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某日。

下雪了。不是很大的雪，只漫天飛舞著大片柳絮似的雪花，這樣的雪是積不起來的。不過看樣子，或許入夜就能變成面粉般的雪，淋漓盡致地蓋上幾層銀裝。

門上掛著厚重的棉布簾子，溫暖的炭火燒得嘣嘣響，屋里鋪著極其繁復的纏枝蝴蝶蘭花紋毛皮方地毯，毯上圍坐著一圈少男少女。

他們都是將府的少爺姑娘，近來將軍病情好轉，府中無事，于是便聚在一處嬉笑玩樂。

這時，一名下人的聲音打斷了他們：“二爺，外頭有位姑娘來找您，說要您獨自一人出去見她。”

卡亞希驚詫地抬起頭，喧鬧聲戛然而止。

三少爺率先打破沉默：“哪個姑娘來找我們阿卡?該不會是阿卡的那個未婚妻吧？”

五姑娘一臉茫然：“未婚妻?阿卡，你什么時候有的未婚妻呀？！”

三姑娘拿胳膊肘頂下她：“前不久陛下才來的圣旨，你沒跟著接?”她又轉向卡亞希：“阿卡，你快去吧?”

沒想到話音剛落，就看見蕭納顏披著斗篷戴著氈帽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繞過目瞪口呆的人群，二話不說拉起卡亞希就走了。

“你干什么?！快放開我！放開我！”卡亞希沒有穿足夠的衣服就被拉了出來，現在剛好路過一條屋后小巷，刺骨的寒風忽然襲來，凍得他瑟瑟發抖：“你好歹讓我穿件衣服！”

蕭納顏好像全程處于精神恍惚狀態，力氣大得不得了，直到聽到這句話后她才放開卡亞希，幽幽地問道：“你該不會進去就不出來了吧？”

她現在的樣子實在是詭異又令人恐懼，逃跑?卡亞希還巴不得：“不會不會！”

“好。那我跟著你去。”蕭納顏用大而無神的一雙漂亮眸子死命地盯著卡亞希：“而且我要進去看著你穿衣服。”

卡亞希瞠目結舌：“姑娘麻煩你自重好嗎?”

“你是穿衣服又不是脫衣服，你怕什么?！”蕭納顏突然變得狂躁起來：“說清楚了！你到底帶不帶我去?！！”

卡亞希冷得都快僵了，只好先帶著她過去，然后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進了房間。不料他剛剛跑進去，身后的門便“啪——”地一聲被納顏關上。她背靠著門，低頭沉默。

這是間單放衣服的小隔間，旁邊連著臥室。因為沒點燈，里頭黑黢黢得讓人背脊發涼。特別是現在蕭納顏活像一具被粘住的干尸般倚在門上，以至于卡亞希拿件衣裳都得和盯一只女鬼一樣隨時注意著她。

看她半天不動，卡亞希稍微放松了一點，開始穿衣服。

突然他覺得有點不對勁，再一抬頭竟發現蕭納顏不見了！！

她去哪兒了？？！！卡亞希渾身上下的所有神經立刻高度緊張起來，就像被拉彎的弓弦般繃得死死的。

“啊————”

卡亞希感受到納顏的氣息，剛轉過身就被她直接撲倒在地，嬌俏的少女好像突然變成了兇猛的野獸，不顧廉恥地上手就去扒他的衣服。

“別……別動啊你……”納顏一張緋紅的鵝蛋臉離卡亞希只有咫尺之遙，她檀口一開，冒出一股濃烈的酒氣：“你看，這地方多好呀！哈哈哈哈——”

原來她只是喝多了?！我還以為她那張臉是凍紅的！

卡亞希如釋重負，抓住納顏的雙肩把她使勁推到一邊：“納顏姑娘，你喝醉了，我扶你去休息一下。”

“誰給你說我喝醉了？我看你才喝醉了呢！”納顏甩開他，右手指著地面：“你就給本姑娘站在這兒！不許走！”

卡亞希飛快地披好衣服，拽住納顏的手腕不耐煩道：“你給我閉嘴。”

“憑什么?！”納顏又想甩開卡亞希，可她的手腕被他緊緊攥著，根本就動不了。

“喝多了還跑到我府上來鬧騰，您真是夠能耐的。”卡亞希冷冷一笑，然后拽著蕭納顏穿進臥室，一把將她扔在自己的床上。

正在打掃房間的下人嚇了一跳：“二爺，這是怎么了??”

卡亞希目不轉睛地盯著醉醺醺的納顏：“不用打掃了，你們都出去吧。”

幾個下人面面相覷，還是退下了。

納顏醉得神志不清了，她迷離地望著居高臨下的卡亞希，嫣然一笑道：“大人，您是想要我留下嘛?”

卡亞希勾了勾嘴角：“對。你留下，我走。”說完就要出去。

“別走！你不要走！”納顏倏地一骨碌蹦起來，從背后狠狠地擒住卡亞希，整個人都貼在他的背上：“我阿耶沒了，我什么都沒有了……咳咳……我求求你了，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卡亞希掙扎地掰她的胳膊：“你睡一覺就都過去了！！”

“不！這又不是做夢！我知道這些都是真的！”納顏堅決不放手：“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她變得小鳥依人，聲音也溫柔許多，帶著微弱的啜泣。卡亞希很怕女孩子哭，一聽到這兒就心軟了，輕輕拍拍納顏的手背：“只要你放開我我就陪著你。”

“不！我怕你跑了！”

“我不跑！我就在這兒！”

“真的??”

“真的！”

蕭納顏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放開卡亞希，看到他馬上轉過來扶自己坐到床上，她終于放心了，遂不再吵鬧。

卡亞希順手倒了杯牛乳給她：“以后少喝酒。”

納顏乖巧地點點頭，捧起牛乳啜了兩口。酒后用什么都反胃，她剛喝下去就想吐，可這兒是卡亞希的臥室，她不敢吐，就捂住嘴使勁憋著。幸虧卡亞希眼疾手快，迅速從床下掏出一個閑置的銅盆放到納顏面前，她才沒有一口氣全嘔到別的地方去。

“來人！”卡亞希叫來侯在門外的下人：“把這兒收拾干凈。還有，招呼兩個女使來給她換身衣裳。”

一番折騰，納顏總算是睡著了，睡容安穩沉靜，完全不像才發過酒瘋的。

“叫少爺姑娘們別聲張，你們也都把嘴封死了，哪日我要是在主母那兒聽到什么風聲，有你們好看的。”卡亞希一通威脅，關上了臥室的門。

納顏醒時正值翌日四更，看到自己被換掉的衣服、周圍陌生的環境、還有桌子上趴著的卡亞希，她大驚失色，慌忙跳下床來，搖醒了睡得昏昏沉沉的卡亞希：“喂，我這是在哪兒啊？”

“哎呀別搖了！”卡亞希攜著一丟丟起床氣，拍開納顏的手：“你在我屋里。是你自己跑來的。”

納顏疑惑不解：“自己跑來的?怎么會呢，我之前不是在家里喝酒嗎……”她恍然大悟：“……難道說，我喝醉了，然后就跑來你府上睡…………天啊！這太離譜了！！”

卡亞希扭動著睡得發麻的脖子：“你也知道離譜啊，昨個兒快把我折騰死了。”

納顏非常懊悔，自責道：“我錯了大人，都是我的錯，我就不應該來的，我以后再也不胡亂跑了！”

“你應該說你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卡亞希氣呼呼地：“酒后亂性、酒后失言，何況你還是個小娘子，醉醺醺地到處亂跑不怕遇險嗎？”

納顏偷偷戳著手指頭，唯唯諾諾應道：“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卡亞希再不說什么，揉揉睡亂的頭發站起來：“女使給你更衣的時候順便把你的衣服也洗了，又拿熨斗熨過，就在后頭放著。你去換回來，我送你回家去。”

納顏答應，走到后面去了。卡亞希穿好厚衣服就出去等了，這會兒天還黑著，能看出雪下得更大了，搓絮一樣，已經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半晌納顏出來，卡亞希問道：“不知貴府在何處?”

“走過三條街。”

“好。”卡亞希牽起納顏的手：“雪天難行，我騎馬送你回去。”

他的手就像自己的大斗篷一樣暖和，納顏不禁偷笑：“多謝大人。”

少監府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擔心不知去向的納顏，卡亞希在角門外頭把納顏抱下馬，和她一起走了進去。

“主母！大姑娘回來了！！”

納顏和卡亞希同時進屋，第一個跑過來的是懸鈴，哭哭啼啼地喊道：“姑娘！您跑出去怎么不和婢子說一聲呢！嗚嗚……”

“好了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納顏安慰懸鈴的話還沒說完，突然被一記耳光給打懵了，她捂著火辣辣的臉頰轉頭一看，打她的正是少監夫人耶律氏。

“不知好歹的王八犢子！”耶律氏眼里噙著淚花，指著納顏的鼻子大罵：“誰讓你到處亂跑的?！誰許你找酒來喝的?！身為家中長女，你這任性叛逆的毛病到底啥時候才能掰過來?！”

卡亞希趕緊勸道：“女公子已經平安無事地回來了，還望夫人不要動怒。”

納顏潸然淚下：“阿娘別生氣，女兒不該酩酊大醉地跑出府去，女兒沒有做好弟妹們的表率，都是女兒的錯，阿娘不要生氣了！”

“對，全都是你的錯，你讓為娘整宿都沒合眼啊——”耶律氏一把將納顏抱進懷里，好似要把她嵌進自己的體內：“納顏，聽話，我已經沒了你阿耶，我不能再沒了你了！”

看母女倆抱頭痛哭，卡亞希杵在這兒也不是事兒，就悄悄離開了。

“我阿耶沒了，我什么都沒有了。”

不，你還有你的家庭，正因為你阿耶的逝去，你才更應該承擔起你身為長女的責任。

我想你，應該是明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