘龍佳婿。坐到了灶神的位置上,有了權,人們就供奉他,他自覺不自覺地就端起了架子,慢慢地與老百姓拉開了距離。
相傳古時候,一對老夫婦僅有一子在煤礦打工,養家糊口,日久不歸,老人十分想念。這天,老漢去煤礦看望,路上遇到一個光腳片的同路人,相處融洽。閑談中,老漢得知光腳片的是受閻王爺委派來礦上收回100名礦工的性命。老漢聽后心急如焚,掏出身上僅有的一吊錢塞給光腳片的,乞求他留下自己的兒子。光腳片的答應了他,叮囑他不要告訴別人。老漢見到兒子后假裝生病,讓兒子侍奉在身邊,兒子一直無法下井。不久,煤礦就出了事故,老漢把兒子領回了家。
轉眼三年過去了,這年臘月二十二夜里,老漢想起當年的風險,忍不住對老伴說了此事。這話就被灶王爺聽到了,二十三晚上灶王爺回天宮后,就向玉皇大帝匯報了這件事。玉皇大帝惱羞成怒,立即懲罰了光腳片的,閻王爺因負領導責任也受到了處分,并收回了老漢兒子的性命。為此,每到臘月二十三這天,人們請灶王爺吃喝、塞紅包、抹糖,希望他回到天庭匯報的時候多說好話,不該說的別說。要說灶王爺一年到頭晝夜守在灶臺旁,煙嗆氣蒸,還是很敬業的,只要不搬弄人間是非,逢年過節吃點兒喝點兒也不算什么,世人就圖個平安和樂。
在整個祭灶過程中,我們小孩子高興地蹦著跳著唱道:“二十三,過小年。灶王爺,上西天。言好事,能成仙。再回來,保平安。”在我童年的心靈里,過小年很神秘又很好玩。小年過后,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一陣接著一陣,更強烈地預示著大年就在眼前了。
除塵、貼年畫
過了小年,余下的日子就像一串小鞭被點著,開始噼里啪啦地響起來,把平淡寒冷的山村激活了。從農歷臘月二十三起到年三十,這段時間叫作“迎春日”。舉行過祭灶儀式后,便開始做迎接大年的準備工作。民諺:“臘月二十四,撣塵掃房子。”在年前掃塵搞衛生,是人們素有的傳統習慣。除塵的習俗據說在堯舜時代就有了,“塵”與“陳”諧音,有“除陳布新”的意思,就是要把過去的窮運、晦氣統統打掃出門,干干凈凈地迎新春。可見,這一習俗寄托著人們除舊立新的愿望和辭舊迎新的祈求。臘月二十四一大早,父母用頭巾把頭包好,開始忙碌著打掃屋里屋外的衛生:打開門窗,用掃帚將墻壁、屋頂棚上下掃干凈,撣塵去灰,擦洗桌椅,清掃地面,清洗各種器具,拆洗被褥窗簾,灑掃庭院,連房前屋后都仔細地清掃,撣拂塵垢蛛網,把家里家外打掃得干干凈凈的,迎接新年。我們小孩子也樂此不疲地幫助大人們忙前忙后,潑水掃院子,擔水劈柴。
打掃完室內外衛生就開始糊墻。父親到供銷社買回來一卷子舊報紙,母親用細玉米面兌六六粉打了一盆糨糊,我們兄弟幾個挽起衣袖子開始糊墻,這是細工慢活,急不得。我拿炊帚往報紙上刷糨糊,刷好了一張遞給大哥,大哥站在板凳子上往墻上糊,我還得幫助大哥看糊得端不端正,斜了就不好看了。大哥糊好一張就用笤帚掃一下,完后我再刷第二張報紙,刷早了報紙濕透就提不起來了。
每年都要往墻上糊一層報紙,一是可以保暖,二是一年來煙嗆火燎的,墻上的舊報紙已經變黑,有的地方還被蟲子吃出窟窿眼,年前糊上一層報紙,屋里顯得又干凈又亮堂。原先墻上的舊報紙厚厚的像樹的年輪似的。最難糊的就是屋頂,要仰著脖子往上糊,很累人。大哥干累了,我換下大哥上去糊,三弟刷糨糊,我們輪流干,直糊到半夜才干完。又糊了一層報紙的窩,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那么地溫馨。
第二天,父親從供銷社買回來一卷子年畫,花花綠綠的年畫印著龍鳳、鯉魚、荷蓮、捧著碩大鯉魚的福娃,還有四聯一組的傳統戲畫,每一幅畫都是那么喜氣洋洋、艷麗奪目。讓我記憶猶新、深深刻在腦海里的是“低標準三兩糧”那年的春節,父親買回的年畫中有一張是福娃手里舉著一只碗,碗底對著我們,畫上寫著:看誰舔得干凈。福娃那張笑臉,越看越像苦笑。那張反映現實生活的年畫如果保留到今天,那可太有意義啦。那個時候吃完飯,每個人都把碗舔得锃亮。可能從那個時候養成了習慣,至今吃完黏稠的玉米渣子粥,我也不自覺地把碗舔一遍。
年畫貼到新糊了報紙的墻上,屋內立刻煥然一新,讓人眼前陡然一亮,無不顯示著喜氣洋洋、欣欣向榮的節日景象。那個時候,年前幾乎家家戶戶都貼年畫,困難家庭買舊報紙糊墻,家境好一點兒的買白紙糊墻,用花紙糊墻圍子和頂棚,那更是亮堂。
我們小孩子結隊挨家逐戶觀賞,尤其對每家的年畫看得津津有味,比看小人書還過癮。每到一家,大人們就往我們兜里塞好吃的,有年糕、餑餑、糖果、花生、瓜子、水果等,每個人兜里都裝得滿滿的,不僅飽了眼福,也飽了口福。小屁孩們興奮得大呼小叫,東家走西家串,甚是熱鬧,把要過年的氣氛烘托得越發濃了。
做豆腐
做豆腐,是年前的一個重要項目。民諺:“臘月二十五,推磨做豆腐。”據考證,豆腐是西漢淮南王劉安發明的。南宋朱熹在其《素食詞》中寫道:“種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南術,安坐獲泉布。”那個時候,即使家景再窮,過年前家家戶戶也要做幾板豆腐。“豆”與“斗”諧音,寓意努力奮斗;“腐”與“福”“富”諧音,人們每年都期盼著在新的一年里經過努力奮斗能大富大貴。我們小孩子則盼望著能吃上幾頓大豆腐,以飽口福。
屯子里只有兩臺水磨,要提前幾天排號等待。臨近的頭兩天,大人們先揀出顆粒飽滿的大豆提前用水泡上。做豆腐水質很重要,經過多年實踐,用老房子后面小井里的水做出來的豆腐味道醇正。老房子后面那口小井只有半個人深,用三塊大石板蓋在上面做井沿,井底有兩個泉水眼往外冒水,水質清澈甘甜,一年四季不干不凍,冬暖夏涼。這口井的井水做出來的豆漿,用鹵水邊點邊攪,結腦多,豆腐細嫩,豆香味厚重,口感細膩潤滑。用其他井里的水做出來的豆腐就沒有這個效果。年前,家家戶戶都蓄備水,小井里的水天天見底。我們就下到井里,等水冒上來一瓢,就往桶里舀一瓢。
待把水磨抬回來,放到堂屋地中間,套上驢就趕緊磨豆子,因為下邊還有多戶人家等著用水磨和驢,要連晝帶夜一口氣將豆腐做完。磨豆子時用勺子把泡好的黃豆舀到磨盤上面,小毛驢在磨道上嘚兒嘚兒地跑,磨盤快速旋轉,白白的豆漿唰唰地流淌下來。隨著水磨的旋轉,心中的喜悅油然而生,“一輪磨上流瓊漿,百沸湯中滾雪花”。水磨磨出了濃濃的年味。
我拿著一根小木棍趕著毛驢快點兒走,還忙著往灶洞里添劈柴。父親把磨出來的豆漿放到鍋里煮,拿著鏟子攪動著豆漿,豆漿泡泡越冒越大。母親兩只手各拿著一只大瓢,時刻準備著,像打沖鋒似的眼睛緊盯著鍋里冒著氣泡的豆漿,看豆漿向上翻滾,冒了上來就立即往大缸里舀。煮熟的豆漿盛在大缸里,父親一邊往缸里倒鹵水,一邊用木耙攪和,豆漿慢慢地凝固成一朵朵小白花,在缸里上下漂浮。之后,父親把呈腦狀的豆花舀到吊著的布包里瀝水,再倒進鋪著白布的木板框里擠壓。掀開白布,一盤光潔白嫩、熱氣騰騰、顫巍巍、豆香撲鼻的大豆腐就做好了,我們叫它“熱漿豆腐”。兄弟們迫不及待地用手掰下一塊就吃。那羊脂白玉似的豆腐在嘴里軟滑著,不停留地就進了嗓子眼里,留下滿口的豆香味,那種幸福滿足感勝過今天吃珍饈美味。就在我伸手去拿第二塊豆腐時,忽聽母親高聲喊道:“快!跑啦!”只見一鍋豆漿翻滾著向四下溢出,流淌得滿地都是。我趕緊把灶洞里的劈柴撤出來,弄得滿屋子煙氣氤氳,嗆得每一個人都滿眼淚流。再看鍋里,只剩下少半鍋的豆漿了。父母臉色陰沉,但誰也不說話。這個時候是不能說不吉利話的。俗傳灶王爺上天稟奏人間一年善惡后,臘月二十五就是玉皇大帝下降日,他要察訪人間是非,以降禍福。所以在這一天大家要特別謹言慎行,大人們反復告誡小孩子不能口吐穢語,以免招致不祥。但是,我們知道父母為溢出的半鍋豆漿而心痛,這里面包含著莊稼人一年的辛苦和希望。我也為自己貪吃沒有幫助大人看好鍋而感到內疚。再繼續做豆腐,誰也不敢怠慢了,一直持續干到后半夜。炕席都被烙煳了,用根木棍把炕席墊起來,但火炕仍熱得無法睡人,只好在炕沿坐著。
天快亮時,下邊做豆腐的人家來人牽驢抬磨。我們趕緊收拾,把豆腐切割成方塊,一塊一塊地擺放到小缸里撒上鹽,做成咸豆腐。再把一部分切成小塊放到外面凍,做成凍豆腐。早飯時,母親端上來一盆熱氣騰騰的豆腐白菜燉粉條,里面還有幾塊五花肉。還有一盤拉缸鹽梭魚燉豆腐,豆腐和魚在一起燉,魚鮮豆腐嫩,燉的時間越長越好吃。“千燉豆腐萬燉魚”,燉得汁黏稠,魚肉鮮嫩,豆腐燉出小蜂眼,吃起來筋道、香軟,滿口溢著豆香和魚鮮味,真為特色菜肴。全家人圍著桌子美美地吃起來。那種豆腐的香味永遠塵封在童年記憶的深處。
走油
走油就是制作出一些油炸的食物。在那個年代,年前走油是我們翹首企盼了許久的一件大事。母親將口省肚挪一年的半桶豆油倒到熱鍋里,一股久違了的油香撲鼻而來,滿屋飄著油香味,飄蕩著年的氣息,這就意味著年已經到了。花蝦、蘿卜絲丸子、地瓜丸子、地瓜角、魚等食材在油鍋里慢慢地涂上了金黃色。我們兄弟姐妹們圍著鍋臺邊,流著口水期盼著,待母親撈出一笊籬放到盆里還嗞嗞地鼓泡,我們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塊,也顧不得燙,急急地先咬上一口,噴香酥脆的走油年味滿嘴里傳遞著。尤其是炸花蝦,這是母親獨創的一種美味,把白面用水調稀,放進蔥花、蝦皮等調料,再放進適量的花生仁,順著油鍋邊溜下,油鍋里浮起一片片金黃色的花蝦。炸透了撈上來,再撒上一些白糖,吃起來酥脆香甜可口,那滋味至今讓人留戀。
走油的當天,我們大飽了口福,余下的油炸食物,母親都裝到筐子里吊到屋梁上,留著過年和正月里來了客人作為主菜食用。這可把我們兄弟幾個的饞蟲給引出來了,像饞貓似的每天都要瞅幾遍懸在梁上的那個筐。那種讓人垂涎欲滴的誘惑力越來越大,后來我們竟發展到膽大妄為地去偷。機會終于來了,有一天,外祖父生病,父母去看望。我和幾個弟弟齊聲央求大哥從那個筐里拿點兒花蝦吃,大哥經不住弟弟們的央求,就踩板凳爬到兩米多高的菜柜頂上,站到菜柜頂上才能夠著那個筐。大哥戰栗著從菜柜頂上站起來,從筐里拿出一塊花蝦彎腰遞給我,還沒等我接到,只聽見啊的一聲,大哥頭朝下栽了下來,重重地摔到地上。我們趕緊把他扶起來,大哥已經滿臉是血,可把我們給嚇壞了。大哥一邊抹著臉上的血一邊還安慰著我們說:“沒事,沒事,別怕。”大哥把臉上的血跡擦干凈一看,壞了,鼻子竟然磕破了一個大口子,而且還在不斷地往外流血。大家都慌了手腳,后悔不迭。那個時候也沒有藥,我從門框的舊春聯上撕下一塊紅紙貼到了大哥的鼻子上。
父母回來后,看到大哥這個樣子,問他鼻子怎么破了,大哥說:“我摔倒碰破的。”我們一個個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好在父母沒有追問。至今,大哥的鼻子上還留著一道傷痕,每每看到,心中總有一種苦澀和酸楚。
大年
春節,是一個民間歷史最悠久、最隆重、最熱鬧的傳統節日,又叫“陰歷年”,俗稱“大年”。相傳在遠古時代,有一種怪獸叫“年”,生活在海里,每逢新舊歲之交便出來傷害人畜。后來人們發現它被一家門口晾曬的大紅衣服嚇跑了,到了另一處,又被燈光嚇得抱頭鼠竄,就是聽到聲響它也會跑掉。于是,人們掌握了“年”怕紅色、怕光、怕聲響的弱點。每至新舊歲之交,人們就在家門口貼上紅對聯,掛紅燈,放鞭炮,把“年”嚇得待在海里不敢出來,久而久之便成了過年的習俗。到了正月初一,親朋好友互相拜訪,祝賀沒有受到“年”的傷害,這就是過年和拜年的由來。
臘月三十(小月二十九)這一天,是過大年的重頭戲。父母天還沒有亮就起來了,父親忙著在堂屋北墻掛上宗譜并擺上供桌,就是把高桌橫放在宗譜前當作供桌,桌前掛一方花布遮擋。我們兄弟姐妹也興奮地早早就從被窩里爬出來,幫著父親刷糨糊貼春聯,幫著母親拉風匣燒火。
春聯是由桃符演變而來的,古人認為桃木是五木之精,能鎮鬼除邪,所以用它來鎮宅辟邪。桃符是一種長方形的桃木板,臨近新春,人們在桃符上題寫聯語,后改為紙質,叫“春聯”。貼春聯俗稱“封門”,內外房門、街門框上都要貼,門框上、梁上還要貼上五顏六色的掛旗和橫批,橫批上大都寫著“吉祥如意”“福壽安康”“財源廣進”等祝福之詞。每道門上貼上門神,打鬼保平安。屋內的箱子、柜子、缸、壇子上都貼上大大小小的“福”字,寄托了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對美好未來的祝愿。有的干脆將“福”字倒過來貼,寓意“福到”。正房的灶臺旁墻上貼上灶王爺的畫像和對子,大門口迎面的地方立著一塊木板,上面貼上“出門見喜”,雞圈貼上“金雞滿架”,豬圈貼上“肥豬滿圈”,糧囤貼上“糧食滿倉”等,把所有美好憧憬與企盼都在這一天表達出來。祖先被迎接來家過年時,看到后輩人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并對未來充滿信心,便會感到欣慰,并給予保佑。
母親這一天似乎忘掉了日常生活中的煩惱,精心地梳洗打扮,用線絞臉,用榆樹皮煎水洗頭,還用紅紙抹了嘴唇,滿臉帶著笑容,那么地漂亮。然后,她就開始在堂屋里穿梭忙碌著,忙著擺供桌上的祭品,準備午餐。供桌上的祭品豐富多彩:各種美食排成了一行,每個盛滿美食的碗旁邊都放了一雙紅色的筷子;一對大紅蠟燭上面有龍鳳圖案,寫著“五谷豐登”“年年有余”幾個金色大字;兩邊各擺放著一垛大白面餑餑,餑餑上面,用五根筷子捆在一起蘸紅色點上紅花點點;供桌中間放著焚香碗,祖爺祖奶“端坐”在宗譜上方,下邊方格中寫著各輩親人的名字,兩邊掛聯上寫著“承祖宗一脈真傳曰忠曰孝,教兒孫兩條正路惟讀惟耕”,橫批上寫著“俎豆千秋”。香火繚繞,一派莊重、肅穆、神圣的景象。灶神位居灶旁,也不能慢待了,同樣要擺上供品,但檔次就低了許多。
我們小孩子跟在大人們的身后屁顛屁顛地忙活著。最快樂和最期盼的是中午的這頓飯,這是一年中最豐盛的一頓飯,似乎一年來所有好吃的東西都攢著,在這一天全都拿出來享用。暖烘烘的火炕上放著一張大桌子,全家人圍坐在一起,桌子正中放著一個小盆,裝著白菜豬肉豆腐燉粉條,周圍便如同眾星捧月似的,有各種海鮮以及豬肝、豬肺、豬耳、豬心、豬皮凍等。豬心每個人都得吃點兒,表示一家人團結一心。還有咸白菜燉凍豆腐、紅櫻菜、魚凍、四樣走油菜,外加海蠣子湯、黃玉米面餅子管夠造(方言,隨便吃的意思),美酒佳肴擺了滿滿的一桌子。父親喝白酒,母親和我們這些小孩子喝蘋果酒,全家人團聚在一起,觥籌交錯,其樂融融,別提多高興了。
午餐過后,母親和姐姐就開始忙著剁肉,剁蘿卜絲,拌餃子餡,和面,包餃子。父親領著我們繼續籌備迎接祖先回來過年的一些事項:在院子里適當的位置用紙箱或木箱建一個臨時的小廟,立一個天地牌位,接待那些陪同祖先回家過年的天地各路神仙;從院子到街門口撒上谷草,稱作“喂馬草”,在門口橫放一根木桿,稱作“攔馬桿”。可見祖先在那界混得不錯,都騎著馬回來過年。日落后,父親領著我們在家附近的十字路口向祖墳方向遙拜,燒香紙,放鞭炮,三叩首,稱之為“請神”,即請祖先回家過年。磕頭起來領祖先往家里走,不能回頭看,一直走到宗譜供桌前,燒香磕頭,把請回來的祖先安排妥當。
自神請回來后,宗譜前的香火就不能斷,不準打掃屋內外衛生、潑臟水、說不吉利的話。母親將煮好的餃子端到祭祖的供桌上和灶王爺面前,讓他們先享用,之后全家人才坐下共進晚餐。
晚飯后,大人們又開始忙著包年夜餃子和初一早晨的餃子。過年吃餃子是一個傳統習俗,俗話說,誰家過年不吃一頓餃子?除夕晚上和大年初一早晨是必須吃餃子的,取新舊交替、“更歲交子”的意思。白面餃子形狀像銀元寶,一盤盤端上桌象征著“元寶滾滾來”之意。這兩頓餃子有講究,餃子餡要成丸,在餃子餡里放海蠣子或其他貝類,那味道可鮮啦。餃子里包有硬幣、棗、糖塊、豆腐等,誰吃到了,在新的一年里就會有錢、有福,那可是一年的好兆頭。煮的餃子破了,不能說破了或碎了,要說掙了,而且掙得越多越好。說是有這么一個笑話,過年時,媳婦在外面廚房煮餃子,老公坐在炕上問:“餃子掙了沒有?”媳婦姓裴,她回答說:“有我老裴在,還能掙嗎!”嗆得老公無語。一頭蒜也要說成“一伙財”。當然,這些規矩都是人們企盼美好生活的一種愿望。全家人各司其職,包的包,搟的搟,邊包邊嘮家常,熱熱鬧鬧地一會兒就把兩頓量的餃子包好了。
兄弟們把前幾天每人分得的一盤100響的小鞭從炕席下面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紅衣包裝,露出齊刷刷的對頭擺放的小鞭,有紅色的、綠色的、粉色的,非常好看,誰也不舍得把一盤小鞭一次性點完。我們輕輕地把它拆開,數出10個頭裝到兜里,其余的包好再放到炕席底下繼續烘著。把小鞭放到炕席底下烘干,小鞭就特響,不瞎芯。
我們揣著小鞭,提著紙糊的燈籠,拿著一根已經點著的香,跑到大街上撒歡地樂。那時候,島里沒有通電,除夕晚上外面漆黑一片。我們掏出一個小鞭,哆哆嗦嗦地用香點著引芯,快速用力地向天空拋去,引芯在空中嗞嗞地響著,紅色的火花劃出一個弧形光環,在下落的半空中啪的一聲炸響了,同時噴出一小球煙花,非常美麗,童年的心在這一刻也隨之樂開了花。10頭小鞭放完了,忍不住又回去抓了一把出來放。
到了晚上11點多鐘,屯子里開始陸續響起了鞭炮聲,父親喊大家準備發子了。“發子”是慶賀“一夜連雙歲,五更分兩年”的重大舉動,是除夕夜里一項隆重的祈福儀式。過年的前一夜,就是陰歷年的臘月三十夜,叫“除夕”,是新舊交替的時候。除夕晚上零點為新一年的開始,稱為“子時”,“發子”意味著從子時開始發財。我們要在院子里焚燒紙錢,放鞭炮,借祖宗的陰德納福生財、福祿安康。
父親點亮供桌上的兩根大紅蠟燭,在院子中間放了一張小桌,擺上蠟燭和祭品。之后開始敬奉天地諸神和祖先的禮儀,在祖先的供桌前、灶王爺前、天地牌位前燒紙、焚香、磕頭,表達對自然和祖先的敬畏。一時間,屋內外煙火繚繞,燈火通明。接著在院子里開始放鞭炮。據說爆竹的聲音可以驅逐瘟神,帶來來年的幸福,現在放爆竹成為辭舊迎新、渲染節日氣氛的儀式,是過大年中最熱鬧的慶祝活動。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過后,父親帶領大家在院子供桌前磕頭,為新一年祈福,這叫“祭天地”。祭完天地再到堂屋祭祖,父親虔誠地點上一炷香,拜謝過祖先后,再給家里長輩人問好磕頭,然后我們兄弟給辛勞一年的父母磕頭拜年。這一切都做好了以后,全家人圍坐在熱炕上,熱熱鬧鬧地吃年夜飯。年夜飯也叫“團圓飯”,要吃餃子,寓意“交子”,它象征著團聚祥和。不大一會兒,外面拜年問好聲響成了一片,正間屋和院子里都跪滿了人磕頭問好。父親趕緊下地接待。大哥也率領我們到長輩家拜年,臨走前,母親一再叮囑我們要轉一圈,先是血緣近的大伯叔叔家、外公娘舅家,然后是遠房長輩,再接著就是周圍鄰居。路上碰到一隊隊拜年的人,也看不清是誰,只管問好就是。我們每到一家,他們都熱情地遞煙塞糖,兜里裝得滿滿的。到了舅爺家,磕完頭后舅爺舅奶非要把我們讓到炕上放上小桌,從鍋里端上幾碟熟菜,斟上自家釀造的黃米酒,喝兩杯后,才放我們走。拜了一圈,天已經放白了,我們感覺既興奮又有些疲倦,回家休息又不能睡覺,得守歲到天亮。大人們說:“年頭見年尾,新的一年就見到了希望。如果三十晚上一宿不睡覺,通宵不寐,一年都惺惺。”
天剛蒙蒙亮,我們就跑到院子里去撿拾啞鞭、啞炮,然后剝出藥粉點燃或安上小捻繩,過一把放焰火和放鞭炮的癮。初一早晨,要早早地吃完餃子,不大一會兒,登門拜年的親戚、朋友、鄰居們一撥接著一撥地又來了,家里又開始熱鬧起來。當然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們在大哥的帶領下繼續到昨晚沒有拜到的家里去拜年。那個時候冬天的雪下得特別大,尤其是離年關越近,雪下得就越頻繁,有的時候大雪封門,要挖開一條通道才能進出屋。墨藍的天空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更加清亮,大雪擋不住拜年的人流,我們走在雪地上,腳下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走在村里的路上,常常可以遇到出門拜年的鄉親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紅戴綠,說說笑笑,讓沉靜的大地也感受到了這種開心和喜悅。人們這家坐坐,那家走走,相互拜年,到處充滿了人氣和喜慶,人們從心底透出快樂,特有年味和人情味。年年雷同的拜年聲、那些傳統的老規矩從未讓人感覺過乏味,淳樸的鄉情至今讓人留戀,讓人感慨萬千。
初二晚上吃完餃子,從酉時開始燃放鞭炮,撤掉門口的攔馬桿送神,表示過年結束。初三早飯后,將宗譜請下。看到宗譜被拿了下來,我望著空蕩蕩的堂屋北墻,心中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凄涼和失落感。盼望許久的年在轟轟烈烈、熱熱鬧鬧中似乎突然停止,拉下了帷幕。
元宵節
大年雖然過完了,但過年的氣氛依然不減。島里人有一句順口溜:“玩正月,鬧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初三以后,出嫁的姑娘帶著丈夫來娘家拜年;走親訪友、祝福拜年仍在繼續著,滿街都是攢動的人群。唯獨單身漢一個人這家走那家串,像掉了魂似的游動。由于海島貧窮,島里的姑娘大都嫁到島外去了,外地的姑娘又不愿意嫁到這個窮地方,屯子里剩下不少光棍。每每遇到他們,我們小孩子就拿他們取樂,并編了童謠戲弄他們:“大人過年燒酒點煙,小孩子過年點炮放鞭,小媳婦過年又炒又煎,光棍子過年眼淚不干。”光棍們聽了也不生氣,嘴里喊著:“媽個巴的。”佯裝要打,孩子們蹦跳歡叫著跑開了。
轉眼間正月十五元宵節如約而來。元宵節俗稱“燈節”,據傳說,正月十五這一天漢文帝劉恒在周勃的扶持下平息了“諸呂之亂”,登上了皇位,漢文帝深感太平盛世來之不易,便把平息“諸呂之亂”的正月十五定為與民同樂日,因此下旨“普天同慶”,主要方式有:重掛宗譜,擺祭上供,張燈結彩,鳴放鞭炮。從此,正月十五便成了一個普天同慶的民間節日。正月十五又是一年中第一個月圓之夜,也是慶賀新春的延續。正月十四下午父親將宗譜再次掛上,晚上包餃子,又開始燒香祭祖,感覺又回到了過大年時的氛圍中。這次增加了一個項目:送燈。
正月十五一大早,母親就忙著和面蒸燈,就是用細玉米面和黃豆面摻和到一起蒸出兩種燈:一種是祭祖燈,形狀像喇叭花;一種是屬相燈,屬相燈是家中大人小孩屬什么就蒸什么。用空心草纏上棉花插到中間做燈芯,倒上豆油點亮。祭祖燈在十五晚上送到墳地,單墳放單燈,雙墳放雙燈,意寓讓先人借光捉虱子,以保安康。
白天,秧歌隊、高蹺隊在街上表演,有扮演《西游記》里的唐僧、孫悟空、豬八戒的,有扮演老法海的,有扮演七品芝麻官的,還有叼一桿長煙袋的丑婆子、呆頭呆腦的傻柱子,還有劃旱船等表演。演員們個個樸實憨厚,逗趣可愛。踩高蹺不是光走動,也有表演的,有舞劍、劈叉、跳凳、扭秧歌等動作。讓我感覺動作滑稽又驚險的是劈叉,就是雙腿叉開呈一字形,再一點點地站起來,真是讓人賞心悅目、嘆為觀止。表演時,鑼鼓嗩吶聲驚天動地,觀看的群眾個個都興奮不已,陶醉其中,歡聲如潮,當時的場景真是熱鬧非凡。
到了晚上,山坡上的片片墳地燈火通明,鞭炮陣陣。家家戶戶院中都掛起了紅燈籠,每個房間的燈也都點亮,場院窩棚也不例外。父親用玉米秸稈或木條給我們兄弟每個人做了一個紙糊的燈籠,里邊插了根小蠟燭,并給每個人又分了一盤小鞭。我們提著燈籠滿大街玩耍。在那個物資貧乏的年代,過年過節能有個燈籠提著,有一盤小鞭放著,孩子們就很滿足了。在寒冷的冬夜蹦啊,跳啊,唱啊,笑啊,心花美美地開放著。家境好一點兒的小伙伴拿著能放兩節電池的手電筒,在茫茫的夜空中射出一束白色的光柱,像探照燈似的穿透黑夜,在廣闊的夜空里轉來轉去,那么地好看,讓我羨慕。我幼小的心靈產生奇妙的童樂和幻想:如果這道光柱再亮一些,就能像孫悟空的金箍棒那樣直搗天宮,看看天宮是什么樣子,那該多好啊。我把這個想法和小伙伴鐵蛋、捂住子說了,動員捂住子將手電筒的頭鋸下來,將手柄接到鐵蛋的手電筒上,這樣兩節電池的手電筒就變成了四節電池的手電筒。那光柱賊亮,射向空中很遠很遠,但仍看不見天宮的樣子,捂住子很失望,鬧著要我賠他手電筒。
元宵節的晚上,屯子里、山坡上、墳地上的燈連成一片,遠遠看去似乎又與天上的星星相連接,滿眼都是紅紅火火的燈的海洋,整個一幅繁星點點的夜景圖。
正月十六一大早,兄弟們<扌匯>筐到山神廟、山坡墳地去撿燈。那時候的燈是用面捏成的,安上燈芯,澆上豆油送到墳頭點亮,燈身拿回家切成片烙著吃很香。父親將宗譜再次請下來,至此,年節都過完了,節日的氣氛漸漸地淡了下來。“日出日落三百六,周而復始從頭來。”人們又開始迎接新一年春發、夏長、秋收、冬藏的四季輪回,又在盼望著新一年的到來,只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總是“新桃換舊符”。
人與自然界的季節同行。小時候盼年,盼著過年能吃上好嚼咕,穿上新衣服,放松地玩耍。現在父母老了,俗話說,老了就小了,也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盼年,盼望著過年能和子女們團聚,那種盼望不亞于小時候的我們。童年時候那盼年的情結、除夕之樂,都凝結著父母三百六十五天的辛勞。如今,除夕相聚能看到父母健健康康、家人平平安安,就是我最大的祈盼和幸福了。
小時候那種盼年情結如同一首深沉優美的詩篇,又仿佛一首久遠彌新的歌曲,始終在心頭縈繞著不曾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