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曉瑟
- 十一eleven
- 3420字
- 2018-09-10 14:44:18
無論貧窮或者富有,無論卑賤或者高傲,面對死亡的時候,只有無可奈何。
長慶帝揉了揉發疼的額角:“希望錦兒能夠趕回來見太后娘娘最后一面,否則,錦兒一生都會為此而傷痛、遺憾。”
皇城近在眼前,守門軍士接到報信,早已經將宮門打開。
駿馬毫不停歇,一鼓作氣地跑了進去。待到馬蹄聲越來越遠,宮門才又緩緩地關閉。
長慶帝幾人枯坐著,面前擺著幾只茶杯,里面的茶水早已經變冷。沒人說話,也沒人敢上前打擾,氣氛寧靜得有些壓抑。
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劃破靜謐。馮太后臉色蒼白如紙,上氣不接下氣,神情非常痛苦。
長慶帝一個箭步躍到床榻邊,先將她攙扶著坐起,又輕拍著后背為她順氣,待她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接過玉娘遞來的參茶,喂她喝了一小口,見她緩緩地咽了下去,才輕聲地問道:“太后娘娘,覺得好些么?”
馮太后勉力支撐著身體,點點頭:“好些了。”環顧四周,馮太后問:“錦兒呢?怎么還不見她?”
連禎將靠枕墊在馮太后身后,強顏歡笑道:“皇祖母,您好生歇著,錦兒馬上就到了。”
“嗯。”
馮太后半躺半靠著,目光渙散。她吃力地動了動身體,期盼的目光望向毓秀宮宮門的方向。
那里依舊一片空空蕩蕩。
期盼最終歸于失望。
馮太后依依不舍地將視線收回,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疲憊地又閉上雙眼。
一刻鐘之后,當馮太后緩緩地睜開眼睛,雙目深邃,光芒流轉。精神氣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所有的人心中皆是一沉,這分明是回光返照。
“玉娘,為哀家正衣冠。”馮太后的聲音低弱卻充滿威嚴。
玉娘強忍著眼淚:“是,娘娘。”
侍女們將馮太后從床榻上扶起,站定,玉娘先為馮太后梳理長發,挽成整齊的發髻。隨后馮太后雙手平伸,綾羅黑底泛著金屬光澤的太后冕服在她身后展開,猶如巨大的翅膀,冕服以金絲銀線繡著山川湖海,飛龍行雨,鳳凰驪天;璀璨的寶石,恰如星辰,點綴其中。
三名侍女跪著,整理冕服巨大的裙擺。玉娘小心地扣上腰帶,腰帶上佩戴著云龍金鉤白玉佩。
太后冕冠乃是飛鳳雙龍冠。頂部正中一只展翅飛鳳,口銜珍珠,飛鳳下是一朵盛開的紅寶石牡丹。兩側各一條飛龍凌駕祥云之上,口銜瑪瑙珠串。冕冠飾以黃金、珍珠、寶石、翡翠,華貴非凡讓人不敢直視。
馮太后輕撫著袖口的萬字花紋,目光深沉,仿佛自言自語地:“這件大衣裳,哀家許久沒有穿過了。”
玉娘帶領著侍女們匍匐在地:“太后娘娘母儀天下,鳳骨龍姿。”
馮太后端坐于鳳座之上,氣勢凜凜,一如當年尊封圣母皇太后時的肅穆傲然。
長慶帝帶領著皇子們跪在馮太后下首,聆聽這位對連國舉足輕重的老人最后的懿旨。
“先帝長恭為連國嘔心瀝血,先帝長欽為連國勇往直前。長恭帝仙逝之前,給哀家留下口諭,令哀家替他看管連國錦繡河山。長欽帝仙逝之前,請哀家為他完成未竟的事業。
哀家不敢說自己大公無私,但在大是大非上,在國家利益上,哀家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
我兒連琪,繼承長恭帝位以來,惟日孜孜,無敢逸豫。眾皇子皇孫,皆是天資聰穎,堪為國之棟梁。文武群臣,恪盡職守。盼各位能夠摒棄前嫌,同心協力,將祖宗事業發揚光大,為子孫后代鑄造更為強盛、更為安定的國度。”
眾人俯首,恭肅,待得馮太后最后一個字音塵埃落定,齊聲說道:“謹遵太后娘娘教誨,必定銘記,一刻不敢忘懷。”
“起來吧。”
馮太后見弘韜滿臉淚水,和緩地笑著:“傻孩子,怎么哭鼻子了?哀家心事已了,即將遠行追隨先帝長恭的腳步,該為哀家感到高興才是。”
“皇祖母……”弘韜帶著哭腔,卡在喉間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連禎雙目泛紅,死死地咬著牙根。弘策、弘籌沉默著垂下頭,借以掩飾眼中的淚水。
馮太后憐愛的目光緩緩地從他們身上掃過:“都是哀家的好孩子。”
“皇祖母,皇祖母。”
人未到,聲先至。隨后,一個身影帶著清風的冷意,沖進寢殿。
眾人同時松了一口氣,云錦回來了。
馮太后臉上滿是歡喜,張開雙臂:“錦兒,哀家的錦兒回來了。”
云錦風塵仆仆,連貂皮大氅都未來得及解下。一頭撲進馮太后懷里,哽咽著:“祖母,不孝孫錦兒回來了。”
馮太后緊緊地摟著云錦,輕輕撫摸著她的發頂:“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眼角的余光瞥見緊隨云錦走入寢殿的凌少卿,忙問:“孩子們呢?”
凌少卿先是躬身施禮,然后才回道:“回皇祖母的話,我和錦兒接到大哥的消息之后,先行騎快馬趕回。孩子們跟隨著大隊人馬,估摸著明日午后就會到了。”說著解下背上的包裹,對馮太后說:“孩子們極想念外曾祖母,寫信、畫畫,以慰慈心。”
“快,給哀家看看。”
包裹里不但有一大疊折得方方正正的宣紙,還有裝在白瓷盒子里的小點心、俏皮可愛的小玩偶、惟妙惟肖的小泥人、系著絡子的玉佩、龍眼大小的珍珠……
“這是……”馮太后不解。
凌少卿笑著解釋:“這些都是孩子們喜歡的物事,他們說好東西要與老祖宗分享。”
馮太后樂了,眼角的皺紋舒展:“好孩子,得了好東西還惦記著哀家。等孩子們來了,你替我告訴他們,老祖宗給他們留下許多好東西,他們一準兒喜歡。”
宣紙上的畫線條簡單,充滿童趣,字卻是有點糟糕,歪歪扭扭,有些還帶著厚厚的墨團。宣紙的末端,有兩個手印,一大一小,煞是可愛。
馮太后笑得合不攏嘴,仿佛透過宣紙,看見兩個白白嫩嫩的胖娃娃,握著筆,皺著眉的可愛小模樣。隨即又帶著微微的失望,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墨印:“祖母時日不多,怕是無緣相見了。”
云錦聞言臉上滿是驚惶:“祖母您別說喪氣話,人吃五谷雜糧,哪能不生病?您很快就會好起來的。上官天青呢?他在哪里?我把凌國和積雪谷里最好的藥都帶來了。等您痊愈,錦兒就帶您出宮,我看這次誰敢阻攔?
我們先去陶城,那里的日落特別美;再去北省,大雪山雖然冷得叫人發抖,但是景色很壯觀……祖母,錦兒舍不得您……”
說到最后,云錦已經語無倫次,淚流滿面。
馮太后慈愛地笑著,眼里閃著淚花,雙手托捧著云錦的臉,細細地端詳著:“錦兒,祖母也舍不得你。可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規律,錦兒不要過于悲傷。
錦兒,祖母要謝謝你。長順帝殤,是祖母人生最為黑暗的時刻。因為有你,從嗷嗷待哺到牙牙學語,從學步到開蒙,你陪伴在祖母身邊,重又給祖母帶來了希望。
祖母心里安樂祥和,也許死亡并不是終結,而是另一個開始。”
云錦狠狠地搖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天上月兒彎彎,地上花兒香香。我的小娃娃,是個福寶寶。福里生,福里長,從小就把福來享;天上月兒彎彎,地上花兒香香,我的小娃娃,是個福寶寶。勤識字,會讀書,一考考上狀元郎……”
馮太后輕輕地哼唱起一首歌謠,低沉沙啞的嗓音,熟悉的旋律,串起記憶中的舊時光,輕飄飄地滑過心尖。
猶記得云錦嬰孩時,與別的孩子不一樣,她白日安靜乖巧,一旦入夜,便放聲啼哭,甚至通宵達旦。馮太后總是心疼地把云錦抱在懷里,徐徐地搖晃著,唱著歌謠。夜幕四垂,她的剪影印在茜紗窗下。每當這時,云錦便會停止哭泣,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看著她,然后在這無限深情的曲調中安然入睡。
那個時候的她,美麗,年輕。如今,她老了,累了。
聲音越來越淺,斷斷續續,最終消失。
云錦只感覺到頭頂上溫暖的手,緩緩地滑落。心頭一驚,下意識地握住馮太后的手臂,搖晃著:“皇祖母您怎么了?皇祖母您醒醒。”
馮太后雙目緊閉,唇邊一抹雋永的微笑,依舊是那么的慈祥。
長慶帝走到云錦身邊,止住她手上的動作,語帶哽咽:“錦兒,太后娘娘已經仙逝了。”
有一瞬間,云錦腦海里一片空白。
穿越而來,滿心忐忑。是她給予了云錦最珍貴的關心和愛護;是她鼓勵著云錦走出皇城,追尋新生活;是她教誨著云錦人生的智慧,從容面對艱難坎坷。
她離開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馮太后的愛,是涓涓細流,引領著云錦,渡過人生中最美好卻又是最叛逆的青春年華。當她年老體衰,孤獨寂寞,連步行都需要依靠拐杖的的時候,自己又在哪里?
忽略太多、太多。再堅強的人,也需要親情的慰藉,也需要精神的陪伴。
心頭仿佛漬了鹽的傷口,鈍鈍地疼。
云錦猛地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皇祖母……是錦兒的錯,這些年錦兒只顧著東奔西跑,未能侍奉在您的身邊,把您一個人孤伶伶地留在宮里……是錦兒的錯,我回來得太晚了……”
眾人大驚。
凌少卿忙上前,扶著云錦的肩:“錦兒,靈魂自有去處。皇祖母一生功德無量,自然能夠登上九天極樂。你這樣傷心痛苦,讓皇祖母怎么能夠放心離去。”
聽了凌少卿的話,云錦牙齒緊緊地咬著唇,壓制著不讓自己發出悲音,唯有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不停地滴落。
長慶帝心疼地撫著云錦紅腫的臉頰,說:“長輩們最大的希望,是兒孫們平安幸福。祖母不會責怪你,錦兒不要自責了。”
距離上一次回京省親相見,已經三年了。父皇臉上的皺紋愈加深刻,根根銀絲般的白發已經將黑發遮蓋,只有那一雙眼睛,依舊那樣明亮而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