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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命靡常

  • 杜陵序
  • 珮頔
  • 11916字
  • 2025-06-26 13:08:33

趙征卿和胡組早在雷雨初起時便被驚醒,伸手一摸,發現病已不在身邊,便知這小祖宗又溜出去野了。苦等一刻鐘不見人影,趙征卿的怒火終于壓不住了:“這回我非得讓他長長記性不可!待會兒你不許攔著!聽見沒有?”

胡組也憂心如焚,淋雨染了風寒可不是小事,這回確實不能再縱著他了,只得嘆氣道:“阿姊打歸打,手上可得留神。他人小骨頭嫩,皮肉也薄,打幾下嚇唬嚇唬就成……”

“我這還沒動手呢,你就……”趙征卿話未說完,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霍然起身,只見廷尉監邴吉帶著伍尊和另外兩名獄卒已到了囚室門口。獄卒利落地打開牢門,趙征卿還未及行禮,便看見渾身濕透的病已軟軟地躺在邴吉臂彎里。

“病已!”胡組一個箭步沖上前,將病已接過輕輕放在草榻上,“病已?醒醒!別嚇二娘啊!”她連聲呼喚,手指顫抖著撫摸病已冰涼的小臉。可孩子雙目緊閉,毫無回應,急得胡組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

望著昏迷不醒的病已,趙征卿只覺一股懾人的寒意從腳底竄起,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但她終究比胡組沉著些,強壓心悸,抬頭直視邴吉:“監君,病已這是怎么了?究竟發生了何事?”

“適才有人逃獄,挾持病已為人質,后來……”邴吉聲音低沉,“病已不慎墜井。醫工已瞧過,所幸只是嗆了些水,并無大礙。此刻昏迷,許是受驚過度,又或是……墜井時撞到了頭。”邴吉略作停頓,從袖中取出一小盒藥膏遞給趙征卿,“他身上想必還有擦碰,你們再仔細看看,好生上藥。”

趙征卿趕忙與胡組一同動手,輕輕褪下病已濕透的衣裳。小家伙身上果然有多處淤青和擦傷,右手腕處的傷口最為明顯,暗紅色的血污覆滿整個右臂。胡組顫著手,用溫水一點點清洗,才在層層血痂下找到傷口所在。

邴吉一直默默立在旁邊,看著她們小心翼翼清理傷口、為孩子換上干凈衣服,直到一切妥當,才轉身準備離去。

“監君執法如山,鐵面無私,罪婦——‘欽佩’之至!”

邴吉被趙征卿的話叫住,那語氣中滿是譏諷與憤恨。也難怪她會誤會,病已被當作人質挾持,必是用來談判的籌碼。如今“人質”重傷昏迷,任誰都會疑心是他這個廷尉監不惜犧牲人質也要捉拿逃犯。不過前頭還有大堆善后等著處理,邴吉無意在此時此地浪費口舌,更何況當著眾人之面,多說無益,于是沉默地轉身離開了囚室。

待邴吉與其余獄卒離開,唯獨伍尊留了下來。他走到趙征卿身旁,低聲解釋:“事情并非你所想。那逃犯劫了病已,又以投毒入井相威脅。病已本可脫身,卻主動去奪那毒藥,這才失足墜井。你切莫錯怪了廷尉監。”

趙征卿聞言恍然,連忙躬身致歉:“史君恕罪,是罪婦魯莽了!”

“無妨。”伍尊抬手虛扶她起身,“想來監君不會計較這些。你們今晚好生照料他。若明日午時仍未蘇醒,我再去請外間醫工來診。”

趙征卿遲疑片刻,終是開口:“若……若病已不見好轉,可否……送我們去獄外醫館診治?”

“這……”伍尊垂眸思量片刻,“此事容我先行回稟監君,再作定奪。”

“唯。多謝史君!”趙征卿連忙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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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滂沱大雨足足下了兩個時辰。待晨光初透,長空如洗,萬里澄澈無云。

獄卒們天未亮便已起身,忙著疏導積水、清掃庭院。邴吉熬了一宿,徹查清楚孫決越獄的來龍去脈,嚴懲了因大意而未能鎖牢牢門的陳立,又寫了詳陳過失的請罪文書呈送廷尉府。幸而那孫決本就是待決的死囚,廷尉府并未過多苛責,這場逃獄風波便算揭過去了。

當邴吉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郡邸獄時,雖然身心俱疲,卻沒有絲毫困意。自從親眼目睹病已墜井的那一刻起,四個沉甸甸的字便在他腦中反復激蕩——敬德保民。

這孩子昨夜所為,帶給他的震撼太大。他不相信一個五歲的稚童懂得何為“舍生取義”,何為“親當矢石”,可就是這么一個懵懂初開的小兒,竟能不惜自己墜入深井也要去撲那毒藥。究竟是一時不假思索的沖動,還是出于他的本能天性?《尚書》有云:“欲至于萬年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難道,那就是流淌在他皇族血脈里、刻入骨髓的對天下生民的擔當?

邴吉不禁發出一聲長嘆。想當初他決心在獄中保下這個孩子,絕不僅僅因為他是太子之孫,更是因為一句簡單的“稚子何辜”。然而自昨夜之后,他似乎再也無法將他視作一個普通孩童了。他不再是什么公孫病已,他是當今圣上嫡親正宗的皇曾孫,真真正正的皇天貴胄。

也許,上天讓他逃過當年那場浩劫,本就是命運的安排。他肩負著必須承擔的責任——那是他活下來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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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春雨貴如油”。這場酣暢甘霖為春耕備足了墑情。種地的農戶自是喜上眉梢,不過長安城里的市井百姓卻無心農事,街頭巷尾熱議的,盡是昨夜那詭譎的龍形閃電,也不知那究竟是天降祥瑞還是大兇之兆?

夕陽熔金,最后一縷余暉斜斜探進未央宮宣室殿,將平整的烏金地磚燙成一片耀眼的赤金色。

劉徹已年逾古稀,枯瘦的身子深深陷在高大的御座之中,一身雍容華貴的冕服幾乎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這些日子,劉徹每日都要宮人為他將這身繁復冠冕穿戴齊全,即便不祭祀、不臨朝,亦要如此。仿佛只有穿上這繡滿十二紋章的金龍玄袍,他才能真切地感覺到自己是這萬里江山的主人;只有那綴滿珠玉的沉重冕旒壓在額前,方能令他時刻不忘肩上扛著的千鈞重擔。唯有如此,他才能勉強自己在這御座上多撐一刻,日復一日受群臣朝拜,為萬民所仰。

劉徹怔怔地望著夕陽投在大殿上的金光逐漸收窄,忽然一名宮人踏入門檻,身形恰好擋住了全部的余暉,耀目的金芒驟然消失。劉徹眉心微蹙,若在從前,他定要責罵一番,但此刻卻只是疲憊地闔上雙眼,連話都懶得說。

“陛下,太常魏不害求見。”宮人躬身輕聲道。

太常位列九卿之首,執掌宗廟祭祀、吉兇卜筮、天象讖緯。劉徹心中不由生疑:太常突然求見,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雖未得天子明示,那宮人卻已會意,退出殿外高呼:“宣:太常當塗侯魏不害,覲見——!”

魏不害應聲入殿,精瘦的身形頗有幾分松形鶴骨之姿。他小步急趨至大殿中央,伏地行禮:“臣:魏不害,叩見陛下。”

侍立在劉徹近旁的黃門陶安依禮代天子回道:“謝行禮。”

魏不害起身,拱手作揖還禮,繼而奏道:“啟稟陛下:昨夜長安驟降暴雨,其間風雷大作,隆隆震地,更有電光酷似巨龍蜿蜒騰舞,炫目異常,久現不去。”

劉徹微微垂眸,顯出一絲不耐。前太常酈(lì)終根不久前才因巫祝之罪被腰斬,事后擢升魏不害接任,正是看中他耿介持重,不事鉆營。豈料上任未久,此人竟也學起那些諂媚之臣,拿些天降祥瑞的鬼話來討巧。不過,魏不害畢竟是侯爵之尊,不便當面訓斥。劉徹雖心中不悅,卻仍默不作聲,只等他快快說完打發便是。

魏不害見皇帝默然,只得硬著頭皮繼續道:“……故而今日長安城中流言四起,市井紛紜,皆言此乃真龍降世之兆。更有望氣者妖言惑眾,妄稱‘潛龍已出,頭角既成;興云布雨,澤濟蒼生。’”

劉徹不禁眉梢輕跳,這哪是奏報祥瑞,分明是說災星現世!不過類似的市井謠傳每隔幾年總要鬧上一回,他早已司空見慣,并未太過上心,只隨口問道:“依卿之見呢?”

“回陛下:空穴來風,必有所出。大雨過后,臣夜觀天象,確見星斗有異,黃旗紫蓋之氣,現于東宮蒼龍之位……”魏不害略一遲疑,終是道出:“‘黃旗紫蓋之氣’應(yìng)……天子之氣。”

劉徹聞言頓時警覺。市井流言不足為慮,但若天象有異,便非同小可了。他沉聲道:“卿是說,我大漢氣數已盡,將有新主興起,代天牧民?”劉徹語氣中的寒意令殿中眾人心頭一凜。

“陛下息怒!”魏不害慌忙跪地叩首,強忍天子威壓回道:“天宮雖有黃旗之氣顯現,然紫微帝星耀亮如常,足見我大漢國祚綿長,陛下無需憂心!”

劉徹沉吟不語。若真如魏不害所言“無需憂心”,他又何必專程進宮面圣?這魏不害素來快人快語,今日卻言辭閃爍,問一句擠一句。劉徹終于失去了耐心:“夠了!有話直說,不必吞吞吐吐。”

魏不害心中確有顧慮,此刻圣命難違,只得拱手直言:“陛下明鑒,這團黃旗紫蓋之氣,現于箕(jī)、斗二宿之間,正應長安京畿之地。且此氣營困而不得興。依臣愚見,此人……當困于長安獄中。”

劉徹緩緩向后靠入御座,陷入長久的沉默。

宣室殿內死寂一片,魏不害甚至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良久,劉徹終于有了動作,卻是轉向侍立一旁的陶安:“召郭穰(ráng)。”

“唯。”陶安躬身領命,趨步退下。魏不害眉頭緊鎖,卻不敢多言。郭穰乃是未央宮的內謁者令,專掌內外通傳、宣詔傳命之職。圣上此刻召他前來,只怕自己擔心的事即將成真。

不到半刻,陶安已引著郭穰匆匆入殿。

“臣郭穰聽旨。”郭穰伏地叩拜。

劉徹并未讓他起身,冰冷的旨意直接砸下:“著你率一百未央衛士,前往長安各獄傳旨,包括三所詔獄在內,凡二十六所官獄,所有在押人犯,無論罪刑輕重,即刻處死,一個不留。”

“……陛下?!”郭穰猛地抬頭,這般旨意聞所未聞,叫他如何敢接!

“陛下三思!”魏不害雖早有預料,卻仍被驚得肝膽俱顫,當即勸諫道:“此人既困于獄中,想必難成氣候。為保萬全,只需命長安廷尉嚴審可疑囚徒,或……或將刑滿者暫扣,不得釋放即可。長安二十六獄,囚徒數千!其中更有尚未過堂審定的疑罪嫌犯,若不論案情全部處死,臣恐……恐天下物議沸騰,有損陛下圣德啊!”

劉徹靜靜地聽著,待他言盡,才幽幽開口:“卿是想說,朕是暴君,對嗎?”他聲音陡然拔高,“朕為江山社稷,何畏人言!橫豎朕這輩子殺的人多了,暴君之名早已坐實,又何懼再添這一筆?!”其實劉徹心知魏不害所言在理,這番震怒并非沖他。待怒氣稍平,劉徹的聲音低沉下來:“魏侯,朕老了。這大漢百年基業,容不得半點差池。若有人敢覬覦劉氏江山,就必須斬草除根,不留后患。”最后又語重心長地補了一句:“魏侯可明白朕的苦心?”

魏不害哪里還敢再辯,連忙伏在地上:“臣愚鈍!陛下圣慮深遠!”

劉徹微微頷首,視線轉向郭穰:“郭穰,去傳旨吧。朕賜你便(biàn)宜行事之權,遇有阻撓,可自行處置。”

郭穰瞥了一眼跪在自己身側默不作聲的魏不害,連當朝太常都不敢多言,他一個小小的內謁者令,又豈敢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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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穰領著未央衛士,先到了離未央宮最近的廷尉、上林、司空三所詔獄。這些詔獄直屬御前,專辦欽命要案,關押的人雖不多,卻個個都是重臣貴戚。郭穰圣旨宣到,十余條性命還未來得及反應,便已糊里糊涂地成了刀下亡魂。

待他馬不停蹄地殺到郡邸獄時,已是深夜。未央衛士擎著火把在大門外列陣,守衛獄卒慌忙入內稟報。邴吉聞訊急令打開獄門,快步迎了出去。

見邴吉現身,郭穰擺開架勢,揚聲宣道:“長安郡邸獄接旨——”

邴吉忙跪地拱手:“臣:長安郡邸獄廷尉右監邴吉,接旨。”

“奉圣上口諭:長安獄中所有人犯即刻處死!”

“什么?!”邴吉腦中轟然炸響,哪還顧得上接旨禮儀,“圣上怎會下這樣的旨意?”

類似的詰問,郭穰今日已不知聽了多少遍,輪到這郡邸獄時,早已不耐煩到了極點。郭穰冷聲道:“監君,下官身為未央宮內謁者令,親承圣命到此宣諭,難道還能騙你不成?”

論官秩,郭穰六百石的內謁者令,確低于邴吉這千石廷尉監,但身為天子近臣、皇帝欽使,能自稱“下官”已是給足他邴吉面子。

邴吉連忙告罪:“欽使息怒!下官絕無此意!只是獄中人犯皆已依大漢律法定讞裁斷,即便秋決待斬,亦需待霜降之期,豈能行此濫殺之事?若圣上對個別欽犯另有裁斷,亦當由尚書署明發詔旨、備案提點。豈能僅憑一句口諭,便要立時斬殺滿獄上下?”

“廷尉監!”見邴吉言辭愈發激烈,郭穰厲聲喝斥,“要論律法,盡可去御前跟圣上理論!本使絕不阻攔!這圣諭,也并非單為你這郡邸獄一家!辦完此間,本使還要奔赴余下諸獄!監君休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郭穰轉頭對身后衛士喝令:“還等什么?動手!”

“站住!”邴吉猛然起身,快步退回獄門之內,高聲令道:“眾獄卒聽令,關閉獄門!”

“唯!”數名獄卒應聲而動,迅速合力將獄門轟然緊閉。

邴吉這突如其來的決絕舉動,令在場所有人俱是一愣!郭穰怔住半晌才回過神,區區一個廷尉監,竟敢給他這個身負皇命的欽使吃閉門羹?!

“爾等大膽!竟敢公然抗旨!你以為這小小的郡邸獄,能擋得住未央精銳嗎?”

邴吉何嘗不知,門外是披堅執銳的宮廷衛士,若動真格,這區區郡邸獄頃刻可破。但此刻,身后二百多條性命全系于他一身,若放這些人進來,轉眼便是尸橫遍地。五年前的蘇文之禍,便是前車之鑒!

他手腳并用,爬上獄門旁兩人多高的望樓,朝下方的郭穰急急一揖:“欽使恕罪!下官絕非有意抗旨,只是這旨意太過蹊蹺。邴吉身為廷尉,自當恪守大漢律法,既要懲處有罪之人,也要護其不受法外之刑。圣上此舉,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若日后刑處全憑圣意一時之喜怒,舉國廷尉獄吏又當如何……”

“放肆!”郭穰哪有耐心聽他講些大道理,“邴吉!你身為朝廷命官,竟敢抗旨不遵,還口出狂言!豈不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是這些作奸犯科的卑賤囚徒!”郭穰根本不給邴吉再說話的機會,“本使奉皇命而來,圣上特賜便宜行事之權!眾將士聽令!郡邸獄廷尉監邴吉,藐視君威,抗旨不遵,即刻拿下!”說罷指著身后擎著火把的衛士:“來呀,給我放火燒!”

邴吉心中大驚——這哪里是要拿人,分明是要將整座郡邸獄付之一炬!這獄門和院墻不過兩人高,衛士只需稍一發力就能將火把扔進來,到時里面的獄卒、掾吏豈不都要陪葬?巨大的恐慌攝住了邴吉,一個被自己瞬間否定的念頭,竟如絕境中的救命稻草,再次浮現在腦海!

“都——給——我——住手——!!”

邴吉一聲暴喝,竟生生壓住了所有人的動作。他雙拳緊握撐起身子,整個人豁然挺立,居高臨下逼視著獄門外殺氣騰騰的郭穰和眾衛士。

“皇曾孫在此!誰敢造次?爾等今日若敢妄動刀兵,傷其性命,便是謀害皇裔,按律當誅!”

邴吉最后這句“謀害皇裔,按律當誅”果然奏效,幾個欲要強攻的衛士頓時僵在原地,面面相覷,又轉而齊齊望向郭穰。

郭穰卻只覺得額角青筋突突直跳——前頭三座詔獄加一起都沒這個邴吉難纏,如今竟還搬出什么“皇曾孫”來拖延時間,簡直荒謬!

“邴吉!休要胡言亂語!圣上何來皇曾孫?即便有,也該養在深宮,怎會在你這郡邸獄中?”

“欽使明鑒!皇裔之事下官豈敢妄言?”邴吉語氣沉肅,“只是此事牽涉宮闈秘辛,可否……容下官近前稟明?”

郭穰一聽得“宮闈秘辛”四字果然遲疑:“……好,姑且聽你說來。若有半句虛言,休怪本使無情!”

邴吉心中不禁慨嘆:方才他費盡口舌論盡律法國體,這郭穰半步不讓。一提及宮闈隱秘,倒讓他覺得茲事體大了。

邴吉下了望樓,命獄卒重新打開半扇獄門,走到郭穰身前。待郭穰揮手屏退左右衛士幾步,邴吉沉聲道:“下官今日所行,自會去御前請罪,絕不連累欽使。只是欽使可曾為自己想過?圣上為何不明發詔旨?又為何要繞過尚書署,讓欽使您連夜憑著一道口諭四處頒旨?”

郭穰這才反應過來——邴吉哪里是要說什么皇室秘辛,分明是硬的不行,想再試試軟的。他張口欲斥,可話到嘴邊卻猛然噎住。邴吉所說雖是攻心之語,卻并非全無道理。其實接旨時這個問題就曾劃過心頭,只是當時連太常都嚇得噤若寒蟬,他一個小小的內謁者令,哪敢多問?

見郭穰臉色變幻,邴吉又逼近半步,聲線壓得如同耳語:“欽使細思:若陛下明旨昭告天下,如此殘戮之舉,難免遭后世口誅筆伐,此其一。”邴吉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刺入郭穰眼中,“其二,欽使連夜處決囚犯,待天明消息傳開,朝中御史豈會善罷甘休?定會死纏爛打追索元兇!到時朝野上下怨聲載道,欽使以為,這雷霆之怒,最終會劈向何人?”

邴吉停下來觀察郭穰的反應,又適時補充道:“欽使可還記得當年的宦者令蘇文?”

“蘇文”二字如冰針般刺入郭穰后頸,瞬間激出一層冷汗!征和三年,郭穰曾親眼目睹盛寵一時的宦者令蘇文被活活燒死在橫橋上,當時的罪名是……矯詔!郭穰頓時明白了邴吉的弦外之音:若他今夜真的遵照口諭,殺盡長安獄中囚徒,待御史們追究起來,他郭穰就是現成的替罪羊。即便沒有御史進諫,這等遺臭萬年的惡名,圣上又豈會甘愿認下?

郭穰臉色陰晴不定,半晌才冷笑道:“下官佩服監君的口才。可若我今夜不遵旨行事,怕是也活不到御史進諫那日了。”

邴吉心中一沉。此人能當上內謁者令,果然不是三言兩語能懾服的。他沉默片刻,終于把心一橫,指尖探入袖中,摸索出一樣溫潤冰涼之物,鄭重交到郭穰手上:“欽使息怒。皇裔之事,絕非虛言。此乃太子劉據之孫的信物。”

這枚螭龍玉珮被他深藏多年,只因昨夜變故讓他憶起往事,這才拿出來擦拭一番,卻沒想到此刻竟能派上用場。

郭穰低頭細看手中玉珮,不禁駭然:這形制、這刀工,怎么竟與宣室殿中那柄赤霄劍的劍墜如此相似?!

“你是說……衛太子尚有遺孫在世?而且……就在你這郡邸獄之中?”

邴吉頷首:“不錯,正是故太子劉據之孫,史皇孫劉進之子。欽使可持此玉珮面圣復命。”

見邴吉言之鑿鑿,郭穰不得不信。而且,若能借此讓圣上收回成命,他便不會被當做替罪羊了。郭穰轉身對領兵的衛士丞拱手:“勞煩將軍暫守此處,待本使入宮回稟圣上,再做區處!”

“衛士聽令!”衛士丞高聲喝令,“嚴守獄門,不得放出一人!”

“唯!”眾衛士立即從獄卒手中接管獄門,列陣而立。

望著郭穰遠去的背影,邴吉心頭卻仿佛壓上了一塊巨石,沉窒得喘不過氣。

其實他心里雪亮,今夜之事與當年蘇文矯詔不同。此次旨意由內謁者令親傳,更有未央衛士丞隨行,圣諭確鑿無疑。只是這突如其來的屠獄之舉太過蹊蹺。接到旨意的瞬間,他便想起了一年前那樁舊事:圣上曾因夢中被一身著白衣之人刺殺,翌日便下旨滿城搜捕身著白衣者。想來此番多半又是因夢魘、讖緯而起的殺心。

換句話說,圣上要殺的不過是個虛幻中的泡影,既然尋不到真身,那便將所有相似之人盡數誅滅。寧枉勿縱!正因如此,無論他搬出多少明君法理的大道理都無濟于事。唯一的法子,就是將那個虛幻之影坐實在某個具體的人身上,比如……一個“謀逆”太子的子嗣?

此舉注定是一場豪賭——以病已一人之命,賭長安數千囚徒的一線生機。若圣上信了,僅殺一人便可化解今夜之禍;若圣上不信,則獄中所有囚犯,連同他這個廷尉監,也會一同命喪當場。

誠然,這是急中生智的權宜之計,絕境求生的唯一出路。如果他不這么做,病已今夜同樣在劫難逃。但是,堂堂七尺男兒,朝廷命官,竟在危急時刻將一個五歲稚童如祭祀的牛羊般,拋出去做了擋箭牌!當他開口道出病已身份的那一刻,他便做了此生唯一一件虧心事。

當年他曾向張賀承諾,會好生照料這個孩子,決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可就在方才,他在兩難抉擇中選擇了犧牲病已,親手將他推回了五年前那個生死邊緣……

無論今夜結果如何,他此生都無法原諒自己,更無顏再見張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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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尊找到邴吉時,他正獨自坐在小廣場的井沿上出神,連腳步聲到了跟前都渾然未覺。

“監君?”伍尊輕聲喚道。

邴吉這才猛地回神,見是伍尊,只微微頷首,并未言語。

“監君,下官瞧著今夜事有蹊蹺。”伍尊壓低嗓音,“方才留心看過,那些衛士只把守了正門,側門方向……并無一人看守。”

郡邸獄后身臨街,為了平日運薪炭、倒污穢等事方便,特在東北角開了一個小側門,可直通巷口。此門自是向廷尉府報備過的,但未央衛士顯然并不知情。

“監君?”見邴吉仍是沉默,伍尊心中焦急,索性直言:“窩藏逆犯、抗旨不遵,哪一條都是殺頭的大罪。如今事發,您快走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邴吉卻忽然抬起頭,嘴角牽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也好。當年私藏,今日私放,也算有始有終。伍尊聽令!”

“下官在。”伍尊本能地應聲,心中卻不解其意。

“本官命你即刻護送皇曾孫等人從側門離開!待天明城門一開,速速帶他們遠避長安!”

“監君!”伍尊一驚,這才明白邴吉已經打定主意要獨自擔下所有罪責。可看他神色決然,便知再勸也是徒勞。這些年邴吉不便出面,照看病已的瑣事大多落在伍尊身上。看著那孩子一寸寸長高,怎能沒一點情分?如今危局,也只能護得一命是一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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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已自昨夜被送回,一直昏睡到次日正午方才悠悠醒轉。趙征卿高懸的心總算放下,胡組更是喜極而泣,跪在地上將能想到的神明名號挨個叩謝了一遍。午飯過后沒多久,病已卻又頭疼起來,哼哼唧唧地蜷在胡組懷里。胡組抱著他柔聲哄了許久才安靜睡去。她們兩人不敢松懈,只好輪番守在榻邊。

夜半時分,趙征卿聽見外面突然嘈雜起來,只是側耳細聽了許久也沒辨清緣由。待聲響漸消,她正欲躺下歇息,卻見甬道中有火光乍現,正伴著幾串急促的腳步聲逼近。趙征卿瞬間警醒,挺身擋在病已榻前。來人站在牢門外,背光而立,面目難辨。

“莫慌,是廷尉監。”伍尊的聲音及時響起。

趙征卿這才松了口氣。伍尊迅速打開牢門,待邴吉入內后便持立門外警戒。

“午間醒過一次,現下又睡了,應是無礙了。”趙征卿以為邴吉是來探望孩子傷勢的,可抬眼撞見邴吉神色凝重,方知事不尋常。

未等她再開口,邴吉已用極快的語速低聲道:“病已身份暴露,你們即刻隨伍尊離開!”

趙征卿心頭一震。藏了這么多年都平安無事,怎會一夜之間敗露?但見素來沉穩的邴吉此刻竟如此焦急,想必事態緊迫,絕非細究之時。她剛要轉身,忽又頓住:“監君放了我們,您怎么辦?”

“不必管我。記住,待天明宵禁一解,立刻出城,切勿遲疑!”邴吉似又想起什么,急急補充,“切勿告訴任何人你們的去向,也不要留下書信,明白嗎?”

“唯!”趙征卿不再多禮,轉身沖到榻上,一把搖醒胡組,讓她趕緊給病已穿衣,自己則去一旁胡亂卷了幾件厚實的衣裳塞進包袱。

胡組雖然照著吩咐喚醒了病已,卻仍一臉茫然。趙征卿來不及解釋,一把從胡組懷里抱過半夢半醒的孩子,又將包袱往胡組手中一塞。

胡組下意識抱緊包袱,渾渾噩噩地跟上趙征卿。邁出牢門門檻的那一瞬,她竟鬼使神差地回望了一眼這間住了五年的囚室。此處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是“家”,卻充滿了溫暖的回憶,竟讓她不由得生出幾分留戀。

“快走!”

伍尊引著她們從側門悄然溜出郡邸獄。深夜犯禁,若遇巡兵,必是才脫虎口又入狼窩。所幸伍尊家離郡邸獄不遠,幾人專揀昏黑的僻徑,不多時便到了家門口。伍尊匆匆叮囑幾句,便獨自折返郡邸獄。內謁者令回來發現皇曾孫失蹤必會追查,自己若不在獄中,反倒惹疑。若他能及時趕回去,便可多拖延一時半刻,不至于引得衛士立刻來搜查他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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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穰這邊動作極快,一溜煙奔回未央宮,伏在宣室殿冰涼的烏黑石磚上,將郡邸獄廷尉監抗旨之事如實稟報。末了,他雙手將那枚玉珮高高舉過頭頂:“陛下明鑒!事關龍裔,臣萬不敢擅專,特請陛下圣裁!”

御座旁侍立的陶安連忙從郭穰手上接過玉珮,呈給劉徹。劉徹近年目力昏花,此刻瞇著眼端詳半晌,又用手指一遍遍摩挲著玉珮上精細的紋路,撫過背后的刻痕。陡然間,他枯瘦的手劇烈顫抖起來,渾濁的眼底竟泛起了淚光。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年于闐國遣使朝貢,曾進獻一塊絕世美玉。滿朝公卿皆奏請效仿“秦皇琢和氏璧作國璽”的典故,將其雕成大漢國璽,以取代秦璽,傳之萬世。劉徹卻并未采納,反命匠人將玉料一分為二,又欽點尚方署最精妙的巧工,將玉料雕成一對螭龍玉佩。

那日廷議畢,尚方令將新雕成的玉珮呈至宣室殿。劉徹把玩良久,甚是滿意:美玉配精工,果然成就了一對稀世珍品。他將其中一枚系于腰間佩劍,然后帶著另一枚去了椒房殿。

宮人們正陪著小皇子玩耍,劉據正追著宮人咯咯地笑。小家伙瞥見父皇身影,立時撲過來拽住劉徹的玄色大氅:“父皇!父皇陪據兒玩!據兒要騎大馬!”

劉徹笑著蹲下身,將兒子一把撈進懷里,為他拭去額頭的汗珠:“好,父皇依你……”

“據兒!不得無禮!”皇后衛子夫聞聲從后殿轉出,對劉徹微一欠身,又柔聲嗔怪:“都是陛下平日嬌縱太過!開了頭便要得寸進尺!”

劉徹卻渾不在意,索性在席上坐下,將劉據放在膝頭。小娃娃最知此間誰說了算,小腦袋一個勁兒往父皇懷里鉆,撒嬌聲又軟又糯:“父皇!父皇!據兒要騎大馬!”

“還不消停?”衛子夫見勸不住大的,只得去嗔小的,“外頭多少宮人由著你騎,還沒夠?”

“他們不一樣!”劉據鼓起小臉,奶聲抗議,“只有父皇力氣頂頂大!”

其實倒也不是宮人力弱,只是他們哪敢像皇帝那樣舉著太子殿下拋高戲耍?萬一失手摔著,一百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小皇子扯著父皇的衣袖:“據兒就要騎——這世上最最威風的‘皇帝馬’!”

衛子夫聞言心頭猛然一跳,正要告罪,卻見劉徹竟撫掌大笑,連聲贊道:“好!好!好!皇兒此志可嘉!這才是我的好兒子!”

劉徹笑聲漸歇,雙手扶著劉據在自己身前站定,手掌撫著稚兒的脊背,肅然道:“據兒,父皇有件東西要賜你。”言罷取出懷中那枚螭龍玉珮,放到劉據的小手中。

小家伙自不懂此物珍貴,卻被那瑩潤光澤和精妙龍紋吸引,愛不釋手地把玩起來。

“據兒可喜歡?”

“嗯!喜歡!”劉據緊緊攥住玉珮,用力點頭。

“來,父皇給你戴上。”劉徹展開玉珮上精致的五彩絲繩,親手為兒子戴在頸上。又倏地提起自己腰間的赤霄劍,鄭重其事地捧到劉據面前:“據兒,你記住,你是朕的嫡長子,是無可爭議的大漢儲君。待將來——”他的目光深深望進劉據懵懂的眼睛,“朕這半塊玉珮、這把劍,還有這大漢的萬里河山,都是你的!明白嗎?”

劉據懵懂地望著神情凜然的父皇,又看了看忽然掩面啜泣的母后,最后只是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那一年,劉據剛滿五歲。

劉徹那布滿斧刻深痕的臉頰上,此時已是老淚縱橫。可轉瞬間,那浸滿哀傷的眼底驟然結冰,他猛地抬頭,對著虛空怒吼:“你們——!朕要殺了你們!全都該死——!該死啊!!”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咆哮嚇得郭穰與陶安魂飛魄散,雙雙撲倒在地:“陛下饒命!”連殿外值守的期門衛士也嘩啦啦跪倒一片。

吼聲驟歇,劉徹卻像被抽干了力氣一般,佝僂著身子,似哭訴又似哀求:“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朕?為什么?!朕用了全部的心血,全部啊!你們把據兒還給朕,還給朕!”激動之下,他竟一時氣息哽住,劇烈地嗆咳起來。

“陛下息怒!息怒啊!”陶安連滾帶爬撲到御座邊:“太醫令千叮萬囑,陛下萬萬動不得氣啊!”

過了好一陣,那劇烈的喘息才漸漸平息。劉徹疲憊地垂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掌中溫潤的玉珮,半晌才抬頭問道:“你方才說,那所謂的‘太子之孫’在何處?”

郭穰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回、回陛下,在郡邸獄。”

劉徹眉梢輕挑,沉吟半晌:“太子……當年有孫子嗎?”

“這……小人實不知情。”郭穰冷汗涔涔。

“太子宮舊人……可有活口?”

“當年丞相劉屈氂血洗太子宮……后來蘇、蘇文又矯詔屠盡逃亡宮人,故……無人生還。”

劉徹的手指猛地攥緊了玉珮:“不對!張賀!還有張賀!速去!傳掖庭令張賀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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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傳召,張賀心知非同小可,一路忐忑卻不敢耽擱。到了宣室殿外,趁著宮人通報之際,他悄然靠近一名值守的期門郎,低聲探問:“敢問郎君,可知圣上因何夤夜傳召?”

那期門郎自己也驚魂未定,只能苦著臉搖頭:“回令君,今夜殿內動靜實在駭人,具體情由,小人也著實不知。”

張賀無奈,只得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冠,趨步入殿。他伏地叩首:“臣:掖庭令張賀,叩見陛下。”

劉徹緩緩睜開疲憊的雙眼,目光落在張賀的背上:“張卿,你跟了據兒多少年?”

張賀悚然一驚!渾身的寒毛瞬間倒豎!圣上怎會毫無征兆地提起衛太子?他強壓住狂跳的心,垂首恭謹回稟:“回陛下,臣自十歲起入宮陪侍太……太子殿下,至四十歲離開太子宮,前后整三十年。”

劉徹微微頷首,對侍立一旁的陶安示意。陶安立刻將那塊螭龍玉珮遞到張賀面前。

張賀雙手接過玉珮,只一眼,便如遭雷擊!這不是皇曾孫的玉珮嗎?!怎么會出現在御前?他心中駭浪滔天,面上卻竭力維持著平靜:“……此乃太子殿下昔年貼身之物。”

“不錯。”劉徹對他的回答毫不意外,手指攥緊了御座扶手,“可方才,有人將此玉呈上,言稱太子尚有遺孫存世。張卿可知曉此事?”

張賀忍不住悄然抬眼,飛快地瞥了一眼御座上那衰老而緊繃的身影。他心下一橫,重重叩首:“敢問陛下……呈上此玉之人,可是長安郡邸獄廷尉監邴吉?”

“你果然知曉?”劉徹猛地傾身向前,渾濁的眼眸中爆發出驚人的銳利光芒,仿佛答案已呼之欲出!

“臣有罪!”張賀以額觸地,“當年臣因是太子舊屬,被囚于郡邸獄,那時便知……太子殿下尚有一剛滿三月的孤孫在世!彼時巫蠱禍起,時局紛亂,太子殿下不及上奏此事,故未曾錄入宗籍玉牒。后來太子宮破,一名忠心宮婢拼死攜幼主出逃,幸得廷尉監邴吉庇護,將其藏于郡邸獄中,才得保全。如今,那孩子已滿五歲了。”

殿內陷入死寂,只聞更漏滴答。

張賀偷眼望去,見御座上那身影沉默如山,只得繼續道:“臣出獄后,曾去郡邸獄探望過兩次。那孩童眉眼之間酷似太子殿下當年!臣愿以性命作保,那孩子確系太子殿下血脈無疑!”他聲音發顫,“想來太子將此玉賜予皇孫,亦是盼著有朝一日,皇曾孫殿下能與陛下骨肉相認啊!”

“……皇……曾孫?”聽到這三字,劉徹心頭不免一顫。若這憑空出現的孩子當真是太子血脈,便是他第一個曾孫啊!他忽然眉梢微動,太常白日里的奏報再次刺入腦海,令他心頭又猛地一緊。天子氣……皇曾孫……未免太巧了吧?!劉徹心底冷哼一聲:什么天意?他這一生便是信了太多天命讖言,才讓那些魑魅魍魎有機可乘!

劉徹重新抬眼,審視著階下伏跪的張賀,手指在膝頭無意識地敲擊著。過了良久,他才似漫不經心地開口問道:“朕若立這‘皇曾孫’為皇儲,張卿以為如何?”

張賀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難道這些年深埋心底、不敢奢望的夢竟要一朝成真了?!狂喜的巨浪剛要將他淹沒,卻在抬頭瞬間對上了天子眼中那霜雪般刺骨的審視。那目光里分明藏著試探與猜疑,像一盆冰水當頭澆下,讓張賀瞬間清醒。

自太子殿下薨逝,但凡有人敢提立儲二字,必遭圣上雷霆之怒。可如今圣上竟主動問起這禁忌之事,問的還是他這個不涉朝政的內廷宦官……張賀心頭一凜,莫非……圣上懷疑皇曾孫之事,又是一場奪嫡陰謀?

“臣惶恐!”張賀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立儲乃國本大事,臣不敢妄言!”

“《周禮》有:‘三詢之策’,‘詢立君’本在其中。朕今日問你,張卿但說無妨。”劉徹的聲音沉沉壓下。

張賀深吸一口氣,字字斟酌:“臣智計短拙,實不敢妄議國政。然則……以臣微末淺見,皇曾孫既已尋回,若任其流落寒獄,恐非皇家體統。不如接入宮中教養,以彰天家恩澤,以慰……太子在天之靈……”

劉徹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他的目光投向殿外無邊的夜色,終是化作一聲喟然長嘆:“終究是朕對不住太子……張卿,你去郡邸獄走一趟,把孩子接來,朕想見見朕的曾孫。”

“臣……遵旨!”張賀一頭重重叩在金磚之上,再抬頭時,已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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