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九言是在一個萬里無云的下午,當(dāng)時政治老師正站在講臺上,手里剛拿起他那個古董一樣的茶杯。陽光從門上的小窗和銹跡斑斑的窗口招搖晃來,把他那個被茶漬染得一片棕褐的杯子照得更加清晰的揪心。
教室的門窗都是緊閉的,以至于每一次早晨,只要有人在教室里吃早餐,總有一股或難聞惡心或誘惑美味的氣味在鼻尖飄蕩。
我靠窗而坐,習(xí)慣在包子味襲擊過來的時候把窗戶打開一條縫隙。
彼時,太陽正好,不遠萬里透窗而來,把人曬得暈乎乎軟綿綿的。我的同桌張牧則趁著老師喝水的間隙斜靠在我身上,目光卻一直緊盯著講臺上的老師。
我不喜歡被他靠著,照常推了他一把,他剛要死皮賴臉的繼續(xù)靠過來,教室的前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是班主任站在門外,在他身旁還站著一個扎著兩只馬尾辮的文靜女孩。
這人便是九言。
她站在門邊,有些膽怯的打量著新鮮的環(huán)境,盡管她一直不承認她當(dāng)時有過一絲的膽怯。
班主任和政治老師打了招呼,接著,九言就站在講臺上,陽光也從舊茶杯上轉(zhuǎn)到了她的臉上。
“你先做一下自我介紹。”班主任說,然后又叫了兩位高個的同學(xué)出去。
“大家好,我叫九言。”她站得筆直,一臉平靜,說著一口標(biāo)準(zhǔn)好聽的普通話。說罷,又轉(zhuǎn)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又轉(zhuǎn)過身來,“以后,還請同學(xué)們多多關(guān)照。”她目光從左至右悠悠飄過,又忽然淡淡一笑。
班上的男生們早在班主任推開門那一刻就已經(jīng)躁動唏噓了起來,張牧也不例外,拍著我的手拐,“哇,好漂亮啊,她叫九言誒,她的名字好好聽。竟然還有人姓九,好神奇。”
班上最調(diào)皮的男同學(xué)林晉則更是夸張的拍起手來,“歡迎新同學(xué)。”
接著全班都拍起手掌,掌聲嘩啦,口號嘹亮,“歡迎新同學(xué)。”
這時候后門被人推開,班主任提著一把椅子走了進來,緊接著兩位高個的男同學(xué)抬著課桌也進了教室。
九言的座位被安排在我這排的最后一個位置。
出于對新鮮事物的好奇,作為小組長的我在收作業(yè)的時候不再叫后排的同學(xué)把作業(yè)往前傳,而是自己走出去,然后偷偷瞄她幾眼。
她皮膚很白,人很安靜,一看就不是農(nóng)村里的孩子。
“同學(xué),作業(yè)做好了沒?”
“什么作業(yè)?”她抬頭看我,一臉茫然。
“語文作業(yè)啊。”
“什么語文作業(yè)?”
“就是書后面的那幾道題呀。”我用非常正宗的川普與她交流,卻自以為說得流利,完美無瑕。后來她告訴我,蘇擇城,你知道想要憋笑是一件多么難受的事情嗎?
我才想起她當(dāng)時咬唇的動作原來是在憋笑。
此外她還鼓大了眼睛,愣了愣,良久才一臉驚訝,“不好意思,我還沒做。”說著趕緊從課桌下掏出本子。果然沒做,嶄新的本子像是剛從印刷廠里生產(chǎn)出來似的,就連自己的名字也還沒有簽署上去。
“那個,能不能借一本給我參考參考。”
我了然一笑,把自己的本子從最下面拿了出來,“快點抄吧,語文課代表罵人厲害得很。”
話剛說完,干干瘦瘦的語文課代表就站在講臺上,一邊擺弄著一沓沓作業(yè),一邊斜著眼睛在教室里“掃描”,“還有那兩個組的作業(yè)沒有交上來,快點!不然自己交到辦公室去。”
語文科代表長得像是在一塊瘦癟的木頭上頂了個核桃腦袋,看起來弱不經(jīng)風(fēng),嗓子卻像一個喇叭,喊起來的聲音都能傳到隔壁兩個班里去。
她不但嗓門大,罵人厲害,脾氣也大。動不動就是一腳踹來,要不然就是捏著兩根手指,掐人腰,掐臂膀,掐屁股。班上的男生們卻最愛招惹她。
九言不知道她的厲害,說了一聲謝謝就開始“借鑒”起來。
“蘇擇城,現(xiàn)在就只差你那一組了,我數(shù)到三,你再不拿上來,就自己去交給老師。”科代表又吼了起來,“3……”
“要不你這一次就別做了吧。”我站在九言身旁,看她才寫一行字,不免心急。
“那老師知道了怎么辦。”
“我就說我收漏了。”
“好。”她豪爽的把本子一推,我趕緊把我的作業(yè)拿起,趕著喊著向講臺走去。
核桃腦袋已經(jīng)數(shù)完了萬惡的321,她走在門邊,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就繼續(xù)往門外走去。
我又喊,她又回過頭來,狠狠的瞪了我一眼,但總算是停了下來。“快點!”
我跑過去,把作業(yè)交給她,斬釘截鐵,“齊了!”
她瞄了我一下,“快點放上來!”
“嗯,好好。”我把作業(yè)放上去,又把自己的作業(yè)本抽出來擱在下面,“我不喜歡在上面。”
“在哪里不一樣,除非你不做,不然老師都會看。”
我呃呃點頭,她轉(zhuǎn)身就走。
老師沒發(fā)現(xiàn)少了一本作業(yè),九言這家伙卻嘗到了甜頭,開始隔三差五的不交作業(yè),“組長,我相信你。”
“你交不交,你再不交,我就去打小報告了!”
“你敢打小報告,我就敢打死你。”混熟了之后,她就開始露出狐貍尾巴。她哪里是一個文靜的人,動不動就一巴掌拍在我肩背上,明明是輕飄飄的一巴掌,落在身上卻叫人疼得厲害。
“就你那小身板,我一個大拇指就能捏死你。”
我輕蔑道。不怪我輕蔑她,她當(dāng)時是真的矮小,我大概一米六八的身高,她卻才在我肩膀處。
“哼,要不要放學(xué)后我們來切磋切磋?”她露出一副挑釁的表情。
“好男不跟女斗。”
“我沒把你當(dāng)男生……”
“你再說一遍試試?”
“我沒把……”
“代表,九言她……”我扯著嗓子轉(zhuǎn)向講臺。她趕緊拉我手臂,掰我手指,“你再喊……”
“怎么了?”英語科代表看著我,一臉疑惑。她是個比較溫柔的女生,我不怕她,也愛和她開玩笑。
“沒什么。”
“蘇擇城,你搞快點,就只差你們那一組了。”她看了看手表,又催促道,“快點,還有三分鐘就要上課了!”
“馬上,馬上……”我喊道。才剛剛下課,至少還有六分鐘才打上課鈴。
我話剛說完,林晉就朝我吼道,“蘇擇城,你小叔叔來找你了。”說罷,還配上肆意嘲弄的哈哈大笑。
我瞪了他一眼,又轉(zhuǎn)向門外,枕邊人穿著一件黑色的厚衣服,身體依靠在后門門框上,朝我笑。
我不理他,對九言說,“下不為例。”然后抱著本子走上講臺。
林晉卻又帶著怪調(diào)叫喊了起來,“蘇擇城,你小叔叔在外面等你呢,你還不快點出去。”
班上頓時再響起一片大笑。
我憋得臉一陣滾燙,氣沖沖的走出教室,枕邊人卻明媚的笑著看我,喊我名字。
“你上來做什么,怎么又來了。”
“你還在生氣啊。”
他撐手靠在欄桿上,陽光從他頭頂傾斜而下,臉上的笑卻瞬間沒了光芒,手慢慢的從欄桿上放下,顯得有點難堪。
他不知道我不要他上來找我是因為林晉的嘲笑,還以為我是在因為昨天傍晚的事生氣。
“韓一,以后……”
他愣了一下,因為我以前只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這樣沒大沒小的直接喊他的名字。他也理所當(dāng)然的認為我的確是在生氣。
“你愛氣就氣,老子還從來沒見過你這么小氣的人。”
他也怒了,甩下一句話就氣沖沖的下了樓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氣急敗壞,我剛剛只是想與他商量說,我以后就這樣叫他而已。
委屈極了,恨不得一腳把欄桿或者把教室門踹得稀巴爛。但我不敢踹,憋屈著剛走進教室,林晉又和另兩位同學(xué)走了過來,“蘇擇城,你小叔叔怎么丟下你跑了啊。”
“林晉,你他媽再說一句試試,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當(dāng)時那股暴脾氣還是跟枕邊人學(xué)的,小時候我被人合著欺負了,他就這樣對對手發(fā)出宣告。
人家多半會害怕,并又逞強的叫他等著,然而等著等著那些人就失憶了一般沒了蹤影。
當(dāng)我發(fā)出怒吼,林晉也是有點害怕的,但還不至于被嚇退。
他呵呵一笑,一副欠揍的嘴。我當(dāng)然要滿足他,一個勁推推得他猝不及防。等他反應(yīng)我來,我倆就抱在地上打作一團。
老師來的時候我正把他壓在地上,惡狠狠的逼問他還敢不敢再惹我。
這件事情之后,不僅是林晉對我有了一點忌憚之心,就連班上其他人也不敢再輕易惹我。但我也受到了相應(yīng)的懲罰,通知家長和寫檢討。
通知家長還不算讓人心煩。母親雖然是不縱容我打架,但她卻主張“善人不欺,惡人不怕”。
老師打電話告訴她我在學(xué)校打架斗毆之后,她問了我有沒有受傷后就誠誠懇懇的表示一定會好好教育我。等我回家之后,等我說了打架的緣由之后,卻又道就該這樣,咱善人不欺,惡人也不怕。但也諄諄教導(dǎo),不能主動招人惹事生非。
至于寫檢討,我此前從未寫過,小學(xué)也根本不需要走這一流程。動起筆來簡直比寫作文還要讓人憂愁,但好在只寫兩百字。
這還多虧了九言,要不是她告訴班主任是林晉先惹我,我還得寫五百字。
我始終清晰的記得那個下午,不光是那是我初中唯一一次打架,更是因為九言。
我和林晉被老師叫到辦公室里,九言立即就跟隨了過來。
“你有什么事嗎?”老師問她。
“老師,是林晉先招惹的蘇擇城。”九言說。
林晉面色鐵青一言不發(fā)的看著她,她卻視若無睹,明明還是那么矮小,卻又挺拔得像一個巨人。
“林晉先嘲笑蘇擇城,從上周開始,他就拿蘇擇城小叔叔的事情開玩笑,弄得全班都哈哈大笑。”
“所以你認為他就應(yīng)該打人嗎?”班主任問她。
“不應(yīng)該,但事出有因,他也是忍了太久,所以才一時沖動。”
“沖動,現(xiàn)在沖動就敢打架,那以后出身社會后,是不是沖動起來就要殺人啊!”班主任平靜的看著我,又看看九言,再看看林晉。“遇到這種事你應(yīng)該告訴我,而不是自己私下解決,知道嗎?”
“知道。”
“知道,知道,回答得這么快,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鈴聲響起,他叫退了九言,開始對我們進行教導(dǎo)。好像老師的口才都很了不得,他總是能吧啦吧啦一堆絕不重復(fù)的話。
不過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聽見了兩百字檢討的懲罰。
回到教室,歷史老師正拿著粉筆在黑板上書寫。我在前門喊了一聲報告,回到座位上,張牧湊過來嘀咕,“我才去上個廁所,你怎么就和林晉打架了啊。”
“別說話,我不想說話。”
“聽說你把他按在地上打,我靠,看不出來,你這么厲害!”
“他以后應(yīng)該不敢惹你了吧。”
……
張牧嘀咕了一整堂課,一下課就又跑去了廁所。
等他一走,九言就跑了過來坐在張牧的座位上。
“蘇擇城,老班沒叫你請家長吧?”
“沒有。”我盯著她,看她光滑的皮膚,晶亮的眼睛,以及額前的幾縷碎發(fā)。她不耍無賴的時候,以及關(guān)心人的時候真漂亮,“謝謝你,不過你不怕林晉找你麻煩嗎?”
“怕他做什么,我一個指頭就能捏死他。”九言說,“你剛剛打架的時候真笨!白白挨了一拳頭才把他放倒,要是我,三秒就能讓他跪下叫爸爸。”
“你厲害,吹牛厲害,你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等有機會,我給你露兩手你就知道了。”她神秘兮兮道,“老班怎么懲罰你的?”
“兩百字檢討。”
“才兩百,真少!”
“少?你要不來寫?”
“要不做個交易?”
“什么交易?”
“我?guī)湍銓憴z討,你幫我作業(yè)。”
“什么作業(yè)?”
“以后的所有作業(yè)。”
她從來都不喜歡寫作業(yè),但她成績卻比一些埋頭苦干的同學(xué)要好很多,除了剛轉(zhuǎn)校過來的這一學(xué)期,以后的每次考試都在班級前三十。
但學(xué)生時代的我們哪有選擇的權(quán)力,你成績再好,該聽的命令依然得聽,該寫的作業(yè)依然不能少。不然就是目中無人,輕視老師。
但她不一樣,說什么寫作業(yè)浪費時間,還不如看看課外書增長見識。
于是,就開始在坑友的路上越陷越深,越來越無法自拔。
“蘇擇城,今天我不交作業(yè),你自己看著辦。”
“你昨天都沒交!”
“你自己看著辦,要不然就幫我寫了。”
一次幸免,兩次算是巧合。
然而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事發(fā)東窗”后,該受的懲罰——寫檢討,搞衛(wèi)生,一樣都不能少。
她不但不喜歡寫作業(yè),還不喜歡搞衛(wèi)生。
一到打掃教室的時候就像個大小姐一樣搬一把椅子拿一本書到走廊上坐著,還怪我不會掃地,弄得滿教室灰塵漫天。
一時之間我倆分處兩個世界,她在暖陽里翹腿清閑,我在濃塵中捂嘴匆忙。
等我蓬頭垢面掃完教室準(zhǔn)備抹窗,她又轉(zhuǎn)移位置,到教室接一杯熱水繼續(xù)看書。
“九言,從今天開始,我們絕交!”
“哦,好的。”她慢悠悠呷一口熱水,頭也不抬,繼續(xù)看書。
幸運的是第二天我崴了腳,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換我搬著椅子抱著熱水在走廊里悠哉樂哉。
“蘇擇城,你肯定是故意的!”
九言拿著掃把,從門邊探出腦袋咬牙切齒。
“對啊,我就是故意的,不服?不服你也去崴崴。”
“今天之后,我們絕交。”
“哦,好的。”我也呷一口熱水頭也不抬。
嗯,陽光真好,熱水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