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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偷騙詐賭

  • 杜陵序
  • 珮頔
  • 13899字
  • 2025-06-26 13:07:37

五年光陰如流沙滑過,恰夠磨平一場驚天動亂留下的斑駁痕跡。

當年,邴吉依張賀之計,將兩份親筆判詞分別呈送廷尉府和張安世。此后風云變幻,步步皆在張賀預料之中,卻遠出邴吉所料。

劉徹見兩份判詞互相矛盾,果然召張賀面圣自陳。張賀堅稱對太子謀逆毫不知情,更未參與;轉而又痛陳自己未盡輔佐之責,有負圣恩,當廷自請下蠶室,以宮刑抵死。劉徹準其所請,命他以刑余之身留用禁中,充作內侍。

經(jīng)過真假判詞一事,廷尉府偽造文書、欺君罔上的罪行敗露。劉徹震怒,敕令徹查。這一查如沸湯潑雪——竟牽扯出有人借衛(wèi)太子案大興冤獄、鏟除異己的黑幕。再深挖下去,連專辦欽定要案的司空詔獄也深陷泥淖。

眼見冤案卷宗與平反奏表在御案上堆積如山,劉徹終于察覺事有蹊蹺。他密令金日磾(mì dī)暗中重查巫蠱案。金日磾原為匈奴休屠王太子,十四歲降漢后便在宮中養(yǎng)馬。從小小馬監(jiān)一路升至侍中、駙馬都尉、光祿大夫,深得劉徹信任。劉徹令他查案,正是看中了他因胡人身份備受排擠,與朝堂黨爭素無瓜葛。兩個月后,金日磾果然不負使命,呈上了令劉徹驚怒交加、悔恨終生的真相。

巫蠱一案,全因陽陵大盜朱安世獄中誣告而起。一句“陰行巫蠱”便一舉除掉了丞相公孫賀與其子公孫敬聲,以及陽石、諸邑兩位公主。繼而江充告發(fā)公孫敬聲勾結衛(wèi)伉、李禹私通匈奴,牽連者盡數(shù)問斬。衛(wèi)伉乃是衛(wèi)青長子,兩位公主亦皆衛(wèi)皇后所出,公孫賀之妻衛(wèi)君孺更是衛(wèi)皇后嫡親長姐。這一切分明是沖著衛(wèi)氏一族來的。斬斷衛(wèi)家,便是抽去太子的脊梁。

更毒辣的還在后頭:為了逼太子鋌而走險,丞相劉屈氂故意泄露與貳師將軍李廣利的密信,使太子誤以為他們要逼宮。太子調兵救駕之際,他們竟派人暗殺了按道侯韓說,只為嫁禍太子。此后便是甘泉宮那場大戲:章贛奔逃出京,蘇文謊報軍情,李廣利假意救駕……直至今時今日,滿朝文武紛紛上書,請立李廣利外甥、皇五子昌邑王劉髆為太子。

劉徹,這位叱咤風云數(shù)十載的一代雄主,此刻沒有老淚縱橫,唯有無法澆熄的焚天怒火。丞相劉屈氂被腰斬于長安東市,血濺刑臺;貳師將軍李廣利驚懼之下,于陣前投降了匈奴,劉徹當即誅其全族;江充尸骸遭掘,挫骨揚灰,三族盡滅;宦者令蘇文被縛于橫橋之上,火把擲向柴堆時凄厲哀嚎響徹渭水;就連在湖縣下令圍捕太子的低階將官,亦被滿門抄斬……

當屠刀染盡最后一滴血,這場席卷十數(shù)萬人的浩劫終于平息。古稀之年的劉徹再沒有了開疆拓土的斗志,他頒下《輪臺罪己詔》,宣布大漢從此罷兵停戰(zhàn),務本修農(nóng)。而他如今頒行的國策,全是劉據(jù)曾向他屢次進諫過的與民休息的主張。

晚年喪子的劉徹將太子宮更名為“思子宮”,又在湖縣劉據(jù)自盡處筑起祭壇,親筆題為“歸來望思臺”。曾上書為太子辯白的壺關三老田千秋被擢升為大鴻臚,后又拜為丞相;就連最初收斂太子尸身的兩名小卒,也獲封了關內侯。可縱使萬般追悔,劉徹卻始終沒有為劉據(jù)平反,也沒有再立新儲。

至此,太子污名雖未洗雪,但太子之冤終得昭世。

彼時,徹查巫蠱案的風暴席卷長安,長安二十六獄幾乎盡數(shù)卷入。唯獨長安郡邸獄所呈判詞篇篇鐵證如山、量刑精當,無半分羅織構陷之跡。圣上特旨嘉獎:魯國廷尉吏邴吉斷案嚴明,留用京師,擢為長安郡邸獄廷尉右監(jiān),秩千石。

雖不似三所詔獄那般專審事關王公貴戚的欽定大案,但郡邸獄專司羈押各郡國押解進京的刑徒,以及三輔之地的重刑要犯。詔獄辦案處處仰承上意,廷尉監(jiān)不過奉旨行事;而郡邸獄審理民間刑案,反倒更得施展。邴吉這近乎“一步登天”式的升遷,自然引來不少側目。好在他本人素來沉穩(wěn),從不將旁人的閑言碎語放在心上。

邴吉本就在郡邸獄任上,倒省去了交接的繁瑣。他接旨當日便雷厲風行地著手整頓:先是嚴懲了一批濫用私刑、收受賄賂的獄卒,又提拔了數(shù)名文筆朗健、處事公正的掾吏;繼而重新規(guī)劃獄中布局,制定了更為嚴密的守衛(wèi)輪值制度。不出三月,整個郡邸獄氣象一新,秩序井然。

閑暇時,邴吉常會回想當年種種。張賀出獄后發(fā)生的一切,是否早在其謀劃之中?又或者,那番靈光一現(xiàn)的計策,究竟算到了哪一步?

唯有一點邴吉確信無疑:張賀入宮必是早有預謀,而且這才是整個計劃的關鍵所在。當時衛(wèi)太子門客盡數(shù)連坐論死,以張賀與太子的情誼,無論是否參與謀逆,都難逃株連。所以他自請宮刑抵罪,圣上念及他是張湯之子,又自幼在宮中長大,知其并無反心,這才愿意網(wǎng)開一面。待到衛(wèi)太子冤情大白于世,圣上立刻擢升張賀為掖庭令,可見對其信重。

邴吉比誰都清楚,張賀甘受奇恥大辱也要茍活偷生,全是為了皇曾孫——那是衛(wèi)太子存于世間的最后一點血脈。張賀選擇入宮為宦,以身入局,不僅讓自己成為那孩子與皇室之間的紐帶,更是在離權力最近的地方靜待時機。

如今那孩子已年滿五歲。張賀曾悄悄來探望過幾回,每每看見那孩童眉目間酷似太子少時,便忍不住眼眶泛紅。孩子一天天長大,卻仍只能隱藏于監(jiān)獄之中,張賀焦躁的心情灼燒著肺腑。邴吉只得寬慰他:獄中雖清苦,到底性命無虞。

當初小殿下能活下來,全賴邴吉,況且圣心難測,張賀也只能強自按捺。幸好趙征卿通曉詩書,暫可為病已開蒙啟智。可是獄墻外的張賀哪里知曉,五歲的病已早已成了趙征卿的“心頭大患”。

這小家伙自幼在監(jiān)獄牢房的欄木間鉆爬長大,整座郡邸獄于他,就如同自家后院,沒有一處不被他“尋寶探奇”,就連審訊室里各種駭人的刑具,也早成了他玩膩的舊物。待獄中百物玩厭,他便將目標轉向了活人,日日去撩撥那些囚犯。說來也奇,在外頭一個個都是兇神惡煞的匪徒,到了這里反被一稚童耍得叫苦連天。時日久了,囚犯們便也學乖,盡量不去招惹他。只是那些新入獄的囚犯,不防著他這看似天真無邪的孩童,三言兩語便被套出老底。而后病已必定花樣百出地折騰他們,直鬧得這些新犯哭爹喊娘,痛悔當初不該作奸犯科,否則也不至于落到這“小閻羅”手中。

病已樂此不疲,獄卒們也樂得清閑。他這般鬧騰了一年有余,哪個牢里關著何人,犯過何等勾當,他比專管卷宗的掾吏還要清楚。每逢提審,獄卒便會先向病已“請教”如何讓那人盡快開口:是該以利相誘,還是動之以情;是曉之以理,還是直接綁上刑架?這小家伙的點子屢試不爽,總能事半功倍。

只是這些獄卒不免漸漸心頭打鼓:眼下獄中在押的囚犯還夠他玩上一陣,可若哪天他玩膩了這些犯人,將心思轉到他們這些獄卒身上,那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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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后元二年,二月初四,丙辰日。

天剛蒙蒙亮,胡組盤坐在囚室角落,就著窗縫透進的晨光縫補衣衫。

趙征卿抬頭望了望天色,將幾卷竹簡在破舊幾案上排開,朝被窩里鼓起的小包喚道:“病已,天亮了。”

被窩里毫無動靜。

“病已!”趙征卿又提高聲調,“起身了!”

被子里的小家伙懶懶地翻了個身,含糊地嘟囔:“姨娘……再睡會兒……”

胡組見狀心疼不已,轉頭對趙征卿勸道:“阿姊,天色還早,讓他多睡片刻吧。”

“不行!”趙征卿斬釘截鐵,“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規(guī)矩要從小學起。病已,快起來!”說著一把掀開病已身上的棉被,將他拽了起來。

此時正是春寒料峭,胡組慌忙扔下手頭的針線,抄起棉衣將病已裹得嚴嚴實實,“哎呀阿姊!他這要著涼的!”

“你總這般護著他!慈母多敗兒!”

胡組低頭幫病已穿好衣服,又系緊衣帶,輕聲道:“咱們病已已識得許多字了,我看都夠用一輩子了。”

“你……”趙征卿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反駁。

這一番折騰,病已倒是清醒了七八分,只是眼皮還耷拉著。趙征卿取來臉巾,還沒遞到病已手上便被胡組半道截去。只見胡組絞了熱巾子,從額頭到脖頸給病已細細擦了個遍,又利落地束好總角。一切收拾停當,這才放他跪坐在幾案前的草席上。

趙征卿每日照著《倉頡篇》教病已識字、寫字,次日再用他寫的字考校。起初每日教他二十個字,未料病已過目成誦。趙征卿只得漸次增加,如今日習八十字,猶有余力。

她從架上取下一匣習字的竹簡,將最上面幾片并列案上:“昨日學的字,可還記得?”

病已閉目點頭,趙征卿便拈起第一片竹簡舉到他面前。

病已勉強抬起眼皮,瞥見開頭兩個字便又合上眼,搖頭晃腦地背誦起來:“漢兼天下,海內并則;飭端修法,但致貢諾。”

雖背得一字不差,趙征卿卻蹙眉道:“考你識字,不是背書。看清楚再說!”說著故意跳過一片,拿起第三條竹簡。

病已不假思索道:“已起臣仆,發(fā)傳約載;盞表書插,顛愿重該。”

這次病已雖睜著眼,可那飛快的語速分明還是在背書。趙征卿不禁扶額,這般下去,怕是把整本書倒背如流,也還是認不得幾個字啊。

趙征卿只得另想辦法,隨手抽出一片竹簡,指尖點著倒數(shù)第二個字:“這個字念什么?”

病已果然被難住了,只得從頭往下捋:“逋逃隱匿,往來前路;趣遽觀望,步行駕服……是‘駕’字!”

“投機取巧!”趙征卿將竹簡盒重重推到他面前,“這樣不算,今天把所有字在地上寫二十……不,四十遍!”

“憑什么?我明明答對了!”病已頓時不依,在席上扭成了麻花,“那么多字,要寫到天黑呢!我不寫我不寫!”

正巧此時獄卒敲著梆子送朝食來了。

病已眼睛一亮:“我餓了!餓得前胸貼后背!”

趙征卿一把按住病已的肩膀:“你說,你寫是不寫,不寫就不許吃!”

病已眼珠一轉,扭頭向胡組求救:“二娘!我快餓死了,二娘!”

胡組剛從獄卒手上接過熱粥,聞言忙勸道:“阿姊,病已昨晚就沒吃多少,先讓他用飯吧,可別餓壞了身子!”

“不行!不想寫就不許吃飯!”

病已見硬的不行,立刻服軟:“好好好!我寫!用完朝食馬上寫!”

趙征卿剛一松手,病已就像條泥鰍般溜出掌控,一個箭步躥到欄門前,側身從欄木中間鉆了出去,還不忘順手抄起個雞腿和蒸餅。

等趙征卿起身追到欄門前,病已早跑出老遠。她氣得直拍打欄木:“病已,你給我回來!否則看我怎么收拾你!”

病已轉身咬了口雞腿,邊嚼邊含糊喊道:“姨娘放心!我很快就回來!今日定能寫完!”邊說邊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雞腿。

胡組也湊過來,趴在欄門邊叮囑:“慢點跑!別噎著!記得再去找獄卒要碗熱粥!”

趙征卿望著這一大一小,只得搖頭嘆氣。

病已正得意地揮舞著雞腿,冷不防旁邊監(jiān)房里突然探出一只臟手,一把就將雞腿奪了過去。病已轉頭一看,只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囚犯正縮在墻角,兩眼放光地捧著雞腿,正要下口。

“哎呦——”病已突然捂著肚子栽倒在地,痛苦地翻滾起來,“這雞腿……有毒!啊——疼死我了!”他蜷縮著身子抽搐,活像中毒的蝦子。

那犯人嚇得手一抖,雞腿脫手飛出。病已隨即鯉魚打挺躍起,凌空接了個正著。

病已拍拍衣袍上的塵土,抬頭看了眼欄木上掛著的名牌:“趙大酉?小爺記下了!一個新號兒,也敢搶小爺?shù)臇|西?”他掂了掂手中的雞腿,“回來再收拾你!”

晨霧未散,一道小小的身影悄然穿過重重欄門。

自邴吉整頓郡邸獄以來,幾經(jīng)改造,格局已煥然一新:南門內開闊場院直通廷尉監(jiān)審案的正堂,其后連著辦公休憩的后堂。東西兩排廂房相對而立——東邊是獄卒輪值歇息的營房,西邊則是文吏辦公、存放卷宗的簽押房,兩邊各司其職,互不干擾。穿過排房向北,一方小廣場映入眼簾,西北角設兵器庫,東北角為審訊室,中央一口深井,供給著整個郡邸獄的日常用水。廣場東、北、西三面牢區(qū)環(huán)繞,每區(qū)皆設一正門直通廣場,并有獄卒日夜把守。為了方便獄卒往來,東西兩區(qū)的北面各有一角門與北區(qū)相連,白日有人值守,入夜便會落鎖。

病已輕車熟路地避開東區(qū)正門,貓著腰溜到甬道盡頭的角門旁。他悄悄鉆進最靠近角門的一間監(jiān)房,突然發(fā)出吃痛慘叫,隨即貼著墻根隱入陰影。獄卒聞聲趕來查看,病已趁其走過身邊,立刻鉆出欄門,從獄卒身后溜進了北區(qū)。其實這些獄卒一直都由著他四處玩耍,并不會攔他。只不過,如果不被人發(fā)現(xiàn),他便能在外頭多玩一會兒,況且他也格外享受這種“瞞天過海”的樂趣。

北區(qū)的監(jiān)房更為簡陋,靠過道一側豎著一整排欄木,里面關著什么人一目了然。最西頭的監(jiān)房最近來了個新人,欄木上不見名牌。據(jù)說是個神偷,五年前連盜三戶侯府,卻在刑訊時咬緊牙關,至今連姓名都未曾吐露。此人原本關在京兆府監(jiān)獄,京兆尹指望著撬開他的嘴找出贓物下落,奈何此人死硬到底。京兆尹無計可施,只得將他判為流寇,轉押至郡邸獄。

病已輕松鉆過欄木,見那人仍如昨日般以手撐頭,面壁而臥。

“喂!昨天說好的,我給你帶好吃的,你就教我本事!”

那人聞言一個翻身坐起,一把將病已攬入懷中,瞇眼笑道:“好不好吃,得嘗過才知道!”

病已急忙往衣襟里摸,卻摸了個空——方才放在衣襟里的雞腿竟不翼而飛了!

“嗯,火候不錯,就是淡了點。”

病已抬頭一看,雞腿竟已在那人手中!原來方才那一攬之間,油亮亮的雞腿便換了主人。病已不怒反喜,兩眼放光地扯住那人袖口直晃:“這個好玩!你是怎么做的?快教我!你教我吧!”搖得那人幾次都沒能把雞腿送進嘴里。

那神偷倒也和氣:“真想學?”

“想想想!”病已小腦袋點得像啄米雞。

“好!那便教你!”神偷將啃了一半的雞腿塞回衣襟,順手在病已衣衫上抹了把油漬,又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放入病已衣襟:“這翻窗之道,首要是看,要察言觀色,相人富貴;其次是聽,斷出金石碰撞之聲;再次是探,找準目標所在。待時機成熟,近身輕觸,順袖摘桃。”他掌心在病已衣襟前面輕輕一拂,那塊石子又奇跡般回到了他手中。

病已眼睛瞪得溜圓,歡喜得直拍手——這世上竟有這般神不知鬼不覺的妙技!往后姨娘再藏他玩具,可就不怕了!

“這手藝全在手上功夫。”神偷展開五指,靈活地翻動演示,病已也跟著比劃起來。接著又教他如何摩挲辨物,如何二指夾取,還特意放慢動作讓病已看個真切。再教聽聲辨位之術,從走路的聲響判斷錢袋所在……各種手法,各種技巧,毫無藏私。

病已學得入迷,不覺已日影西斜。眼看快到放飯的時辰,他急忙告辭,一路飛奔,恰好趕在獄卒放飯前溜到趙大酉的監(jiān)房附近。

趙大酉聽見梆子聲,早早將陶碗擺在欄門外。誰知獄卒剛舀了飯進去,忽見一個小身影閃電般竄出,抄起碗將飯菜扣進泥地,湯汁濺了趙大酉滿臉。趙大酉捶著欄木暴跳如雷,病已早竄出三丈遠,清脆的笑聲在甬道間回蕩。

第二天一早,病已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趙大酉的飯碗換成了一個有沿無底的破碗,還特意往土里按實,乍看與尋常碗無異。獄卒按時來放朝飯,舀了一大勺稀粥進去。起初只在碗底一圈慢慢洇開,待趙大酉端起碗來,粥水頓時如竹籃打水般漏了個干凈。

自那日起,病已日日提著雞腿去尋神偷“學藝”。他本就伶俐,又正值學東西最快的年紀,不過四日光景,便已能將各種手上功夫使得行云流水,連唇典切口也背得滾瓜爛熟。

神偷終于滿意地點點頭:“還有最后一樣。”說著從鞋幫夾層里面抽出一根細鐵簽,走到欄門前招手道:“過來,把耳朵貼在鎖上,仔細聽。”

病已乖乖將耳朵貼在大銅鎖上,眼見神偷將鐵簽探入鎖孔輕輕捻動。還未等他發(fā)問,只聽“咔噠”一聲脆響,銅鎖竟然應聲而開!

病已驚得嘴巴都忘了合攏。神偷握著他的手教他如何捻轉鐵簽,帶他聽鎖芯簧片跳動的微響。一炷香后,病已手里的鎖也在他的捻轉下彈開!病已興奮地跳了起來:“太好了!這下他們再也攔不住我了!我可以去外面玩了!”

正歡喜間,病已忽然想到什么,轉頭問道:“你既會開鎖,為何還待在這里?你不想出去嗎?”

“出去?”神偷不禁仰天大笑,“這兒多清凈啊!”他低頭看著這個懵懂的小家伙,輕哼一聲,“你還小,說了也不懂。你只要記住,外頭的人心,比這鎖芯復雜多了。所以,千萬不要亂跑,知道嗎?”說完拍拍病已的屁股,“好了,自己玩去吧,我要補覺了。”話音未落,人已倒回草墊,背過身去再不理會旁人。

“小郎君!小郎君!這兒!過來!”

病已剛鉆出欄木,就聽見有人壓低聲音喚他。抬頭環(huán)視一圈,只見對面監(jiān)房里一男子正扒著欄木朝他招手。

那人連日來始終瞇著一雙三角眼,緊盯神偷的“教學”,尤其是當病已學會開鎖以后,那透著無限渴望的目光便如蛛絲般黏在病已身上,再未移開。

病已見此人看著面生,必定又是個新來的,頓時起了興致,挺起胸膛踱近幾步:“你叫我?”

男子堆起諂笑:“小郎君可否幫我把鎖打開?我……我給你好多好吃的,怎么樣?”

“好吃的?”病已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多的是,比你還多呢!”

男子眼珠一轉,又哄道:“那我?guī)愠鋈ネ嬖趺礃樱客饷婵珊猛媪耍悴幌肴タ纯矗俊?

“外面?”病已眼睛一亮,“當真?”

“那是自然!”見病已將信將疑,男子忙又補充道:“他們不放你出去是因為你年紀小,可我是大人啊,有我?guī)е悖麄儨时7判校 ?

“那好!”病已二話不說掏出鐵簽開始開鎖。

男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可病已鼓搗了半天也沒打開,最后無奈地撅著嘴嘟囔:“怎么打不開了呢……”

男子大失所望:“笨死了!學了這些天,什么也沒學會!”

“誰說的!我還會偷東西呢!”病已氣鼓鼓地反駁。

男子眼波微動,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斜睨著病已道:“得了吧,我看你就是什么都沒學會!”

“我會我會!我就會!”病已急得直跺腳。

“有本事你把鑰匙偷來我瞧瞧!”

“你等著!”

病已朝東西兩邊的崗哨各望了望,西邊今日當值的是陳大叔,東邊稍遠處那個身影像是何大叔。看清后,他轉身就朝東崗跑去。

病已蹦跳著躥到何五跟前:“何大叔!”

何五低頭拍了拍病已的腦袋:“你這皮猴,這幾天怎么總往北牢跑?”

“我發(fā)現(xiàn)了個大秘密!你過來,我悄悄告訴你!”病已神秘兮兮地踮腳招手。

何五不疑有他,俯身湊近。病已一手假意附在何五耳邊,另一手卻悄悄摸向了他腰間那串鑰匙。就在何五側耳傾聽時,病已突然對著他耳朵大叫一聲,正好掩蓋了鑰匙的響動。

“哎呦!”何五被震得耳蝸嗡鳴,“你個小混蛋!再胡鬧扒了你的皮!”

病已早跑出三丈遠,回頭沖何五做了個鬼臉。他興沖沖地跑回那男子的監(jiān)房門口,得意地晃著鑰匙串叮當作響:“看!我說我會吧!”

男子眼中精光一閃,一把奪過鑰匙就急不可耐地試了起來。可眼看一串鑰匙都快試完了,鎖卻紋絲不動。就在他急得滿頭大汗的時候,病已突然退后兩步,扯著嗓子大喊:“快來人啊!有人要逃獄!快來人啊!”

何五和陳立聞聲趕來,正撞見那人拿著鑰匙拼命開鎖的狼狽樣。陳立利索地掏出腰間鑰匙打開牢門,兩人提著哨棒沖進去,對著那人就是一頓暴打。剩個病已在牢門外笑得直打滾,眼淚都出來了。

男子終于反應過來,趴在地上咬牙切齒地罵道:“你個小雜碎!你敢耍我!看我不弄死你!”

病已捂著笑疼的肚子,眼里帶著淚花:“那你出來打我啊!不過你得自己去偷鑰匙了!哈哈哈!”

直到那人被打得爬不起來,何五和陳立才停手。何五撿起地上的鑰匙串,拎小雞似的一把提起病已,將他夾在腋下:“你這臭小子!幸好沒把真鑰匙給他,否則誰也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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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五抱著病已回到獄卒休息的營房,見眾人正圍著賭骰子,隨手將病已往地上一撂,便扎進人堆里吆喝起來。

邴吉治獄嚴明,獄卒們自然不敢真的賭錢。只是這群漢子整日困在獄中,除了五日才輪到一天的休沐以外,吃住都在獄里。日子枯燥難耐,便拿骰子消遣解悶,至于賭注,不過是輸家替贏家多站幾班崗罷了。邴吉對此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小兔崽子,又溜出來了!”

病已才剛從人縫里鉆進去,便撞到宋應的大腿上。宋應笑著將病已拎到懷里掂了掂,“幾日不見又沉了!你二娘給你喂什么好吃的了?”宋應是郡邸獄的獄丞,統(tǒng)領一眾獄卒,又是看著病已長大的,有他護著,這孩子便是掀了房頂也沒人當真計較。

“來來來!新一局!大小一押定,輸贏天注定!贏了睡大覺,輸了守通宵!”吳勇?lián)u著骰盅吆喝。

破木案上用炭灰寫著“大”“小”兩個字,外面各自畫了個圓圈,十幾塊符牌已經(jīng)壓在了兩個圈里。

“宋頭!該您了,快下注吧!”

宋應隨手將自己的符牌甩進“大”字圈:“老子押大!”

骰盅一開,一個“五”,一個“九”,合計不足十六,小!

“他娘的!”宋應和幾個同樣押大的獄卒齊聲啐道。

吳勇在輪值板上給輸家各記一筆,又開始上下翻飛地搖起骰盅。宋應性子急,見他搖個不停還絮絮叨叨,忍不住罵道:“有完沒完?磨蹭個屁!”

吳勇賠著笑趕緊落盅。這時一直盯著骰盅的病已悄悄湊到宋應耳邊:“小。”宋應眉頭一挑,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病已,上把押大輸了,這把換小試試手氣也好,便將符牌扔進了“小”字圈。

誰知開盅一看,果然是小!

“還真讓你小子蒙對了!”宋應喜笑顏開,指著吳勇:“快記上!老子今晚要睡大覺嘍!”

“才不是蒙的!”病已掙著身子辯解,卻無人理會他。

骰盅又嘩啦啦響起來,這次病已改變策略,骰盅方一落定他便大喊一聲:“大!”

“你會看骰子嗎就在這瞎嚷嚷!”何五笑罵道。

話音未落,病已早踩著幾案蹦起來:“骰子十八面,十六面刻數(shù),兩面刻字!兩骰點數(shù)相加大過十六就是大,否則就是小!”

宋應聞言大笑:“好小子!小小年紀就懂這個,有出息!不過老子不信你次次都能蒙對!”說罷親自打開骰盅一看,一個“八”,一個“十”,果然是大!

宋應不可置信地盯著病已:“你怎么猜的?”

“我聽得見骰子翻身!”病已一臉得意,“上個月北牢甲字號那個大胡子教我的!只要看搖盅的手法和聽骰子相撞的聲音,就知道啦!”

眾人無不稱奇,紛紛要求再試。宋應拎過骰盅猛搖三下,“嘭”地砸在案上。

病已不急不慌地道:“十四。”開盅一看,果然一個“四”,一個“十”。

“這小東西神啦!”獄卒們眼冒精光,“往后帶著他去賭,咱們兄弟可就發(fā)財啦!”

“可不!這可是個搖錢樹啊!”

正熱鬧間,方維氣喘吁吁闖進來,懷里還抱著一只大公雞。眾人皆知,這方維是個光棍,休沐日總在外面廝混。聽說近來迷上了斗雞,今日這般興奮,想必是贏了不少錢。

方維見病已站在幾案上,忙湊上前:“小祖宗,原來你在這啊,叫我這頓好找!你知道嗎?上回你挑的那只‘威武將軍’簡直所向披靡,贏的錢都數(shù)不過來了!”

病已卻不關心他贏了多少錢,只仰著小臉問道:“答應我的東西呢?”

“在這呢!”方維忙從懷里掏出一個油布包,里面是捏成小獸模樣的五色飴糖,“全都是你的!來來來,快幫我看看這只如何?”

病已挑了塊兔兒糖含住,余下仔細包好塞進衣襟,這才慢條斯理地打量起方維懷里的大公雞,不時扯扯翅膀,拉拉雞腿。

半晌,病已搖頭道:“這只不成。毛太厚,打架礙事;腳趾雖大,腿卻太細,力道不足;眼珠亂轉,必輸?shù)呢洠 ?

宋應拎著病已的后領晃了晃:“這斗雞的門道又是跟誰學的?”

病已腮幫被糖塊頂?shù)霉钠穑钢骼畏较蚝溃骸熬褪悄莻€胖子啊!”

宋應一愣,轉頭看向方維:“哪個胖子?”

方維解釋道:“常山郡開斗雞場的那個死囚,油鹽不進的東西,竟被這小祖宗撬開了嘴,連看家本事都吐了!”

宋應又好氣又好笑:“能耐不小!要是被你姨娘知道,小小年紀就學人家賭骰子、斗雞,非把你屁股打成八瓣不可!”

“何止啊!現(xiàn)在連偷東西都學會啦!”何五揉著耳朵憤憤道,又把今日病已偷鑰匙的事說了一遍,“我這耳朵到現(xiàn)在還嗡嗡響呢,我看打成八十瓣都不冤!”

“慢著!”眾人正要哄笑,吳勇突然攔住,瞇著眼睛逼問道:“病已,你給我老實交代!是不是你偷換了我的荷包?”

病已一聽更樂了,搖頭晃腦道:“反正我都還回去了,至于是不是你們自己的荷包,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是你!”吳勇欲哭無淚,掏出一個紅綢荷包摔在案上,“昨日休沐回家,我媳婦從衣襟里抖出這么個鴛鴦戲水的荷包,非說我在外頭與人私通,鬧了一整宿!你小子可害苦我了!”

眾人正要哄笑,卻聽另一人驚呼:“咦?我的荷包怎會在你那兒?”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布荷包,又像燙手似的立刻扔開:“這誰的荷包?怎會在我這兒?”

眾人忙不迭各自翻檢,竟有好幾個人的荷包都被調換過。好在比對一番,各自都找回了原物。

“好小子!敢情天天拿我們練手呢!”

病已也不否認,一副奸計得逞的樣子。待眾人笑罷,宋應將病已拉到跟前,正色道:“病已,你鬧歸鬧,但是以后不許接近那個孫決,就是今天騙你偷鑰匙的那個。那瘦干猴可是個瘋子,一言不合就毒死了同村幾十口!他現(xiàn)在是死囚,什么都干得出來!”

何五也同樣板著臉:“宋頭說得對,往后可不許再靠近那人,記住了?”

病已很少見到他們這般嚴肅的模樣,只得乖乖點頭應下。

宋應這才露出笑容,抱起病已:“好了,看這天色,晚間必有大雨。我送你回去,免得你姨娘擔心。”

宋頭抱著病已離開營房,眾人猶自感嘆不已:這小家伙才五歲年紀,就把他們一群大人鬧得頭暈眼花,將來長大了可還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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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東牢囚室,病已輕巧地鉆了進去。胡組早已急得不行,見他嘴里含著糖塊,這才稍稍放心。

趙征卿雖也著急,卻并不表露,冷眼掃過他攥著的小布包:“哪來的?”話音未落,布包已被趙征卿劈手奪去,攤開一看,五塊飴糖琥珀般透著光。“沒收了!待你背好書才可以吃!”

她本以為病已定要哭鬧著往回搶,特意提前將手高高舉起嚴陣以待。誰知病已不爭也不鬧,扭頭就走。滿腹訓誡頓時噎在喉頭,趙征卿怔住半晌,只得將布包揣進衣襟。待坐回木盆邊繼續(xù)洗衣服時,她心里不禁犯起嘀咕:這孩子怎地這般老實?莫不是又闖禍了?可方才宋應送他回來時分明什么都沒說啊……

那邊胡組見病已額頭沁著薄汗,忙替他換下厚外衫:“怎么出這許多汗?可是玩得太瘋?快讓二娘瞧瞧衣裳可曾濕透,若濕了須得趕緊換下,免得著涼!”

“沒有沒有,”病已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天氣太悶了而已。”

胡組還是將他前胸、后背都摸了一遍,確定沒濕才放心,又從架子上取出一件衣裳:“這件薄衫已經(jīng)補好了,明日出去玩,記得換這件吧!”

“不行!明日不背完書休想出去!”趙征卿厲聲道,可抬頭一看,病已竟主動坐在幾案前,端端正正地讀著手里的竹簡。趙征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還是他嗎?!

“病已?你……”趙征卿話未說完,病已已經(jīng)乖巧地起身走過來:“姨娘,我?guī)湍闾硭!闭f著舀了一瓢水倒入木盆,又走到她身邊,取出帕子踮腳為她拭汗,“姨娘累不累?”

若是外人見了這一幕,定要贊一聲“好個孝順孩子”。可趙征卿太了解這小鬼頭了——這般殷勤,必有蹊蹺!她放下手中活計,質問道:“病已,你老實告訴姨娘,你今日闖了什么禍?”

“姨娘說的哪里話!病已最是乖巧,怎會闖禍?”病已抬頭笑道,然后竟當著趙征卿的面,將那個裹著飴糖的小布包攤在幾案上。他先挑了塊小的含在嘴里,又揀了塊大的遞給胡組:“二娘,你嘗嘗,可甜了!”

趙征卿一愣,下意識摸了摸空癟的衣襟,再瞧瞧病已手中的糖包,頓時怒火中燒!抄起洗衣棒就沖了過去:“好哇!我說怎么突然轉了性!原來是為了偷東西!叫你讀書你不好好讀,這些雞鳴狗盜的下作手段倒學得快!今日非好好教訓你不可!”

病已萬萬沒料到姨娘會是這般反應。他每次學了新本事,總想回來給姨娘和二娘展示一番。可惜上回學會了聽骰子,他卻沒有骰子;再上回學會了看斗雞,他又沒有雞。這次好不容易學了這不用道具的本領,卻沒想到姨娘非但不夸,竟還要打他!

病已雖滿心不解,腳下卻利索得很,一個閃身躲到胡組身后:“二娘救我!”

胡組見趙征卿這次不似往常的虛言恐嚇,是動了真怒,連忙將病已護在身后:“阿姊!病已才多大,哪里懂得什么叫偷?定是這獄里人教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里頭能有什么好人!孩子在這兒,難免學些不入流的把戲,也不能全怪他啊!”

趙征卿的棒子生生停在了半空。胡組這一番情急之語正戳中了她的心事。孟母擇鄰的道理,她豈會不知?當年為了避禍,不得不將病已藏在獄中,明知非長久之計,卻無可奈何。如今孩子一天天長大,正是伶俐好學的年紀。若再不離開此地,只怕他真的要學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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鐺——鐺——鐺——

“放飯嘍!”獄卒敲著梆子高聲吆喝。

趙征卿心中已有盤算,早早候在欄門口。待獄卒拎著食盒走近,她接過食盒,微微欠身頷首,低聲道:“勞煩差君稟報廷尉監(jiān),罪婦求見。”

這獄卒得過伍尊囑咐,但凡她們有所求,須立即稟報。雖不敢推脫,面上卻仍端著架子,慢條斯理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若得空,姑且替你傳個話。不過廷尉監(jiān)公務繁忙,見與不見可說不準。”

趙征卿連連稱謝:“自然是等廷尉監(jiān)……”話未說完,那獄卒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已揚長而去。

“阿姊要見廷尉監(jiān)做什么?”胡組接過趙征卿手里的食盒,將里面的飯菜一一擺在幾案上。

趙征卿略一遲疑:“無事,先用飯吧。”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的事,還是等有了眉目再說不遲。

胡組也不多問,悄悄拉著病已到角落的木盆前要給他洗手,卻被趙征卿一眼瞧見。

“胡組,你又慣著他!讓他自己洗!”

胡組卻不理會,一邊仔細為病已搓洗小手,一邊慢聲道:“他倒是能洗,可沾沾水就算完,哪能洗得干凈呢?若是吃壞了肚子,還不是得遭罪嘛?”

這些日常瑣事,胡組總是事無巨細地替病已操持,仿佛他還是襁褓中的嬰孩,恨不得整日抱在懷里。趙征卿雖嘴上嚴厲,心里卻并非真的責怪。胡組待病已視如己出,這份全心全意的疼愛何錯之有?其實趙征卿何嘗不想如胡組般寵著病已這孩子,只是她比胡組更明白:若病已仍是當初的皇孫貴胄,自然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即便四體不勤也能安享富貴。可惜他早已不是了。來日若得出獄,他必得能夠自食其力、養(yǎng)家糊口才行。所以,那些紈绔習氣,他沾染不得,也沾染不起。或許,她該尋個時機,將這些道理與胡組說個明白。

病已此刻總算安分下來。在外瘋跑半日,又累又餓,此刻見了吃食,伸手就要去抓,卻被姨娘一個眼神瞪得縮回手,只得乖乖拿起筷子。那筷子對大人來說長短正好,可對五歲的病已而言,卻如同兩根小木棍般笨拙。待他好不容易將餅子弄到了自己碗里,趙征卿便不再苛責。病已立刻雙手捧起餅子大快朵頤。胡組一邊往他碗里添菜,一邊輕聲勸他慢些吃,自己反倒顧不上用飯,一顆心全系在孩子身上。

病已吃得心滿意足,直到打了第三個飽嗝,這才戀戀不舍地起身,獨自去墻角擺弄他的石塊“收藏”去了。

胡組收拾碗筷時,趙征卿抬頭望天,只見陰云密布,料想夜間必有大雨。囚室地面與外面齊平,甚至略低幾分,每逢雨天便會滲水。二人忙將怕潮的物什搬到木架上,好在長安少雨,倒不必經(jīng)常這般折騰。

天光變暗,三人早早躺下就寢,可病已卻輾轉難眠。不知過了多久,窸窣的雨聲鉆進耳朵。睜眼一看,外面果然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病已一骨碌爬起來,他早想嘗嘗雨中撒歡的滋味,偏生姨娘和二娘總揪著他后領不放。今夜難得她們熟睡,天賜良機!

病已暗自歡喜,蹭著身子慢慢從下面退出被窩,踮著腳尖溜出了囚室。當冰涼的雨滴落在掌心時,他險些歡呼出聲,又連忙捂住嘴巴。直到躡手躡腳走遠,這才在雨中歡快地奔跑起來。他光著腳丫專往水坑里蹦跶,濺得滿身泥點還樂不可支!

正在他撒歡興起時,忽見一道黑影閃過!

病已一個激靈縮到最近的角落,借著閃電的亮光看清來人——竟是白日里哄騙他偷鑰匙的三角眼孫決!不知此人如何撬開的牢門,此刻正鬼鬼祟祟地亂竄,多半是迷失了方向,竟從北牢摸到了東牢來!

病已四下一掃,離得最近的值崗是東牢正門,偏生孫決正堵在那頭。他只好轉身往角門跑,到了卻發(fā)現(xiàn)欄門落鎖,竟無人值守——想是獄卒們都去營房避雨去了。病已心下一嘆,只能繞路去營房求援。剛要側身鉆過欄木,忽然后頸一緊,整個人被猛地向后拽去!一聲驚呼尚未出口,一只濕淋淋的大手已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另一只手鐵鉗般勒緊了他的脖頸!

原來今日陳立教訓完孫決,離開時一時大意鎖頭并未合牢。孫決發(fā)覺后卻不動聲色,直等到天黑雨急才悄悄溜出來。正愁找不到出路時,竟撞見這識路又善開鎖的小東西,便一路尾隨至此。

“你個小雜碎!還想去報信?麻利點開鎖!再敢耍花樣,老子立時擰斷你的脖子!”

見病已無動于衷,孫決猛地將他整個提了起來。病已雙腳懸空亂蹬,雙手徒勞地拍打著孫決的手臂,小臉迅速漲成了紫紅色。他被迫仰頭張嘴喘息,任憑雨水灌入口中。

“開鎖!聽見沒有?!”那掐住脖子的手又加了幾分死力。

病已口中嗚嗚悶哼,只得拼命點頭。孫決見他服軟,仍死死捂著嘴,另一只手將他托至門鎖的高度。病已從鞋里摸出鐵簽,三兩下就撬開了大鎖。孫決眼中閃過狂喜,正要騰手去解鐵鏈,卻不防腋下猛地一空——病已竟拼命掙了下去!

“來人啊!有人逃獄啦!快來人啊!”病已利落地鉆出欄木朝營房奔去,邊跑邊嘶聲叫喊。可惜剛剛閉氣太久,一跑起來頓時頭暈眼花,整個人重重栽進一個泥坑,恰被追上來的孫決一把擒住。

值夜的獄卒雖在營房避雨,卻都醒著,聽得動靜,立刻抄起兵刃沖出來,正將孫決堵在小廣場上。眼見行蹤敗露,孫決怨毒陡生,掐在病已脖頸上的手指時而收緊、時而微松。若非還要留著這小雜碎當擋箭牌,他恨不得當下就擰斷他的脖子!

獄卒們瞬間看清形勢,眾人一字排開,挺矛持刀,在呼喝聲中一步步向前逼近。孫決只得挾持病已步步后退,直退到那口黑洞洞的水井邊。

見獄卒完全不顧惜他手中的人質,孫決心知這小東西多半只是個無足輕重的,指望他們因此放自己一條生路,怕是不可能了。想到這里,孫決咬了咬牙,猛地拖著病已繞到井口后方,推搡他站在濕滑的井沿上,左手依舊緊鎖著病已的喉嚨,右手則從懷中掏出一只小布包,高舉在井口上方,厲聲吼道:“全都給老子退開!再往前一步,老子就將這毒藥扔到井里!喝死你們!”

眾人聞言頓時止步。這廝本就是因投毒入獄,若說入監(jiān)搜身時漏了這包藥粉,絕非不可能!而眼前這口井不僅是郡邸獄的水源,更是長安井渠的豎井之一。井渠下水流相通,若此處投毒,整條井渠的水都將被污染,到時遭殃的就是長安城的萬千百姓!

邴吉本已脫衣就寢,卻忽然聽獄卒急報有犯人越獄。按例,各獄主官除休沐日以外都需宿于治所,以備突發(fā)之變。邴吉聞訊立時驚醒,隨手抄起外袍披上,連傘也顧不得撐,便跟著報信的獄卒冒雨直奔小廣場。

見逃犯被眾獄卒持械團團圍住,外圍更有弓箭手滿弓待發(fā),此人定是插翅難飛,邴吉心頭稍寬。可目光掃見對方手中勒著的“人質”,他頓時大驚:“狂徒放肆!本官命你即刻放人,束手就縛!否則定叫你立斃當場!”

孫決眼中驟然迸出精光!原以為自己窮途末路,手中毒藥投與不投都難以脫身,不想廷尉監(jiān)現(xiàn)身后的第一句話竟是要他放人,卻對投毒之事只字未提。難道手上這小鬼對廷尉監(jiān)十分重要?那他的活路可不就來了嗎?!

“事到如今,老子橫豎是個死!不如多拉幾個墊背的!”孫決扯著嗓子嘶吼,“只是不知該把這小東西扔進井里陪我上路,還是把這包好東西撒下去,捎上百八十人同赴黃泉?這主意讓監(jiān)君來定,如何?哈哈哈!”孫決狀若癲狂地大笑著,眼角余光卻死死釘在邴吉的臉上。

邴吉見他這般瘋魔情狀,只道此人自知逃脫無望已決意同歸于盡,一時竟束手無策。孫決敏銳地捕捉到邴吉那一瞬的遲疑,心頭狂喜翻涌!當即決定先投毒再挾持手上的小鬼脫身。不管他們信不信這是真毒藥,只要這玩意兒撒進井里,為保萬全,廷尉監(jiān)必定得分派人手打撈,他的生路便又寬了幾分。

主意已定,孫決不再猶豫,嘶聲吼道:“都給我退……”

話音未落,一道慘白電光撕裂夜幕,緊隨其后的炸雷轟然滾過天際!震耳欲聾的霹靂讓所有人都不禁心神一顫。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病已竟使出全身力氣,狠狠咬在孫決鉗制他的手腕上!孫決吃痛,手上本能一松!

邴吉眼見這轉機,心頭驟亮!此刻只要病已跳下井沿,早已蓄勢待發(fā)的弓箭手立刻就能放箭,病已就安全了。只是那包毒藥,恐怕就要落入井中。然而事態(tài)并未如他所料:病已剛掙脫鉗制,非但沒有逃開,反而踩著濕滑的井沿奮力一躍,整個人如離弦之箭般撲向了孫決緊攥藥包的右手!

接下來的一幕:藥包被病已打飛落地,三支利箭破空而出,孫決應聲倒地,而病已卻因那撲救之勢直直墜入井中……

“病已!”一切都發(fā)生在轉瞬之間,邴吉還未及思索,身體已先一步?jīng)_向井邊。

恰在此時,又一道驚雷炸響,似要震碎天地。與之相伴的閃電耀亮非常,如銀龍般在夜空蜿蜒,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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