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紅衛山上紅旗飄(5)
書名: 我的刑警往事作者名: 朱孝才本章字數: 4129字更新時間: 2018-08-28 10:53:07
有一陣,我再沒和陳君玩兒,也沒再去癩疙寶。陳君和學治安管理的女同鄉小闕像是好上了一樣,轉山下山老見他們在一路,一起在癩疙寶上親親熱熱說著些啥,身邊跟著已經漸漸長大的秋秋。我遠遠見著,也不近前,繞一邊去了。警校嚴禁談戀愛,一經確認不是開除也是要留校察看的。小闕長得高高瘦瘦,蓄著很短的短發,卻留著齊眉的修剪得齊齊整整的劉海,撲棱著一對天地不醒的豆莢眼。一口川北話沙沙的,一身警服倒短不長,長相實在一般,真心說和陳君也是般配。想著該給他們提個醒,總也沒機會。終于在一天我獨自從山下回紅衛山,前面走著小闕一個人,手里捏著根甘蔗,一路嚼著吐著甘蔗皮。我幾步跟上去,說些閑話,我就說到陳君。小闕停住腳,拿眼上下看看我,大大咧咧道:“師兄!你寬心好了。瞎子呀?我只當他是紅衛山的UFO好了!不過他的專業課是真正的好,沒他這個外教,我的課程還真是過不了關呢!告訴你吧,與其說是和他玩,倒不如說是和秋秋玩。你不覺得有個秋秋,實在是件很快樂的事么?”
小闕一說,我倒是杞人憂天了。
終將離開的紅衛山
我的十八歲生日是在榮昌縣度過的。我們小組在縣公安局刑警隊實習。實習結束,就該是離開紅衛山的日子了。
榮昌縣在瀘州以北百余里地,古稱昌州,后因轄榮州、昌州兩地而得名,兼有繁榮昌盛之意。縣城所在地為昌元鎮,小橋流水、青瓦粉墻,一座精致的小城。榮昌還有另一個很雅的名字“海棠香國”。古有詩文說,“天下海棠本無香,唯有昌州海棠香”。人說鮒魚有刺,海棠無香,偏偏榮昌海棠有香氣,倒也奇了。不過,我在榮昌沒看到多少海棠,偶爾也見著一株兩株的種在破臉盆、破瓦缸里,隨便放在房前屋頂,任由風吹雨打,無人打理。湊近細聞,也沒聞出啥特別的香味來。倒是“榮昌豬”聞名全川全國。那時所謂四川有三寶:川酒、川豬和川妹子。川豬的代表就是榮昌豬。
刑警隊駐地在一處四合院內,古色古香,花草繁茂。院內有古井一口,井水甘冽。出門不遠就是郊區農村,正是薅秧季節,一望無際的稻田上農民邊薅秧邊插科打諢,腳下嘩嘩濺起水花。“水滿田疇稻葉齊,日光穿樹曉煙低。”這樣的小城讓我流連、癡迷,甚至一度動了畢業后想辦法分到榮昌的念頭。
刑警隊長姓梅,滿臉麻子貌相兇悍,卻是個古道熱腸的人。一報到,梅隊長就告訴我們,刑警隊正在攻克一起重大案件:縣水電局被盜一臺日立21英寸彩色電視機,一個多月下來,案件偵破了無進展。有了我們這十來個“有生力量”,案子一定會有所突破。這么一說,我們一個個都感覺肩上有千斤重擔一樣。兩個多月實習,圍繞著這臺價值一千來塊的電視機查一些不痛不癢的線索,不免覺得枯燥乏味。一旦有新發的案子和現場,大家都搶著去。梅隊長倒也善解人意,遇著有新鮮點的任務,總是安排幾個學生跟著去。痕跡技術員叫鄒西然,在紅衛山短期培訓過,所以格外熱心。一天深夜,睡得正香,鄒西然進來拍醒我們幾個人。“走!有個殺人現場!”我和幾個瞌睡淺的人一聽,翻身坐起,三下兩下穿好衣服跟他走了。
到現場一看,不過是具無名女尸。死者二十來歲,沒有他殺跡象。略微失望,但也足夠引起我們巨大興趣了。一來是第一次面對一具實實在在的尸體,還是女尸;二來因為不是命案現場,我們可以近距離觀摩,真實感受下現場氣氛。鄒西然讓我們每個人根據現場勘查情況,現場寫一篇勘查筆錄。我對文字向來拿手,隨著勘查尸檢一步步走下來,筆錄也寫好了:
“1982年4月28日,榮昌縣公安局刑警隊接盤龍區石墻公社電話報稱:該鄉石墻村三社村民劉某某趕場路過五社時,發現路邊有一具尸體。區特派員王某某已先期到達現場。刑警隊副隊長劉某某率偵查員、技術員和四川警校實習生于上午七時趕到現場。現場天氣晴,風力一級,勘查以自然光輔以閃光燈進行。
“現場位于盤龍區石墻公社石墻村五社張某某承包地麥地里,小地名狗耳坪。尸體衣著完整,頭向東南,半側臥于麥地水溝中。死者女性,年約20—25歲,身長157cm,長發,穿米黃色上衣,藏青色長褲,黑色燈芯絨布鞋。雙目微睜,瞳孔散大,雙手呈半握拳狀……”
鄒西然現場做了點評,我和兩個女生寫得最好。不過按老師講的五合要素,簡明扼要敘述而已,雖不值一提還是暗自沾沾自喜,畢竟這是真刀真槍不是在教室里閉門造車呀!幾個男生心不在焉,所以沒寫好。法醫脫掉女子的衣服,年輕女子白白的胴體猛地暴露在眼前,晨光中麥苗掩映下女尸泛著綠幽幽的光暈。女子很安詳,面容姣好,嘴角還掛著淡淡的笑意,熟睡一般。我們剎那間手足無措,口干舌燥,手心里汗涔涔的。記錄的字也寫得歪歪扭扭的了。
一天傍晚,正吃晚飯,梅隊長跑來大聲喊拿警棍,跟他走。我們情知有事,拽了警棍跟著他一口氣跑到縣電影院。這時的電影院已經成了“巴勒斯坦的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磚頭石塊橫飛,百多號人混戰在一起。原來這天電影院上演《少林寺》,票價高到離譜,甲座五角、乙座三角。還拿不到票。偏偏賣票窗口和入場通道都在一條狹窄的巷子里,有票的進不去,沒票的堵在賣票口。漸漸演變成一場沖突,大打出手。我們二三十個穿了警服的和沒穿警服的警察卷進去。倒也怪,剛才還喊打喊殺的百十來個人,轟地都作了鳥獸散。不到十分鐘,電影院前,除了一地狼藉,空蕩蕩就剩我們這些警察了。事態平息后,電影院為感謝我們,特地給我們送了十來張《少林寺》的電影票。電影打得熱鬧打得精彩,后來引發了全國性的習武熱,也招惹得本來就崇尚暴力美學的幾個大哥們重拾拳腳,天天在四合院里拳來腳往操練不休。《少林寺》沒在我心里掀起多大波瀾,我本來就不喜歡拳腳功夫,自然也不去跟風逐流。除了完成分配的任務,我終日徜徉于昌元鎮的大街小巷,看些風土人情,寫一些不著邊際的文字,倒也愜意無比。
總說畢業遙遙無期,轉眼就各奔東西。
實習結束,畢業正式進入倒計時。該學的課程都已經學完,余下的時間只有一個大型活動:慶祝警校成立一周年校閱。我們成天待在新推平的一塊操場上,隨著雄壯的《解放軍進行曲》踢正步。未來的刑警之星齊聚一塊操場,一個個神采飛揚,風云滿臉,在塵土揚沙的操場上鉚足了勁兒地踢腿,一切仿佛又回到剛上山那陣。
人人都開始有些恣意妄為了,我抓緊最后這點時間游歷了瀘州一些地方。除了紅衛山,瀘州市另有兩座山也很有名。它們是瀘州醫學院附近的忠山和羅漢鎮的大龍山。兩座山都因為埋葬著上千武斗中死亡的紅衛兵而聞名。忠山是紅旗派墓地,大龍山是紅聯戰墓地。這些當年為了一個共同效忠的對象而拼命廝殺在一起的兩派紅衛兵,死后各埋一處山頭,遙不相應勢不兩立。忠山常去,警校的戶外攝影課就是在忠山腳下現場講解的。山頂高高矗立著一個紀念碑,碑身用毛體寫有“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尚不知是為這些紅衛兵還是為那些真的烈士所立。大龍山也有這樣一個紀念碑,上書“革命烈士紀念碑”,字跡雖被鑿去,仍依稀可辨。紀念碑頂有一個工農兵群體塑像,山腳望去,氣氛肅然陰森。
我在兩座山的荒冢間穿行,四下野草萋萋,山花爛漫,鳥蟲啾唧。這些當年青澀如我的年輕人,生前壯懷激烈、視死如歸,死后黃土一抔,荒草一叢。墳前墓碑上的“同志”、“烈士”都成了荒誕不經的笑談。轉而又沒來頭地想,正是這兩座山和這些成百上千的“同志”、“烈士”讓身后這座無名高地有了一個別樣的名稱“紅衛山”,讓我們成了別樣的“紅衛山人”呢!這么一想,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對他們心存感念了。心頭一灰,疾步離開。
紅衛山開始籠罩了一片依依惜別之情。女生四合院門禁大開,男生女生可以零距離接觸。我沒有實在戀戀不舍的人,只有多去癩疙寶坐坐,向它告別。坐在上面,遠眺長江,想明代狀元楊升庵在瀘州寫下著名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指不定就是在紅衛山頂這樣的放眼遠眺,揮筆寫就的吧?這么想著,想起紅衛山上的點點滴滴,一絲不舍游絲般糾結心間,一時揮之不去。
信步下山,來到沱江邊。不遠處有人大聲喊“蘇小妹”。一看是二三十個一些認識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男生女生在江邊野炊,汽水啤酒瓶滿地都是。抹不開面子過去搭訕喝酒。喝沒幾口,幾個男生心血來潮,說要像“恰同學少年”的毛澤東那樣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橫渡沱江!我不敢下水,和十來個女生留在岸邊。男生剛游到江心,突然狂風大作,雷鳴電閃,轉眼下起了瓢潑大雨。女生們嚇得呼天搶地。那些男生卻一往無前,迎著風浪繼續奮力向前游去!游到對岸,他們歡呼著,手挽手齊聲高唱:“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又唱《紅燈記》:“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我們這邊鼓掌歡呼,有女生起頭,我們高聲朗誦起高爾基的《海燕》:“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們就這樣唱啊!吼啊!任憑狂風暴雨抽打我們年輕的臉龐,直到嗓子嘶啞、筋疲力盡!……
校閱結束后,真正的分別到來了。
散伙那天,合影、頒發畢業證、畢業典禮都在火辣辣的太陽下舉行,搞得渾身汗巴巴的。一切儀式搞完,通通跳到“牛滾凼”里,有兩個大膽女生也跟著跳進去,一時池塘大亂,嬉笑打鬧聲一片,水花水葫蘆四下飛濺。晚餐是重頭戲,學校組織了一批白酒,分到各個飯桌。飯前,老師提議大家舉起酒杯,合唱《駝鈴》。唱著唱著,歌聲、哽咽聲響成一片,那架勢好像要把屋頂掀翻一樣。唱完,一杯酒下肚,氣氛就熱鬧起來。推杯換盞之間,一個個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筆記本,找老師找同學簽名留念。飯堂成了一個鬧哄哄的大集市,這一堆那一群的抱頭攬腰痛哭歡笑。我溜邊踱出校區,信步走上山頂,遠遠看著癩疙寶,不敢近前。也沒見著陳君,他總是沒心沒肺的。他要真來苦歪歪做纏綿狀,我反倒別扭他也不是陳君了。聽得飯堂方向山呼海嘯了,這才往回走。
……飯堂又歡聲一片了。大家手挽手圍成一圈一圈,唱起《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
我抽身離去。
我不知道該怎么對紅衛山說再見,所以我沒說再見就離開了。
當晚我留宿瀘州開往重慶的紅衛輪。天氣溽熱,我拖張席子到頂層甲板,赤膊躺了下去。瀘州的今夜,星光燦爛,高高遠遠的紅衛山,巍巍城墻剪影般的輪廓黑黝黝清晰可見。遙望良久,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