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半天的訓練結束了。二狗子這些天待在馬廄里，不僅被養得越來越壯實，而且換了一副新馬鐙，所以它今天格外興奮，跑了整整半天都還活蹦亂跳的，不愿回馬廄去。

“師傅！”渾忽騎在馬上，朝遠處的教習師傅大聲喊道：“能讓二狗子晚點兒回去嗎？！我想帶它到后頭的樹林子里去溜達溜達！”

征得教習師傅的同意，渾忽便興高采烈地騎著二狗子跑進校場后頭的那片大樹林里去了。

這是一片自然森林，亦是直魯古的狩獵場所和整座皇宮的后院。這里四季常青，樹上鋪著前日落下的舊雪，夕光溫煦，晚霞明麗，偶爾幾只獸禽奔走而過，稻草扎成的人形箭靶散落各處，倒也頗有趣味。

渾忽自信地從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展臂拉弦朝一處箭靶射去。雖然未中靶心，但相比從前她連弓都拉不滿，已經大有長進了。

渾忽又射了一次，開懷大笑著自言自語：“哈哈哈！是時候輪到老子在駙馬都尉面前瞎顯擺啦！！”

與此同時，她似乎聽到了來自其他地方的矯健馬蹄聲，漸行漸近，應該就在右邊的這排樹后頭。

這么晚了，還有人在這里嗎？

林中閃過湖藍色的身影，胯下是高大健碩的黑馬。他在不遠處停下，往渾忽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調頭欲走。

渾忽兩眼辨出他的模樣，毫不猶豫地策馬去追，一邊追逐一邊大喊：“卡亞希！！”

卡亞希裝作沒聽見，加快了速度。

“停下！！”渾忽超過了卡亞希，一轉馬頭擋到他面前，后者大驚失色，慌忙勒住了黑馬，才沒有讓他們撞到一起。

“公主殿下。”卡亞希在馬上作揖。

渾忽環顧四周：“蕭女公子也在嗎？”

“不在。”

“她在的時候你要避嫌，她不在的時候你還要避嫌?”渾忽心里充滿了疑惑：“我跟她關系不好，并不影響你與我的交情。”

卡亞希沒有說話，也沒有要找機會離開的樣子，渾忽蹙眉盯著他，不久又道：“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如果總是躲躲藏藏，得到的只會是誤解。”

卡亞希猶豫不決：“您真的想知道臣在想什么嗎？只怕您聽了會接受不了。”

“什么是我接受不了的啊？說吧，我都聽著。”渾忽轉頭與卡亞希并排：“還有，別一口一個您，以前怎么稱呼，現在就怎么稱呼。”

“臣不敢。”

“你敢。”

卡亞希刻意不去看渾忽的眼睛，從齒縫里憋出兩個字：“……阿玉。”

渾忽莞爾一笑：“說。”

“其實——”卡亞希突然提起勇氣，又突然沒了勇氣：“其實……”

幾次欲言又止，他的眼神在四處游離漂浮，額頭上冰冷的汗珠顆顆滲出。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的胸腔過度充血到快要裂開了，腦袋也像倒立過久缺氧似的劇痛著。

渾忽焦急地把上半身向卡亞希傾側過去：“你趕緊說啊我要急死了！什么話能讓你支支吾吾這么久啊！！你是那種支支吾吾的人嗎？！你不是你還結巴什么啊！”

“我心悅你———”

卡亞希被逼急了，脫口而出這么四個字，速度快到連他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試探地看了眼渾忽的面部表情，卡亞希又將剛才的四個字重復了一遍：“我心悅你。”

片刻的沉默。

卡亞希后悔不已。他就知道會是這樣，渾忽身為有夫之婦，她怎么可能接受得了這樣的事實呢?況且自己已經訂婚了，索性永遠把這秘密埋在心底不可以嗎？！

他真想馬上找個地縫鉆進去。

………………

………

……

“哈哈哈哈哈！！”

突然，渾忽明亮的笑聲打破了尷尬的沉默。

“我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敢確定。”渾忽爽朗地笑著：“我一直以為像我這樣性格的女子是不會有人喜歡的，現在看來一切皆有可能嘛！！”

卡亞希如釋重負：“你早就猜到了？！”

“你要是真把我當兄弟，就不會在訂婚之后處處躲著我了。”說到這里，渾忽也自責起來：“唉，我要是當初不做假身份，也不至于……”

卡亞希趕緊勸慰道：“不，這不怪你，要怪就怪這世上玩笑太多了罷。”

“是啊，玩笑……”渾忽想到什么，無可奈何地勾一勾唇角：“其實，假如我還沒有結婚，我是會考慮和你在一起的。”

卡亞希琥珀色的眸子里燃起一絲希望：“真的?”

渾忽惋惜：“真的。可惜實現不了咯！”她低頭看看套在腳上的新馬鐙：“還有，蕭女公子雖然刁蠻任性，但沒什么壞心眼兒，你以后要跟人家好好過日子，可別薄待了人家，知道吧？”

“這我明白。”卡亞希長嘆一聲，望向遠方：“原本我想以躲藏的方式來忘記這門心思，可現在看來，還不如全部說出來，以后也就沒那么多煩惱了。”

渾忽伸手拍拍卡亞希的胸脯：“這下子是不是感覺心里頭爽快多啦？”

卡亞希笑道：“是呀，爽快多了。”

“這種事情其實沒啥好計較的，那些陷在感情里逃不出去的人，往往都是最傻的。”渾忽期望道：“拋棄不好的過去，面向更好的未來，這世上還有很多需要你去做的事情，為了感情煩惱，不值得。”

生于名門望族，又是家中長子，試想有多少責任等著卡亞希去承擔?既然如此，又何必把感情看的太重。

“所以，以后還躲我不?”

“不躲了。”卡亞希笑逐顏開：“但納顏在的時候必須避嫌，不然她又要多想。”

渾忽打包票：“那是當然，我絕對不會沒事兒跑你倆面前瞎晃悠的！”

天色變得昏暗，幾只烏鴉飛過高處錯雜密集的樹杈，有些陰森。渾忽看到明月當空，催促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也趕緊出宮去吧，宮門應該快下鑰了。”

“這兩天我在宮里當值，不回府。”卡亞希御馬跟渾忽同走：“這估計是我最后一次在宮里當值了罷。”

“怎么說?”

“陛下要給我安排別的差事，他說二等侍衛太屈才了。”卡亞希頓了頓，瞟了一眼渾忽：“但我不這么覺得，因為我沒什么特別的。”

渾忽挑眉瞅他：“你是名門之后，少時又養過兵馬，比起將領，二等侍衛的確屈才了。”

“誰少時養過兵馬了？”

“傳言里不都這樣講?”

“傳言是假的！也就你和納顏信。”

是真是假卡亞希心里有數，他既不愿說，渾忽亦沒必要深究：“她也信?”

卡亞希無奈地摸著額頭：“八月秋獵的時候我跟她頭回見面，她說她是因為我在塔拉茲府有軍隊的事兒才想來認識我的——雖然我知道這只是她接近我的幌子，可這幌子未免也太離譜了吧？”

渾忽失笑：“所以她到底是因為什么才想認識你的?”

卡亞希展出奇怪的表情：“平易近人吧？”

渾忽認可：“我認識的貴人里你最沒架子，平常也不穿金戴銀，雖然跟普通人還是有些區別，但的確比那群擺臭架子的家伙好太多了。”

卡亞希臉一紅，尷尬地笑著撓撓頭：“是嗎？聽你這么夸怪不好意思的。”

“陳述事實，不是夸。”渾忽突然調皮地彈了下卡亞希的腦門：“看起來你好像恢復從前的活力啦！”

卡亞希大笑：“應該是因為我把憋在心里的東西全吐出來了吧？！”

渾忽小雞啄米似地點頭：“不是應該，是肯定！可見煩惱是會影響一個人的性格的！就像薩顏說的那樣，人生苦短，煩惱都是過眼云煙，能解決的馬上解決，不能解決的大不了忘記。若是在煩惱的堆砌中迷失了自我，那豈不是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卡亞希玩笑：“阿玉，你今天怎么跟個老學究一樣忽然蹦出這么多大道理?今天‘受到啟發’的人難道不是我嗎？”

“哎呀，我就是想說些廢話來活躍活躍氣氛！”渾忽捂住嘴，嬌俏地眨眨眼：“誰讓這個地方陰森森的，要是沒話說，還以為進了恐怖森林呢。”

“你膽子什么時候這么小了?”卡亞希掏出馬鞭來：“那就加快速度，這林子可大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