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勿缺提著油燈,在船艙內(nèi)仔細地查看起來。
有袋裝的米,有瓶裝的油,有壇裝的酒……
終于,他的目光落于堆在一個角落里的幾個大木箱子上,趨步上前,一一掀開來看。第一個箱子是布匹,第二個箱子是雞蛋,第三個箱子卻是一些瓷器。
寧勿缺掂了掂三個箱子的分量,最后選中了那只裝了一捆捆布匹的木箱,將它抱起,抱到船舷邊上,打開蓋子,把一捆捆的布匹扔下江中,最后留了一捆。
然后,他便把木箱放回原處,將布鋪開墊在箱底,然后自己鉆了進去。
有點兒擠,腳伸不直,但仍可將就將著。
離天亮尚有好長一段時間,太早把自己困于箱子里,滋味可不好受,于是便在船艙里坐好,靜靜地看著月色下的鄱陽湖。
天終于亮了。
老調(diào)鼻子動了幾下,也就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眼,伸了一個懶腰,心道:“昨夜睡得真沉,連夢也沒做一個。”
天邊的朝霞告訴他退潮的時間就要到了!
老調(diào)解開了粗大的纜繩,靜靜等候。
風(fēng)起。
潮開始退了。
老調(diào)的四帆船也就迎風(fēng)而駛!
在鄱陽湖邊,吃水上飯的人數(shù)以萬計,但能像老調(diào)這樣一個人駕馭一艘四帆大船的,滿打滿算也不超過十艘!
以前老調(diào)一直為此而自豪,他的老婆很大程度上也是看中他這一點才嫁給他的,如今,他卻恨自己為什么有這一艘船,若非如此,島上的人又怎么會偏偏選中他呢?
今天的風(fēng)好像格外大一些,老調(diào)就輕松了不少。當然,這是相對而言,而事實上一個人駕著一艘四帆巨船,是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輕松的。
湖面一漾一漾,拍打著船旁,遠處有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朝霞的映襯下,倒好像不那么實在了,更像一幅抽象的畫兒。
看起來,老調(diào)的船與一般的船又有些什么區(qū)別呢?
只不過老調(diào)的船所去的地方是一般船只不敢去不也不能去的地方罷了。
四周的船只開始少去——也就是說離那島越來越近了。
老調(diào)將這個島稱做“黑島”,當然這是他在心中的稱呼,因為他不能說話。他覺得這個島給他的感覺就是黑:壓抑、恐怖……
也許,老調(diào)惟一一個給這座島嶼加以命名的人,所以,不妨就將它稱作“黑島”。
船開始進入一片霧境。
此處離黑島已只有三四里水路了。
但就這么三四里,換了別人絕對是一個難以逾越的距離,在水上討生活的人,最忌憚的就是霧。
但對老調(diào)來說,這已是司空見慣了,這三四里路,他憑的不是視覺,而是習(xí)慣,什么時候該轉(zhuǎn)舵,什么時候該加速,全都深深地映在了他的腦海中。
他甚至想:“如果沒有霧,也許我反而進不去呢!”
霧越來越濃。
老調(diào)不明白這些詭異的人群為什么要選中這樣一個島嶼,終年不見陽光,與生活在地獄中有什么區(qū)別?
該落帆了!
四塊大帆依次落下。船借著慣性又滑出了數(shù)十丈,終于越來越慢,最后停住了。
船身一顫,已有幾個人如幽靈般躍上船來!
這說明老調(diào)的船只又一次極其準確地到了目的地。霧太大了,以至于這些人與老調(diào)是近在咫尺卻仍看不清對方的臉孔。
搬運貨物從不用老調(diào)動手。對方的人會將船艙內(nèi)所有的東西搬到一艘艘小小的平底的小舟上,這樣的小舟,在這幫人的驅(qū)動下,竟可在沼澤地帶飛馳!
寧勿缺躺在箱子里,他感覺到已被人抬起,過了片刻,又一陣震動,只覺得有些搖晃,好像再次被擱在什么搖擺不定之處。
過了一陣子,寧勿缺忽覺身子滑向后端,這說明自己已在較快的運動之中。
待到速度緩下來時,寧勿缺又滑向了箱了的前端,一震,終于一動不動了。
寧勿缺所在的箱子又被抬起。
好像是在上坡了,而且坡度不小,寧勿缺的身形被迫向一邊擠了過去!
他一動也不敢動,更不敢大口大口地喘氣,一旦行蹤被人察覺,那自己的所付出的心血將前功盡棄不說,而且性命也難以保全了,更可怕的是計劃的落空。
好在他的內(nèi)息已浩瀚如海,完全可以將呼吸屏住。
他們會將我抬向什么地方呢?大概是庫房吧?如果他們急著要用布匹,一放下便把箱子打開來,那自己的行蹤豈不是立即被發(fā)現(xiàn)了?
寧勿缺暗暗擔(dān)心,不由有些后悔沒有選擇盛瓷器的那個箱子,因為他想瓷器大概不會一購來便立即用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安慰自己:“就算有人要拿布匹用,此人的武功必定不高,我乘他一愣之下,突然出手,想必可以立即制住他,然后再見機行事!”
路似乎很長,寧勿缺覺得自己的手心已是一大把濕漉漉的汗,這一半是憋出來的,另一半是緊張的緣故。
曲折迂回。
終于,“砰”的一聲,是箱子落地之聲!
寧勿缺心中暗道:“總算熬出頭了。”他決定再等上一陣子,待到天黑之時再出來——如果沒有人來“打擾”他的話。
當然,這很不容易做到,但為了不負眾望,寧勿缺可以忍受一切。
驀地,寧勿缺心猛地一沉!因為他聽出在箱子四周有呼吸之聲!
而且,不止一個!
寧勿缺的手心一片冰涼!
倏地,一陣暴響,他所在的箱子突然四分五裂,向四周飛去!
是十幾個鐵鉤子勾住木箱,同時向各個方向用力牽扯!
寧勿缺一驚,駭然發(fā)現(xiàn)四周的木板已蕩然無存,而自己正躺在地上!背下墊著布匹!
而四周至少有十幾雙眼睛在看著他!
無論是誰,被眾人看著自己躺在冰涼的地上,都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
寧勿缺趕忙躍起,狼狽至極!同時,他也明白自己可謂已身陷萬劫不復(fù)之境!
九幽宮駐扎在此島有三四千多名教眾,而自己卻孤身一人,行蹤一旦敗露,如何能逃脫?
得意之冷笑聲清晰地傳入了寧勿缺的耳中,寧勿缺驀然回首,看到一豪華至極的大帷幔,帷幔四周用金邊鑲成,有著說不出的奢華氣派!
笑聲正是從帷幔中傳出來的。
自然,這兒決不是寧勿缺所設(shè)想的庫房。
帷幔兩側(cè)的空間,各有二丈多長,從這兒有幾束乳白色的光暈射向幕幔,而此光線,竟然是嵌入墻中的幾顆碩大的夜明珠所發(fā)出來的!
這是一個可以與皇宮媲美的殿堂!
四周墻壁顯然是由上等大理石料打磨而成,地上鋪的氈毯來自波斯……
連空氣中也飄著來自天竺的香料!
寧勿缺已沒有心思去注意這些了,他的目光一下子定格在帷幔兩側(cè)站著的一對絕色佳人身上!
正是美麗絕倫,傾國傾城的寒夢與紫陌!
寒夢的眼中有一種譏嘲的笑意,而紫陌的眼中則有一絲擔(dān)憂與不安!
能讓寒夢、紫陌伺立外側(cè)的除了九幽魔宮宮主還會有誰?
除此之外,殿堂兩側(cè)尚有十幾個人,每一個人都是一臉肅然冷漠之色,似乎他們的心是用堅石雕就!
能夠在這兒出現(xiàn)的人,顯然不會是易與之輩!
寧勿缺心知自己一不小心已將行蹤敗露,忖道:“看來只有破釜沉舟,誓死一戰(zhàn)了!”
同時他也知道一戰(zhàn)的結(jié)果,自己必定阻止不了死亡之神的降臨。就是這些九幽宮眾人伸著脖子讓他殺,他一時半刻也砍殺不盡!何況這些人中有不少是一等一的高手?
帷幔中傳來一個柔韌懶散的男音:“我倒要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物,竟然一人敢獨闖我圣宮?”
這聲音與常人所發(fā)極為不同,至于有什么不同,卻又難以說清,只是讓人覺得有一種詭異的誘惑力,連寧勿缺聽了,也不由得精神產(chǎn)生恍惚!
帷幔便向兩邊徐徐拉開!
一張大得無可比擬的床,床上柔錦如浪。
上面有一男一女斜斜擁衾而坐,里邊之女子的美麗胴體在錦被內(nèi)起伏有致,使人不由幻想著錦被內(nèi)的誘人情致!
但寧勿缺的目光仍是被男人所吸引住了。
此人有一張英俊得近乎天人般的臉,嘴角掛著一絲懶洋洋的笑意,似乎云雨初收。身上肌膚比少女還滑嫩,但其全身透著一股威霸之氣,糅合了柔弱與強悍兩種截然相反氣質(zhì)的魅力。
尤其是那雙星目,微微斜挑,亮如星辰,如夢如幻里透著三分邪氣,使人有一種勾魂攝魄的感覺。
他的唇棱角分明,但略略單薄,似乎掛著一縷似有若無的傲氣。
寧勿缺感到此人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懶洋洋的卻是雄姿勃發(fā)的味道。
這是世間獨一無二的一個人!任誰見了他,也不能否認這一點!
寧勿缺與他的目光很快便相撞在了一起!
那人眉毛略略一挑,一只手輕輕地拂弄著身邊女子的秀發(fā),微微一笑:“果然是人中俊杰,可惜你總是處處與我們九幽宮作對,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快便察覺你的行蹤嗎?”
寧勿缺淡淡地道:“我不想知道。”
九幽宮宮主搖頭嘆息道:“你終究還是初出茅廬,被人出賣了還毫不知情,可笑可悲!”
寧勿缺聞言驚駭至極!他失聲道:“你說什么?”復(fù)又哂笑道:“你當我不知道這是你的離間之計?”
九幽宮宮主左手輕輕一推,那斜倚在他懷中的女子便滾將開去。他冷聲笑道:“你如今已是我刀下魚肉,有什么值得我離間的?我是見你也算是個人才,如果死得不明不白,未免有些糟踏了。你知不知道‘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這句話?你初出江湖,鋒芒便如此顯露,殺我大護法,你得罪的就不僅僅是我九幽圣宮了!”
說到這兒,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鋒利如刀!聲音更冷:“人世間本來就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秩序,有官場上的,有武林中的,你一下子露了那么大的臉,那其他人的臉往哪兒擱?你便是一個破壞了舊秩序的人,這勢必會招來他人的忌恨。希望你死的人,不僅僅是我們九幽宮,還有那些平日以仁人君子自居的家伙。”
寧勿缺的信心開始動搖了!
九幽宮的人根本沒打開箱子,便直接將他抬到了這兒,而且是宮主親臨,顯然他們早已知道這箱子里面的“真實內(nèi)容”!
而自己的行蹤如此快便被泄露,最好的解釋便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腳!
那會是誰呢?
知道這一次行動計劃的人太少了,總共加起來也只有十個人而已!他們分別是“無雙書生”、房畫鷗、麻小衣、因休大師、因悟大師、天羅道長、正語師太、“飄渺劍”歐牧野、荀戰(zhàn)、唐伯仲。
這么做的目的顯然是為了寧勿缺的安全考慮,誰都知道進入九幽宮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如果此事早早傳到九幽宮之人的耳中,那便不是九死一生,而是萬劫不復(fù)了!
這些人全是德高望眾之人,怎么會出賣自己呢?而且議定之后,房畫鷗還特地叮囑眾人不得把這件事向其他任何人說出,包括最親密的親友也不行!
他們?nèi)且恢Z千金之人,又怎會置寧勿缺的安危于不顧呢?
寧勿缺一個個地想過來,感到?jīng)]有一個人會是出賣自己的人。可沒有人出賣自己,事情又怎么會如此快便敗露?何況九幽宮宮主也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還騙自己!
寧勿缺百思不得其解!
卻聽得寒夢道:“寧公子,以前我有機會殺你卻放過了,你也有機會殺我卻已經(jīng)錯過,我想彼此都有些遺憾吧!不過,今天,這份遺憾就將不復(fù)存在了。因為今日你是必死無疑!我知道你百毒不侵,同時生就一身倔骨頭,所以想要以藥物控制你也行不通,那么我們只好選擇殺了你,你是我們圣宮成就霸業(yè)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絆腳石,總是不斷地給我們增添麻煩。不殺你將來會成為我們圣宮更大的威脅!”
寧勿缺冷冷地道:“你們殺人之前,總是要說這么多的理由嗎?既然我來了,自然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不過我想要殺我也不會那么容易,我要讓你們付出足夠多的代價!”
九幽宮宮主撫掌大笑道:“很好,在這種時候還能神色不改,也算膽識過人了!你能夠在我大護法練成‘欺魂滅魄’之絕世武功后還殺了他,想必武功已是很不錯了。我想這也正是別人要出賣你的主要原因,因為有一些人是不喜歡別人超過他的,特別是有野心的人!”
他緩緩地坐直了身子,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也一樣,我很欣賞你,既然你不能為我所用,那么我便不得不殺了你。不瞞你說,我從來就沒有遇到一個像樣點的對手,我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像你這樣的對手,我不會先讓給別人的!”
寧勿缺緩緩地道:“絕魂他正愁黃泉路上太寂寞呢。”
九幽宮宮主神色不變,冷冷一笑:“想激怒我?有點心計,可惜你看錯人了。死一個人算什么?成大事者哪個不用幾具尸體鋪鋪路?”
寧勿缺沒想到對方一眼便識破了自己的心計,不由暗道一聲:“好一個奸詐的家伙!”
血戰(zhàn)已在所難免!
寧勿缺心想:“還算幸運,能有機會與此梟雄一決雌雄,如果他讓其屬下對我群起而攻之,那時才真是死得不值!如果借機除了這武林最大隱患自然再好不過,如果我殺不了他,也要豁出這條命傷一傷他,這樣一來,房大俠與師父他們到時進攻此島時便會順利多了!”
如此一想,他的心情反倒平穩(wěn)了不少!
殿堂內(nèi)一下子寂靜如死。
寧勿缺與九幽宮宮主靜靜地對視著,兩人的神情都很平靜,根本看不到他們之間立即會有一場關(guān)系到武林生死存亡之戰(zhàn)!
甚至也看不出他們有凝聚內(nèi)家真力的現(xiàn)象。
最緊張的倒是圍觀者。
寒夢的右手用力地握著,指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泛白;而紫陌的嘴唇則更是蒼白如紙,甚至已輕輕地顫動著!
帷幔內(nèi)的女子已如貓一般地向后縮了回去!
九幽宮宮主的目光忽地一亮,嘴角笑意擴大,衣袂亦飄逸拂起,配合著他那高俊修長的身體,俊美的臉容,確實有一種妖艷詭異的懾人邪力!
寧勿缺緩緩地向前踏出一步。
這一步,他踏出時顯得十分輕松自然,勝似閑庭信步。
九幽宮宮主腦中閃過一絲驚訝之色。
而周圍的圍觀者看來,在寧勿缺踏出這一步時,似乎連整個殿堂都搖了搖。
這是一種錯覺,搖的不是殿堂,而是圍觀者的心!
又一步。
寧勿缺一步一步地向九幽宮宮主走近。圍觀者的心也隨之一步一步地提了起來,似乎一不小心,便可躥出嗓子眼!
九幽宮宮主的神情依舊那么閑定!
寧勿缺邁出的腳步在空中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到了第八步的時候,他先邁出的右腳半舉在空中,足足過了半刻鐘,方緩緩落下!
一落下,他的左足立即以驚人之速跟了上去!
此時,他與九幽宮宮主相隔只有兩丈多遠了。
寧勿缺心中極為震驚,他知道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種潛在的距離意識,在這個距離范圍內(nèi),每人都具有排斥性。
武功越高的人,這種距離范圍應(yīng)該越是需要注重。像寧勿缺與九幽宮宮主之間,按理在三丈以內(nèi),便已是一個極為危險的距離了!
寧勿缺主動進入了九幽宮宮主心中潛意識中認定的安全距離,應(yīng)會使九幽宮宮主心生不適、煩躁之感才對,但寧勿缺卻發(fā)現(xiàn)對方竟依舊那么平靜!
至少,在寧勿缺看來,他極為平靜!
九幽宮宮主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可怕!
寧勿缺本是如潮如風(fēng)般的激昂斗志在這一刻忽然有了一種動搖!
這種感覺只有極短的一剎那,可謂一閃即逝!
但九幽宮宮主卻在這不及眨眼的一瞬間,如一抹淡煙般飛掠而出!
“錚”的一聲。
刀劍同時出鞘的聲音!
劍是寧勿缺的劍!
刀是九幽宮宮主的刀!
刀劍出鞘之聲并不很響,卻已充斥了殿堂的每一個角落,鉆進了每一個人的靈魂之中!
眾人繃得緊緊的神經(jīng)在寧勿缺與九幽宮宮主刀劍出鞘之一瞬間,反倒一下子松弛下來。有一種虛脫了馬上要倒下的感覺!
當然,這僅僅是一種感覺!
寧勿缺的劍光如同水銀般瀉出!似乎速度并不快,但給人的感覺卻是無孔不入!讓人心生即使是再快的身法也無法躲開他這一劍之感!
九幽宮宮主的刀沒有擋住寧勿缺無孔不入猶如水銀般的劍——因為,他根本沒有擋!
他的刀只是極為輕描淡寫地斜斜撩出!
寧勿缺卻已驚出一身冷汗!
他駭然發(fā)現(xiàn)無論他的劍再如何地快,如何地絕,在自己的劍挨著對方的身體時,自己必然已被削作兩截!
他不得不放棄了進攻!
他沒有按常規(guī)撤劍回封,而是手勢一變,本是正手劍突然變作了反手劍!
所謂的反手劍便是指如果以此手法握劍,拳眼向上時,劍尖是向下的,與尋常握劍時恰好相反!
“錚”的一聲,寧勿缺堪堪封住了對方簡練到無以復(fù)加的一刀!
對方的刀沒有在“步光劍”這樣的千古絕世好劍下受損,顯然也是一柄曠古神刀!
九幽宮宮主喝了一聲:“好!”凌空之身軀未曾落地,已有如神助,憑空翻身而上,漫天刀光如雪般飄揚而下。
寧勿缺劍影暴起,迎向這雪花般的刀光!
金鐵交鳴之聲不絕于耳,如亂雨般敲著人們的耳膜!
寧勿缺劍由心走,心收目動,目光所及劍便已至,其情其準已無以復(fù)加!
但寧勿缺突然發(fā)現(xiàn)每一次刀劍相擊之后,對方的刀便向自己的劍柄靠近了一點點!
先是劍尖,然后是沿劍鋒一寸寸地向下移!
刀劍在不及眨眼的一瞬間已相接數(shù)百次!
而寧勿缺的劍與對方的刀相接觸的部位也由最初的劍尖變?yōu)楝F(xiàn)在的劍柄不過四寸處。
如果這種情況延續(xù)下去,那自己豈不是要落到斷腕之下場?
寧勿缺冷哼一聲,劍法一變再變!
不料對方之刀刃如惡鬼附體,竟揮之不去!
寧勿缺一咬牙,劍身暴起,不退反進!
他把自己的一只手腕送到九幽宮宮主刀下!
但他的劍尖已直逼對方的雙目!
在九幽宮宮主切下他的右腕之前,他可以刺穿對方的雙眼!
這種應(yīng)變,已不屬于劍法的范疇,而是一種勇氣與膽識的體現(xiàn),也是一種超人判斷力的結(jié)晶,他必須判斷出不會在對方切下了自己的右手時自己的劍尖離對方還有距離——哪怕是只有不及半寸的距離也不行!
雙目換右腕,說不上誰贏誰虧,但九幽宮宮主注定不會做這樣的買賣。因為,他可以做無本買賣!
為了殺了一個必死無疑的寧勿缺,付出一雙眼睛,值得嗎?
寧勿缺也正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敢玩這一手!
他成功了。
對方的刀終于改變了進攻的角度!
雙方斗轉(zhuǎn)星移般速戰(zhàn)了上百招!
九幽宮宮主長笑一聲:“痛快!痛快!小子,再嘗嘗我的‘極樂刀’!”
話音剛落,他手中之刀突然如鬼魅附體,竟貼著他的身軀翻飛!
絕魂是以氣傷人,勁氣如刀,能從任何角度,以任何速度向?qū)Ψ桨l(fā)出致命一擊!
而九幽宮宮主卻是運刀如氣,不著一絲痕跡。本是有形有質(zhì)的刀現(xiàn)在如風(fēng)一般空靈虛無!
寧勿缺的劍法已可謂冠絕天下,任何看似質(zhì)樸不起眼的信手一劍,都已包含了博大精深的內(nèi)涵。他以無雙劍法這精華為體,以自己的心為魄,體魄合一,劍由心出,精絕無匹!
但又疾如驚電般拆了一百來招,寧勿缺的劍竟再也未能與對方接實!
似乎對方的刀并不是真正的刀,而只是刀的一個影子而已!
影子一般的刀成了九幽宮宮主身軀的一部分,而且是可以在任何角度出現(xiàn)的一部分。
刀總是能在寧勿缺得手之前,飄掠而出,悄然出現(xiàn)在寧勿缺身側(cè)的某一個方位,而這樣的方位,必定是使寧勿缺切膚地感受到一種致命的威脅之方位!
是什么樣的刀法能夠擋住由心而出的劍法?
惟有“極樂刀”!
寧勿缺久戰(zhàn)之下,突然從內(nèi)心深處萌生一種懈怠感,似乎很想放下劍去,不再進攻!
這種想法一冒起來,寧勿缺便驚出一身冷汗,趕緊迫使自己滅了這樣的念頭!
但很快這種念頭又再次悄悄生起!寧勿缺發(fā)覺對方的刀法其“刀魂”便是虛無,寒刀翻飛如電,給人的感覺卻不是致命可怖,而是一種燦爛!
對方的刀法已如同一個跳動的音符,帶給人的不是死亡的氣息,而是一種心曠神怡,讓人不知不覺中就有陶醉于這“舞”一般的刀法中!
九幽宮宮主將所有的殺機全部隱去,刀在他的驅(qū)使下,似乎已不像是殺人的武器,而更像戲子的長袖,杯中的美酒,懷中的佳人!
美酒佳人,總是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將繃緊的神經(jīng)松懈下來。
而古往今來,沉醉于酒色亡于酒色的人,不知又有多少?
這,便是“極樂刀”!
極樂刀,便是讓你看到輕歌曼舞一般的刀影,從而不知不覺中使你淡忘了,再美麗的刀,也是可以切斷喉管,插入心臟的!
刀中本是沒有歡樂的,與刀相應(yīng)的只有血腥、屠殺、死亡、可怖!
但九幽宮宮主卻將一種縱欲狂歡一般的“刀魂”賦于刀上,讓對手的殺機在他的刀法中慢慢地麻木、消失,最后身不由己地接受他的刀給你深情款款的致命一吻!
寧勿缺的劍由心而出,人心在身處逆境與危機中,總會被激發(fā)出無窮無盡的潛能。所以,對手殺機越濃,越想置寧勿缺于死地,寧勿缺的“不殺而殺,不王而王”的“心劍”就越能發(fā)揮的淋漓盡致!
人心最容易懈怠的不是身處險惡之境時,而是在安逸之中。
所以,九幽宮宮主這種“極樂刀”,可以說幾乎是寧勿缺的“心劍”的惟一致命的克星!
寒劍在對方那輕歌曼舞一般的刀法中已變得不再那么敏銳!
溫柔且不動聲色的殺機,才是最可怕的殺機!
譬如將蛙類置于一盛有沸騰之水的鍋中,此蛙必定會奮力一躍,以圖脫出險境;如果是將它置于盛有冷水的鍋中,然后將水慢慢地加熱,此蛙便難以察覺到危險的存在,待水溫達到一定的高度,此蛙意識到不妙時,已無力躍出水面了!
此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寧勿缺只是察覺出有些不妙,卻未能發(fā)現(xiàn)這種奇怪的變化之原因所在!
任何凌厲霸道的刀法劍法,都無法與寧勿缺的心劍相抗衡,惟有極樂!
寧勿缺的劍芒越來越燦爛奪目,氣勢如虹!
但如果此時“無雙書生”在場,他必能夠看出寧勿缺的局勢其實越來越不妙了。
此時的寧勿缺之“心劍”已開始迷失——或者可以說是“墮落”,已不再能如平時一般銳意進取!
能夠看懂寧勿缺與九幽宮宮主這一戰(zhàn)的人,絕對不會很多!
所以,寒夢及兩側(cè)站立著的人并沒有暗喜之色,因為他們沒有看出此時已是九幽宮宮主占了上風(fēng)!
而紫陌本是一臉憂郁,這時已漸漸地放下心來。
寧勿缺攻擊范圍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幾乎滿空都是寧勿缺穿掠如電的劍光,以及聲如破帛的劃空之聲!
劍氣橫空鼓蕩,聲勢極為駭人!
可又有誰知道這是寧勿缺此時在與自己的懈怠松弛之感苦苦抗衡?
再也沒有比戰(zhàn)勝自己更難的了!
驀地,只聽得九幽宮宮主輕輕一聲冷哼。
“錚”的一聲,刀劍相交。
這是很久以來第一次刀劍相接了!
寧勿缺的劍竟脫手而飛!
一聲悶哼,寧勿缺已如斷了線的風(fēng)箏般飛了出去!
砰然落地,寧勿缺硬是艱難地站立起來!
他的胸口已有一條極深的傷口,鮮血如泉涌,很快便將他的半個身軀染紅!
紫陌的臉色一下子蒼白如紙!
寧勿缺以左手用力地捂住傷口,一張俊朗的臉因劇痛而扭曲變形了。
九幽宮宮主“錚”的一聲還刀入鞘,撣了撣衣袖,得意地笑道:“你能夠在本宮主刀下走過三百余招,已是極為難得了,而且你還能在我最后一招‘極樂無邊’中留下命來,更是不易!可惜你選錯了路,你不該與我作對!逆我者,永遠只有一條路可走!”
寧勿缺要拖延時間,因為他知道自己體內(nèi)有千年血蟬之精氣,傷口愈合速度比常人快上數(shù)倍,他希望自己的傷能稍稍愈合一些,而對方一定不會想到他會恢復(fù)得那么快,也就會有所疏忽,這可能會給寧勿缺帶來突然發(fā)難爭取一些戰(zhàn)果的機會!
當然,他只希望能傷了九幽宮宮主,而不奢望能殺了他。
于是他喘息著道:“我不怕死,但我希望你能將出賣我的……我的人告訴我,我……我不想……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他要造成他很快就要倒下的假象,以使對方放松警惕。
九幽宮宮主道:“可惜連我也不知道此人是誰。不過我想這人一定很不簡單,也許,他將是我們九幽宮成就千秋大業(yè)的最有力的競爭者!”
他看了看寧勿缺,輕輕一笑:“你一死,他與我都可以略略松一口氣了。”
寧勿缺心知對方大概說的是真話,因為他沒有必要再騙自己,但寧勿缺仍道:“到這時候,你還不敢把真相告訴我嗎?”
他只是想把時間盡量拖長!
九幽宮宮主那極具魅力的唇角微微一挑:“他與我以后定是勢不兩立,我又何必護著他?他玩了借刀殺人之計,只不過他要殺的人也正是我想殺的人,所以我便生平第一次甘心讓別人利用一回了。”
寧勿缺深思著,突然恍然道:“我知道……知道此人是誰了。”
九幽宮宮主眼中精光一閃,沉聲道:“是誰?”
他自然很希望知道此人是誰,因為他認定此人將是他一個極可怕的對手!如果能早一點知道此人是誰,那無疑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寧勿缺似乎沒有聽見九幽宮宮主的問話,只是咬牙切齒地道:“好……好狠毒的……狗雜碎,竟……竟然連我也……也出賣!算……算我寧……寧某人瞎……瞎了眼!”
一陣劇烈的咳嗽,寧勿缺“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小口鮮血,他的身軀也佝僂起來了!
看樣子,肉體與心靈上的雙重痛苦已讓寧勿缺難以支撐了!
九幽宮宮主上前一步,沉聲道:“此人是誰?他出賣了你,你自然無須再護著他,只要知道他是誰,那本宮主一定會殺了他,如此一來,你的仇不也報了嗎?”
寧勿缺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好不容易他才止住咳嗽聲,然后低聲說了些什么。
九幽宮宮主沒有聽清,他眉頭皺了起來,道:“你說什么?”
寧勿缺艱難地抬起頭來,吃力地道:“我……我說,我……”
說到這兒,他不由又吐了一口鮮血!
好一陣子才平定了喘息聲,人的臉色已蒼白如紙!
紫陌的身軀已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如風(fēng)中枯葉!
寧勿缺的嘴唇也開始發(fā)顫,他口中的血沫使他的聲音不僅低而且含糊不清!
九幽宮宮主急欲知道此人是誰,只好又上前幾步,他要走近寧勿缺,以便聽清寧勿缺究竟說了些什么。
就在他離寧勿缺不及三尺遠的時候,寧勿缺倏然發(fā)難!
他根本就未曾猜到出賣他的人是誰,他吐的兩口鮮血也是他以內(nèi)力逼出來的。這一切,就是為了讓對方放松警惕,同時又故意將話說得含糊不清,引得對方靠近!
如此近的距離,絕對是一個危險至極的距離!
眾人被這意外之事驚呆了!
寧勿缺以自己所有剩存的力量發(fā)出了這凌厲一擊,他突然暴起,雙掌如刀劃出,直切對方的咽喉,同時,雙腿連環(huán)疾出!
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快的攻擊!
何況九幽宮宮主根本沒料到寧勿缺還能完成這威力駭人的一擊!
事出突然,九幽宮宮主不由自主地把右手伸向了刀柄!
但他立即又改變了主意!因為如此近的距離,根本不適宜拔刀。
這無形中又給寧勿缺增添了一點時間!
寧勿缺身上漏洞百出!
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給自己留下退路!他是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使九幽宮宮主受傷!九幽宮宮主的武功太可怕了,只怕群豪中很難找出一個人來可以與他匹敵!
兩個身軀迅速接實!
“砰”的一聲,如同平時突起的旋風(fēng),兩股內(nèi)家真力相擊,聲勢極為駭人!
然后便見寧勿缺倒飛而出,墜落于地,竟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而九幽宮宮主也倒跌出二丈多遠,方勉強站穩(wěn)身子。
他的嘴角上已有一抹殷紅的血跡!
一聲驚呼,帷幔中的女子已飛射而出!她身上的衣衫竟是少得不能再少,而且薄如蟬翼,誘人的胴體之玲瓏凸凹盡現(xiàn)眾人眼底!
她撲在九幽宮宮主的腳下,如同一只溫順的貓一般,驚惶地道:“宮主,你沒事吧?”
九幽宮宮主冷哼一聲,右足一勾一帶,這風(fēng)情萬種的女子便飛了出去,重新落進帷幔內(nèi)的床上!
帷幔中傳來嚶嚶的低泣聲!
九幽宮宮主對她本是百般寵愛的,現(xiàn)在如此對她,顯然心中狂怒至極!
他那一直有三分淡淡笑意的俊臉,終于變得陰沉了!只見他嘶聲道:“沒想到你還頗有心計!這樣我就更不能讓你活下去了!”
寧勿缺伏在地上,無聲無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九幽宮宮主對兩側(cè)站立著的猶如木雕般的人揮了揮手,道:“殺了他!如果他已經(jīng)死了,就埋了他!”
“不!”
一聲驚呼,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
在這兒怎么會有人與九幽宮宮主的所說之話相逆而行?
失聲驚叫的人是紫陌,她搶在他人前面,掠至寧勿缺旁邊,以身體護著寧勿缺!
寒夢吃驚至極!她喝道:“紫陌,你瘋了嗎?”
九幽宮宮主臉色一沉,冷聲道:“你敢護著他?你為什么要護著一個外人?你不知道背叛圣教的后果是什么嗎”。
紫陌一咬牙,道:“我已是他的人了,我必須嫁給他!”
此言一出,眾皆失色!寒夢更是驚駭至極!她指著紫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九幽宮宮主臉上卻有了一種極為古怪的神情,他一字一頓地道:“你要與他成親?”
紫陌鄭重地道:“不錯!他已得到我的身子,而且我也愛他,所以我必須嫁給他!”她吐聲清晰,似乎很鎮(zhèn)定,但只要細細一聽,便可以發(fā)覺她的聲音在顫抖,顯然心中極為矛盾!
說完這些話,她眼中之淚已不爭氣地奪眶而出,連身子也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哆嗦著,如秋風(fēng)中的寒葉!
寒夢一臉失望之色,她痛心疾首地道:“不可能!你不可能這么做!”
紫陌道:“不!這是事實!他挾制我離開‘空劍山莊’后的那個晚上,我就把一切都交給他了。宮主,我這樣做,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對不對?”
九幽宮宮主點頭道:“不錯,我是應(yīng)該高興才是,可此人不除,必將成為我們九幽宮的最大隱患!在二三年前,江湖中還根本沒有他這號人物,而今他的劍法武功已是絕對的可以傲視武林!如果我饒他不死,就等于與我自己過不去!這樣的事,我又怎能去做!”
紫陌高聲道:“宮主,你不是一直希望得到‘魔元煞’的武功心法嗎?只要宮主肯開恩放過他,我愿意把‘魔元煞’的武功心法交給你!”
此言一出,連那一直如雕木般的人也不由聳然變色!因為這事牽涉到魔教內(nèi)部紛爭之事!
九幽宮宮主目光一閃,沉聲道:“這可是你說的?”一向不動聲色的他這一次竟連說話的聲音也有些變形了!
紫陌堅定地點了點頭!
寒夢的神色一下子變得極為難看,她似乎很想說什么,但不知為何卻未開口!
九幽宮宮主背著手慢慢地踱著步。良久,他終于停止了踱步,轉(zhuǎn)過身來,對著紫陌道:“好,我答應(yīng)你,不過我得加一個條件,那就是饒他不死可以,但必須先廢了他的武功!”
紫陌一臉肅穆地點了點頭,道:“我代他答應(yīng)了。”
九幽宮宮主道:“慢!如果他已經(jīng)死了呢?”
就在他問話的當兒,寧勿缺的身軀動了動,九幽宮宮主獰笑道:“他還沒死,那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