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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饑餓

  • 那年那月
  • 范亮
  • 11553字
  • 2018-09-19 15:59:18

經歷過的人,不會忘記那段刻骨銘心的痛苦與磨難。沒經歷過的人,不相信會是那個樣子。

經歷過的人,不會忘記那段刻骨銘心的痛苦與磨難。饑餓留下的印象永生難忘,只有經歷才能深悟。沒經歷過的人,不相信會是那個樣子,難以感同身受。

大鍋飯

1958年9月的一天晚上,生產隊召開大會,爆出前所未聞的通知:各家各戶熄火封灶,大人小孩全都到集體辦的大食堂吃飯,以后各家勞動力只管到生產隊里干活,油、鹽、醬、醋等生活瑣事,都集中收歸公共食堂統一安排,豬、鴨、雞、鵝等家畜家禽也不準飼養。就是“拉大幫”干活,“歸大堆”吃飯。這突如其來的生活大變故,有人高興,有人彷徨,更多的人聽之任之。

大食堂設在村東屯老劉家的四合院內,吃飯的時候,大人小孩從四面八方向大食堂奔去。石頭墻上貼著花花綠綠的標語,上面寫著“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一項基本制度”等。大大的鍋里,玉米餅子像一個個枕頭似的躺在里邊,用鐵锨鏟下來,厚厚的餅嘎渣要用砍刀才能剁開。剁成一塊塊的黃玉米面餅子,人們爭搶著吃,那厚厚的餅嘎渣嚼起來滿嘴的玉米香味。大鍋熬出的玉米粥黏稠滑潤,全屯的大人小孩鍋前鍋后圍滿舀粥,或蹲或坐在院子里喝起來,滿院都是突突的喝粥聲音。個個都吃得滿頭大汗,有的人吃不了熱飯,吃得慢了些,等第二輪去盛飯時,鍋已經見底了。飯嘎渣也是人們爭搶的目標,鏟下來的飯嘎渣團成球,捧在手里嚼起來又香又墊饑。每頓飯人們都像是在搶飯吃。

舅母長得傻大黑粗,有點兒呆,吃飯的時候搶不上食,舅舅就給她買了個大號碗,像個小盆似的,一次盛滿了就不用再盛第二次了。她雙手端著小盆似的大碗喝粥,順著碗邊右吸半圈,咽下去,再向左吸半圈,每轉吸一次都發出哨子似的響聲。人們看著她那個吃相,笑噴了飯。

西屋五嬸剛生下四狗,正在月子里,自家不讓燒火做飯,大食堂又不能給產婦單獨開灶,可苦了五嬸。每天家里人從大食堂給她帶點兒玉米面餅子和稀粥,奶水越來越少,四狗吸不出奶,整宿地哭鬧,吵得我們也跟著鬧心。沒有辦法,家里人只好在家里偷偷地給五嬸做點兒吃的。這時,生產隊又開始了大煉鋼鐵,把收集來的破銅爛鐵砸碎后,扔到土法砌成的小高爐里煅燒,煉出一塊塊鐵疙瘩、銅疙瘩。各家各戶的鐵鍋、鋁鍋以及箱柜上的銅鼻子、銅盆和婦女的裝飾品都被收去煉銅煉鐵。家里人沒有灶具給五嬸做飯,只好斷了四狗的奶,每天從大食堂撇玉米沫喂四狗。

白天、晚上,小高爐的爐火沖天,眾人圍著爐子添鐵加柴,情緒高漲,很是熱鬧?,F在島里農戶家里的老式箱柜都沒有了銅鼻子。小高爐很快把山上的樹木燒盡了,人們就伐果樹代替柴。

那個年代,家里做飯要燒柴草,冬天燒炕取暖也得用柴草,這個生活中的大項目就落在我們孩子們的身上。每天放學后主要的任務就是拾草撿糞,我們手拎鐮刀,肩扛竹耙子和挑筐光著腳上大山坡摟草砍柴。冰雪覆蓋著大地的寒冷冬天,赤腳拾草,腳凍得麻木難忍,看到牛剛拉出的屎還冒著熱氣,趕緊跑過去把腳插到牛糞里暖暖腳。鐵蛋的父親給鐵蛋縫了雙靰鞡,也叫“烏拉”,就是將豬皮卷起來,用線繩縫得像鞋狀,里面塞些梳細了的苞米窩子的絲。腳放進去用繩系緊,纏上綁腿,鐵蛋穿著它在雪地上走,咯吱咯吱地響,可展揚啦。那個時候,山上只有貼地皮的毛毛草和槐樹楊樹葉子,用耙子摟成一堆一堆,割點兒枯樹枝夾到一起挑回家。還有一種拾草工具,在一個大竹耙子的桿上掛上一個用高粱秸稈穿到一起再卷起來的筐狀似的裝草物,叫“簾子”。用肩頭拖著大竹耙子在草地上來回地拉,把竹耙子摟上來的毛草用小木棍敲打到簾子里,裝滿了就卸下來,像行李卷似的一垛一垛地擺放在地上,收工時用挑筐挑回家。入冬前要拾一個大草垛子,以備冬天做飯取暖用。冬天的傍晚用帶杈的樹棍將毛草從炕洞口捅到炕洞里,睡覺前點著,不一會兒炕就熱得烙皮烙肉的。但睡到半夜就被凍醒了,像是躺在冰冷的鐵板上,屋子四周透風,蜷曲著身子在冰冷的被窩里盼天明。更悲慘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尿了炕,只好在那尿濕的冰涼的被窩里熬到天亮。那時候冬天出奇地冷,水缸里的水凍成厚厚的冰圈,只能從中間舀水。為了生存,每到秋冬,我們拖著簾子在草地上來回地搜刮,把大地刮得光禿禿的。大竹耙子扒著地皮激起一道塵埃,小伙伴們每個人拖著一個簾子在草地上并排前進,后邊飛揚起來的灰土像兵馬在奔騰。拖了幾天竹耙子的鉤就直了,把大竹耙子扛到舅爺家,舅爺笑嘻嘻地收下,用燈火烤,重新使鉤彎曲,再用刀把耙鉤削尖,我們再繼續用。地面上的柴草搜刮干凈了,我們又把目光瞄向樹上面,樹上面的鴉鳥窩,也叫“烏鴉窩”,可都是些上等的燒柴。我們就冒著危險爬到樹上捅鴉鳥窩,捅下一個鴉鳥窩就是半擔草。爬上樹后,兩只鴉鳥在我們頭頂上盤旋,當看到我們拆它們的窩,它們就急了,輪流俯沖下來嘴啄爪撓我們的頭和手臂。我們揮舞著鐮刀進行反擊,于是就爆發了奪草與保衛家園的人鳥大戰。經過幾個回合的較量,我們的頭被啄起了包,手臂也被抓出了血。我們一邊用鐮刀在頭頂上飛舞,一邊拆鴉鳥窩,鴉鳥怕被我們擊中,就改變了戰術,在我們的頭上面往下投擲屎蛋。我們的頭上、身上都被擊中,仍奮不顧身,直到把鴉鳥窩全部搗毀,它們才鳴叫著飛走。我們的戰利品不僅僅是柴草,有時還能在窩里撿到鳥蛋。

鴉鳥的智商在鳥類中是比較高的,它們看斗不過人類,惹不起躲得起,再選址筑窩就把窩建在樹梢上,我們只能望窩興嘆了。

有的時候,我和捂住子、鐵蛋、狗剩等小伙伴各自從家里偷出來幾個地瓜、土豆,拾草休息的時候,在地里挖一個坑,把柴草燒旺后留下未燒盡的余火和灰,將地瓜、土豆放進坑里埋上,上面再用土封嚴。然后,我們再繼續去拾草,待把草拾夠擔了,去把土扒開,燜烤出來的地瓜、土豆就會外焦里爛,金黃色的瓤冒著熱氣,潤而不燥,黏而不粘,津汁香甜,大家快樂地分享著。

晚上,小伙伴們又聚到一起,在微亮的油燈下,掄著膀子甩撲克,誰輸了就往誰的臉上貼紙條,抹鍋底灰,大呼小叫,玩得樂不可支。有一天晚上,狗剩輸得很慘,臉上貼滿了紙條,出去上廁所由于紙條遮住眼睛看不清道,一跟頭栽到糞坑里,渾身是糞水,臭氣熏人,大家樂翻了天。狗剩跑到鹽壩溝圈里一頓狠洗,第二天就感冒了。從此,小伙伴們就改口叫他“臭狗?!薄D莻€時候雖然貧困艱辛,卻對美好生活充滿了熱望和憧憬。

記得在大山坡腳下有兩棵杜梨樹,每年春天,吐出圓圓的綠葉后開出雪白的花朵,到了秋天就結出一嘟嚕一嘟嚕青色的果實。每嘟嚕都有十多個果粒,像櫻桃果似的,但顏色青灰,這時咬上一口,酸得滿口流水,而且嘴巴澀得發麻,久久不消。只能等到了冬天,果粒變成烏黑色才能吃,那時風干了的果粒吃到嘴里,酸甜酸甜的,那種口感是任何仙果都無法相比的。我們兄弟和小伙伴們約定,每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后,大家一起來分享。大煉鋼鐵的那年冬天,我們到大山坡拾草,已見不到那兩棵陪伴我們成長的杜梨樹了,而且這個樹種也從此在島上滅絕了。

那個年代,我們小學生也經常被生產大隊安排到生產隊的地里拔草間苗,還要和社員們一起上山深翻地,到北甸子鹽堿灘挖溝修水利。山坡上的地里人山人海,鑼鼓喧天,紅旗招展。

全體社員們和中小學生晝夜奮戰,燈籠掛在牛角上,平地下翻一米,山坡地一直翻到砂石層。鹽堿灘挖出五米寬、兩人深的大溝,說是能堵斷海水,讓鹽堿地變成稻花香。這種不講科學的盲干亂干,不僅亂了土層,把生土和石頭翻了上來,把熟土和有機質壓到土層的深處,造成連年減產,而且鹽堿地挖的大溝,根本擋不住海水,幾場大雨就沖平了。現在北甸子那片鹽堿地已被改造成養蝦圈。

紅火熱鬧的大鍋飯吃了一年,就漸漸地開始衰敗了。到了第二年秋天,大食堂搬到下邊舅爺家的前門房,由集中就餐改為打飯。打飯就是到吃飯的時候,每家每戶提著小桶去領飯。粥飯變得稀湯寡水,而且還要按人頭定量分配,兩個人一馬勺。打回家每個人只能分得一碗粥,喝一碗稀粥根本就填不飽肚子,每個人都把碗舔得锃亮。每次我和弟弟去打飯時,都眼巴巴地瞅著打飯的老大娘端馬勺的手抖沒抖、馬勺歪沒歪。有時打完飯看四下無人,就請求老大娘再給一點兒,老大娘故作生氣地再舀一點兒倒到桶里說道:“好了,去吧?!边@種大鍋飯也沒吃多長時間,到了1960年3月,就再也支撐不下去了,熱鬧一時的大食堂宣告解散。

代食品

1960年,饑餓無情地向這個靠吃返銷糧活命的海島人群襲來。連年自然災害造成糧食歉收,島上群眾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三兩糧,每月二兩豆油,沒有其他副食品。從此,島里的人們經歷了為期三年的“三兩糧”和“低標準”。

饑餓逼迫人們扛起五齒耙、鐵鍬、鎬頭對秋后的大地進行掃蕩,尤其是對地瓜地、花生地、菜地從頭到尾地又刨了一遍。刨出來的花生蒂、地瓜須子、地瓜蔓子、菜幫子、菜根等都留著食用,有時也能刨出遺漏的地瓜、花生,人們如獲至寶,這可是可以充饑活命的糧食啊。那年的初冬非常寒冷,凜冽的寒風和人們較著勁。為了活命,天剛蒙蒙亮山上就已經布滿了大人小孩,個個都忙得不亦樂乎。

進入深冬,冰天雪地,山上難以找到填充胃口的東西,人們就下到帶著冰碴的海水里撈海草,拿回家剁碎充饑。上級也號召大家用“代食品”來填充饑餓的胃。所謂的用代食品充饑就是用柞樹葉子、玉米骨子(剝完顆粒的玉米棒子)、剝皮的玉米秸稈瓤等物代替食品充饑。這些東西難咽又難出,尤其是剝了皮的玉米秸稈瓤,用篩籮底磨成細末,看上去白白的,做成粥飯很難咽,咽到肚子里更麻煩,排不出去。我肚子脹了五天沒排出便,躺在炕上那滋味比挨餓還難受。母親看我難受的樣子非常心痛,就用手一點一點往外摳。

就在被代食品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時候,人們發現了一個可以救命的東西——玉米秸垛。房后的場院旁邊是生產隊的牲口圈,秋后收割的玉米秸稈就垛在場院邊,像一座小山。飼養員每天去拿玉米秸稈鍘碎喂牲口,他們最早發現玉米秸稈里有時能撿到遺漏的小玉米棒子,這可是金燦燦的糧食啊,飼養員就偷偷地把它們拿回家。后來這個秘密被泄露出去了,很快屯里的大人小孩魚貫而來,把玉米秸垛團團圍住。人們像瘋了似的扒翻玉米秸垛,北風吹起的玉米秸稈在人們的頭上四處飛舞。不大一會兒,玉米秸垛就被蠶食了一大半。飼養員和生產隊的干部發現了,遠遠地就粗脖大嗓地邊嚷邊來攆,人們像敗兵似的往山上逃跑。我和幾個兄弟氣喘吁吁地跑到山溝里躲起來,看沒有人追上來,我一摸兜里兩穗小玉米棒子還在,急忙掏出來像餓狼似的啃了起來。玉米粒在嘴里咯噔咯噔地響,在這鏗鏘的旋律中,玉米粒被風卷殘云般地囫圇咽了下去,饑餓的肚子立刻感覺舒服多了,對我來說這可真是救命般的糧食啊。天黑了,看見生產隊的干部撤了,人們又悄悄地從山上下來,繼續扒翻玉米秸垛,直到把小山似的玉米秸垛扒倒。第二天早晨,人們又對遍地橫七豎八的玉米秸稈從頭開始梳理,之后還有不死心的去玉米秸垛尋找了一遍又一遍。后來,人們又撲向豆秸垛……

人都快要餓死了,我們家里養的那條通人性的小狗歡歡更是餓得走路都打晃,可它仍堅持著顫顫悠悠地去尋屎充饑。后來就餓得站不起來了,它用乞求的眼神瞅著我們,我們也都心疼、可憐它,但無能為力??吹剿火囸I折磨得奄奄一息痛苦的樣子,還不如讓它痛快地死去,還可以用它那皮包骨頭的身軀緩解我們的饑餓。經過兄弟們幾天艱難的抉擇,一天早晨我拿著繩子走到歡歡跟前,用顫抖的手撫摸它的腦袋,它溫順地努力將身子向我靠了靠,眼睛里流露著溫情和盼望,有氣無力地伸出舌頭舔我的手。當我把繩子套在它的脖子上,讓屯子里的小伙伴強迫帶走的時候,它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我也淚流如雨。歡歡一邊被拖走一邊回頭看著我,它那憂傷痛苦、無助又絕望的眼神,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我轉過身不再去看它。

歡歡長了一身雪白的長毛,相伴五年,除了上學,它都和我形影不離。每天放學回來,剛走到屯口,歡歡就能聽到我的腳步聲,從家里跑出來迎接我,搖頭擺尾地往我身上撲,高興地用舌頭舔著我的手。菜園子里進了牛、羊、豬、雞等牲畜,只要用手一指,它就會立即沖過去,將它們驅趕走。歡歡的靈性與人相比,就差不會說話了。

有一年初春的早晨,我徒步到交流島糧站購買返銷糧。從西中島到交流島要在圈壩上繞行,能有二十多里地,為了省路程,我從結冰的鯊魚圈踏冰穿行。當走到圈中間時,突然腳下的冰塊塌了下去,我身不由己地掉到冰冷刺骨的冰窟窿里。開春的冰雖然厚實,但沒有承重力,我掙扎著用雙手扒著冰面往上爬,但邊爬冰面邊斷裂,冰冷的海水嗆得我喘不上氣。死了,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往下沉。就在這時,肩頭的衣服被誰扯住往上拉,我睜開眼睛一看,竟然是歡歡。早晨歡歡要跟我走,這么遠的路程我不想讓它去,在路上幾次往回攆,沒想到它竟悄悄地遠遠跟在我的后面,看到我掉到水里就沖了過來。它死死地咬住我的衣服拼命地往上拽,我借著它的力趁勢一躍,滾到冰面上,歡歡也累得躺在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看見它的牙齒間有絲絲血跡,緊緊地抱著它,親吻它。它抖抖身上的冰水,箭步往家狂奔,兄弟們在它的帶領下把我接回了家。歡歡救過我的命,我與它情深似海,可如今,在饑餓面前,我竟然無情地拋棄了它。

后來,小伙伴們告訴我,歡歡死不瞑目。他們把歡歡吊到樹上,它掙扎著瞪大眼睛看著他們,直到死去也沒有閉上眼睛。也許它至死也不明白,人類這樣的朋友為什么會對它這么殘暴。

如果,你也曾感受過那種無邊的饑餓,你就會理解當年我拋棄歡歡時的心情,心痛而無奈。直到今天,在街上看到白色的小狗,我仍忍不住駐足呆看,總是會有無盡的遐想。歡歡那矯健憨態的樣子、搖頭擺尾與你親昵的表情、勇猛的身軀,還有它最后看我的眼神,一幕一幕從記憶深處浮現,心中隱隱陣痛,卻從中領悟到一種精神與力量。歡歡一直活在我心底深處,從未曾離去。

瓜菜代

磕磕絆絆地活到第二年開春,上級又推行“瓜菜代”,即倡導人們用瓜果蔬菜代替糧食充饑??赡莻€時候哪有瓜果蔬菜,大家就到田里和山上挖野菜,采野果,凡是吃進嘴里沒有中毒的野菜、野果、野花和各種樹皮樹葉都被吃光了?;被▌倓偼吕倬捅灰粧叨猓軜溴X、榆樹葉采光之后,又把榆樹皮剝下來碾碎充饑。接踵而來的是浮腫病、干瘦病患者越來越多,我們兄弟幾個都瘦得皮包骨頭,肚子大,臉也不知不覺地腫得像個饅頭。到學校一看,全校學生大部分臉都腫了,說是腫痄腮,也叫“腮腺炎”,是急性傳染病,學校無限期地放假。屯子里好多戶全家人浮腫,臥床不起。

當死亡向我們這個家逼近的時候,一個意外的發現救了全家人的性命。那天傍晚,我和弟弟無精打采地在鹽場會議室外面的野地里拾草,無意中從鹽場會議室的玻璃窗戶看見里面的講臺上放了一堆干白菜幫子,已經干成了黃色,像黃煙葉子,有的已經發黑霉爛,這是秋天鹽場收的落地菜幫子,準備喂豬用的。會議室窗戶缺玻璃,伸手就能把窗打開,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氐郊液?,我把這個情況向母親詳細地做了匯報,建議去拿點兒回來。母親沉思了半天沒有表態。

當天晚上,天特別地黑,北風呼呼地刮個不停。待到半夜,人們都睡熟了,母親喊起我和三弟,拿著麻袋去了那個鹽場的會議室。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陰風凄凄,枯草在風中作響,光禿的樹木映出張牙舞爪的陰影。我不禁打了個冷戰,加上害怕,渾身都哆嗦起來,仿佛四周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我們,一有風吹草動,就心驚肉跳。三弟從那個缺玻璃的窗戶口鉆了進去,往外遞干白菜幫子,我和母親瑟瑟縮縮地在外面往麻袋里裝,先后拿了兩麻袋干白菜幫子。第二天,鹽場的人發現白菜幫子丟失了,就把窗戶用木板全釘死了。

這兩麻袋干白菜幫子使全家人如獲至寶,我們把它藏到了里屋,每天做飯的時候先拿出來一小把,剁碎了拌點兒面熬粥,每頓飯每個人能分得一碗菜粥度命。就是這兩麻袋干白菜幫子,使全家人勉強度過了寒冷漫長的冬天,沒有被餓死。

到了1962年春天,上級撥來了救災物資,還派醫療隊進島普查和救治浮腫病人。按照新政策,每戶又分到了菜地和自留地,人們可以在自留地里種植糧食和其他經濟作物,還允許農民開墾一些荒地種糧自救。

母親、姐姐和大哥帶領我們開墾荒地種玉米、栽地瓜。我有一種像電影里演的三五九旅在南泥灣大生產“自力更生,豐衣足食”的感覺,刨荒地、打草坯,披星戴月地干。姐姐采取了獎勵的辦法,激勵我們多開荒,每刨下四塊草坯,抖凈土,獎勵一分錢。我們還在新開墾的荒地上種了花生、大豆、綠豆等。到了秋天,收回的金燦燦的玉米棒子、紫紅色的長條地瓜、花生、豆子等堆了一院子。每家每戶炕上都有地瓜囤子,地瓜垛得接近屋頂。人們漸漸地擺脫了饑餓的狀態,氣色和體質也慢慢地得到了恢復。

渡難關

正當全家人為溫飽而齊心協力奔波的時候,一場災難突如其來地降臨到我們這個貧困的家庭頭上。傍晚,父親上夜班去鹽場大泵泵水,臨走的時候說:“不知道怎么的,兩條腿有些發麻?!钡诙煸绯?,工友把父親抬著送回來,父親全身癱瘓,手腳都不能動彈。全家人圍著父親痛哭起來,家里的大梁斷了,像天塌下來似的壓得我們喘不上氣。這時,鹽場的領導、父親的工友、親戚、街坊鄰居們一撥接著一撥地來看望父親,并殷切地安慰著我們。那年,大哥在謝屯初中讀書,我和三弟讀小學,四弟和五弟還沒上學,六弟范全剛出生。這個家還要支撐起來,日子還要過下去,大梁重重地壓在了母親的身上。在巨大困難的壓力下,好心人勸母親把六弟送給一戶姓管的人家,讓他有個好的生活條件。全家人都不同意,一家人絕不能分開,再苦再難也要在一起堅強地活下去。

大哥那年16歲,因此而輟學回家到生產隊里干活。身材瘦小的大哥非常要強,在生產隊里與壯勞動力一起鋤地鏟草、挑水抗旱、趕車拉糞,樣樣重活都不落后,每天都能評上一等工分。家里有了在生產隊里干活的人,分口糧要救濟就比較好說話了。我一直很崇敬我的大哥,他為人隨和,豁達開朗,吃苦耐勞,樂于助人。輟學后他在生產隊里表現突出,不久就被任用為會計,后又被選為政治隊長。記得那是1966年11月份,公社安排大會戰,組織東(東北大隊)、西(西海頭大隊)、南(南廟大隊)、北(北炭窯大隊)、交(交流島大隊)、馬(馬路大隊)、大(大山大隊)、和尚(和尚大隊)、廟(三官廟大隊)九個大隊的人力物力修建交流島大山前至鳳鳴島的跨海大壩。每個大隊都分配了一段任務,并規定了時間和進度,每個大隊又向每個生產小隊下達了具體的任務。那個時候沒有大型機械,全靠人力鍬挖鎬刨、肩挑手推,各大隊都晝夜不停地趕進度,大哥也帶領著本隊的社員晝夜奮戰在大壩上。一天晚上,夜戰在緊張地進行中。突然,工地上發生了塌方事故,東北大隊女社員岳桂英被埋在了土中。人們慌忙地把她從泥土中扒出來送到了醫院,大夫檢查后決定要鋸掉她的雙腿,這樣才能保得住性命,但在搶救中需要輸大量的血。公社領導為搶救因工負傷的女社員,號召動員全公社的社員獻血救人。大哥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身體虛弱,家里人都不同意他去獻血,可他不顧家里人反對,義無反顧地去獻了血。由于當時家里很窮,沒有及時地給大哥補上營養,再加上他體質本來就虛弱,這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哥都整天迷糊、嗜睡,知道原因的社員們都親切地稱呼他為“迷糊隊長”。幾年后,大哥又被公社任命為農機站站長、農機助理等。

小時候,大哥處處護著我們。有一次我和大哥一起上山拾了一大捆槐樹枝,捆好后,他把扁擔從繩子中間穿過,我在前面,大哥在后面。我蹲下去彎腰使勁地要站起來,兩條腿直打戰,我剛要直身,大哥在后邊一使勁也要站起來,他往前一擁,把我擁跪在地上。我為自己沒能站起來氣得哭了,大哥趕緊來哄我,并把槐樹枝拉到他自己的胸前,給我留出長長的扁擔頭。

三伏天的傍晚,天幕早早地就拉上了。兄弟幾個踩梯子爬到屋頂上,鋪上涼席躺在上面數星星。島里的房子大多是用石頭、黃泥砌的墻,堿泥壓的房蓋被雨水沖刷后,上面硬硬的。夏天的夜晚,天空像一口大鍋罩著大地,上面鑲嵌著許許多多璀璨的星星。白練銀河,離我們仿佛近在咫尺,卻又夠不著。我們數著北斗星、牛郎織女星……突然,有流星飛馳劃過,大家一齊驚呼:“掃帚星!掃帚星!”空氣中彌漫著泥土、霧露、海堿、青草的清新氣息。海風習習吹來,那么地清涼舒爽。耳朵聆聽著四周青蛙彼此呼應、毫無顧忌的爽朗放歌,還有蛐蛐時斷時續的伴奏聲以及玉米拔節的咔嚓聲;螢火蟲飛來飛去,點點閃耀;蚊子像一群一群的轟炸機嗡嗡地從耳邊飛過,但不咬我們,因為白天我們在鹽壩外圈洗澡,渾身是堿;還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小蟲哼哼唧唧地湊熱鬧;偶爾幾聲狗吠像在維持靜謐山村夜晚的秩序。好一首自然界美妙動聽的合奏曲。

家鄉的夏夜是那么地熱鬧而又美麗、純凈。兄弟們躺在房頂上聚精會神地聽大哥講故事,講天上的牛郎織女、月宮里的嫦娥玉兔、孫悟空大鬧天宮,地上的一百零八條好漢。保爾·柯察金、林則徐等人物的故事,讓我們聽得入神,放飛著所有的夢想。也不知道大哥從哪里借來書,白天干活沒有時間看,晚上得偷著看。那個時候,晚上用來照明的是一種簡易的煤油燈,就是在玻璃瓶里裝上半瓶煤油,用棉繩做個燈芯。那燈光是昏黃暗淡的,真是一燈如豆。用這種燈照明,最珍貴的是煤油。家里很窮,幾分錢一兩的煤油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為了節省煤油,晚飯都吃得很早。大哥為了有故事講給我們聽,有時候就偷著點燈看書,如果被母親發現了,就會被大聲呵斥:“別點燈熬油!”大哥趕緊吹滅,有時候會用被子將燈光遮住。

還記得有一次,屯里有一個姓劉的欺負我,我回家把這事告訴了大哥,大哥怒氣沖沖地去找那人理論,后來竟拉起了大架。大哥長得瘦小單薄,被對方摔得一跟頭一跟頭的,但他爬起來繼續上,要和那人拼了。我見此情景也沖了上去。最終,我們兩個人把那人摁倒在下面教訓了一頓。雖然往事已隨風遠去,但卻一直留在記憶深處。

大姐范桂香那時已出嫁,當時在三官廟衛生所上班,一有空就回家忙里忙外,照顧父親。她四處求醫尋藥,還要想方設法別讓未成年的弟弟們餓著。大哥和大姐成了家里的兩根頂梁柱子。我和弟弟們也都開始變得乖巧懂事了,不用大人催促,放了學大家都自覺地拿起工具去拾草撿糞。此前的童年生活清貧而快樂著,每天都有一種愉快向上的心情,而此后我們默默地努力去干自己能做的事情,為家里分憂。我和弟弟們擔負的重要使命是為家里準備柴草,供家里做飯、燒炕取暖用。那年,我們拾的柴草垛子在院子里堆得像一座小山。全家人團結一心,有兩個目標:一是給父親治好??;二是積極向上,好好地活著。大家每天都不停地忙碌著,使得這個家一直沒有垮下去。

父親是由于常年在潮濕寒冷、噪聲大的泵房工作,患上了嚴重的風濕病和神經麻痹癥,在普蘭店鹽工醫院住院治療了一年后,經人攙扶勉強能坐起來。我清楚地記得,扶著父親第一次坐起來的那天早晨,父親看到窗外地里干活的黃牛,高興地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這是對生存和美好生活的渴望。大夫說:“你父親的病只能治到這個程度了?!庇谑蔷妥屛覀冝k理出院。

回到家后,母親和大姐、大哥仍然堅持給父親治病,用了不少的偏方,甚至還燒香燒紙求佛、請跳大神,期盼著父親能重新站起來,但都沒有什么明顯的效果。后來,又從長興島請來一位姓王的老中醫,他說針灸能治好父親的病,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這樣,這位老中醫就得住在我們家里。

平日里,我們吃飯只是一碗稀粥、一塊咸蘿卜,餅子和地瓜之類的干糧要留給下地干活的人吃。現在家里住了位大夫,他是客人,我們還一心盼望著他能把父親的病給治好,那就不能怠慢了他。拿什么給他吃呢?這個問題可難壞了母親。我和弟弟們又擔負起給大夫弄吃的的任務: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向大海索取菜肴。我們在心里想著,把大夫伺候好了,他能精心給父親治病,父親的病就能快些好。抱著這個念頭,每天天還沒亮,母親喊了一聲,我們就一骨碌地爬起來,往北海奔去。當時僅僅7歲的四弟好像很明白家里的處境和大人們的心思,誰也沒喊他,他就自己悄悄地爬起來和我們一起趕海去。真是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啊。

大海給我們解了燃眉之急,那年南海盛產白蛤,我們又稱它為“不愣頭蛤”,往常挖這種蛤要找海灘上的小沙眼,那是白蛤喘氣的地方,然后用蠣鉤順著小眼一個一個地挖。那年不用蠣鉤挖,而是用刨菜地用的五齒耙在海灘上隨便地扒。一耙扒開,有五六個白蛤露出來,扒一會兒,再蹲下來一把一把地往筐里裝,一潮每個人都能挖滿滿的一大筐。

老人們說這種白蛤會飛,也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飛來了這么多。記得那一年,島上家家戶戶門前的街上都有一堆一堆的蛤皮。新鮮的蛤肉吃不了,就曬蛤肉干。說來也奇怪,一年后,這種白蛤在南海突然就消失了,也不知道又飛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們一天去趕北海,一天去趕南海,早潮過了,里江海灘退不出來,我們就在外海灘撿拾“獨鼻波螺”,這種小波螺很像陸地上的蝸牛。有人說,陸地上有什么,海里就有什么,還真是如此。這種小波螺在海灘上移動緩慢,拖出長長的痕跡,順著痕跡就很容易發現它。有時候它拱進泥里,外面鼓起一個小泥包,撿起它,它的身子立刻就縮到殼子里,同時噴出一股水進行自衛。不論大潮小潮,只要退出點兒海灘,就能撿拾到它,我們起早貪黑地天天去海里撿。漲潮了,把筐放到溝水里搖晃沖洗,再拿出來一看,一筐灰褐色圓圓的獨鼻波螺閃閃發光,一搖筐嘩嘩地響。

回到家后,把獨鼻波螺倒到鍋里煮熟了,再一個一個地把波螺肉挑出來。波螺肉是淺黑色的,波螺的黃是淺黃色的,螺旋狀。用獨鼻波螺肉炒雞蛋,吃到嘴里,螺肉硬硬的,嚼咕起來又鮮又香又有咬頭。長興島老中醫王大夫在我們家里住了兩個多月,幾乎每頓飯都有波螺肉炒雞蛋、小蔥拌蛤肉、醬燜小胖頭魚、青燉鯪鯽魚,把老大夫吃得非常高興。經過他的精心治療,父親能拄雙拐下地走動了。

多年后,四弟到我家來做客,特意到市場上買來這種獨鼻波螺,我們倆四目相對,會心地相視一笑,不言而喻。

父親拄雙拐能下地走動,給全家人帶來了喜悅和希望。為了給父親解悶,我們給父親買了一臺小半導體收音機,能有手掌那么大,父親每天拿在手里聽戲聽新聞,情緒很好,也能笑著和我們說說話。這是家里購置的第一件電器設備,父親去世時,我們把這臺小半導體收音機放到父親的棺材里,讓它永遠陪伴著父親。

那個時候多么希望能發生奇跡,盼望著父親丟掉雙拐,像以前那樣領著我們去打魚摸蝦,那該多好??!為了能讓躺在炕上的父親安心養病,增加營養早日康復,兄弟們起早貪黑地開荒種地,打魚抓蟹,改善生活條件,把臥病在炕多年的老父親伺候得高高興興、白白胖胖的。

1980年5月25日上午,父親看到四弟從公社回來,高興得邊喝著汽水邊和家里人嘮著家常,之后說:“我想睡一會兒?!本瓦@樣,癱瘓在炕上十八年的老父親安詳地睡過去了。

父親患病臥床十八年,母親以豁達的心胸、聰明的頭腦、勤儉持家的本領和勤勞能干的雙手,精心照料著父親,撫養教育著七個子女,使子女們長大成人,并分別走上了站長、主任、局長、部長等領導崗位。她經常對子女們說四句話,第一句話是“沒有過不去的坎”,生活中遇到的大事小情她都能沉著冷靜地坦然處之。她常說的第二句話是“沒有什么了不起的”。1999年四弟范俊出版了《往事》一書,書中《母親的生日》《那盞老油燈》等章節中敘述的內容吸引了市局領導和社會各界人士去看望母親,她也當著人家的面說:“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在位就是普通老百姓,要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驢大馬大值錢,人大乎了不值錢。”她說的“驢大馬大值錢”是說牲畜高大強壯能干活,人大乎了就會招人恨。她常說的第三句話是“喝涼酒花官錢早晚是病”。母親用喝涼酒打比喻,說人是不應該喝涼酒的,喝了涼酒一時半會兒看不出毛病的,喝的次數多了,量大了,身體總有一天會出毛病的,就像貪占公家的錢財一樣,一回兩回得手了,十回八回上癮了,次數多了,量大了,總有一天會暴露的。母親常說的第四句話是“不孝順的人不值得交”。對自己父母都不孝順的人,對別人能有愛心嗎?這種人不懂得感恩,因此不要與這種人交往。母親的言行讓我們很早就知道了“百善孝為先”,要常懷一顆感恩的心。感恩父母給予我們生命,并歷經苦難將我們撫養大;感恩周圍的人對我們的幫助;感恩社會。父親患病臥床十八年,每年鹽場都對我們家給予救濟,父母反復告訴我們,不能忘記組織上的照顧,長大了要報答社會。我們長大后都盡全力認真工作,孝敬父母。父母撫養、愛護子女是本能,子女孝敬老人是道德。我參加工作出門在外,能抽出空閑就回家看望父母,平日里注意父母喜歡吃什么,就往家里買什么。每次回去都首先給臥床的父親理理發,刮刮臉,洗頭洗腳。父親走后,我回家總要和母親睡在一鋪炕上,陪她老人家說說話,讓她高興??上н@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每每懷念起二老,總覺得二老在世的時候自己孝敬得不夠,心有內疚。母親說那幾句話的時候,眼睛總是亮亮地看著我們,她那樸實的語言說明了一些做人的深刻道理,讓我們深有領悟,她在啟迪和警示著我們!母親在很多方面對我們有著嚴格的要求,甚至我們遇見熟人沒有主動打招呼,她知道了都要不客氣地教訓我們一頓,這些對我們的成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一是教會我們要尊重別人,尊重別人才會擺正自己的位置;二是讓我們謙和做人,善待包容他人。

2012年農歷九月十四,母親吃完午飯后坐在床上安詳地離世了,享年9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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