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被迷迷糊糊地叫醒,又稀里糊涂地被帶出監獄,直到現在坐在鋪著羊毛墊的軟榻上,胡組還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環顧四周,看房子和陳設,這戶人家雖算不得大富大貴,卻比尋常百姓好了不少。她回頭瞧了瞧榻上睡得正香的病已,輕輕給他掖好被角。只要病已好好地在身邊,不管到了哪里,她心里都是踏實的。
再看軟榻另一頭的趙征卿,自打到了這里,她就一直眉頭緊鎖,整個人都坐立不安。在胡組的印象里,趙征卿識文斷字,又談吐不凡,定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物。可她此刻卻這般魂不守舍,胡組遲疑半晌還是沒忍住:“阿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胡組壓低了聲音,生怕驚醒病已。
趙征卿看著胡組沉默了好一會兒,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這些年,胡組為病已付出了多少,她全看在眼里。孩子白天打個噴嚏,她就能熬上整夜給他縫件小坎肩。病已隨便撒個嬌,她什么都能答應。趙征卿明白,胡組是真把病已當親生兒子疼著,所以她有權知道真相。
趙征卿起身,聲音壓得更低:“隨我出來。”
胡組一臉茫然,回頭看了眼熟睡的病已,這才起身跟著趙征卿走到院子里。
院中月色如水,趙征卿深吸一口氣:“你可知道已故太子劉據?”
……
一刻鐘過去,胡組仍站在原地發愣。趙征卿講第一遍時,胡組只覺得耳朵嗡嗡響,滿腦子只剩“皇曾孫”三個字,別的什么也沒聽進去;講第二遍時,她拼命想理清思路,可那些宮廷秘聞還是聽得她云里霧里;直到趙征卿口干舌燥地說到第三遍,胡組那茫然的眼睛里,才終于透出一點點似要開悟的光。
趙征卿緊盯著她的臉,追問道:“胡組,你看著我,我剛才說的,你到底聽明白沒有?”
胡組猛地一激靈,眼睛驟然睜大,像被火燙到一樣,聲音都變了調:“阿姊!你是說……當今圣上……五年前殺了病已的全家……今夜……他……他又找到了病已!所以,他又派人來殺病已?!”
趙征卿看著胡組圓睜的雙眼,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話。她以前竟不知胡組的總結能力這么強,可這……這完全不是她想表達的重點啊!
胡組渾身發抖:“阿姊!我們快逃吧!再晚病已就沒命啦!”說完轉身就要往屋里沖,恨不得立刻裹起孩子就跑。
“胡組!”趙征卿一把抓住胡組,強迫她定在原地:“聽我說!廷尉監讓我們安心等到宵禁結束,若那時還沒消息,我們立刻就走。但我要說的是:病已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他是天家骨肉,是當今圣上的皇曾孫,更是那位‘謀逆太子’的后裔。這其中利害,你到底明不明白?”
胡組怔愣半晌:“阿姊,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病已。只要他還認我,他就永遠都是我的孩子……”
“噓——!”趙征卿耳尖一動,猛地捕捉到院墻外細微的響動,一把攥緊胡組的手腕,示意她不要出聲。
幾乎同時,院門外傳來三聲輕叩:“是我!伍尊!”
趙征卿心頭一松,急忙上前開門。既然伍尊能安然返回,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
門扉吱呀打開,站在伍尊身旁的是邴吉,而邴吉身后那張陡然出現的面孔,卻讓趙征卿瞬間僵在原地。
“令、令君?……您還活著?!”趙征卿聲音顫抖,難以置信。
張賀卻無暇敘舊,目光急切地掃過院內:“殿下何在?”
多年未曾聽見的“殿下”二字,瞬間驅散了趙征卿的茫然,她幾乎本能地按宮中禮儀深深一福:“回令君,小殿下安好,正在屋內安睡,令君放心。”隨即轉頭對胡組道:“快,去抱病已出來。”
“他還在睡……”胡組話未說完,對上院子里眾人肅穆焦灼的目光,只好將到了嘴邊的話又生生咽了回去,轉身去里屋尋病已。
聽到皇曾孫平安,張賀緊繃的身形終于松弛下來。他望向趙征卿,眼中滿是欣慰和感激:“這些年,辛苦你了!如今圣上已認下小殿下,你們不用再躲藏了。太子殿下與良娣泉下有知,亦可瞑目了!”
“令君您說……圣上認了小殿下?!”趙征卿心中又驚又疑,“圣上打算如何安置小殿下?”
張賀正欲作答,忽見病已揉著眼睛從里屋搖搖晃晃走出來。張賀渾身一震,幾乎是本能地撲通跪地,雙手交疊于額前,伏地叩首:“臣:掖庭令張賀,拜見皇曾孫殿下!”
病已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后退半步。趙征卿連忙俯身,在他耳邊低語:“病已,這是君臣稽(qǐ)首大禮,快還禮!”
病已茫然地眨著眼,小小的腦袋顯然無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無妨!無妨!老臣此生能得見殿下認歸宗室,死而無憾了!”張賀直起身,早已激動得眼周泛紅。這句謁拜之語在他心底埋了整整五年,此刻終于能堂堂正正地說出口!
邴吉適時上前扶住有些搖晃的張賀:“子獻兄,還是抓緊宣旨吧。”
張賀平復心緒,嗓音恢復了幾分威嚴:“傳圣上口諭——皇曾孫接旨——”
趙征卿立刻拉著茫然的胡組跪下,又去拽病已的衣袖。
病已本就因連夜折騰沒睡踏實,大清早又被二娘從被窩里拽出來,此刻還要莫名其妙跪在這群陌生人面前,積攢了一夜的委屈和起床氣終于爆發。他小嘴一癟,扭著身子不肯就范:“姨娘……這是做什么呀!我要睡覺!”
“聽話!快接旨!”趙征卿焦急地小聲催促。
病已無奈,只好氣鼓鼓地伸出兩只小手:“好好好!接就接!你扔吧!”
院中眾人聞言先是一愣,繼而又被這孩子氣的話逗得忍不住笑意浮上嘴角。
邴吉最先笑出聲來,溫聲道:“罷了,都起來吧!子獻兄就不必拘泥虛禮了。”
“哎呦——”正當眾人說笑之際,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尖細的嗓音:“小殿下,原來您在這兒啊!”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三名身著宮裝的宦官不知何時已立在了院門外。邴吉心知這是宮中事務,自己不便在場,當即不動聲色地帶著伍尊退進了里屋。
“掖庭令,您可叫小人一通好找啊!”為首的宦官笑吟吟地提著個朱漆食盒踏進門,朝張賀利落地躬身行禮,“小人是宣室殿黃門陶安,見過令君!”
張賀在后宮任職,與前廷宦官并不相熟,但也知道陶安是圣上身邊伺候的近侍,于是拱手還禮:“陶貴人客氣,不知貴人所為何事?”
陶安的目光瞟向一旁的病已:“倒也不是尋令君您,主要是奉旨來接咱們這位新晉的小殿下。”
張賀眉頭微蹙:“本官正要帶殿下入宮面圣,圣上為何又另遣貴人前來?”
陶安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實不相瞞,圣上等不及了,特意讓小人備了馬車和點心,就盼著早些見到小殿下呢!”說著晃了晃手中的食盒,“您瞧,圣上對小殿下可是疼愛得緊吶!”
張賀面上客氣一笑,對著虛空一拱手:“圣恩浩蕩!”
陶安俯身蹲在病已面前,捏著食盒上的金鈕輕輕啟蓋,殷勤道:“小殿下嘗嘗,這可是御廚特制的,保準您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點心!”見病已遲疑,陶安從食盒里取出頂上一塊晶瑩剔透的玫瑰糕,遞到病已面前,“殿下跟小人去見圣上,路上邊走邊用,可好?”
病已被那點心的香氣勾得有些心動,正猶豫著要不要伸手,誰知胡組突然如虎狼般撲來,沒等任何人反應,便一巴掌狠狠打落了陶安手中的糕點!趙征卿下意識伸手去攔,卻已來不及。只見胡組奪過食盒,用盡全身力氣往地上狠狠一摜!朱漆食盒頓時四散碎裂,各色點心滾落一地!
“誰也不能帶走我的孩子!”胡組像護崽的母獸,渾身顫抖著將病已死死掩在身后。趙征卿給她講的那些舊事秘聞,她攏共也沒聽懂多少,腦子里只死死烙著方才的那一句:當今圣上殺了病已全家,還要殺了病已!眼前這人要帶病已去見圣上,那豈不是帶病已去送死!
“大膽!”陶安勃然變色,揚手就是一記重重的耳光甩在胡組臉上,“哪里來的瘋婦!竟敢打翻御賜之物!”
“貴人息怒!”趙征卿慌忙搶步上前賠罪,“胡組一時情急,絕非有意冒犯!”
“你敢打我二娘!我跟你拼了!”沒想到病已突然從胡組身后猛地躥出,像只發怒的小獸般撲向陶安,一口咬住他的手腕,同時手腳并用,不管不顧地在他身上又踢又踹!
“啊——”陶安猝不及防,疼得直跳腳,揚手要打,卻又生生停在半空:“哎呦!哎呦!小殿下饒命啊!”
眾人手忙腳亂地上前勸阻,可任誰說什么,病已就是死死咬住不松口。最后還是胡組強忍著臉上火辣辣的疼,一把摟住病已:“病已,快松口!二娘沒事!”
病已這才松口,卻仍氣鼓鼓地瞪著陶安。
張賀不禁心中一沉。這陶安日日侍奉御前,隨口一句“閑話”,都可能動搖君心。如今圣上認下皇曾孫,不過是出于對太子的追悔和一時心軟,哪有什么祖孫情分可言?若是方才的場面被陶安添油加醋地編排一番,傳到圣上耳里……只怕小殿下日后在宮中的日子就艱難了。
張賀不動聲色地將陶安拉到一旁,壓低嗓音:“貴人海量,小殿下年幼不懂事,一時情急失了分寸。本官代小殿下向貴人賠罪了!”說話間,一個鼓鼓的錢袋已不動聲色地從張賀的袖中滑出,塞進陶安掌心,“這等小事,就不必徒惹圣上煩憂了,您說呢?”
陶安原本還滿眼怒氣,手心里那沉甸甸的觸感卻讓他眉眼倏地一松,錢袋瞬間消失進袖管深處。“令君這話可折煞小人了!小殿下心里不痛快,拿小人撒氣,是小人的福分!再說,這么點芝麻綠豆的事兒,要壞了圣上與殿下的天倫之情,小人豈不成了罪人?”
張賀立刻賠笑:“貴人如此體恤圣意,難怪圣上如此倚重貴人!”
“承令君吉言!”陶安也跟著拱手,隨即話鋒一轉,“耽擱了這一會兒,圣上怕是等著急了。”
張賀會意:“那就有勞貴人費心照看小殿下了!”
陶安滿意地頷首,朝門口使了個眼色。兩名宮人立刻上前,不由分說地一把鉗住病已的手臂,硬生生將他從胡組身后拽了出來。
“放開我!我不去!放開我!”病已聲嘶力竭地哭喊,小小的身體拼命掙扎,雙腿凌空亂蹬,奈何力量懸殊,怎么也掙不脫宮人的鉗制,“二娘——!姨娘——!救我——!”
胡組見狀心如刀絞,幾次要沖上去,卻都被趙征卿死死拽住:“胡組!你不要鬧了!”
直到眼看著病已被帶出院子,胡組無奈地癱坐在地,淚如雨下地拽著趙征卿的裙角:“阿姊!不能讓他們帶走病已!圣上……圣上殺了病已全家,還要殺了病已!你快救救他啊!”
“住口!”張賀大驚失色,一把擒住胡組的胳膊,將她反剪著壓在地上,“你這瘋婦!是真不要命了嗎?!這大逆之言若被人聽見,皇曾孫殿下立時大禍臨頭!”
“令君息怒!”趙征卿也慌了神,連忙求情,“胡組向來溫順!她……她只是一時情急……還請令君手下留情!”
“發生了何事?”邴吉聞聲從里屋快步走了出來。
胡組掙扎得力竭,只剩無聲的嗚咽。張賀這才松開手,強壓怒氣:“念在你哺育殿下的情分上,今日暫且饒你。再敢胡言,休怪本官不講情面!”
“令君……”趙征卿心中其實同樣忐忑不安,“今日之事太過蹊蹺。圣上……當真認下了病已?太子的事……真的不追究了?”
張賀眉頭緊鎖,沉吟道:“雖無明旨,但圣上確曾提及立儲之事,也許心中已有主張……”他話未說完,忽又想起什么,轉向邴吉,語速急促,“少卿,圣上怎會突然知曉皇曾孫的身份?”
邴吉躊躇片刻:“我問了未央衛士丞,昨日太常進言,稱他夜觀天象,發現長安獄中……有天子氣。圣上便派郭穰傳旨,要將獄中囚犯,無論輕重,盡數處決。我別無他法,這才……”
在場眾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張賀臉色驟變:“不行!我這就回宮!你們在此等候,萬勿再生事端!”說罷已大步流星向外沖去。
“誒?胡組呢?”趙征卿猛然回神,驚慌地四下張望——剛才癱軟在地的那個身影,竟在幾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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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剛剛放亮,街上空無一人,只有一輛宮車轆轆前行。
車廂四壁垂著金線流蘇,身下是觸手生滑的錦緞軟墊,每一寸都透著病已從未想象過的奢華。他蜷縮在車廂最深的角落,小小的身軀因為哭泣而不停抽動,那又紅又腫的雙眼,此刻卻像兩把淬火的小刀,死死釘在對面的陶安臉上。
陶安堆起諂笑,聲音甜得發膩:“小殿下莫怕,小人是奉圣上的旨意來接您進宮的!圣上,就是您的皇祖父,他想您想得緊呢!”陶安從袖中抽出一條絲帕,“瞧瞧,這臉都哭花了。要是讓圣上瞧見了,該心疼了。小人給您擦擦。”
陶安捻著絲帕伸手過來,病已卻警惕地偏頭避開。陶安的手僵在半空,笑容有些掛不住。他暗自咬牙,重新伸手入懷,摸索出一個布包,打開是一塊碧瑩瑩的糕點,看著甚是可人。陶安獻寶似的將那糕點遞到病已鼻尖下:“小殿下餓壞了吧?幸好小人這里還有一塊兒!”
病已的肚子適時地咕嚕一聲,那糕點散發著清甜的氣息,更是勾得他口中津液暗生。他遲疑地伸手:“這是什么?”
“這是宮里特制的青餅,又甜又糯,您嘗嘗!”
病已接過青餅,烏溜溜的眼睛直直望進陶安眼底:“你想吃嗎?”
陶安一噎,隨即賠笑:“這等御用珍品,小人哪有福分享用?”
“那你怎么知道它好吃?”
陶安眼珠一轉:“小人伺候圣上時,曾有幸得賞過一塊!”他舌尖咂摸了兩下,“那滋味,甜糯可口,當真是好吃極了!”
病已輕輕點頭,將那塊翠綠色的青餅緩緩拿起,作勢要往嘴里送。陶安眼底那絲得意剛要爬上眉梢……誰知病已的手腕突然在半空定住!緊接著,他小手往前一遞,反將青餅推回到陶安面前:“既然你喜歡,那就給你吃吧。”
陶安的笑容瞬間凝固,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猛地按住病已的肩膀,聲音陡然陰沉:“小東西!你敢耍我?!”說著就要強行將糕點塞進病已口中,“給我張嘴!老老實實吃下去!老子可沒這份閑心陪你耗著!”
病已被按得骨頭生疼,小手在空中無助地抓撓推打。慌亂間,手指碰觸到陶安腰間一塊圓形硬物,指尖一勾便將其不動聲色地藏進袖中。
“我吃!我自己吃!”病已眼見難以掙脫,突然大喊道。
陶安聞言,手上力道稍松。病已眨眼間便在袖中將青餅調換成了剛摸來的腰牌,隨后猛地揚手,從車窗直直丟了出去!
“你——”陶安勃然大怒,揚手就要打人。
“病已!”就在此刻,胡組焦灼的呼喊聲穿透車壁。
“二娘!二娘救我!”病已猛地撲向車窗,只見胡組正跌跌撞撞地追著馬車狂奔。病已那小小的身體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竟不管不顧地縱身從馬車上躍下!
陶安伸手去抓,卻什么也沒抓到。
胡組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撲上去,將滾落在地的病已緊緊摟在懷里。
“停車!”陶安氣急敗壞,狠狠拍打著車板。
馬車在刺耳的嘶鳴聲中猛然頓住,陶安已猙獰追至。胡組用盡全力死死抱住摔暈的病已,任憑陶安的拳腳狠狠砸向她的背脊和肩頭,卻始終緊咬牙關,臂膀如鐵箍般紋絲不動。
“找死——”陶安眼中兇光一閃,猛地抽出一柄匕首!
噗嗤——匕首深深刺入胡組后背,鮮血瞬間浸透她背后的粗布衣衫。胡組整個身體猛地一弓,卻爆發出垂死前最后的巨力,將病已抱得更緊。
“胡組!”趙征卿的驚呼聲從不遠處傳來,邴吉等人也同時趕到。
張賀飛身上前,三兩下便將暴怒掙扎的陶安狠狠制伏在地,另兩名宮人早嚇得跪地求饒。
看著血泊中的胡組,邴吉面色鐵青:“我去找醫工!”
“胡組!胡組你撐著!醫工馬上就來了!”趙征卿跪撲過去,徒勞地按住胡組汩汩流血的傷口。沒想到她不過晚出門片刻,追上時竟已是這般慘烈!
見到趙征卿,胡組原本緊繃的身體終于軟塌下來,松開了懷里的病已,嘴里卻不停地喚著:“病已……病已……”
趙征卿伸手探了探病已的鼻息,轉頭安慰胡組:“病已沒事,只是暈過去了,是你救了他!”
胡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目光卻漸漸渙散:“阿姊……我聽見病已喚我‘娘’……他喚我……娘……”
趙征卿再也無法抑制,淚水奪眶而出。她用力點頭:“是!是!你就是他的娘親!永遠都是!”
胡組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嘴角那抹微弱的笑意徹底凝固在她臉上。那雙望向虛空的眸子,帶著最后的滿足和欣慰,沉沉地合上,再也沒能睜開。
伍尊剛將陶安三人捆縛妥當,正要向邴吉請示如何發落,卻見張賀猝然拔劍!兩道凌厲的劍光之下,兩名宮人甚至未來得及哼一聲,便如斷線木偶般無聲撲倒在地!
“掖庭令!”伍尊駭然失聲。
張賀卻置若罔聞,手腕一轉,劍鋒已抵住陶安的喉頭:“說!何人指使!”
陶安眼見張賀不由分說連殺兩人,嚇得像篩糠一般:“自、自是圣上!”
“胡言亂語!”張賀不再與他廢話,手腕一抖,劍柄重重磕在陶安后頸。陶安眼前一黑,立時軟癱在地,沒了聲息。
“掖庭令!”伍尊怒目而視,“你怎可動用私刑?!那二人不過聽命行事,罪不至死!”
張賀漠然地收劍入鞘:“辦事不力,回到宮中也是個死,我不過給他們個痛快。”話音未落,他已俯身抱起地上氣息微弱的病已,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邴吉按住一臉怒氣的伍尊。看著張賀決絕的背影,邴吉心中郁結。記憶里那個溫厚端方的張賀,如今竟變得這般果決狠厲……這些年,他究竟獨自扛過了多少翻云覆雨的世情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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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認了病已并無大礙以后,張賀囑咐趙征卿好生照看,然后獨自一人先行入宮面圣。他腳步匆匆,心頭卻像墜了一方巨石。陶安幾乎與他同時找到皇曾孫,能夠這么快得知消息并做出反應,說明他背后主使必在未央宮中。此刻張賀已然確信:今日這場殺局,定是趙婕妤的手筆!
這位趙婕妤便是坊間大名鼎鼎的“鉤弋夫人”。當年圣上巡幸河間時,郡守奏報,說鄉間有位奇女子,出生時掌心便攥著枚玉鉤,因此得名“鉤弋”。圣上心知這不過是編造出來的祥瑞,可瞧那女子面容清麗乖巧,便幸了她。鉤弋,鉤弋,還真應了她這名字——不知她施了何等手段,竟在短短時日里將天子心神牢牢勾住,最終帶回了長安。沉寂多年的后宮,因著這位鉤弋夫人的出現驟然熱鬧起來。太始三年,她更以懷胎十四月誕下皇六子,民間皆傳此子乃帝堯托世。圣上龍顏大悅,不僅晉封婕妤之位,還將她所住的披香殿更名為鉤弋殿,甚至在殿前建起衡門,御筆題寫“堯母門”三字。可謂榮寵盛極,當世無雙。
如今皇六子劉弗陵已滿八歲,是未央宮里唯一的皇子。趙婕妤必是得知皇曾孫的存在,怕圣上動念傳位,這才不惜痛下殺手。
張賀轉念又想起趙征卿剛剛的詰問,也忍不住反復問自己:圣上當真認下了皇曾孫?太子當年的事,在圣上心里,真的過去了嗎?
自太子含恨而終,儲君之位久懸,朝野上下人心浮動。群臣不免暗中揣度前程,卻在選主擇路時犯了難:皇二子劉閎(hóng)幼年夭折無后;太子事敗后,皇三子燕王劉旦竟然自請入宮。此舉觸怒天顏,被削去食邑,從此失寵。皇四子廣陵王劉胥以為自己時機已至,開始籌備入京受封,氣得圣上在朝會上當著百官的面把話挑明了:“廣陵王動作無法度,不得為嗣”,生生斷了他的妄念。至于皇五子昌邑王劉髆,巫蠱禍事本因他而起,圣上處置了所有參與者,唯獨對劉髆未加半句斥責。就在朝臣們以為圣意原在劉髆身上時,年僅二十二歲的昌邑王竟暴斃于昌邑王宮!
待到此時,滿朝文武的目光才真正投向未央宮內這位八歲的皇六子。可群臣心頭始終懸著疑慮:圣上當真要舍棄成年的皇子,將江山社稷托付于一個黃口稚子嗎?
宣室殿那兩扇厚重的朱漆殿門緊緊閉合,將內外聲息徹底隔絕,連平日值守的郎官都被屏退至三丈開外。
張賀垂首疾行,不知不覺已行至宣室殿高階之下,正被值守的郎官攔住。他朝郎官拱手一禮:“敢問郎君,里頭是……”
郎官微微欠身,低聲答道:“回令君,圣上單獨召見奉車都尉議事,已近半個時辰了。”
張賀心頭一緊,目光不由地落在緊閉的殿門上……原來里面是霍光,他如今可是圣上最倚重的股肱之臣。若論托孤人選,霍光必在其中。難道圣上果真打算傳位于皇曾孫?!
正思忖間,厚重的殿門無聲地開合。霍光緩步而出,正與階前等候的張賀打了個照面。張賀當即躬身長揖:“下官拜見霍都尉。”
霍光腳步未停,既未寒暄也無探詢,只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張賀身上一掃而過,便徑直拾級而下,身影很快消失在宮道盡頭。可就是這一瞥,讓張賀心頭的巨石又沉了三分。
“宣——掖庭令張賀見駕——”
殿內傳喚聲起,張賀不敢耽擱,當即斂袖整冠,趨步行至殿中,伏地叩首:“臣張賀,叩見陛下!”
徹夜未眠的劉徹端坐御座,眼中血絲密布,腰背卻挺得筆直。見張賀獨自前來,眉頭驟然鎖緊:“人呢?”
兩個短促的字眼裹挾著沉甸甸的威壓。張賀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回稟陛下,臣已尋得皇曾孫殿下。然,回宮途中突遭刺客截殺!”
“刺客?”劉徹眼中寒光乍現,“何人如此大膽?”
張賀將陶安的腰牌和青餅一并舉過頭頂:“是……未央宮黃門陶安,欲以此毒餅謀害皇曾孫殿下!幸賴蒼天庇佑,殿下雖受驚昏厥,但性命無虞。臣斗膽先行復命,待殿下蘇醒,即刻護送入宮覲見。”
劉徹盯著那塊看似尋常的青餅,眼中寒光閃爍。派張賀去尋人后,他確實起了疑心,怕這位曾經的太子家令會顧念與太子的往日情分,暗中將孩子藏匿,這才命貼身近侍前去“接應”。豈料這陶安早已另投了新主,而且提前替他做了決斷!其實他方才單獨召見霍光,問的正是該如何處置這憑空出現的“太子之孫”。
霍光倒是沒有糾結如何驗證孩子的血統真偽,而是目光坦蕩地迎向天子,字字清晰:“臣為社稷計,不敢不言。倘若陛下已有屬意的儲君人選,便當以雷霆手段,為其肅清枝蔓,以固國本。”
劉徹手上一頓。霍光的話,他聽得分明:幼主臨朝,最忌橫生枝節,擾動人心。
“陶安何在?”殿內沉寂良久以后,劉徹才幽幽問道。
“暫押郡邸獄,靜候陛下發落。”
劉徹眉峰微動。郡邸獄無權過問宮闈之事。張賀此舉,分明是要避開宮中耳目。看來張賀已經猜到陶安背后之人了。
“張卿先下去吧。待那孩子醒了,帶來見朕。”
“臣遵旨。”張賀心頭一緊,不知是否說錯了什么,想要再解釋幾句,卻終究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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鉤弋殿內,巨大的鎏金銅盆里炭火燒得正旺,將初春的料峭寒意盡數驅散。
殿門輕啟,陶安躬身入內,正見一襲紗衣的婀娜身影斜倚軟榻,纖纖玉指正從青玉盤中拈起一顆裹著糖霜的青梅。
趙鉤弋聽見動靜,眉頭微蹙,拈著青梅的手停在半空:“從何時起,進我這‘堯母門’,竟無需通稟了?”她緩緩轉身,待看清來人竟是面色慘白的陶安,眼中掠過一絲愕然。見陶安手中端著一個方木盤,她調整了下姿態,重新拾起那份凌人氣勢:“罷了,念你是圣上近前侍奉的,恕你無罪。說吧,圣上又賞了什么好東西?”
陶安端著托盤的手不住地顫抖,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木盤也隨之砸在地上。他額頭觸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圣上口諭……趙、趙婕妤……行為無狀……有辱宮闈……賜、賜白綾。”
殿內霎時陷入死寂,唯有炭火偶爾爆出噼啪輕響。
趙鉤弋僵了一瞬,嘴角擠出一個怪異的偽笑:“你……胡言亂語什么?莫不是失心瘋了?!”
陶安抖著手掀開木盤上的蒙布,露出盤底那疊放整齊的素白長綾,“婕妤……請接旨吧。”
那抹刺眼的白,如銀針般扎入趙鉤弋眼底。“不可能!”她突然暴起,發瘋似的沖到陶安面前,一腳將那盛著白綾的木盤狠狠踢飛!
“你個狗奴!竟敢出賣我?!”趙鉤弋雙目赤紅,厲聲嘶罵:“圣上不會殺我!我要面圣!”說罷轉身就往殿門口沖去。
門外的衛士早有防備,兩條鐵臂驟然橫出,截斷了她的去路。趙鉤弋猝不及防,踉蹌著后退,云鬢散亂地跌坐于地,往日清麗蕩然無存。
栽倒剎那,她猛然從衛士的間隙中窺見門外景象:天子步輦靜靜停在院中,四周跪滿了宮人,個個額頭抵地,噤若寒蟬。天子端坐于步輦之上,早已將殿內情形盡收眼底。
“陛、陛下……”趙鉤弋這才恍悟,自己剛剛分明不打自招了。
劉徹的目光掠過趙鉤弋,落在癱軟如泥的陶安身上:“看來,趙婕妤不愿接旨,那朕留你何用?”劉徹抬手輕揮,如同拂去一粒塵埃。兩名衛士大步上前,架起陶安,直拖到庭院中央。
陶安頓時魂飛魄散:“陛下開恩!陛下饒命!陛下開……”
寒光閃過,求饒聲戛然而止。人頭落地,噴濺的鮮血在白玉階上洇開大片猩紅。
“啊——”趙鉤弋被這血腥恐怖的一幕嚇得失聲尖叫,而劉徹由始至終,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
兩名宮人攙扶著劉徹踏下步輦,緩緩跨進鉤弋殿,在軟榻上坐定。劉徹手指微動,宮人立即會意,躬身退下。沉重的殿門在趙鉤弋身后緩緩合攏,如同一個巨大的棺槨被合上了棺蓋。
“過來。”劉徹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
趙鉤弋渾身猛地一顫,再顧不得體面,強撐著發軟的身子,手腳并用地爬到劉徹腳邊。她抬起那張淚痕斑駁的臉,肩膀仍在不住地發抖。嘴唇開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哭聲都化作了斷斷續續的抽噎。
“好了,”劉徹的聲音忽然放柔,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雀鳥,可那雙深陷的眼窩里卻沒有半點溫情,“莫哭了,這里沒有旁人,朕與你說說話。”
趙鉤弋立刻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力止住抽泣。
“朕老了,快不行了,所以你們一雙雙眼睛,都盯著這皇位呢。可朕還沒老糊涂!”劉徹頓了頓,目光虛虛投向遠處,“當年太子及冠,朕為他建博望苑,盼他延攬英才,培植根基。誰曾想,最后還是被奸人所害。所以,這些年朕遲遲不立新儲,就是不想看到他們為了大位之爭手足相殘。”劉徹收回目光,落在趙鉤弋的發頂,“鉤弋,你不該派人去殺那孩子。”
“陛下!妾知錯了!妾是一時糊涂!求陛下開恩!”趙鉤弋連聲請罪,涕淚俱下,叩首如搗蒜。
“朕知道。”劉徹的手輕輕撫平她散亂的發絲,動作溫柔得近乎詭異,“朕明白你為何要殺他,你覺得他擋了陵兒的路。但是,你可知道朕為何始終不給太子平反?因為他擅自調兵,視同謀逆,絕不能姑息。這就是國法,這就是皇權的威嚴,容不得半點輕慢!那孩子是‘逆犯’之后,本就沒有活路!”
趙鉤弋聞言,抖得更加厲害,連呼吸都凝滯了。
劉徹微微用力,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的淚眼對上自己:“其實,朕早已決意傳位給陵兒。他天資聰敏,性情溫厚,像極了太子小時候的模樣……唯有他即位,才會善待諸位兄弟;也唯有他,才能讓劉胥、劉旦相互制衡,不敢輕舉妄動。這江山,才能安穩。”劉徹的手指停留在趙鉤弋冰涼的臉頰上,“陵兒是朕的兒子,朕自是要為他將一切都籌謀妥當。”
“謝、謝陛下隆恩!”巨大的驚喜如洪水般沖垮了恐懼。趙鉤弋破涕為笑,淚水混著劫后余生的喜悅奔涌而出,“陛下對陵兒的深恩厚愛,妾萬死難報!”
“不必萬死,”劉徹的目光直刺趙鉤弋眼底,“一死足矣。”
趙鉤弋的笑容瞬間凝固,她茫然地睜大雙眼:“陛、陛下?”
劉徹的臉上仍舊不見半分波瀾,他輕輕摩挲著趙鉤弋光滑的下頜:“子幼而母壯,自古大忌。為保陵兒親政無礙,為免外戚干政,朕必須這么做。”劉徹又指向地上的白綾,“只要你今日接了這道旨,陵兒便是名正言順的儲君!”
劉徹說罷,手掌在趙鉤弋冰涼的后背上輕拍了兩下,算是最后的訣別。殿門緩緩開啟,宮人們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劉徹登上院中的步輦,起駕離去。
空蕩的殿內,只剩下趙鉤弋頹然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她雙眼失神,怔怔地望著地上那條刺眼的白綾,還有一旁炭火正旺的鎏金銅盆。
直到此刻她才終于徹骨地明白:這未央宮的冷,是萬古不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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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回到宣室殿的時候,郭穰已垂手恭候多時了。
“陛下,”御座上的身影剛落定,郭穰便趨前半步,“查清楚了,陶安帶的青餅里淬了莽草汁。初嘗無恙,十二個時辰后便藥石無靈了。”
劉徹干澀的眼皮微微顫動:“知道了,去準備吧。”過了一瞬,他復又補充道,“換個痛快的。”這已是帝王能給予的最后一點祖孫情分。
“唯。”郭穰躬身退出。
“陛下,”另一名宮人入殿稟告,“掖庭令攜一小郎在殿外待召。”
劉徹目光沉沉地望向殿門:“把孩子帶進來。”
“唯。”
一個瘦小的身影被宮人牽入殿中。門檻很高,幾乎沒到病已的大腿根,他雙手支撐著門檻才勉強翻過。宮人悄然退下,只剩病已一人怯生生地站在那巨大的空曠里。他胸前戴著那塊溫潤瑩白的螭龍玉佩,午后一道刺目的斜陽剛好從背后照來,將他小小的身影籠罩在奇異的光暈中。
劉徹的手指驟然收攏。光塵飛舞中,他仿佛看見五歲的劉據正笑盈盈地向他奔來……那帶著陽光氣息的身影,漸漸與眼前背光而立的孩子重合,刺得他眼底發燙。
病已茫然四顧,終于看清御座上的人影。他不認得這張布滿皺紋的臉,卻看見上面掛著兩行渾濁的淚痕。懵懂間,他來到御座的臺階前,手腳并用地爬上寬大的腳踏:“太翁,你怎么了?”
劉徹瞳孔驟縮:“你……喚朕什么?”
“太翁呀!”病已歪著腦袋指向殿門方向,“方才領路的伯伯說,我應該叫你太翁。”見眼前人沒有說話,病已往他身邊湊了湊,抬起小手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珠:“太翁,你為什么哭了?”
劉徹眼中的銳光忽地就化開了,他微微側過臉:“朕……我想起一些人,心里有些難過。”
“為什么難過?”病已索性挨著劉徹坐下,小小的身子靠了過去。
劉徹的視線茫然地投向大殿的虛空:“因為……我很久沒有見到他們了。”
“是你的親人嗎?”
“三十八年的父子……五十載的夫妻……本該是世上最親的人。”
“那以后還能再見到嗎?”病已仰著小臉追問。
劉徹嘴角牽出一絲苦笑:“很快就能再見了。”
“那你應該高興啊!”
劉徹卻長嘆一聲:“……只怕他們未必高興再見到我。”
病已不解地擰起眉尖:“你惹他們生氣啦?”
劉徹渾身驟然繃緊:“是他——動了不該動的東西!”
病已被嚇得往后一縮,但很快又湊了上來。他的眼珠忽然滴溜一轉:“我懂啦!”
“你能懂什么?”劉徹語氣中帶著譏誚。
病已挪了挪小屁股,扯著劉徹的袖子往他身邊湊近了些:“太翁,我告訴你個秘密。有一次,我在獄卒大叔的營房里撿到一把小刀,被姨娘發現了,硬說小孩子不能動刀子,非要沒收!我不依,跟姨娘鬧了起來,姨娘就打了我一巴掌。我當時可生氣了,就跑到別的牢房里藏了一整宿……”
劉徹輕哼一聲:“你姨娘說得對,小孩子不該動刀,男子漢更不該逃走!”
“才不是!”病已突然昂頭,“我是想用那刀砍斷牢房的欄木,這樣姨娘和二娘就都可以出來了!”
劉徹心頭一震,驀地想起當年丞相田千秋為太子辯白的奏章:太子并無反心,舉兵是為救駕,而非謀逆,就算要論罪,也不過是“子弄父兵”的罪過罷了。尋常百姓家,兒子拿著父親的刀劍玩耍,最多挨頓打罵。可到了太子這里,卻落得個身死族滅的下場……劉徹眼中寒光乍現:“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病已撅著小嘴,一臉委屈地嘟囔:“不是太翁你剛才問我的嗎?”
過了良久,劉徹緩緩轉過頭,試探道:“那你說說,我該怎么做?”
“道歉呀!”病已眼睛亮起來,“每次我認錯道歉,姨娘和二娘都會原諒我的!”
“可我是皇帝,皇帝從來不跟任何人道歉。”
病已挺起胸膛,“姨娘說,真正的男子漢什么都不怕,當然也不害怕道歉!”
“那道歉以后呢?”
病已狡黠地眨眨眼,湊近以后低聲道:“然后你就裝病!他們準會心軟原諒你!放心,這招可靈啦!”
劉徹微微一怔,枯瘦的面容看不出喜怒。他目光沉沉地打量著眼前的孩子,眼底翻涌著難以言說的情緒。
見他不為所動,病已叉著小腰嘆了口氣:“誒,你們大人真麻煩,臉皮比餅皮還薄!”他拍拍胸脯,“這樣吧,我去替你跟他們道歉!”
“好啊……”劉徹瞳孔微縮,“見到他們時,你幫我告訴他們,當年我是被奸人蒙蔽,從未想過要他們母子的命。”
“我記下了!”病已用力地點頭,“不過,你得給我準備一樣東西。”
“哦?”劉徹眼中閃過一絲警覺,身子微微后仰,“說吧。想要什么?封地?爵位?還是立儲的詔書?”
病已困惑地皺起小臉:“他喜歡什么?”
“誰?”劉徹一時沒反應過來。
“自然是你要道歉的人啊!”病已急得直比劃,“他有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我一起帶去,就說是你送的,他肯定原諒你!”
劉徹徹底怔住了,恍惚間仿佛回到多年前。那時的他意氣風發,懷中抱著愛子,皇后衛子夫溫柔地坐在一旁……
年輕的劉徹低頭看著懷中的兒子:“據兒,明日是你的生辰,你喜歡什么?告訴父皇,不管你想要什么,父皇都賞你!”
五歲的劉據歪著小腦袋,認真地想了想:“……我想要父皇明日陪我玩!玩一整天!”
衛子夫聞言,嗔怪道:“你這孩子,休要胡鬧!你父皇是一國之君,政務繁忙,怎能整日陪著你戲耍!”
劉據小嘴撇了撇,兩手摟住父親的脖子,奶聲奶氣道:“父皇能不能不做一國之君,只做據兒的阿父?就一次!”
劉徹的目光落在病已胸前的玉佩上,久久不能回神。他合眼半晌,再睜開時淚水已干:“來人,傳掖庭令。”
張賀應召入殿:“陛下。”
“張卿,”劉徹緩緩開口,“這孩子教朕向太子賠罪……”
張賀頓時冷汗涔涔:“陛下恕罪!小殿下年幼無知……”
“你說,”劉徹打斷他,“太子會原諒朕嗎?”
張賀定了定神:“太子仁孝,怎會怨懟君父?”
“是啊……”劉徹喉間滾過一聲嘆息,“那孩子最是仁厚。”他凝視著病已許久,枯掌撫過孩子額間的亂發,“這眉眼,的確像極了他。或許……是太子的在天之靈護佑著他,讓他長在宮墻之外,遠離這里的權謀紛爭。既然如此,朕便遂了太子的愿,讓他像個普通人一樣,自在過活,平安終老。”
“陛下!”張賀難以置信地抬頭,向前膝行半步,剛要開口,卻被天子抬手截斷。
“張卿與太子莫逆相交三十余載,應當能夠體會太子的心思,對吧?”
劉徹語氣中帶著威壓,張賀不敢再反駁。“謝……陛下隆恩……”張賀伏地不起,眼中滿是不甘的淚水。他想不通,明明天象昭示皇曾孫乃天命所歸,卻為何兜兜轉轉,到頭來竟是這般結局?
看著張賀領著病已離去,郭穰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中:“陛下,趙婕妤已經接旨了。”
劉徹眼睫微動,面上不見任何情緒。
郭穰悄步上前,從袖中滑出一顆蜜色糖丸,遞到御前:“陛下,東西備妥了。”
劉徹目光一凝,沉默半晌:“……不必了。”
郭穰驚疑地抬頭,又迅速垂首:“唯。”
“傳旨,”劉徹的目光投向殿外虛空,聲音沙啞低沉,“皇曾孫賜名‘劉詢’,錄入宗籍。上天垂憐,福佑漢室。朕順承天意,大赦天下。”言罷,他眸底深處終于泛起一絲波瀾,低聲道,“備車吧。既然做了一次父親,也該好好做一回夫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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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外,張賀剛將病已抱上馬車,便從來往的郎官口中聽聞趙婕妤被賜死的消息。他身為掖庭令,料理宮婦后事自在他職責之內。張賀只得將病已托付給馬車上等候的趙征卿,自己則匆匆回宮。
張賀雖料到圣上會因刺殺一事責罰趙婕妤,卻萬萬沒想到竟會當即賜死。還未及理清頭緒,他又聽聞圣上竟不顧太醫勸阻,執意拖著病體移駕長安城外閑置多年的五柞(zuò)宮。宮人們都說,圣上這是為了避開那些整日跪在殿外為立儲吵個不停的老臣。但張賀知道:五柞宮東門外一里處有座桐柏亭,亭后一座不大不小的墳塋,里面安葬的正是與劉徹相伴近五十載的先皇后衛子夫。
更鮮為人知的是,那年衛子夫生辰,劉徹帶她去五柞宮賞雪。宮中五株參天梧桐在冬日里凋零蕭索,衛子夫不禁觸景傷懷,感慨韶華易逝。劉徹握著她的手,向她許諾:“梧桐相待老,鴛鴦合雙死。”
御輦碾過長安郊野,馳道旁春光正盛,飛紅如雨。浩蕩儀仗漸行漸遠,巍巍的未央宮闕最終化成一記墨點。
大漢后元二年二月十五,丁卯日,帝崩于五柞宮,移殯未央前殿,年僅八歲的皇太子劉弗陵柩前繼位。
三月初二,大行皇帝梓宮入葬茂陵,謚曰“大漢孝武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