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等學監史尼格斯先生,和學院宿舍的會計帕索斯維特先生,兩人坐在史尼格斯先生那間俯瞰斯貢學院
的花園方庭的房間里。從相隔兩個樓梯以外的阿拉斯代爾·狄格比-韋恩-特朗品敦爵士的住處,傳來古怪的咆哮聲和玻璃被打碎的聲音。那天晚上,斯貢學院的高級職員中只有他們倆留在學院里。布靈吉爾俱樂部
的年度晚宴在這一天舉行,其他人全都分散跑去了野豬山
、牛津北部一帶,要么是在參加狂歡不羈的派對,要么是在稍微體面一些的俱樂部里,或者是學者社區的聚會上。因為這個布靈吉爾晚宴,對學院里的管理人員來說,是一年一度最頭疼的時間。
稱它為年度事件其實并不準確,因為每一次聚會后,它時常會暫停好幾年。布靈吉爾來頭可不小,它過去的會員中,國王都能數出好多個。在上一次晚宴上,那還是三年前,一只狐貍被裝在籠子里帶進來,最后生生被香檳瓶子砸死。那是怎樣的一個夜晚啊!今天是自那以后的第一次,老會員們從歐洲各地紛至沓來。兩天里,他們像洪水一樣涌入牛津校園:從流放別墅里來的像得了癲癇病一般的皇室成員,衰敗的鄉村莊園里來的野蠻貴族,大使館或領事館里來的趣味不明但漂亮舒展的青年,高地上那些濕漉漉的花崗巖洞穴里鉆出來的文盲領主,還有從倫敦社交季那些新出道的閨秀對他們高歌猛進追逐中逃離出來的野心勃勃的律師、保守黨候選人。所有這些人,每一個都掛著響亮的名字和頭銜,來參加這個聚會。
“罰金!”史尼格斯先生說,一面用煙斗輕輕地蹭著鼻梁的一側,“哦天哪!這一個晚上之后可以收到的罰金!”
高級職員休息廳的地窖里,有些昂貴的波特酒,只有在學院罰金數目達到了五十鎊時才會被送上來。
“我們至少可以有一個星期,”帕索斯維特先生說,“一個星期的創始人珍藏波特酒。”
這時,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從阿拉斯代爾爵士的房間里升起。凡是聽到了那叫聲的,無論是誰,后來回憶起來都會忍不住一個激靈。那是來自英國地主家庭里的喧囂狂歡,伴隨著玻璃杯被擊碎的狂熱叫聲。很快,他們都跌跌撞撞地擁到了外面的方庭上,穿著酒瓶綠色的晚禮服,臉漲得通紅,咆哮著,這才進入這個夜晚狂歡的高潮。
“你不覺得我們最好把燈關了嗎?”史尼格斯先生說。
黑暗中,兩名職員貼在窗戶上。下面的方庭里,布滿了各式各樣依稀可辨的臉龐。
“起碼有五十個,”帕索斯維特先生說,“這要都是本院的學生呢,五十個,每人十鎊。哦,天!”
“要是他們去進攻教堂,還得更多,”史尼格斯先生說,“哦,主啊,請讓他們去沖擊教堂吧。”
“這讓我聯想起當我在債務委員會時,布達佩斯的共產主義起義。”
“我知道。”帕索斯維特先生說。史尼格斯先生的匈牙利回憶在斯貢學院盡人皆知。
“我在想,這一期的本科生里都有誰不討人喜歡呢。他們常常去那些人的房里搗亂。但愿這些人今晚上會比較明智地沒待在家里。”
“我想帕特里奇是一個。他有一幅馬蒂斯,或者類似響亮名字的畫作。”
“還有人告訴我,他床上鋪著黑色的床單。”
“桑德斯曾經與拉姆齊·麥克唐納一起用過晚餐。”
“我還聽說,倫丁可以付得起狩獵的錢,但他愛收集瓷器。”
“還喜歡早餐后在花園里抽雪茄。”
“奧斯汀有一架三角鋼琴。”
“他們會很開心地去把它砸爛的。”
“今晚肯定會有一個大賬單,你就等著瞧吧!可我還是得承認,如果系主任或者主管在,我會感到輕松些的。他們看不見我們吧,能嗎?”
這是個美妙的夜晚。他們砸壞了奧斯汀先生的三角鋼琴;將倫丁勛爵的雪茄在地毯上踩扁,還砸碎了他的瓷器;又把帕特里奇先生的床單全部撕成了條,把他的馬蒂斯畫扔進了水罐;桑德斯先生那兒除了窗戶之外,沒有可砸的,但他們發現了一份他正為參與紐迪蓋特獎所寫的詩歌手稿,于是好好地把玩了一番。阿拉斯代爾·狄格比-韋恩-特朗品敦爵士因興奮過度感到不適,于是斯特拉斯德拉蒙德
的朗姆斯敦扶著他上了床。這時十一點半了,這個夜晚很快就要過去。可好戲還在后頭呢。
*
保羅·潘尼費熱爾在念神學,眼下是他在斯貢學院度過的平淡無奇的第三年。他來自南唐斯一個帶點基督教性質的小公學,成績優異,編過校刊,做過學校辯論社區的主席,成績報告上寫著,作為男生當中的一個領隊,他“始終給團體帶來了健康有益的影響”。說到家庭,他與監護人一起住在昂斯洛廣場
;監護人是一名事業正處于興旺發達期的事務律師,對自己的職業進展十分滿意,同時也對同僚們的愚鈍乏味感到十分厭倦。潘尼費熱爾的父母均在他預科獲得論文獎狀時,在印度去世。兩年來,他一直靠著兩項很寶貴的獎學金資助生活。每周抽三盎司的淡巴菰——約翰·科頓
,中度——每天喝一品脫半的啤酒,午餐時半品脫,晚餐時一品脫,晚餐從不例外,在學院大廳里吃。他有四個朋友,其中三個來自同一所公學。布靈吉爾俱樂部里從來沒有人聽說過保羅·潘尼費熱爾,而他,也很罕見地,從來沒聽說過他們。
對于這個夜晚將帶給他的巨大后果一無所知,他此刻正開心地騎著自行車,從國際聯盟開完會回來。當天晚上,他們討論了一篇特別有意思的文章,關于波蘭的全民公決。他尋思著上床前抽一斗煙,再讀上一章《福爾賽世家》
。他敲了敲學院大門,門應聲而開后,把自行車停好,像平常一樣,穿過方庭向房間走去。怎么這么多人!保羅對醉漢并沒有特別的反感——他曾經在托馬斯·摩爾
協會里給大家讀過一篇關于這個問題的文章,觀點挺大膽——但他還是盡量避免跟醉漢打交道。
斯特拉斯德拉蒙德的朗姆斯敦,在黑暗中忽然搖搖晃晃地出現,擋在他的路上,像一尊德魯伊的不倒翁巨石。保羅試圖繞過去。
這時保羅系的那條舊公學的領帶,看上去跟布靈吉爾的淺藍間白條的領帶極為相似,至于條紋寬度上那四分之一英寸的差距,便完全不是此刻的斯特拉斯德拉蒙德的朗姆斯敦所能夠分辨的。
“這兒有個邋遢鬼也戴著條布靈吉爾領帶呢。”那蠢漢說。他祖上在基督元年以前就擅長當頭領,占據大片的荒蕪土地,可不是白混的。
史尼格斯先生有點擔心地看著帕索斯維特先生。
“他們好像抓住了一個人,”他說,“但愿他們可別真的把他給弄傷了。”
“天,那會是瑞丁勛爵嗎?我想我得出面去干預一下了。”
“別,史尼格斯,”帕索斯維特先生說,同時把一只手放在他那沉不住氣的同事的手臂上,“不,不,不。那是不理智的。我們有高級職員休息廳要考慮呢,他們目前這狀況,是不會聽從管教的。我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來避免激怒他們。”
過了很久,人群開始散去,史尼格斯先生松了一口氣。
“幸好,不是瑞丁,是潘尼費熱爾——不太重要的一個人。”
“啊,這解決了大麻煩。我很高興,史尼格斯。真的,我真的很高興。你看那年輕人,身上好像少了不少衣服啊!”
*
第二天早上,學院召開了一次十分愉快的會議。
“二百三十英鎊,”宿舍會計狂喜地嘟囔著,“還沒算上損失賠償!這意味著五個晚上,按照我們目前已經收到的錢,可以有五個晚上的創始人珍藏波特酒!”
“潘尼費熱爾這件事,”主管正在說,“總的來說,好像非常不同尋常。他跑著穿過整個方庭,你說,他沒穿褲子。這是很不得體的,更應該說,這是有傷風化的。其實,我幾乎想要說,這是駭人聽聞地有傷風化,完全不是一個學者應該有的行為。”
“也許我們應該狠狠地罰他?”初級學監建議說。
“我很懷疑他是否付得起。我知道他并不寬裕。連褲子都沒有,真的!還是在夜里那個時候!我想徹底把他從我們這里除掉,可能會好得多。這種青年人對學院一點好處也沒有。”
*
兩個小時后,保羅正在往小皮箱里裝他的三套西裝,宿舍會計差人帶信來說要見他。
“啊,潘尼費熱爾先生,”他說,“我檢查了你的房間,注意到有兩處輕微的燙痕,一個在窗框上,另一個在壁爐上,毫無疑問是煙蒂燙的。每一個需要五鎊六便士,我從你學院的費用里扣。就這些,謝謝你。”
穿過方庭時,保羅碰上了史尼格斯先生。
“剛辦完?”這初級學監輕快地說。
“是的,先生。”保羅說。
再走幾步,又碰上了牧師。
“哦,潘尼費熱爾,正好你還沒走,我那本史丹利牧師的《東教會史》肯定是在你那里吧?”
“對,我把它放在您桌上了。”
“謝謝。那,再見吧,我親愛的孩子。我想經過昨晚那件事的指控后,你會考慮其他職業了。不過,也許你應該祝賀自己,盡早發現了自己不適合從事牧師職業,趁現在還不是太晚。你知道,如果一個人做出了那樣的事,全世界都會知道。很多人就是這樣啊,唉!你打算做什么呢?”
“我還不知道呢。”
“總有出路的,這是肯定的。也許你會利用你在斯貢學到的一些理想,為這個世界做出一番不凡的事業來。可你知道,并不容易,這是需要勇氣的。約翰遜博士關于堅韌是怎么說的?……天哪,天哪!沒有褲子!”
在大門口,保羅給門房付了小費。
“唉,再見吧,布萊克沃,”他說,“我想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見到你了。”
“是的,先生,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難過。我希望你能成為一名老師,先生。那是很多紳士都去做的工作,先生,那些因為有傷風化給開除的紳士們。”
“讓他們都見鬼去吧。”保羅坐在去往火車站的出租車里,輕輕地對自己說,可隨即他便為自己感到羞愧,因為他很少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