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江明月一江秋 (一)陰晴圓缺
- 二十四重夢境
- 長平雪
- 3703字
- 2019-01-04 12:00:00
昏黃的夜幕之下,起伏的山川相繆,悠然古道間,卻見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甚至手臂負傷的學生裝的少女,行道匆匆,步履維艱。
她的呼吸越發(fā)沉重起來,面色有些略微地發(fā)白,似乎跑了很久了,滿是疲憊。
她屢次向后看去,終于是沒有什么從后方的棧道上竄出來,讓她繃緊的神經有了片刻的放松——她還是沒有停滯腳步,像一個在荊棘海中涉川過水的泅渡者,每一步都好似疼痛地戰(zhàn)栗著。
“江明月……要堅持住啊……要……堅持……嗚嗚……”她終究是在哭,堅強如砥地步步前進又委屈如稚兒地哭出聲來。
夜幕更為低沉,迫近了山穹,很是囂張。風于是異樣地凄嗚呼號,現在是秋天,百葉林到處有迷人的紅楓蒼頹地打著卷,尤其是山道上,更不必說此處人跡罕至的荒蕪棧道了。
“滴答……”
她加快了腳步,膝部青紫的血管竟然異樣地攀伸出來,原是她腳踝上竟有一處比之手臂更為猙獰的挫口,像是什么利物失了力氣銼傷的,皮肉都翻了出來,血液干涸了,呈現出焦色,那周邊的皮膚于是雪一樣地白。
“啪嗒……啪嗒……”
下起雨來了,女孩子一下子愣了片刻,睫毛交接著閉了閉眼睛,復而堅定地快跑起來,姿勢本該猙獰地疼,卻是美得出奇了。
雨打芭蕉般美妙的樂曲于是在這片山林中沙沙作響,山林回望著逼近山頂的白色小點,逐漸又隱于林中了。
她不久便停住了腳步——
眼前是一座廟,許是山神廟還是什么林神廟之類的,來時山下也確實有一座古村,卻也不稀奇。
終歸有個遮風擋雨的去處了吧。
“有人嗎?”她警惕地蹲在廟門后,謹慎地探出半個頭張望著。
無人應答。
她微彎腰迅速拾起地上一塊石頭,比劃了幾下趕忙丟了進去。
“咕嚕……”石頭又滾了幾下。
無人應答。
雨大了不少,開始往廟檐下吹。
這個叫江明月的人還是站在廟門處,似乎正與里頭的什么人作斗爭。比之先前的一人獨行,她似乎更畏懼與倘有人煙的廟宇了。
她還是走了進去。
“轟隆!”雷聲響了起來,雨于是瘋狂地往山林里灌,還好,她現在山頂上呢。
廟里尚算干燥,比她想象的要整潔不少,不過香爐倒在一邊,想來也是已經被荒廢了很久的神廟了。
她挑了些干禾,攏了起來,在神壇邊坐了下來。
然后她才恍然發(fā)現,這廟里那雕像,原先因斑駁又天黑還認不出來,如今近了,才發(fā)覺竟是……永夜神。
山民們怎么會供奉永夜神?這個神明在外都才有記載,又是魔神,掌管黑暗,怎么會在這里被供奉?
永夜神很好認,畢竟并沒有哪個神明帶了一個紋路繁復的面具又盲而無眼,身旁還跟隨著一只巨大的金色毛發(fā)的地獄惡犬的了。
太不合常理了,她想著。
卻又不想了。
“現在不符合常理的事,還少嗎?還少得了嗎?”
她笑笑,一個人的時候瞎說說罷了,于是投目于神廟的木椽上去了。咬緊牙關不敢看,沿著破損的痕撕了片衣角,死命勒緊了小腿肚,頭一動不動看著木椽,淚眼朦朧,轉移著注意力。
“我或許終于也要變成那惡心的東西了。”她大罵著,一反那看起來嫻靜無比的形象。而后眼角便落下了淚來。埋頭于膝,蜷著便哭了起來。
夜雨聲煩,山林便梗著矜傲的頸一起哀嚎。
“別哭了,哭得我心煩。”什么聲音從上方傳來,清晰溫軟。
江明月于是霎那間頓住了哭聲,像定格了一樣抬頭望去,整個人瑟縮在一個地方,警惕地觀望著。
“你……你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你……你是誰?是人是鬼?”
“我當然不是鬼了!人……人也不是吧。”對方有些心虛。
江明月微微起身,退了一步,復又退了一步。
“你……”
“總之我不會傷害人的。我是這個廟主的故交。是個……是個精靈吧。你剛哭得吵醒我了,我才這么說的。對不起啊……不過,你看起來不大好啊。怎么有種黑色的氣流從你身上往外冒啊。”
江明月許是有些認命了,她頹然地坐在神壇角上,輕輕拍了拍那傷的腿,嘆了口氣,又輕笑了一下,有禮道:“我許是快要死了,也就不防你了。”
“你怎么會死呢?”
“我要尸變了啊。”她眼里淚光充盈,卻體面地繃住了。
“怎么會?你……”
“別怕,一會我會一頭撞死在這里,我不會傷害你的,你……你放心。”她的眼淚迅疾地落了下來。
忽而,一片輕飄飄的黑色長羽從椽上落了下來,緩緩地竟飄落在她肩頭。
她也發(fā)覺有些癢,手一捏,便覺是片羽毛。
“我不怕你傷害我的,我畢竟只是片羽毛罷了。”
那聲音這會離得極近,就在她耳邊——這羽毛處響了起來。
“你……你真是精靈?”她終于有些動容。
“當然了。我可以救你。你不要哭了,我最見不得人家哭了。”
“我……我,對不起,”她擦干了眼淚,又擦干了手,捧起這羽毛,“我小時候,做夢都想遇到精靈。”
“哈哈哈,現在你遇到了,你有什么心愿,我都可以滿足你!你不會死的,相信我,我會守護你的!”
“那……那你是什么精靈啊,羽毛精靈嗎?”好像是一種純善的回光返照,她童心而起,開始問些質樸的問題來了。
“我是明月精靈。”柳明月這樣答道,看著眼前這個頗合她心意的小姑娘,她忽而覺得這次的夢境合該有趣極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明月?”江明月很是稱奇。
“因為……因為我是精靈嘛。你可以叫我小柳。”柳明月也覺得驚奇。
“那你叫我小江就好了。你一直在這兒嗎?”江明月空出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膝,臉色又白了幾分。
“大概是吧。所以你來到這里我特別高興啊,一個人很孤單的。誒,你別動,我試試看。”柳明月輕輕跳起,開始使用羽毛的力量了。
不錯,這正是先前的那片怕癢的羽毛筆,如今便成了柳明月的棲身之所。
羽毛筆打了幾個轉,輕輕地吸收了女孩身上網狀的絲線,一縷縷一寸寸,盡數吸收了進去。
過程持續(xù)了一刻鐘,黑色的氣息消散了,焦黑的膚質也恢復了,那猙獰的豁口都微微歸攏起來了不少。
重獲新生般地,江明月感覺那種感覺全部消退了一樣,卻是昏沉了太多了,她有些昏昏欲睡,只覺好似是后側的雕像閃了什么暖洋洋的光,然后意識就開始逐漸地一點一點消退。
柳明月看著冒著淡淡黑色光影的雕像,心里沒來由地有些發(fā)怵了,漩渦狀的能量一點一點似乎扭轉著時空,廟宇一點一點煥發(fā)出生機來,香爐重回神壇,天氣放晴,第一個人退回廟宇,山林的紅楓葉一片片被拾起銜枝,而后褪成綠色一樣。
“小江!你一定要回來找我啊!我在這里等你啊!”漩渦吞噬了江明月,似乎是把她帶到了久遠的過去。
柳明月也感覺到了困,她飄回木椽上,享受這夢中來之不易的夢。
好像朦朧間是看到倒退的終點,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廟后的湖也澄澈未干,引著一條細長涓流,映著一輪自新月到如今無缺的月來了。
陰晴圓缺,萬事流水。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笙城也是一派好風光,觥籌交錯,杯盞更迭。
“今夜盛景,恰逢中秋佳節(jié),我們再祝江天穹先生與季苒女士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華衣長裙,容顏如畫,季苒永遠是那么美,比之江天穹十七歲第一次見到她還要美上三分。
“苒苒,從今以后,你將是我江天穹一生守護的妻。”
季苒美得驚人的眼中微微泛起漣漪,輕輕握住了江天穹的手。
“媽媽,江……江爸爸,我困了,我想回去睡覺了。”一個乖巧有禮看起來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穿著雪紡公主裙,抱著一個小小軟軟的兔子,睡眼惺忪地望著兩人,那眉眼像極了季苒。
“誒,天穹,那我先抱月兒回去睡,一會再過來。”季苒有些歉意地放開江天穹的手。
江天穹卻笑著抱起了小女孩。又一手握住了季苒的手,朗笑著說:“好了,回去哄小公主睡覺去了。”
宴席便提早散了,宴席的主角卻是更為溫馨了不少。
“苒苒……”季苒伸手輕輕捂住江天穹的嘴,復微微笑,輕輕給女兒掖上了被子,而后拉著江天穹的手,掩了門走了出去。江天穹全程由著她的舉動,笑意卻怎么也未能藏住了。
然而他們離開這層樓后,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在另一側門邊,眼神愈加冷凝,看著這對夫妻伉儷情深,這一家三口溫馨無比的樣子,終是把手里的什么東西扔到了垃圾桶里,手卻捏地更緊了。
月光輕灑,淺淺的華暈一點一點照徹在安睡的小女孩的睫毛上,顯得無比安詳靜美,淺淺的黑色光影也絲絲縷縷地,如床角紗幔一般如霧一般輕輕籠罩。
笙城朝雨浥輕塵,江舍青青柳色新。
一雙稚嫩的手頗不舒適地伸了伸,伸出這床舒適柔軟的被子。
卻忽而驚悸道:“江明月……再堅持一下!”
她迅速彈起,朦朧睡眼里,都是淚水。
抬眼看了看,卻是……自己的房間。
“月兒,吃飯了!小懶豬,怎么還沒起床呀?”
是媽媽!江明月一下子怔愣了。
“是夢嗎?”她猛拍了自己額頭一記,卻是什么也沒發(fā)生。
“怎么回事……到底是……”江明月努力接受著,緩緩打開門,看向樓下,卻被旁邊開門和憤怒的聲音擊潰了。
“吵到我了!”一個桀驁非常的少年冷笑著出現在回廊上。
“叫你吃飯沒聽見么?聾了還是……”
“哥哥!”江明月淚如決堤,不受控制地撲過去緊緊抱住了少年。
她的哥哥,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江秋怔愣了一下,很快粗魯地推開了江明月,嗤了一聲:“要你套什么近乎?有你那個媽媽,就真有什么樣的女兒!”
江明月看著他的眼睛微微看著地面,不禁柔和地笑了起來。
她的哥哥,全世界最心口不一的哥哥。
她沒有管桀驁少年時期的哥哥的反骨之語,而是馬上回房間洗漱,用最快的速度沖下樓。
她想媽媽了,也想江爸爸了。她已經有……三年沒有見過他們了……現在,她竟然又……抱到了……媽媽!
“媽媽……我好想你。”
“才過了一晚上就想了?昨天誰吵著要睡覺的?害的媽媽的那條月兒親手選的婚紗都沒能穿多久呢!”
“嗯……就是想了!”
“小公主怎么不想江爸爸啊?”江天穹擱下報紙。
“也想江爸爸……”江明月眼底淚光依舊。
原來是媽媽和江爸爸結婚那天。
她回到了……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