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5月,《泰晤士報文學副刊》刊發了一篇長長的書評,評論一部新出版的但丁·羅塞蒂
傳記。書評顯然不看好那位年方24歲,名不見經傳的傳記作家“伊夫林·沃小姐”(Ms. Evelyn Waugh)。
這一稱呼上的錯誤,在這篇書評刊出后不久,便將永不會有人再犯。
因為,僅僅幾個月之后,伊夫林·沃便成為英國家喻戶曉的名字。而引發倫敦文學界這場轟動的不是那部羅塞蒂傳記,而是諷刺小說《衰亡》(Decline and Fall)——英國文學史上毫無疑問的一部幽默杰作。
《衰亡》講述了一個叫作保羅·潘尼費熱爾的年輕人所經歷的一系列不幸而怪誕的遭遇,充滿了黑色幽默,殘忍諷刺,以及令人難忘的人物。通過這本書的出版,一位20世紀最為人知也是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開創了自己的職業生涯。它比同時代任何其他小說都更體現出漫畫般的小說形式在20世紀20年代文學中的回歸,它提供了對待戰后世界的價值崩潰和秩序混亂的最理想方式。
從小說一開始,讀者就能感覺到,書中有兩種對立的情緒貫穿:頑童的胡鬧和道德家的捍衛。令人興奮捧腹的荒誕不經、頑皮滑稽的故事,被隱藏在字里行間的道德家暗中調遣,使得情節的推進和人物的命運,都是對作者所認同的那個文明價值的捍衛。
盡管作者自己站在秩序這一方,卻又忍不住被對立面的無序和混亂所帶來的精彩所吸引。那在諾亞和洪水之前就存在的,從來就沒有被擊敗過,也許永遠也不會消失的野蠻,就像這個故事里及時行樂、自我放縱,卻好似獲得了永生的格萊姆斯上尉。格萊姆斯與自己身上的原始的人性和諧相處,用今天的話說,他從不糾結,不對自己進行任何道德審判,他的快樂來源就是“去做我想做的”。正是在這樣的“不糾結”中,格萊姆斯獲得了一種奇異的、能讓自己“站起來”的力量,他就是人類文明史上“永遠沒有被擊敗過的野蠻”的象征,有著誘人的生命力。他的混亂頑皮,都會讓人忍不住去喜歡他,認同他。就像佩特在《文藝復興》一書中所分析的蒙娜麗莎一樣,是新異教徒的典型。
書中有一段關于格萊姆斯的人生總結,幾乎就是一幅描述野蠻人歷史的漫畫,在一連串的“死亡”事件中,他無一例外地活了過來。在無序的偶然之中游刃自如,展示了什么是不朽,什么是蠻荒生命力。在沃的眼里,歷史就是秩序和野蠻的廝殺,永無結果,直到他這個天主教徒眼里的“最后的號角”。但是我們在《衰亡》一書中看到的歷史,是野蠻的勝利,以及秩序的膚淺、虛偽和衰亡。
《衰亡》荒誕離奇的情節,將主人公保羅在令人眩暈的旋渦中拋擲。從牛津到威爾士北部陰暗潮濕的赫蘭勒巴公學,再到倫敦梅費爾區的上流圈,再到埃格頓荒原的犯人流放點,最后回到他出發的原點——牛津,變身為自己的遠房堂弟,做回故事開頭時那個老實巴交的神學院學生。追隨保羅這一趟離奇遭遇,精英教育體制、英國教會、上流社會、法制體系、政治和政客、刑法系統,以及19世紀觀念里的紳士,無一幸免被伊夫林·沃不動聲色地諷刺了個遍。
透過他敏銳觀察所帶來的不羈而殘忍的諷刺,創造出一個荒誕而自成一統的虛擬宇宙,處處魔幻,卻處處讓人覺得熟悉。沒有人逃過了他審視的眼睛,尤其是代表著偉大光榮正確的精英階層,他們的造型是高舉酒杯,用精巧詞匯說出來的話全都帶著醉意。小說一開場就直擊主題,在那低調卻才華橫溢的序幕中,牛津大學的兩名學術小官僚藏在暗處;與此同時,是由貴族子弟組成的布靈吉爾俱樂部(真實生活中的布靈頓俱樂部,傳說中卡梅隆首相玩豬的場合)正在進行的年度晚宴,完全失控的騷亂中,展現的當時英國社會未來國家棟梁的無與倫比的野蠻。而擔負著塑造和教育棟梁之重任的最高學府的官員,因為“高級職員休息廳的地窖里,有些昂貴的波特酒,只有在學院罰金數目達到了五十鎊時才會被送上來”,而在祈禱“哦,主啊,請讓他們去沖擊教堂吧”。
簡樸而平凡的神學院學生保羅,一個典型的現代社會普通文明人,成為棟梁狂歡的受害者。他被他們脫光了衣服,不得不在牛津的學院方庭里裸奔而“有傷風化”之后被開除。這種“碰巧”,就是機會控制社會中的典型事件,下一個就是你,而后因為你僅僅是“不太重要的一個人”,而讓其他所有人松一口氣。
父母雙亡的保羅,因失學的理由,又被監護人吞掉他父母留下的遺產,走投無路之下來到北威爾士一所公學赫蘭勒巴城堡當老師。公學的校長和主人,是一位費根博士。費根這個名字絕非偶然。
伊夫林·沃的父親亞瑟·沃,是著名的文學出版社查普曼與霍爾出版公司(Chapman & Hall)的董事總經理,這家公司最重要的作者是狄更斯。在父親的影響下,沃從小熟讀狄更斯。用《霧都孤兒》中教唆流浪兒童行竊的老騙子來比擬一位以教育家自居開辦精英學校的老學究,其諷刺含義不言而喻。費根衣著講究,沉迷于風格,重視“視野”大過實質,他那可怕的學校“建立在一種理想的基石之上”。這樣一個炫耀的機會主義偽君子,就像他那模仿出來的領主莊園一樣,呈現出兩面,“取決于你從哪一側來”。
在那有如監獄一般的赫蘭勒巴城堡里,保羅遇到兩位同事,一位是放縱享樂的格萊姆斯,另一位是恰恰相反的普倫德爾高斯特先生。這兩位,一位遵從徹底的無序,一位遵從錯誤的秩序。保羅在格萊姆斯的無序和普倫德爾高斯特先生的錯誤的秩序之間搖擺,而其實什么是正確的秩序,他原本也從來沒見過。他從氣質上更接近黯淡乏味的普倫德爾高斯特先生,然而在這荒謬不經的新環境里,格萊姆斯那種顛覆性的影響,一下子讓保羅找不著北,很快他便朝著無序的世界偏離了去。保羅與美麗富有的學生家長戀愛訂婚,就在幾乎要當上“上流社會新郎”的當天,以販運白奴罪鋃鐺入獄。他在獄中忽然感到的輕松和自由,將特權即是鎖鏈的關系又揭示出來。所以他剛剛還在心中自得的“今天在麗茲,明天在馬賽,下一天又到科孚,再往后,整個世界都像一個大酒店,對他敞開大門”這種國際化的,世界都在我手中的自由感覺,恰恰將他引向了與自由相對的囚徒生活。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其實從來就不曾動過,因為牛津、赫蘭勒巴城堡,以及他幾乎要成為主人的莊園大宅“國王的星期四”,這些代表了英國社會,尤其是精英社會的所在,通通都是無形的囚籠,正如書中戲謔地說:“畢竟任何一個上過英國公學的人,在監獄里都會比別人感到更適應。”
如此的辛辣書中比比皆是。沃從整體上厭惡維多利亞文學中滿帶著感性情緒的幽默,他認為諷刺是不能帶有對角色的同情或者共情成分的,因而整個19世紀的諷刺都太弱。前面說到的狄更斯,對他的影響當然是明顯的,但是這個影響,用他自己的話說也僅僅局限在人物的塑造和對幻想情節的設計上,一旦狄更斯在小說中開始抒情,他馬上就不耐煩讀下去。他認為小說家的責任,僅僅在于創造角色,推進故事,所有的情緒、道德思考都應該留給讀者自己去進行。沒有了代替讀者去思考這一層責任,小說家沃帶給我們的閱讀快感才能如此豐富而多層面,甚至激發出成年人內心深處的胡鬧快感。在“國王的星期四”被拆毀時,在布靈吉爾公子哥們的騷亂聚會中,都有那么一層隱隱的難以抑制的興奮,和破壞欲得到滿足的快樂。相反,譚金特小爵爺的死,這種任何作家也不會放過的流露情感的機會,他卻一筆帶過。保羅那位白富美未婚妻的南美洲皮肉生意,招聘“女職員”時的門庭若市,他只字未提。但略有歷史常識的讀者都會知道,那時一戰剛過,而一戰是英國之殤,其死傷之慘重,造成一代剩女,號稱十個中間只有一個嫁得出去。這種看似視若無睹的無情,只讓現實的殘忍雙倍沉重。這是小說家的高明。
這種風格,也許中國讀者會覺得似曾相識。歐洲的一些比較文學學者認為,錢鐘書留學英國期間,正是《衰亡》出版后幾年,伊夫林·沃聲名鵲起之時。《圍城》之英式干冷諷刺,以及不動聲色的有趣,深受《衰亡》的影響。這個說法肯定會有爭議,但若知道有此一說,可以令熟悉《圍城》的讀者多出一個角度來欣賞本書,未嘗不是一件值得一提的事。了解作家之間相互的借鑒影響,不為了分高下。伊夫林·沃自己說,他在這本書里借鑒了不少海明威筆下喝醉酒的人怎么講話。
另外需要說明的是,沃在處理種族和階層沖突時的寫法,可能會令當今的讀者感到不適。但若讀者能留意到作品中對白人和上層社會的加倍不留情面,那些政治不正確也就算不上不正確了。
今年是伊夫林·沃去世50周年,盡管在英國,他名聲赫赫,丘吉爾1928年給家人點名要這本“才華橫溢,充滿惡意諷刺(brilliantly malicious satire)”的書作為自己的圣誕禮物,而中國讀者將之誤稱為“沃小姐”的可能性興許還在。作為伊夫林·沃之“腦殘粉”,對于漓江出版社沈東子先生主持出版沃的系列小說中文版一舉,感激之情實難言表。
本書原著名為Decline and Fall,得名于英國史學家愛德華·吉本歷史巨作《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by Edward Gibbon),所以中文譯名幾番糾結之后,還是決定遵從原著取名之原則來相應提取,是為《衰亡》。
黑爪
2016年12月
獻給
哈羅德·阿克頓
帶著敬意和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