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郡邸獄,病已無處可去,只好在邴吉家里暫住。
他四處不見二娘,纏著趙征卿不停地追問。趙征卿搪塞不過,只好編了套說辭:“皇帝大赦天下,你二娘出獄后惦記自家孩兒,回鄉(xiāng)探親去了。”
趙征卿忐忑地等著他的反應(yīng),誰知小家伙只是眨了眨眼,一聲不吭便走開了。趙征卿想著:好在病已并未親眼見著胡組被殺時的情形,待過些時日,說不定就慢慢淡忘了。
自墜井受傷以后,病已一入夜就會頭疼,跳車昏迷后更是疼得厲害。醫(yī)工說是因為頭部接連受創(chuàng),又受到驚嚇?biāo)隆堎R專門請?zhí)t(yī)令開了方子,病已服了三副藥,又昏沉沉地睡了兩天,果然大為好轉(zhuǎn)。趙征卿這才長長透出一口氣,仿佛這些天以來都忘了呼吸似的。
待頭疾好轉(zhuǎn),病已又恢復(fù)了皮猴本性,在屋子里上躥下跳。趙征卿只得放他去院子里玩耍。可邴吉家這院子既無囚犯也無刑具,連個獄卒大叔都不見,實在無趣。在院里溜達幾圈,他悻悻地回屋,卻見趙征卿正捧著一件檀紅色襦裙怔怔出神——那是胡組壓在箱底、年節(jié)才舍得穿的體面衣裳。
病已心頭一跳,噔噔跑到趙征卿跟前:“二娘回來了?”
趙征卿一驚,慌忙將手中衣物塞進包袱里:“這孩子!進屋也沒個動靜!”
“姨娘,”病已忽然上前,“二娘去哪兒了?”
“……你這孩子,小小年紀(jì)怎么忘性這么大?”趙征卿強笑道,“不是說了?你二娘她……回徐州老家探親去了。路遠迢迢,來回少說也得一年光景。”她隨口謅了個千里之外的地名,只盼拖得越久越好。
病已烏溜溜的眼珠緊盯著她:“那我家在哪兒?姨娘說過,我和爹娘走散了,等出了獄,就能回家找他們,對不對?”
趙征卿被問得心頭發(fā)慌。有段時日,病已不知怎的一直追問爹娘的事,她只好這般搪塞。原以為糊弄過去了,不想今日竟被問住了。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如今病已既已出獄,身份也不再是秘密。往后總要堂堂正正立于人前,不如趁此機會說個明白。
趙征卿將病已抱上矮榻,替他整了整衣襟,正色道:“病已,你既已出獄,姨娘今日便將你的身世告訴你。仔細聽好:你名喚劉詢,是劉漢皇族血脈。那日你見到的‘太翁’,正是你的曾祖父孝武皇帝。你的父親是孝武皇帝長孫劉進,你的母親是皇孫夫人王翁須。你的祖父是衛(wèi)太子劉據(jù),祖母是太子良娣,名喚史節(jié)。”
誰知病已眼眶卻突然蓄滿淚水:“……那你還是我的姨娘嗎?”
趙征卿鼻尖發(fā)酸,一把摟緊他:“傻孩子!你的祖母原是我阿姊,我們本就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那我的父母,還有祖父母,他們在哪兒?”
“他們……”趙征卿喉頭一哽,“他們已經(jīng)死了,死了就是……”趙征卿一時不知該如何向一個五歲孩童解釋生死之事。
病已卻垂下小腦袋:“……死了就是回不來了。”他四歲那年,曾見過獄卒清運囚犯尸首。
“那人為何躺在板車上?”病已扯著宋頭的衣角問道。
宋應(yīng)低頭看了眼病已:“因為他死了,自己走不動了。”
“那他還回來嗎?”
“死了就回不來了。”
病已倏然抬頭,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二娘她……是不是也回不來了?”
病已強忍不哭的模樣,像根針扎進趙征卿心口。她猛地將孩子摟進懷里,自己的眼淚反倒先落了下來:“是姨娘不好!都是姨娘的錯!”若當(dāng)初多信胡組幾分,她就不會……
自那日抱頭痛哭后,病已仿佛一夜長大:自己穿衣盥洗,老實吃飯,不僅話變少了,連跑跳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趙征卿看得心酸,卻不敢再如胡組那般嬌慣他。圣旨雖認(rèn)了病已的身份,卻既無封地也無爵位,往后他終究要憑自己的雙手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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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賓天,新皇踐祚,朝野宮闈自有一番風(fēng)云變幻。
張賀身為掖庭令,忙得腳不沾地,轉(zhuǎn)眼病已已經(jīng)在邴吉家暫住了一月有余。待武皇帝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葬入茂陵,張賀這才得空出宮,去邴吉家看望病已。
“少卿兄請受我一拜!”張賀剛踏入正廳,未及落座便向邴吉深深一揖。
邴吉忙扶住他手臂:“子獻兄這是做什么?”
“小殿下本就全賴少卿庇護才得以保全性命!如今出獄又添叨擾,賀實在慚愧!”
“兄言重了!”
張賀喉頭發(fā)緊:“我職屬內(nèi)廷,吃住都在掖庭署,城中并無私產(chǎn)。不過,我已托牙儈在長安城中尋訪合適的宅院,這兩日便該有回音了。”
“子獻兄要購置宅院?我還以為……兄會找劉氏宗親……”
“不瞞少卿,”張賀嘆息道,“這一個多月來,我給十余位皇族親貴遞了書信,卻都石沉大海。也難怪,如今新皇御極,誰還愿沾惹前太子的是非呢?”
“那日……先帝可曾交代如何安置?”
張賀咬牙苦笑:“先帝只說希望小殿下遠離權(quán)謀爭斗,可他畢竟是堂堂皇孫啊!”
邴吉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邴吉只是個小小廷尉監(jiān),連常朝廷議都沒有資格參與,又怎敢將堂堂皇孫養(yǎng)在膝下呢?
老仆到內(nèi)院通報時,病已正站在花圃旁的石臺上學(xué)規(guī)矩。紫棠色曲裾深衣裹著身子,銀帶束腰,繡履套腳,發(fā)髻用同色銀帶扎得紋絲不亂。乍看倒真有了幾分天家氣派,與郡邸獄里野猴般的模樣判若兩人。
這些日子,趙征卿時常讓他套上這身行頭練習(xí)禮儀。可病已早已習(xí)慣了獄中的褐衣長褲,雖是粗布,卻松快自在。如今這身滑不溜手的衣裳,似濕泥一樣黏膩地裹在身上,袖籠大得半天伸不出手,下擺卻緊得直絆腿,就連發(fā)帶都繃得他頭皮發(fā)麻。病已忍不住左扯領(lǐng)口、右拽袖口,活像條不安扭動的泥鰍。
聽聞張賀到訪,趙征卿忙攜病已前往正廳。病已依著規(guī)矩作揖行禮,張賀雖欣喜卻連稱不敢當(dāng)。趁著趙征卿與張賀寒暄的空檔,病已腳跟一旋,又溜到院中玩耍去了。
趙征卿向張賀鄭重叩首:“妾有一事想請令君成全。”
“但說無妨。”
“妾……想帶殿下回魯國。”
張賀與邴吉聞言皆是一怔。
“當(dāng)年史良娣危急之中將小殿下托付給妾,就說過希望妾帶這孩子回魯國史家。如今既已出獄,小殿下的身份也不再是秘密,妾想請令君成全良娣的遺愿。”
邴吉眼中微亮:“你說的可是魯縣城中的史家?家主可是叫史恭?”
“史恭正是良娣的胞兄!”趙征卿急問,“監(jiān)君認(rèn)得他?”
邴吉含笑點頭:“你忘了,我本就是魯國人。在魯縣任職時與史家家主有過幾面之緣。其人端方持重,倒是個可以托付的。”
見張賀沉默不語,趙征卿往前膝行半步:“令君明鑒,長安城里遍地宗親貴戚,小殿下身份尷尬,將來難免受人輕慢。縱使令君有心相護,又豈能時時看顧?倒不如早早遠離這是非之地。何況,小殿下自幼在獄中長大,比普通孩童更加渴望血脈至親的溫暖。史家在魯國尚有薄產(chǎn),定不會虧待小殿下。懇請令君允準(zhǔn),將小殿下交由史家撫養(yǎng)。”
張賀心中頓時百轉(zhuǎn)千回:“若史家……不愿接納殿下,又當(dāng)如何?”
趙征卿眼睫微顫:“不敢欺瞞令君。一月前,妾已將前因后果修書告知史家。前日得了回信,才知史良娣的母親史老太君仍然健在。老太君聽聞良娣尚有遺孫在世,喜極而泣,正日夜盼望骨肉團聚。”
張賀手指摩挲著案幾邊緣。這些年他日日懸心,擔(dān)憂小殿下在獄中是否安好,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擔(dān)心他身份敗露。如今心頭巨石剛剛卸下,卻又要將孩子送往千里之外,叫他如何放心?
張賀忽然起身:“此事須得看殿下的意思。”
趙征卿一怔,病已才五歲,他能有什么“意思”?
庭院中,病已正追著一只白毛小犬撒歡。張賀上前攔住他,蹲下身柔聲道:“殿下可想出去逛逛長安市集?”
病已的眸子霎時亮了,他早被院墻外的喧囂勾得心癢,奈何姨娘不許他出門。此刻有人要帶他出去,他自是心花怒放。不過未得趙征卿允許,他不敢貿(mào)然答應(yīng),只好偷偷伸長了脖子望向趙征卿。
趙征卿也不好阻攔,只得勉強點頭:“想去便去吧,要跟緊令君,不許亂跑!”
“好!”病已生怕姨娘反悔,說完立刻牽著張賀的手往門外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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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泱大漢,巍巍長安。
京城的繁華自然不同凡響。僅內(nèi)城中就有東、南、西、北四個市集,稱為長安四市,其中尤以西域胡商云集的西市最為熱鬧。張賀帶著病已穿行其間,孩子眼睛都不夠用了:左邊的木雕鳥獸栩栩如生,右邊的竹架風(fēng)車呼啦飛轉(zhuǎn),前方的皮影戲表演更是活靈活現(xiàn)……
張賀寸步不離地跟著病已,見他對各樣物件都好奇,卻只是眼巴巴地看著,既不開口要買,也不敢伸手去摸。張賀將病已拉到路邊,掏出沉甸甸的錢袋塞進他掌心:“殿下,此物喚作‘錢’,見著合意的物件,取出幾枚就能換來。也可以用它來打賞下人,明白嗎?”
病已見過獄卒的荷包,卻并不知“錢”的用處。他盯著手中的錢袋,眼珠突然骨碌一轉(zhuǎn):“等我一下!”
病已說罷跑開幾步,站在街心觀察了一圈來往行人,很快就鎖定了目標(biāo)。只見他擠到一個錦袍男子身前,故意絆了個趔趄。那人連聲道歉,俯身扶他時,病已已經(jīng)徑自爬起來,跑回張賀面前。
“噥,這個給你!”病已攥著新錢袋獻寶似的捧給張賀。
張賀頓時氣血上涌,險些跌坐在地,臉上的表情精彩極了。他抖著手將兩個錢袋舉到病已眼前:“這個錢袋是老臣自愿給殿下的,可這個錢袋……”他喉結(jié)滾動,聲音發(fā)澀,“不問自取,是為偷。偷東西是不對的!”
見張賀臉色鐵青,病已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然后抓起錢袋重新追上方才那錦袍男子。他踮腳將錢袋還了回去,得了對方一通稱贊,直夸他“拾金不昧”。
待病已回來,張賀握緊他的肩頭:“殿下往后需要用錢,只管問老臣要,萬不能再偷別人的。記住了嗎?”
“好!”病已用力點頭,忽又搖頭,“不對……姨娘說不能說‘好’,要說‘唯’……”
張賀笑了笑:“對尊者才稱‘唯’,殿下該說‘諾’。”
“諾!我記住了!”
張賀牽起病已,在街上采買了許多小玩意,還教他如何問價、付錢。看著病已歡天喜地的模樣,張賀也舒展了眉頭。直到兩人手里再也拿不動更多的東西,張賀才帶著病已走進一家街邊食肆。
待病已吃飽喝足,張賀輕聲問道:“殿下覺得長安如何?可喜歡這里?”
病已一邊擺弄著新買的面人,一邊重重點頭:“喜歡!”
“那殿下可愿留在長安?”張賀小心翼翼地問道。
病已突然愣住,他緩緩將面人放到幾案上,又思索了半晌。最后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將身上所有新買的玩意全都摘了下來,然后將這些寶貝一股腦推到張賀面前,似要將它們?nèi)窟€給張賀。
張賀心中一沉:“殿下不愿?為何?”
病已絞著衣角:“這里不是我的家。”
張賀凝視著病已,他不確定病已口中的“家”究竟指何處。但他已然明白,自己終究是低估了“家”對于一個孤兒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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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賀將病已送回來的時候,神情低落,趙征卿便猜到了大概。其實,當(dāng)她得知先帝無意接病已入宮時,她心里是暗自慶幸的。
病已自出生便歷經(jīng)劫難,九死一生。這一切都源于那巍巍宮闕——那里雖是他的出生之地,卻像個噬人的魔窟,吞噬了病已的親族,也吞噬了她的阿姊。即便沒有當(dāng)年那場禍?zhǔn)拢抢镆步^非安樂之所。十三歲那年,她隨史節(jié)從魯國嫁入太子宮,親眼看著阿姊從小小的良家子一步步升晉為太子良娣,雖有百般榮華,卻也有千般束縛。夫妻之間,名分重于情分,連執(zhí)手都礙于尊卑,更遑論尋常夫妻的煙火溫存。
趙征卿有時會忍不住癡想:若當(dāng)年不入宮門該多好?若史節(jié)當(dāng)初只是嫁個魯國小吏,夫妻倆灶前燈下經(jīng)營自己的小家,慢慢地,兒女繞膝,兒孫滿堂,在粗茶淡飯里熬出一雙白頭。日子雖平淡,卻好過將性命早早斷送在那冰冷的宮墻之內(nèi)。如今,命運讓病已遠離皇宮,何嘗不是上天的另一種垂憐呢?
入夜,趙征卿像往常一樣哄著病已睡覺,卻發(fā)覺他睡得極不安穩(wěn),不僅在榻上翻來覆去,小手還緊緊攥著她的袖口不松。
“病已?”她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并不燙,剛要收回手卻觸到一片濕潤,“怎么哭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病已咬著嘴唇忍了半晌:“姨娘,我以后會很乖的,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送給別人?”
趙征卿心頭一刺:“姨娘怎么會把你送給別人呢?!”
“我都聽見了,”孩子抽噎著,“姨娘想要回家,所以要把我送給史家。如果史家不要我,就要送給今日那個老伯。”
趙征卿這才明白病已為何一直抓著她的衣袖不敢撒手。她輕撫著病已的脊背,柔聲安慰:“你聽錯了,史家是病已祖母的娘家,也是姨娘來長安之前的家。姨娘說想要回家,自是要帶你一起。姨娘絕對不會跟你分開的!”
病已眨了眨掛著淚珠的眼睛:“真的嗎?”
“當(dāng)然,”趙征卿頓了頓,“那姨娘問你,你且說心里話,你想留在長安,還是想去魯國史家?”
“今日帶我出門的那個老伯也問我想不想留在長安,可我不想。”
“為何?”
“因為我想跟姨娘一起回家。”
熱淚倏然涌出,趙征卿將病已的小腦袋摟進懷里:“好孩子!姨娘帶你回家!”
病已終于放下心來,在她懷里蹭了蹭,很快便枕著她的手臂沉沉睡去。
夢中,他又回到了那個小小的囚室。他站在欄門外,二娘穿著那件檀紅色襦裙坐在草榻上,笑盈盈地對他說:“天光還早呢!”他像往常一樣側(cè)身想鉆過欄木,但是這次卻怎么也擠不進去。這時,他身后遙遙傳來呼聲,回頭一看,姨娘正站在春日的柳煙里朝他招手:“病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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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賀雖萬般不舍,卻也明白趙征卿所言在理,將病已送往史家的確是眼下最好的安排。但他和邴吉都有公職在身,不能遠行,邴吉便安排伍尊一路隨行護送。
伍尊曾隨邴吉在魯縣任職,對世代簪纓的史家也略知一二。史家這一代家主史恭曾官至中郎將、涼州刺史,史節(jié)入選太子宮以后,史家更是門庭顯赫,風(fēng)光無兩。不過那時的伍尊只是個初入仕途的低階獄吏,根本無緣與這等豪門結(jié)交。
伍尊駕車緩行,車馬顛簸一月有余,終于平安抵達魯國國都——魯縣。雖時隔多年,街巷多有變遷,趙征卿仍循著記憶找到了家門。只見四扇對開的朱漆大門面南而立,東西兩側(cè)一丈高的院墻各自延展,盡頭各有一座二層重檐角樓,以作瞭望保衛(wèi)之用。院墻內(nèi)樹影婆娑,隱約可見飛檐斗拱,氣派猶存。
趙征卿的目光望向大門之上,心中不免感傷。當(dāng)年橫掛正中的鎏金雕漆匾額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小小的原木門牌,孤零零懸在門柱旁,文字也從“史邸”換成了“史宅”。想必是受太子一案牽連,史恭被罷官,門楣規(guī)制也只得依從平民之制了。
史家的門仆頗有眼力,見馬車停在門口,忙趨步上前:“貴客有禮,敢問貴客可是尋我家主人?可否報上尊駕名諱,容小人進去通稟?”
“我是……”趙征卿一時語塞。當(dāng)年離家時她才十三歲,經(jīng)年輾轉(zhuǎn),物是人非,她竟不知該如何自報家門。她躊躇片刻只道:“煩請通報,史家的外孫歸家了。”
門仆一愣:“家主并無女公子,何來外孫?尊駕是否尋錯了門戶?”
伍尊見狀上前,抱拳道:“在下長安郡邸獄廷尉史伍尊。煩請通報你家主人,就說皇曾孫到了。”
“黃增孫?”門仆茫然撓頭,“……那便請黃公子稍候。”
不多時,門仆便領(lǐng)著一人急步而出。來人四十歲上下,身形挺拔,步履雖快卻不見忙亂,身上自有一番沉穩(wěn)氣度。
“表哥!”趙征卿一眼認(rèn)出,他正是史良娣的胞兄——史恭。
“……征卿!”史恭的目光在她臉上凝了片刻,二十余載未見,當(dāng)年的豆蔻少女已成風(fēng)霜婦人,怎能不教人恍惚。
趙征卿忙牽過病已:“我們到家了,快給舅公見禮!”
病已乖巧地跪地拱手,脆生生道:“病已拜見舅公!”
史恭見狀,陡然整肅衣袍,對著病已鄭重揖禮:“草民史恭拜見殿下!”
趙征卿牽起病已,望向身邊的伍尊:“表哥,這位是郡邸獄廷尉史伍尊。我和病已在獄中這些年,多虧了伍史君的照拂。”
史恭立刻拱手:“閣下恩德,史家銘記在心!”
“家主言重了!”伍尊客氣道。
寒暄已畢,史恭展臂引路:“來,快隨我進來吧!母親知道你們要回家了,日日盼得心焦呢!”
這一聲“回家”讓趙征卿心頭一暖:“好!回家!”
待趙征卿領(lǐng)著病已入內(nèi),伍尊卻轉(zhuǎn)向史恭:“家主,皇曾孫殿下既已安抵貴府,在下就此告辭。”
“家中已備下薄酒,還請閣下賞光,讓史某聊表心意!”
“不瞞家主,在下也是魯國人。此次歸鄉(xiāng),也想探望一些親朋故舊,還望家主見諒。”
史恭略一沉吟:“即是如此,我便不強留了。”
伍尊剛要離開,卻又原地躊躇:“家主,在下有句話……”
“閣下但說無妨。”
伍尊鄭重抱拳:“那孩子自幼在監(jiān)獄中長大,耳濡目染,難免頑皮了些。但他本性純良,還望家主能夠耐心勸導(dǎo),莫要急于求成才好。”
“這是自然。”史恭不假思索地應(yīng)道,“也請閣下替我轉(zhuǎn)告掖庭令和廷尉監(jiān),史家定會悉心教導(dǎo)皇曾孫,護他成才成器!”
史恭答得極為爽快,伍尊卻不禁皺眉,擔(dān)心他未解深意。病已過去那些“荒唐事跡”,在悍匪扎堆的監(jiān)獄里,不過是頑皮稚子的嬉鬧把戲;可若落在世家高門的眼里,便成了離經(jīng)叛道、不容于禮法的罪過了。不過話已至此,伍尊也不便再多言了。
趙征卿牽著病已走過正院,史恭快步跟了上來。
此時,連廊盡頭轉(zhuǎn)出三位公子。為首的少年恭敬地向父親行禮,正是十四歲的長子史高。那眉眼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史恭。趙征卿望著他竟忽然恍惚了,很多陳年的記憶也都跟著鮮活起來。
史高身后跟著兩個蹦蹦跳跳的小郎君——九歲的次子史曾和年僅六歲的幼子史玄。瞧見父親身影,兩人急忙剎住腳步,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拱手行禮。
史恭目光掃過兒子們,掌心托向身旁病已:“你們?nèi)齻€,快叩見皇曾孫殿下。”
史高一時愣住。平日里除了年節(jié)祭祖,何曾需要行此大禮?何況是跪拜眼前這不及他腰高的孩童。他雖心中疑惑,卻不敢多言。倒是史曾心直口快:“父親!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憑什么受我們跪拜?!”
“不得無禮!為父的話沒聽見嗎?”
見父親神色嚴(yán)厲,三人只得磨磨蹭蹭地跪地,有口無心地叩首道:“叩見皇曾孫殿下。”
“請起。”
病已抬手的姿態(tài)端方如儀,這些簡單的答禮在路上早已練熟。可是這般輕描淡寫的回應(yīng),反倒讓三個少年覺得像受了莫大羞辱似的,起身時瞪著病已的眼神中又更添了幾分不滿和憤恨。
“是征卿和我的小曾孫回來了嗎?”
史恭正要訓(xùn)斥兒子,見母親拄杖急步而出,他連忙上前攙扶:“母親您慢些!當(dāng)心臺階!”
趙征卿輕推病已脊背:“病已,快給曾祖母見禮!”
病已小跑上前,在史老太君跟前乖巧地跪地行禮:“病已拜見曾祖母!”
“我的乖孫呦!快起來!快讓曾祖母好好看看!”老太君捧著病已的小臉,眼中泛起淚光。她雖有三個孫子,卻還是頭一回見到曾孫輩,自然疼愛得緊。“往后這兒就是你的家,知道嗎?”她忽又喃喃自語,“要是節(jié)兒還在……該多好啊!”
“姨母!”趙征卿撲通一聲跪在老太君面前,深深叩首,“是征卿沒有照顧好表姐!”
“好孩子,快起來!”老太君連忙扶起她,“當(dāng)年的事怎能怪你?你救了節(jié)兒的孫兒,還把他撫養(yǎng)長大,你對節(jié)兒、對史家都有大恩啊!”
見母親情緒激動,史恭忙上前安撫:“母親,她們一路車馬勞頓,想必也餓了,不如先用飯吧?”
“對!對!”老太君抹去眼淚,卻仍攥著病已的小手不放。
病已也出奇地乖巧,不僅任由曾祖母牽著,還特意放慢速度,亦步亦趨地就著老太君的腳步。
史家膳廳內(nèi),史恭的夫人焦氏早已恭候多時,見婆母進來忙上前攙扶她上座。老太君卻執(zhí)意拉著病已坐在自己身旁。老太君先為病已布菜,眾人這才動筷。她不停為病已添菜拭嘴,疼愛之情溢于言表。病已十分歡喜,自胡組去后,再無人這般寵他,一聲聲“曾祖母”叫得老太君心花怒放,索性將他攬在懷中親手喂食。
看著祖母如此欣喜,史家三兄弟卻如坐針氈。世家大族向來最重禮數(shù),往日家宴,老太君獨坐正位,史恭夫婦居右席,長孫史高位列左席,史曾、史玄則分坐兩側(cè)末座。今日為了安置皇曾孫,老太君親自安排,將病已和趙征卿安置在左席。史高只得與兩個弟弟同坐末席,心中自是抑郁。三兄弟齊刷刷瞪著這個不速之客,礙于長輩在場,只得將怨氣發(fā)泄在飯菜上,連骨頭都嚼得咯吱作響。
趙征卿時不時瞥向強顏歡笑的主母焦氏。老太君如今滿心滿眼都是這個外曾孫,對親孫子們不聞不問,想必她心中不是滋味。
月前接到趙征卿書信時,母親喜極而泣,恨不能親赴長安接人。史恭卻一連數(shù)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這孩子既是史家外孫,又是御旨欽封的皇孫,夾在親族與君臣之間,這親疏尊卑的分寸實在難以拿捏。不過如今看到這般含飴弄孫的場景,史恭倒有些釋然了。這孩子終究是小妹唯一的血脈,橫豎史家早已遠離廟堂,他又何必在乎權(quán)貴間那些名位之辨呢?
侍立屏風(fēng)后的老仆不禁交換眼色。一頓飯竟吃出五六種心思,這才頭頓飯,往后的日子只怕很難平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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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后,下人引著病已和趙征卿來到東廂上房。
推開房門,病已驚得哇了一聲,撒腿就在房里轉(zhuǎn)著圈跑:“姨娘!這屋子好大啊!我從未住過這么寬敞的屋子!”
趙征卿好不容易捉住亂竄的病已,替他脫了衣裳,放進盛滿熱水的木桶里:“我去取干凈衣裳來,你莫亂動。”
門扉輕合,水聲霎時潑濺開來。在郡邸獄時,胡組和趙征卿只能用濕布給病已擦身。到了邴吉家,他才第一次體驗在澡盆里洗澡。而此刻身處這大木桶,溫?zé)崴髀^胸口,滿桶茉莉花香浮沉,病已頓覺新鮮有趣。他故意攪動花瓣,又用手拍打水面,弄得水珠四濺。
不多時,木桶四周已是一片水漬。病已再也待不住,赤條條地翻出木桶,可是腳底板一滑,整個人摔趴在地。他掙扎起身,不僅沒喊疼,反倒覺得這打滑的滋味甚是新奇。他故意踉蹌著摔向銅燈架,又助跑著滑到屏風(fēng)邊,濕腳印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長痕。濕滑的地板如同冬日冰面,他光著腳丫在上面跑著、滑著、笑著,一次次跌倒反而讓他更加興奮,仿佛發(fā)現(xiàn)了世上最有趣的游戲!
史家三兄弟晚飯吃得如鯁在喉,誰也沒心思回房就寢。三人悄悄摸到東廂上房窗下,透過窗縫一瞧,正看見他們今天行過跪拜禮、父親口中高貴的“皇曾孫殿下”,此刻竟光著屁股滿地打滾!
史高拉著兩個弟弟退到僻靜處,咬牙切齒道:“父親真是糊涂了!竟會相信這種不知羞恥、毫無教養(yǎng)的家伙會是皇孫!”
史曾更是怒不可遏:“什么黃孫、綠孫!誰知道是哪里來的腌臜種,八成是來我們史家騙吃騙喝的!”
“就是!”年幼的史玄向來跟著哥哥們幫腔。
“二弟,三弟,”史高壓低了聲音道:“我們一起把這小子趕出史家,如何?”說著伸出拳頭。
史曾和史玄立即將手覆上去:“好!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趙征卿抱著干凈衣裳往回走,遠遠就聽見病已的笑聲,心知不妙,三步并作兩步趕回房中。沒想到她剛推門而入便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待看清屋里光著屁股瘋跑的病已,氣血頓時沖上頭頂,差點又跌回地上。
“病已!”
小家伙見姨娘回來,立馬收斂,乖乖地翻回木桶,仿佛方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趙征卿麻利地給病已擦身穿衣,又訓(xùn)斥了幾句,便匆匆去找史恭商議病已讀書的事。病已的性子,似荒原野草,恣意生長。過去在獄中,他再怎么鬧騰也無人在意。可如今不同了,若再不好生管教,淪為笑柄事小,將來行差踏錯,她如何向張賀交代?又如何對得起史節(jié)的托付?
好在史家自有家塾和先生。史恭當(dāng)即應(yīng)允,讓病已明日開始隨三位公子一同進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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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剛蒙蒙亮,病已便被趙征卿揪出被窩。用過朝飯后,又被仆婦拎到了家塾。
史家三兄弟竟一反平日的懶散,早早就在家塾門口候著。見病已來了,他們互相使個眼色,立刻圍了上去。
“喂!”最小的史玄首先發(fā)難:“怎么哪兒都有你?你知不知道,這兒可是我們史家的學(xué)堂!”史玄故意把“史家”兩個字拉得老長。
病已甩開仆婦的手:“哼!小爺還不愿意來呢!”他昨日就看出這三人對他不懷好意,昨晚聽說要和他們一起讀書,便知道準(zhǔn)沒好事,可惜他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也拗不過姨娘。
“三弟,不得無禮!”史高假意訓(xùn)斥,臉上卻帶著壞笑,“有些人缺乏教養(yǎng),自然需要多讀圣賢書。”
“那你們每日都來這兒,也是缺教養(yǎng)嘍?”病已立刻反唇相譏。今早姨娘千叮萬囑,說史家就是他的家,要和幾位公子好好相處。可眼下明明是他們在故意找茬!
史高被嗆得一時語塞,史曾趕緊跳出來解圍:“你叫什么?”
“劉病已。”病已隨口答道。
“有病矣?”史曾夸張地瞪大眼睛,“既然有病,賴在我們史家做甚?!我們可沒錢給你治病!”
史高順勢嗤笑:“二弟糊涂了?他一個孤兒,不賴在我們史家,還能去哪兒?”
這時史玄拽了拽史曾的衣袖,悄聲問道:“二哥,什么是孤兒?”
“孤兒啊——”史曾聞言立刻拔高嗓門,“就是沒爹、沒娘、沒家、沒人要的野孩子!我猜啊,定是他爹娘嫌他晦氣,將他扔到大街上了!”
病已早已怒火中燒,卻心知以一敵三不是對手,只能暫且忍耐。
他轉(zhuǎn)身欲走,史曾卻橫臂將他攔住:“殿下別急著走啊!父親說你是大漢的皇曾孫,可先生教過,我們都是大漢‘子’民,怎么偏你是‘曾孫’?這么算來,你豈不是我們的孫子?來來來,還不趕快叩見祖父!”他嬉皮笑臉地將史高往前一推,“這是你的大祖父,我是你的二祖父,還有三祖父,你須得挨個磕頭,才算懂禮數(shù)!”
“磕你個大頭鬼!”病已終于忍無可忍,作勢就要撲上去咬史曾。
“按住他!”史高和史曾正要動手,史玄突然驚呼:“大哥,先生過廊了!”
三人抬頭,只見一位長須老者踱著方步緩緩而來。史高只得作罷,狠狠瞪了病已一眼,領(lǐng)著兩個弟弟上前作揖:“問先生安!”
“嗯。”老先生微微頷首,氣定神閑,一派大儒風(fēng)范。待他目光掃過病已時卻神色一凜,連忙整衣正冠,鄭重地對病已拱手下拜:“老朽拜見殿下!”
病已愣神間慌忙拱手:“先生請起。先生叫我病已就好。”
“君臣綱常萬不可廢弛!”老先生斬釘截鐵,側(cè)身相讓,“請殿下入首座。”
老先生的手指不偏不倚點向史高的紫檀木書案。史高正要邁步登堂,聽了這話險些一腳踩空。昨日在膳廳被迫讓出食案已經(jīng)讓他恨得牙癢癢,現(xiàn)在竟連他的書案也要被人奪去!史高抓起案上的書簡,竹片被他攥得咯吱作響——不把這討厭鬼趕出史家,他史高兩個字倒著寫!
如此一番調(diào)整,病已坐了首排右案,史高居左。史曾挪到第二排右首原先史玄的位置,史玄只得悻悻地移到左邊空著的幾案上。
待眾人在各自書案前坐定,先生朝病已恭敬地拱手:“敢問殿下曾習(xí)何典?”
“姨娘教過《倉頡篇》。”
先生眉頭微蹙:“……僅此?”
病已點頭。
“那……可曾學(xué)完?”
病已搖頭。
三兄弟頓時笑得前仰后合。史曾捂著肚子,捶著書案:“我等三歲識字,四歲讀經(jīng),敢問皇曾孫殿下,今年貴庚?竟連字還沒認(rèn)全?哈哈哈!”
“二公子休得無禮!”先生敲了幾下戒尺,“學(xué)問不以聞道先后論深淺!”他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今日便溫習(xí)《倉頡篇》吧。”
“什么?”史玄立刻哀嚎,“先生要我們重新學(xué)識字嗎?”
史曾故意提著調(diào)門:“三弟認(rèn)命吧——誰讓我們家來了個金尊玉貴的睜眼瞎呢!”
……
“蒼頡作書,以教后嗣;幼子承詔,謹(jǐn)慎敬戒。勉力諷誦,晝夜勿置……”
這些晦澀難懂的句子,病已跟著念了一遍又一遍,余光卻始終盯著日影在磚縫間一格格爬行。
總算熬到散學(xué),先生鄭重地向病已深施一禮,然后獨自離開了學(xué)堂。
史玄眨巴著眼睛:“怪哉,先生今日竟沒有留功課?”
史高忽地撐案而起:“先生一向因材施教,他須得好好想想,什么樣的功課,適合留給不識字的笨蛋!”這番話立時引得三兄弟又是一陣哄笑。
病已向來橫行無忌,何時受過這等屈辱!他臉上紅一陣青一陣,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的肉里。寡不敵眾,智取為上。敢合起伙來欺負小爺,早晚要你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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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高對今日學(xué)堂內(nèi)的“戰(zhàn)果”頗為滿意。午膳過后,他便哼著小調(diào)去找史曾商議明日對策。五日之內(nèi),定要教那狗屁皇孫主動求去!
“二弟?你這是干什么?”史高剛走到史曾的門外,便見弟弟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史曾踹翻腳邊的漆盒:“大哥你來得正好!我的錢袋被偷了,定是蘭兒干的,我這就去稟告父親!”
“錢袋被偷了?你如何確定是蘭兒所為?”
“方才我回來時,她連頭都不敢抬,必是做賊心虛!”
“就是說你既未親見,也無確鑿證據(jù)?”史高略一思索,“二弟莫急,我方才見蘭兒回前院去了。不如我們悄悄跟著她。若真是她手腳不干凈,我們也得人贓俱獲才好!”
“好,我聽大哥的。”
兩兄弟躡手躡腳地溜到前院的東山房,正撞見蘭兒閃身回屋,還特意關(guān)緊了房門。
“白日插門,必定有鬼!”史曾低聲咒罵。
史高立刻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擺頭示意弟弟跟上。兩人悄悄摸到蘭兒房間的窗下,輕輕推開一條窗縫,果然看見蘭兒一進屋便從腰間摸出個靛藍色荷包,飛快地塞進床褥下面。史曾急忙扯著兄長袖口連連點頭——那正是他丟的錢袋!
病已原本在院中最高的樹上觀察地形,琢磨著如何“報仇雪恨”,卻遠遠瞧見史家這兩兄弟鬼鬼祟祟地尾隨一婢女,便跟了過來。發(fā)現(xiàn)他們扒窗偷看,病已當(dāng)即決定壞他們好事。他摸到另一側(cè)窗戶下面,趁其不備大喊一聲:“有賊!”
史高和史曾剛要沖進去抓人,背后突然一聲大喊,嚇得他們差點跌坐在地。
“啊——”
窗內(nèi)正在解衣帶的蘭兒聽見窗外喊聲,猛地回頭,正看見窗沿上兩顆腦袋,頓時嚇得失聲尖叫。
少女的尖叫聲刺破屋瓦,東山房的人循聲涌來。史高反應(yīng)極快,在旁人出現(xiàn)之前便拽起弟弟鉆入院中的假山洞里。病已始料未及,一時愣在原地,被聞聲趕來的下人堵在了窗根底下。
眾人迅速聚攏,共同“見證”了這一幕:婢女蘭兒在房中衣帶松散,而新來的病已公子怔立窗外,被抓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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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正堂上,史恭一臉郁結(jié)地坐在主位上。
下人們七嘴八舌地講述他們?nèi)绾巫惨姴∫压印鞍谴案Q伺婢女更衣”……史恭只恨不能當(dāng)場失聰。他本就擔(dān)心皇曾孫年幼,管教起來分寸不好拿捏,卻不想竟荒唐至此,還被這么多人當(dāng)場撞破!
“家主,小人也是聽見東山房那邊有人叫喊,跟著大伙過去查看,就見……見病已公子站在蘭兒的窗外……”
“好了。”史恭揉著太陽穴打斷下人的話,“事情我已明白,不必再重復(fù)。”他抬眼看向站在堂下的病已:“病已,他們所言,可是實情?”
病已脫口道:“我當(dāng)時的確是在窗外,可是……”
病已話音未落,趙征卿忽然急匆匆邁入正堂,撲跪在地:“表哥恕罪!是征卿管教無方!表哥要責(zé)罰就責(zé)罰我吧!”
病已話未說完就被打斷,見姨娘不問緣由就下跪認(rèn)錯,急道:“姨娘!你這是做什么?我又沒做錯……”
“住口!”趙征卿原本在后院陪老太君敘話,忽然聽見下人議論,說病已偷看婢女更衣,登時氣血翻涌,險些暈厥。此刻見他毫無悔意,更是氣惱。
史恭抬眼望了一眼堂外,圍攏的仆從越聚越多,似乎都想看看他這個家主會如何處置這位荒唐的皇孫。
史恭暗暗嘆氣,起身到趙征卿身邊將她扶起:“征卿你先起來,許是一場誤會,莫要冤枉了病已。”他目光掃過人群:“蘭兒何在?”
蘭兒自知無法置身事外,早已候在一旁,聞言連忙上前跪倒:“家主。”
“蘭兒,你方才為何叫喊?”
“因為……因為……”蘭兒聲音發(fā)顫,抬眼時卻瞥見大公子和二公子不知何時已站在堂上。史高雙手交疊,袖口里面露出半寸靛藍色的布角!
蘭兒心知事情敗露,但見大公子并無揭發(fā)之意,當(dāng)即會意,眼淚說落就落:“回家主,婢在二公子房中灑掃時不慎弄濕了衣衫,便回房更衣。忽見窗外人影晃動,一時驚慌,這才叫喊出聲。驚擾了家中貴客,求家主恕罪!”
聽了這話,趙征卿反倒冷靜下來。病已年歲尚小,男女之防尚且懵懂。即便當(dāng)時真的在窗外張望,也絕非眾人所想的那般齷齪。她方才聽見仆婦嚼舌,一時氣昏了頭,此刻倒品出蹊蹺來。何況,病已雖是個“胡作非為”的性子,卻也向來敢作敢當(dāng)。
想通此節(jié),趙征卿蹲身平視病已:“告訴姨娘,窗下究竟瞧見了什么?”
病已立刻指向一旁的史高:“當(dāng)時他和……”
“父親!”史高適時踏前一步,跪在堂下,“孩兒向父親請罪!”
“你?”史恭眉骨抽動,“你有何罪?”
“今日二弟發(fā)覺錢袋遺失,疑是……殿下所為。孩兒恐冤屈了殿下,便私下查探。得知蘭兒曾撞見殿下從二弟房中出來。為保殿下顏面,孩兒便囑咐蘭兒守口如瓶。許是……許是談話被殿下聽去,這才生出今日風(fēng)波。兒子愚鈍,竟妄想壓下此事。孩兒知錯,請父親責(zé)罰!”
堂外眾人聞言恍然,彼此交換著眼色——原來皇曾孫不止窺視,竟還是個家賊!
史恭眉頭絞作一團:“蘭兒!大公子所言是否屬實?如實回話!”
蘭兒反應(yīng)極快,當(dāng)即顫聲應(yīng)道:“婢不敢欺瞞!今日撞見殿下偷了二公子的錢袋,殿下還曾警告婢,不得聲張,否則……否則……”
“病已!”趙征卿一聲厲喝,卻正好幫不知如何圓謊的蘭兒解了圍,“你當(dāng)真拿了二公子的錢袋?”病已在獄中偷糖的一幕頓時浮現(xiàn)在趙征卿的腦海里,生生將她的僥幸碾成了恨鐵不成鋼的怒意。
“他們扯謊!”病已氣得直跺腳。
史曾突然跳出來嚷道:“他從前一直住在監(jiān)獄里,準(zhǔn)是因為偷東西被抓的!他就是個小賊!”
“放肆!”史恭厲聲喝止,可兒子的話卻讓他猛然想起伍尊臨別時的叮囑:皇曾孫自幼長于獄中,耳濡目染,難免頑劣……史恭眉頭一皺,暗自懊悔到此刻方才明白伍尊話中深意。
“病已!若真是你拿的,立刻還給二公子!”趙征卿嗓音發(fā)抖。
病已眼眶通紅,滿腹委屈無處發(fā)泄。他抬手抹了把眼淚,聲音哽咽:“姨娘!連你也不相信我?”
趙征卿一見病已落淚立刻就心軟了,剛要安撫,不料病已突然從懷中扯出一個錢袋,重重摔在地上:“你們不就是想要這個嗎?全都給你!”
趙征卿一見,怒火直沖頭頂,一把拽住病已的胳膊:“你還敢喊冤?那你倒說說這些錢是從何而來?”
病已氣得渾身發(fā)抖,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瞪了趙征卿片刻,突然狠狠一掙,甩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正堂。
一旁的史高險些笑出聲來。他原本還在盤算如何將手里這錢袋偷偷塞進病已房中,好坐實他“家賊”的罪名,未料他竟自己甩出一個“贓物”來!
“夠了!”史恭臉色陰沉,“此事到此為止,誰也不準(zhǔn)再提!”
下人們紛紛低頭退散,生怕觸了霉頭。正堂上只剩趙征卿癱坐在地,心中一片茫然。經(jīng)此一事,日后她和病已,還有何顏面再在史家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