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催眠狀態 自殺
- 昆蟲記:蓑蛾的保護層(第7卷)
- (法)法布爾
- 8391字
- 2013-09-06 16:56:51
人們肯定不能模仿自己一點兒都不熟悉的人,也不能裝成自己毫不了解的人。要裝死,就必須對死亡有幾分了解。那么,不管是什么昆蟲,說得更廣一點,不管是什么動物,它能對有限的生命有預感嗎?它有時會用它那簡單的腦子思考有關生命末日這個令人心煩的問題嗎?我同蟲子接觸相對很頻繁,即使同它們親密相處,我也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只對這個問題作出肯定的回答。
這種對生命的最后時刻感到不安的心態,成了我們的最大痛苦,同時也顯示了我們的崇高偉大,因為命運更加卑微的動物沒有這種不安的心態,猶如處于無意識的模糊狀態中的孩子一樣,動物只會享受現在,它從不會思考未來,它擺脫了由未來的末日帶來的痛苦,生活在蒙昧無知的甜美中。只有懂得預見時光歲月的短暫,我們才會去焦慮地考察長眠的墓穴。此外,對不可避免的滅亡有這樣的心態,還需要思想上達到一定的成熟程度。因此,這種認識出現得相當晚。這個星期,我得到了一個有趣的例證。
一只可愛的小貓曾經是我家的歡樂,它在久病不愈,受盡折磨之后,剛剛在昨天夜里死去。早上,孩子們發現它身子僵硬,躺在籃子里,大家對它的死都十分傷心。4 歲的小姑娘安娜尤其感到悲痛,她用深思的目光細看這個過去同她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她撫摸它,呼喚它的名字,用杯子里的幾滴牛奶喂它。她說:“小貓生氣了,它不吃我的早餐了,它睡著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它這樣睡著的姿勢呢,它到底什么時候才會醒來呀?”
死亡是個嚴峻問題,孩子所表達出來的天真無邪的言語和行動,使我心如刀割,萬分痛苦。我連忙讓這個孩子離開小貓,偷偷地把它埋掉。以后吃飯的時候,小貓再也不會出現在飯桌的周圍了。悲傷的小姑娘最后終于明白,她的“好朋友”已經熟睡了,以后什么也不會讓它蘇醒了。模模糊糊的死亡概念就這樣第一次進入了她的頭腦。這些我們在年輕的時候所不知道的事,昆蟲會知道嗎?其實當我們在孩提時代,我們的思考能力正在發展,它盡管非常幼弱,但比遲鈍的昆蟲還是聰明得多。那昆蟲能夠預見到某種結局嗎?這對它來說既令它厭惡,也毫無用處。我們在做結論之前,不需要去搬出高深的科學,這只是個令人懷疑的向導,火雞是說大實話的動物,還是讓我們請教一下它吧。
在羅德茲皇家中學短暫的求學經歷留給了我最鮮活的回憶①。事物總是在發展著,這所學校當時就叫中學,今天叫做公立中學。
復活節前的星期四那天,10 個希臘文詞根也學過了,翻譯的練習做好了,閑著沒事,我們一伙兒便裝成鬼,成群結隊地走到山谷底,把褲腳卷上膝蓋,像純樸的漁夫那樣在阿維龍河的靜水里捕著魚。我們希望捕到花鰍,因為這種魚兒還沒有小指頭那樣粗,又因為它在泥沙上、在草叢中一動不動,深受我們喜歡。我們指望用叫做三叉戟的叉子叉刺它。當魚捕到手的時候,大家都拼命地歡呼勝利。更多的情況是,花鰍這個調皮的家伙一看見叉子刺來了,就立馬擺三下尾巴,接著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所以,在這種奇跡般的捕魚過程中,我們卻還是很少得手的。
但是,在附近的草坪上,我們從那里的蘋果樹獲得了補償。蘋果總會為調皮搗蛋的孩子帶來歡樂,尤其是在不屬于自己的那棵樹上摘下來的。我們大家的口袋都被這些偷來的果子塞滿了。
此外,我們也還有另外一種娛樂消遣的方式。在那里,火雞群遍地都是,它們隨心所欲,到處游逛,把農莊周圍的蝗蟲嚼得一個不剩。
如果農莊沒有人出現,大伙兒就會玩得十分愜意,十分開心。我們每人抓一只火雞,把它的頭壓在翅膀下面,讓它搖晃片刻,然后再把它放在地上,讓它側臥,這只鳥兒就不再動彈了。整群火雞都被我們這些討厭的家伙任意擺布,于是草坪就好像是一個屠宰場,到處都是死了的火雞,到處都是奄奄一息的火雞。
受到騷擾的家禽會發出咯咯聲,這樣,就會有農家女拿著一根桿子趕來。但是,我們也非常敏捷,我們迅速逃跑,而且籬笆后面只會留下我們陣陣的笑聲,我們早已溜之大吉。
現在,就是在火雞熟睡的美妙時刻我的動作還會像童年時代那樣利索嗎?今天我的目的是進行一項研究,不再是小學生時想著調皮搗蛋。我正好有個試驗對象,一只火雞,它即將成為圣誕節的歡樂的受害者。我就像在阿維龍河邊擺弄種禽鳥一樣擺弄它,我把它的頭深埋在它的翅膀下面,在用手讓它保持這個狀態的同時,也會從上到下慢慢搖晃鳥兒 2 分鐘。
讓我們詫異的結果產生了,雖然像孩提時代一樣的操作,但效果并沒有我預想的那么好。火雞已經絲毫沒有生氣和活力了,它側著身子倒在地上,任憑我們怎樣擺弄。如果不是它的羽毛時而鼓脹,時而消縮,讓我們知道它還有呼吸,我們一定會以為它死了。它也的確像只死鳥,它在“臨死之前”的抽搐中,爪子會變得冷涼,并且會蜷縮起來收縮到腹部下面,這個情形不論誰看了,都會覺得很凄慘,我導致的這個結果,確實讓我感到很愧疚。可憐的火雞,如果它就這樣死了,事情可就糟啦。
但是,我們不用擔心,它很快就醒了,而且還立起來了。雖然它的身子有一點兒搖搖晃晃,尾巴也懸垂著,而且神情窘迫,但很快這些就過去了,在很短的時間內,這只鳥兒便恢復了它原來的樣子。
這種麻木遲鈍的狀態,恰好就介于睡眠和死亡之間,而且它所持續時間的長短也不一樣。靜止不動的狀態,多次在我那只火雞身上出現。出現之前,每次都會有適當的間隔,這種狀態有時持續半小時,有時也不過幾分鐘。和昆蟲一樣,這些區別產生的原因,我們想要把它弄清楚,是件非常麻煩的事。然后我試著用珠雞試驗,沒想到結果更加讓我滿意。它那昏昏沉沉的狀態持續了很長時間,以至于我對這只鳥兒的狀況也感到惴惴不安。它的羽毛絲毫也沒有顯示出它在呼吸,我開始忐忑不安,自己也在懷疑這只鳥兒是否真的已經死了。我用腳稍微在地上把它挪動一下,它紋絲不動。我再去挪動它,它抽出了頭,站立起來,平衡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最后逃走了。我很吃驚,它的麻木狀態竟然超過了半小時。
現在輪到用鵝來進行試驗了,可問題是我沒有鵝。不過還好,我的鄰居把他的那只鵝給了我,鵝被我帶來時,身子搖搖擺擺。我的寓所充滿了它那像喇叭似的嘶啞聲。但沒過多久,它就不叫了。這只強壯的蹼足類動物躺在地上,頭埋在翅膀下面。它靜止不動的狀態同火雞和珠雞的都一樣。
試驗完了鵝,現在該輪到母雞和鴨子了。它們同樣支持不住。但是,它們沒有生氣活力的狀態持續得短些。難道是我的方法對身體細小的動物比對身體粗大的動物效果要差一些嗎?如果我相信鴿子,情況就很可能是這樣的。因為用我的方法,它只屈從了 2 分鐘,睡了 2 分鐘覺。但雛鳥、翠雀卻更加倔犟頑固,我只能使它們半睡半醒的狀態持續幾秒鐘。
隨著生命活動在個頭較小的動物的內部越來越精細,裝死所持續的時間就越短,昆蟲已經讓我們大概明白了這一點。大頭黑步甲在一小時內一動也不動,而矮小的光滑黑步甲無論我怎樣把它推倒,它也不屈服,這讓我很感到厭煩。大粉吉丁就長時間對我的擺弄無所事事,而亮麗吉丁還是一個矮子,卻不聽從我的擺弄。
讓我們先把塊頭大的動物擱在一邊,因為我們對它研究得非常少,它對我們作用不大。我們只需要記住這一點:用一種十分簡單的巧計,可能會讓禽鳥進入死亡狀態。我的那只鵝、那只火雞和其他禽鳥,它們都是為了欺騙折磨它們的人而耍弄的花招嗎?其實,它們當中誰也沒有想到裝死這個技巧,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它們是真的陷入了一種很深的遲鈍麻木的狀態。說起來一句話,它被施了催眠術,不得不出現這種狀況。
很多人都知道這些情況。從時間上看,它們也許在催眠術科學或者人工睡眠科學中出現的是最早的。那我們這些羅德茲的小學生,又是如何了解到火雞的睡眠這個奧秘呢?我們敢肯定的是,絕對不是從書本里了解到的。但是我們也不知道這個奧秘是從哪兒得來的,它像所有進入兒童游戲的事物,是不能被破壞的,好像自古以來就從一個被授以奧秘的人傳到另一個人。
如今,在我居住的塞里昂的村子里,也沒有什么變化發展的情況,催眠禽鳥這門技術,年輕的學徒倒是到處都是。有時科學的起源也十分的卑微,誰也沒有料到,游手好閑的小家伙的調皮搗蛋行為,竟然成了催眠術這門學問的源泉。
我剛剛把昆蟲擺弄了一番。從表面上看,這些動作與當年農家婦女用鞭子追趕我們時,就像我們對火雞的擺弄一樣幼稚可笑。可是,我們千萬別笑。一個嚴肅的問題就隱藏在這些天真幼稚的行為后面。
令我們感到吃驚的是,昆蟲裝死狀態同家禽裝死的狀態竟然沒有什么差別,它們的相同點表現在:都有死亡的形象,都遲鈍呆滯,都有肢體的抽搐,都隨著刺激物的介入靜止不動的狀態會提前消失。這種刺激物對昆蟲來說是光線,對鳥類來說是聲響。寂靜、陰影和安寧則會使裝死狀態持續得更久。這種持續時間的長短不一,在各種動物之間千變萬化,似乎跟肥胖程度成正比。
一個人去催眠被催眠的對象時,就拿人來說,施催眠術的人會發現,他所誘發的催眠程度會很不相同,他對一個人實施催眠可能成功,對另一個人卻可能遭到失敗,所以在催眠時,我們必須找好對象。同樣,在昆蟲當中進行選擇對象也是非常必要的,因為并不是每個昆蟲都對試驗者的試驗作出反應。其他像什么無法馴服的,拼死反抗的,或者只是處于短暫靜止不動狀態的昆蟲數不勝數,但我精選的試驗對象卻是大頭黑步甲和粉吉丁。
昆蟲從裝死恢復到活動狀態,讓我們挖掘了一些十分讓我們關注的特點,接下來就讓我們去看看這些特點。我們再去觀察接受了含醚蒸氣試驗的對象。這些蟲子確實已經被催眠得一動也不動,毫不質疑,它們不是在耍花招,而的確是在死亡的門檻上。如果不是我及時把它們從蒸發了幾滴乙醚的短頸大口瓶里取出,它們早就死亡了,就再也不會從遲鈍呆滯的狀態中蘇醒過來,而這種靜止狀態的最終極限就是死亡。
然而,它們身上的什么跡象又預示著生命活動的恢復呢?這一點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些跡象是:腳上的跗節微抖;觸角搖擺;唇須顫動。
當人從酣睡中醒來的時候,突出的表現就是揉眼皮,伸展四肢,打呵欠。那么昆蟲從乙醚引發的睡眠中醒來后,同樣也有恢復知覺的方式,它搖動細小的趾肢節和活躍全身的器官。
接下來,讓我們先來仔細觀察一只昆蟲吧。這只昆蟲受到了撞擊震動,受到刺激煩擾,身子翻轉,仰面躺下,我們一般都會認為它在裝死,其實不然。它恢復生命活動的方式和順序,與乙醚的麻醉作用消失后的情況一樣,首先是腳上的跗節微微發抖,然后唇須和觸角都慢慢地搖擺。
如果這只昆蟲真的是耍花招,真的是施詭計,那么這些細微的蘇醒準備動作對它來說又有什么必要呢?危險一旦消除,它為什么不迅速站立起來拔腿就跑,而是慢慢騰騰做些不合適的假動作呢?我堅信,前面談到的那個在熊的鼻子下裝死的同伴,在這只野獸離去后,不會就在原地長時間伸展四肢,不敢長時間揉擦眼睛,他一定會一起身就溜之大吉。
或許有人會說,這只昆蟲非常的狡猾,它是在最小的細節方面也會假裝復活!這種猜想和看法是大錯特錯了,事情絕對不是這樣的。腳上跗節的顫動、唇須和觸角搖擺等等這些前兆,都很明確地說明存在著一種真正的、即將結束的迷糊昏沉狀態,這種狀態同乙醚造成的后果一樣,但從程度上來說,不是很重。腳上跗節顫動等等跡象表明,被我的計謀弄得動彈不得的昆蟲,并不是像民間傳說的那樣,也不像理論重復的那樣,都認為它是在裝死。它的的確確是被施了催眠術。
一次震動昆蟲的撞擊、一次突然感到的恐懼,這不得不使昆蟲進入一種半睡眠狀態,這種睡眠狀態,與被搖晃片刻的禽鳥將頭埋在翅膀下面是大同小異的。人有的時候會因為突然的恐懼使全身癱瘓,甚至有時還會置于死地。那么昆蟲為什么就不會和人一樣,因為嬌弱敏感的身體,承受不了恐懼的壓迫,而暫時被壓垮了呢?如果昆蟲稍稍感到有些不安,它就會蜷縮片刻,接著很快恢復平靜,恢復生氣活力,緊接著就會立刻逃走。但是如果它驚恐萬分,它就會出現催眠狀態,長時間紋絲不動。
昆蟲壓根兒對死亡就毫無所知,它又怎么會佯裝死亡呢?況且它對自殺這個深重災難的手段也毫不了解。據我所知,還從來沒有一個實例證明,動物能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在情感的素質方面最有天賦的動物,有時會因為極度的悲傷而導致體能衰退,對這一點我們是無可否認的。但是,這種現象距離自殘、自殺還遠著呢。
然而,這又使我回想起蝎子自殺這件事情來,有人肯定這個事實,可別的人卻不以為然,極力給予否定。據說,如果蝎子被火圈包圍,它就會用自己有毒的螯來刺傷自己。這種說法值得相信嗎?只有我們親眼所見才能弄清事情的真相。
周圍的環境在這個試驗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在一些大瓦缽里,用一層沙土和陶瓷碎片搭建了一個“棲息地”,也可以說是搭建了一個隱蔽所,里面喂養著一群可怕的昆蟲——蝎子。由于它們不符合我進行昆蟲習性研究的要求,所以我就把它們用于另一項試驗。我共捉到了 24 只粗大的南方白蝎子,是在附近的丘陵上扁平的石頭下面找到的,這種令人憎惡的蟲子,在日照最好的多沙地帶比比皆是。它們總是離群索居 , 名聲壞得很。
關于被蝎子蜇后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我個人沒有什么特別要說的,因為我總是小心翼翼的,這避免了我和那些可怕的囚犯之間的接觸交往而產生危險。我自己對此毫不知情,還是讓樵夫來談談吧。他們會因為缺乏先見之明而受到傷害,而且每次隔一段時間就會被蝎子蜇。
其中一個人對我說:“我喝完湯,在柴堆中小睡,這時一陣劇痛忽然把我驚醒了,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一根燒紅了的針在刺我,由于疼痛難忍,我便伸過手去,糟啦,我褲子里好像有個什么東西在動,原來是一只蝎子鉆進我的褲子里,正在刺我的小腿下部。這只討厭的蟲子最少也有指頭那樣長。先生,就這樣長,這樣長。”
只見這個老實巴交的人伸出他長長的食指,一邊說一邊比劃。他所比劃的蝎子的大小倒也沒有讓我感到分外驚奇,因為我捕捉蟲子時已經見過同樣個頭的。
他又接著說:“我想再干活兒,可是身上出了冷汗,漸漸地,我的腿就腫起來了,腫得這么粗,先生,這么粗。”他又用手比劃起來。只見這個漢子在他的腿邊把他的兩只手張開著,不過兩只手之間隔著有一段距離,據他描述的,有小桶那樣粗。
“不錯,這么粗,先生,這么粗。雖然那個地方距我家也只不過1/4 里,可是我也是很不容易才回到家里的。只見腿腫的范圍還在不斷升高,第二天就一直腫到了這兒。”這時他用手指著他的腋窩,告訴我腫到他的腋窩了。“是的,先生,到了第 3 天,腫得我就起不來啦。我耐著性子等呀,等呀,把腿擱在桌子上,等它快點兒好起來。直到我用了一些堿性敷料,這件事才告一段落。我要說的就只有這些,先生,就是這些。”
“另一個樵夫的小腿也被蝎子刺了。那天這個樵夫正在捆扎薪柴,被刺后再也沒有力氣回家啦,而且他在離家相當遠的地方。他倒在了路邊,還好,過路的人看見了他,讓他騎在他們肩上把他送回了家中,那種情景就像抬死尸那樣,先生,就像抬死尸那樣。” 他又對我說。
這個鄉下人敘述情況時,手勢勝過了用嘴的講述。在我看來,他的談話沒有半點兒夸張,要知道被白色蝎子刺是個十分嚴重的意外事故。
蝎子被同類刺,自己也會很快倒下。在這方面,我倒是比外來的證據更可靠,因為我自己親身觀察過,自己實踐過。
從飼育的蝎子蟲中,我取出了兩只強勁有力的,把它們作為試驗對象。我把它們放在一個短頸大口瓶底部的一層沙土上,并且讓它們互相面對著面。如果我發現它們向后退,我就會立刻用麥稈尖把它們逗引回來,繼續讓它們互相面對著面。這兩只受到騷擾的蟲子被激怒后,最后終于決定進行一場決斗。毫無疑問,它們把我制造的騷擾都歸咎于對方。它們的螯肢是它們防御的武器,一旦遇到危險,它們會將螯肢展開呈半圓形,以便在一段距離之外還能夠抓住對方。但突然它們的尾巴都松開,從背上向前伸出。它們盛著毒液的細頸瓶形器官都互相碰撞,在螯牙尖形成一顆毒液,就像很小一滴清澈透明的水珠。
攻擊進行了一會兒,一只蝎子正好被另一只的帶毒的武器刺中。這下不好了,受傷的那只馬上倒下了。勝利者倒很高興,它在平平靜靜地啃吃戰敗者的頭和胸的前部,或者換句話說,勝利者啃吃戰敗者的前部,我們想在那兒尋找頭,但只找到腹部。勝利者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但一口卻吃的時間很長。這只吃蟲肉的蟲子,在四五天內幾乎毫不停歇,吞噬殺死的同胞的肉。吃戰敗者的肉,這是一種很光榮的事情,這也是唯一可以原諒的。我們的戰爭是人對人的戰爭,只要戰場上的人肉沒有被當做食品,因此,對于人類的戰爭,我就很難理解。
現在,我終于把這些情況都弄清楚了,蝎子的毒螯可以立即使它喪命。讓我們來談談自殺這個問題吧。就像另一些人告訴我們的那樣,據說有只蝎子在被火炭圍著的時候,它用毒螯刺傷了自己,它寧愿死亡,也不愿意受到這樣的酷刑。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情,這只蟲子倒值得我們去研究一下。
在喂養的那群昆蟲里面,我找出了最粗壯的作為試驗對象,然后把它放在燃燒著的炭火中央。風箱把炭火煽到了白熱的程度,沒想到,這只蟲子一旦受到高溫的侵襲,就會在火圈里一邊后退一邊打轉。但是它一不小心,碰到了火紅熾熱的柵欄,于是它到處盲目地倒退,可是倒退又會引起它觸碰的劇痛。它每次試著逃跑,結果都是被燒傷得更加厲害,所以它驚慌失措起來。它如果前進,只會受到燒烤;如果后退,它也只會受到燒烤。所以它絕望了,憤怒了,于是只有揮舞它的武器,一把彎曲的刺刀,把它展開、放下之后,再急速地、慌亂地拿起來,由于它表現得這樣匆忙,所以,自始至終我都無法看到它是怎么出招的。
只要用毒螯刺一下自己的身體,自己便會從所受的酷刑中解脫出來,而這個時刻也終于來到了。然而這個受刑者果真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后身子伸直,平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它不再動彈,而且毫無生氣活力。難道這只蝎子死了嗎?看來真的死了,也許它真的用螯鉗刺了自己一下。在它最后拼命逃跑的那一瞬間,我沒有看見它刺的那個動作。如果它真的刺傷了自己,或者是它的確求助于自殺,那毫無疑問,它已經死亡了。但我看到它死于自己的毒液,速度還很快。
對于這件事,我仍然抱著懷疑和猶豫的態度,無法確信,于是我便用鑷子尖把這只死蟲夾起來,放在一層清涼的沙土上。1 個小時后,這只蟲竟然死而復活了,而且身體也和它接受試驗以前同樣剛勁強壯。
我對第 2 只、第 3 只又進行了試驗,結果都是一樣。接受試驗的昆蟲同樣也會在絕望中掙扎,也會在驚慌失措之后,陷入沒有生氣活力的狀態,就像遭到雷擊那樣,攤開肢爪躺著了,同樣,在我把它們放在冷涼的沙土上之后,它們很快恢復了生氣。
因此,可以總結一下,之所以會發現蝎子自殺,完全是因為我們受了這種突然昏厥、這種暴發性抽搐的狀態的迷惑和欺騙。炭火的高溫使激怒的蝎子抽搐起來,這些人對此太過于輕信,才會讓試驗對象一直都燒烤。如果他們不那么輕信,早一些把蟲子從火圈中取出,就會知道,蝎子是表面上死去,之后它很快會復活;就會明白,其實這種蟲子自己都不知道自殺到底是怎么回事。
除了人以外,沒有任何有生命的東西會想到自殺這個最高級的辦法。當然除了人以外,也沒有任何有生命的東西了解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我們,我們完全有能力避開生活的災難,而這也是一種崇高的特長。善于思考,這也是我們作為人高于低賤動物的標志。但是,當人要施以自殺的行動時,這無非還是怯懦的表現。
在 25 個世紀前,中國出現了偉大哲學家,他就是孔子。誰要是打算走到自殺這一步,那他就應該向自己重述孔子所說的一段話。某天,這位圣哲在一個樹林里突然看見了一個陌生人,只見他正把繩子系在一棵樹上,看來是準備上吊。于是這位圣哲對他說了一番話,大意是:
哀莫大于心死。哀皆可補,唯心死不能。勿以萬事于子皆無可救。
試以歷多世而無爭之理自服。此理為:活則無絕望之事。人能自至哀達至樂,自至難達至福。子其鼓勇若自今日起知生之所值。子其善用寸陰。這種中國式的淺易哲學確實讓人獲益匪淺。不過它使人不禁會想起一位寓言作家的另一種哲學:
如果我被人致傷致殘,無論是缺胳膊少腿,還是患痛風,但只要我活著,這就夠了,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錯,圣哲孔夫子和這位寓言作家都說得很對,生命是珍貴的和嚴肅的。人不能在生命的途程中,稍微遇到一點兒小的挫折,就把生命當成一文不值的東西,然后把它扔掉,這種看法大錯而特錯了。我們不要認為生命是一種享樂、一種苦難,我們應該把它看成是一種紀律,只要我們沒有被批準離開這個世界,我們就應當竭盡全力地遵守紀律,完成該完成的任務。
提前離開不僅是怯懦,還是愚蠢。要順從自己的意愿,墜入死亡的陷坑,從這個世界消失,雖然我們具有這種能力,但我們并沒有被準許棄世而逃。相反,對動物來說,它向我開辟了完全陌生的遠景。只有我們才知道生命的歡慶怎樣結束,只有我們才能預見自己的末日,只有我們才崇拜死者。這些重大的事物,別的任何動物都不會想到。當一種質量低劣的科學大肆宣稱昆蟲自殺的時候,當這種科學向我們斷言一只可憐的昆蟲用裝死來欺詐行騙的時候,讓我們要求這種科學更貼近事物進行觀察,要求它不要把蟲子由恐懼引發的催眠狀態,與一種蟲子并不知曉的狀態混為一談。只有我們才知道生命結束的結局,也只有我們才具有看見人世彼岸的卓越本能,也只有我們會崇拜死者。
對于地位卑微低賤的昆蟲, “你們要充滿信心,本能是從來不會背叛自己的諾言的”。這是它們發出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