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鐵道之旅:19世紀空間與時間的工業化
- (德)沃爾夫岡·希弗爾布施
- 5058字
- 2019-01-05 05:33:25
世界機器:蒸汽機、鐵道與計算機
——2014年美國版前言
1979年本書首次出版的時候,個人計算機尚鮮為人知,遑論互聯網之夢。
此后的三十年發生了數字化革命。這一事件無論是其規模還是影響,都常被用來與19世紀的工業革命作比較。
作為工業革命加速器的鐵道,以及計算機,這兩者是否有可能就是在機器演進的同一條軌道上占據著不同的位置呢?
1970年代初,完成關于后布萊希特時期東德戲劇的博士論文后,我沒有繼續文學研究,而是轉向了鐵路這一主題,我那些屬于晚期法蘭克福學派和早期后結構主義者的朋友,無一對此感興趣。他們嘲弄起我對玩具火車的興趣,還送我一些小禮物,比如鐵路工程師的帽子和站長的口哨。
他們對技術與物品的看法,被限制在阿多諾(Theodor Adorno)和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的文化工業概念當中,以及像瓦爾特·本雅明的《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Its Technical Reproducibility)一類文章。
當然,諾貝特·埃利亞斯的《文明的進程》(The Civilizing Process)從魏瑪時期被重新發現,令人為之一振。將諸如叉子、手絹等具體的物品理解成歷史性事物,對于阿多諾與哈貝馬斯那令人窒息的作品來說是一劑解毒劑。但問題在于到底能走多遠。
1970年夏天以前,我一直懷揣著這種世界觀,那一年我還沒開始寫博士論文,第一次去了美國。
之所以去美國,主要是為了逃離1967—1969年的激情退卻之后無聊的柏林。
對于一個浪漫派的卡爾·馬克思的新信徒而言,理查德·尼克松的當選,像是在現代重演了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
就更為晚近的歷史而言,美國在越南的戰爭、貧民區暴動、在芝加哥舉行的民主黨會議以及尼克松的當選,都以更大的規模重復著魏瑪共和國晚期的劇痛。
余生也晚,錯過了魏瑪共和國的時代,現在真想在場邊占個位置,觀看美利堅合眾國諸神的黃昏。
然而這并未在1970年夏天發生,隨后的幾十年時間里也沒有發生。
每一個受過教育且對美國體驗著迷的人,都努力變成個小托克維爾。我也不例外。
很快就會發現,美國例外論(Sonderweg)與美國的技術之路有很大關系。列奧·馬克思(Leo Marx)經典的《園林里的機器》(The Machine in the Garden)與希格弗萊德·吉迪恩的《機械化掛帥》(Mechanization Takes Command)聯手啟發了我。在美國標準技術史上,一個重要的時刻是獨特的美國斧的發明。經過兩個世紀的樹木采伐,美國斧從它的歐洲表親那兒發生了演化,這可以作為我最喜歡的一個馬克思主義概念的絕好例子:人與自然之間的新陳代謝交換,或者更確切地說,這種新陳代謝在歐洲與美國的運作方式不同。
從斧到鐵道,僅僅是一步。
我最初的目的,是通過研究歐洲與美國的鐵道技術、鐵道設計和鐵道心理學的不同路徑來理解美國。
在寫作過程中,這一視野得以擴展。歐美的比較視角被壓縮到一章。這樣一來,《鐵道之旅》就成了我探索19世紀的空間、時間與精神的工業化之旅。
以蒸汽機技術演進的歷史梗概作為《鐵道之旅》的開篇,我遵循了一個固定的模式。
19世紀的每一種歷史,都把自己呈現為早期工業化的詩篇中的一個核心角色——某種技術的拿破侖。
按照這個慣例,我再次證實了蒸汽驅動活塞的這種交替運動,或者說往復運動轉化成驅動輪的循環運動,何以成為關鍵性的一步。根據大家的共識,如果沒有這一轉化,就不會有機車,不會有鐵道,更不會有工業革命。
我花了四十年時間,經過數字革命才意識到,我忽視了那之前更為重要的發明點。
這項發明當然就是把活塞置于汽缸中,并應用蒸汽的壓力。
由此產生的上下運動(或者前后運動、往復運動)成為了人類的第一項人工生產的機械運動。
后來得出的結論是,蒸汽機與火器之間存在相似性。槍的槍管難道不能被視為一種汽缸,將投射活塞向前發射,蒸汽汽缸難道不能被視為一種往復的槍?換句話說,是否兩者都不是從無當中生出力量的機器,是否都不是在它們各自所處的時代——15世紀與19世紀——發動了革命?
在活塞——汽缸——蒸汽綜合體發明之前,運動(motion)必須要從外在的自然資源(風、水、動物)上轉移來,或者說借來,傳遞到我們討論的工具、機器或者車輛上。這種類似的傳遞,是按一比一的比率發生的。沒有哪個水輪能夠快過驅動它的水流,沒有哪艘帆船能夠比風還快,沒有哪輛車速度能夠超過拉它的馬。
運動不再從外部來源獲得,而是以某種方式自行創造出來——通過這種方式,蒸汽機似乎成為了哥白尼革命在機械領域的對應物。
當然,就化學事實而言,它并沒有創造出力,其實也是從自然中獲取的,就像此前的各式機車一樣。區別在于,它并不是傳遞一種既存的力,而是從可燃物中轉化出一種新式的力。
往復運動就其本身而言,并不新奇,遑論具備什么革命性了。
隨便哪位鐵匠,都在用他的錘頭實踐著往復運動。
蒸汽驅動的活塞,其革命之處在于它的每一次往復運動是一種在自然界中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運動。每一次往復運動都是一個機械的建筑構件,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二進制活動在機械領域的對應物。或者再更準確地說:活塞的上下運動并不對應于自然界中任何形式的運動,其自身具有一種二進制數字邏輯。
這種設備,使蒸汽機能夠自動地反轉活塞的運動方向,與此同時將其改變成旋轉運動——它就是曲軸。
按照力學與動力學法則,要改變物體的運動方向,首先得讓物體靜止,然后讓其反方向運動起來。曲軸成功地在一次運動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完成了這兩項活動。對于非工程師而言,這一點近乎不可思議。就像計算機中的數字變化一樣。
我們可以將蒸汽機制造的運動理解為運動著的某種原子或者分子。
正如物質的最小粒子一樣,這樣的運動能夠大量地再生產/重復,就像燃料與水的供應一樣無窮無盡:當時,蒸汽機的供應被視為無限量的,就像現在對計算機處理器而言,硅的供應無限量一樣。
建筑構件——完全就像墻上的磚頭,盧克萊修(Lucretius)的原子,以及現在的數字位一樣——是一種粒子,其唯一的功能就是構建起整體的一個微小部分,其特征是一致性與數量上的無限。
關于整體與其部分這一古老的原子問題依然存在。它現在可能——或者必須?——被應用到數字領域:如何從大量完全相同的粒子中發展出構成世界事物的異質性?
我們仍然能強烈地感受到機器制造與手工制造的東西之間的差異,這似乎揭示出人類的本能傾向是更依戀非機器制造的東西,或者更受這樣的東西感染。對于空前智能機器的癡迷與厭惡相互交替。康德描述道,那些欣賞夜鶯之歌的人,一旦發現那不過就是一件機械仿制品,而覺得原創性被復制所剝奪,厭惡就會重現。
此時此刻需要記住,機器(machine)的原初意義,也就是其前工業化的意義,并不是一種精巧的技術裝置,就像陰謀詭計(machination)這個詞或者天外救星(deus ex machina注:)這個短語所顯示的那樣,它只不過是被戲弄或者被欺騙的結果。
注:deus ex machina為拉丁語詞,翻譯自希臘語,意思是意料外的、突然的、牽強的解圍角色、手段或事件,在虛構作品中突然引入來為緊張的情節或者場面解圍。英語也譯作“來自機器的神”(God from the machine)。參見維基百科相關詞條。——譯者注
在19世紀工業文化的高峰,偉大的機械理論家弗朗茨·勒洛(Franz Reuleaux)將機械定義為一種殘忍的轉化器,將“自然力量無盡的自由”轉化成“普通的外在力量不可撼動的秩序與規則”,由此,勒洛抓住了機器的欺騙本質。這就完全回到了現代早期對于世界的觀點,即將世界視為世界機器。機器的承諾,不僅是要復制與模擬自然,而且要令其效率倍增。
我們一旦認可了每一項新技術都是一種嘗試,要讓自然服從于它的規則,達成這個目的的物質手段就是機器。而這造成的新現實不過是一種陰謀詭計,是一個分身,或者自然的一個化名,那么我們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這樣的事每次發生,世界都成為了一部世界機器。
無論新技術是非物質的還是物質的,無論它是電影腳本、印刷機、金錢、機械鐘表、火器、蒸汽機,或者計算機,都不重要。
認識到這一點,就很容易看出19世紀的鐵道與當下的計算機有何種相似之處了。兩者都試圖按照它們自己的圖景來對這個世界進行再創造、再生產。它們都成功了,都通過它們的陰謀詭計獲得了成功。無論它們的產物是以蒸汽為動力的工業生產與運輸的全球網絡,還是信息的數字化虛擬世界,這些都是它們的世界機器。
讓它們出軌吧,爆炸吧,碰撞吧,或者就是停下來,兩個世界機器就都立刻停止了。
查爾斯·巴貝奇(Charles Babbage)在他的經典著作《論機械與制造業的經濟學》(On the Economy of Machinery and Manufactures)中說道,一部機器能夠精確地數出蒸汽機汽缸里活塞一次來回的動作。巴貝奇知道他所說的是什么。在成為著名的第一臺計算機器的數學家與建造者之前,他本人就是像一臺計算機一樣工作的。1830年代,計算機并不是一臺機器,而是一個人,雇用這個人,唯一的目的就是生產天文學、航海、工業機械等領域計算大量數字所需要的數學用表。換句話說,計算者(computer)就是一個工人,他并不是用他的雙手來為工業機器服務,而是用他的大腦來完成計算的任務。巴貝奇后來說,將兩種工作聯系在一起的是“難以忍受的勞動與令人疲憊的單調”。他是第一個設想制造出一種機器來執行這種數學計算勞動的人。他常被人引用的感慨——“上帝啊,請讓蒸汽來執行這些計算吧”,以及他的愿景——“如果能夠設計一種蒸汽機來為我們執行計算,那真就太方便了”,都證明當時人們相信蒸汽無所不能,無論是應用到工廠還是鐵道。
因為蒸汽機能夠無止境地進行體力勞動卻不感到疲勞,因此巴貝奇設想了一種由蒸汽驅動的機械大腦,能夠一直計算,卻絕不會覺得乏味和疲憊。
循著類似的脈絡,巴貝奇下一個機器計劃的合作者阿達·洛夫萊斯(Ada Lovelace,拜倫的女兒),根據法國發明家雅卡爾(Jacquard)建造的機械織布機模型,提出用穿孔卡來對分析引擎編程:“分析引擎編織出代數圖表,就像雅卡爾的織布機編織出花與葉一樣。”
威廉·休厄爾(William Whewell)是與他們兩人同時代的科學哲學家,他把計算機器比作鐵道,在機器上,“我們被帶著……在一個站上去,又在另一站下來”。
把這一點與1842年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的鐵道圖景相比較,在海涅看來,鐵道將北海(North Sea)的浪花一直帶到了他在巴黎門口的臺階底下;再與關于20世紀早期福特工廠的許多描述相比較,按照這些說法,鐵與橡膠等原材料在某一點上進入流水線,再從流水線末端重新出現,就成了T型車成品。
總之,由蒸汽驅動的機械,無論是應用到工業、運輸還是計算,似乎都神奇地完成了以前與任何一類生產聯系在一起的繁重工作。
巴貝奇和其他倡導工業革命的文化人,在他們的時代都被貼上了“知識分子實業家”(intellectual industrialists)的標簽,因為他們相信,他們的機械化原則,無論是物質性的還是非物質性的,都具有普遍性。
通過工業化實現的商品生產的倍增,與智識能力的倍增,明顯是兩種不同的東西,包含了不同的后果。
前者如今已經流行了一段時間,造就了我們所知道的消費主義。
盡管后者在近期才成為現實,但巴貝奇還是窺見了其潛力。
所謂的他的“由機械放大才智的幻想”,能夠生產出一種“物體與精神的神圣檔案,向下一直擴展到最基本的分子層面”,這種幻想標志著兩條線之間的跨越。
第一條線是一種數學式的烏托邦愿望,用數字來重新生產出真實世界,正如皮埃爾-西蒙·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在《概率論》(A Philosophical Essay on Probabilities,這篇文章因拉普拉斯妖[Laplace's demon]而聞名)中所說:“在特定時刻,一種智識可能知道使自然處于運動中的所有力量,知道構成自然的所有事物的所有位置,如果這種智識夠強,能對這些數據都加以分析,它將把宇宙中巨大機體的運動與最小原子的運動都納入一個公式當中;對于這樣一種智識而言,沒有什么東西是不確定的,未來就會像過去一樣展現在它眼前。”
第二條線是達成這一點需要的真實計算能力。
這里,目的不只是用數字來記錄世界,而是要為其創造一套數值別名,在此之后人們能輕易地重構/重新計算。此前沒有哪一種世界機器能夠做到這一點。
在巴貝奇1837年所寫的后續文章里,從題為“論我們的言辭與行為對我們居住的地球所造成的永久影響”(On the Permanent Impressions of Our Words and Actions on the Globe We Inhabit)的文章中,我們只需要把他的語詞“一個存在”(a Being,也就是上帝),替換成現在的巨型計算機構,諸如谷歌和美國國家安全局(NSA),就可以理解世界的數字再生產已經滲透到了其分子層面:“每一個刻上了好與壞的原子,都同時保持了哲人與賢者賦予它的運動,它們與那些卑賤的、低微的事物,以數以萬計種形式混合在一起,結合在一起。空氣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圖書館,所有男人曾經說過的話或者女人的私語,都會永遠寫在它的書頁上。在那里,在它們易變卻不會犯錯的特性中,混合著最早與最近的道德之嘆,永遠記錄著那些未履行的誓言、未達成的許諾,男人心意易變的證言,滲透進每一個微粒的聯合運動中。”
幾乎是同時,《共產黨宣言》的兩位德裔作者寫道,資產階級會按照他們自己的面貌來改造這個世界,他們圣經般的語言或許會讓他們無法意識到,即便是這種面貌,也幾乎要把它的自主性喪失給機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