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天,廚房里的人又開始忙活了。我想象著,那應該是一間鄉下廚房,櫥柜就是用木架子湊合的,連櫥柜門都沒有,只釘了幾塊花花綠綠的布做遮擋,里面放著鍋碗瓢盆。廚房里應該有一個鄉下常見的那種白色的老式火爐,還有蘋果綠的普通食物攪拌機。我覺得應該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負責給我做飯,她們會把手上的面粉擦在粉色條紋的大紅圍裙上。我還仔細地想象了她們的樣子。一個是媽媽,一個是成年的女兒。我猜想她們是靠著幫人做飯賺錢的,這是她們謀生的手段之一,說不定她們還挺喜歡來這個寬敞的大廚房給我做飯呢。當然,大多數廚房都設在一樓,而我被囚的房間在三樓,可是廚房卻好像就在我腳下似的。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來的,最后我吃驚地發現,有些跟我想的一模一樣,有些卻天差地別。我現在還能記起,在想象中,一只貓趴在鑲邊地毯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廚房里的女人溫柔地哼著動聽的兒歌,她們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一個舉著木湯勺做飯,另一個把喂貓剩下的食物殘渣倒掉。不知何處飄來木吉他彈奏的民謠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忙碌的喜悅。也許還有一只小鳥站在敞開的門上嘰嘰喳喳地歌唱。
正如前面已說過的,綁匪在第5天端早飯來時,并沒有察覺到我的房間里有什么細微的變化,但其實頭一天晚上我一直在干活,連覺都沒有睡。從那時起,我就努力將計劃全部付諸實踐。
跟第9天一樣,在第16天早上,他又提前進來了,走到床邊把我搖“醒”。當然,我只是在裝睡,以掩飾我夜里偷偷干活的事實。他把那個奇丑無比的瓷碟子扔到我身上,大吼大叫地說如果我要“拉屎”,那“現在就去”。他還說,在午飯前,如果我膽敢挪動一寸或者發出“一丁點兒聲音”,他就勒死我。“像你這種小姑娘,一抓一大把。你死了我根本不稀罕,臭丫頭。”
謝謝你這特別的早安問候,你也早啊,渾蛋。
既然他主動提出來現在可以上廁所,那我就去,因為我早就打定主意,只要是他主動提供的,我都不拒絕。我不想放過任何一個獲取裝備或信息的機會。第9天我也是按他說的去了趟洗手間,因為我不愿意打破既定的規律,即使是最細微的偏差都有可能嚴重威脅到我已經獲得的一切,甚至改變我制訂好的逃脫/復仇計劃,“15”是這個計劃在當時的代號。任何節外生枝的情況對我來說都可能是致命的,雖然在這場斗爭中必有一死,但死的絕對不能是我。
他趕著我迅速地去了趟洗手間,然后又抓緊時間把我關回了房間,并且把鐵桶挪到了床邊。一切都跟第9天一樣。
他指著我的臉命令道:“如果要尿尿,就用這個桶。但是要把它拿到床上去用。不許離開這張床。”
幸好,在他進來之前的十分鐘里,我把拆下來的鐵桶提手裝了回去。
氣溫在慢慢上升,快到中午時,廚房里傳來電動攪拌機的聲音,跟第9天一樣。那單調的聲音響了整整一個小時,我聽著聽著,就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狀態,差點兒睡過去。我用手心輕輕地撫摸著自己日漸變大的肚子,突然,我肚子里的小家伙不知是踢了一腳還是打了一拳,仿佛是在回應我。天哪!寶貝,寶貝,我愛你,寶貝。這時,隨著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地板震動了起來。我推測這應該是廚房天花板上的風扇在轉動,接著,空氣中飄來了混雜著各種食物味道的香氣,有烤雞、培根、巧克力糕餅和迷迭香的味道,其中最好聞的,莫過于新鮮面包的味道了。
女士們,你們知不知道自己是在給我做飯?你們知道我是一個被綁架的女孩兒嗎?我覺得她們應該不知道。否則,綁匪何必一大早就跑來告誡我不許動、不許出聲呢?而且就在此刻,他還在門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嗓子里梗著令人作嘔的黏痰,就像一只困獸在那里踱來踱去,緊張地看守著我。只有當廚房里來人的時候,他才會這樣。平時,除了給我扔下吃的和收回餐具,他去了哪兒、做了些什么,我都一無所知。雖然我覺得廚房里的人跟綁匪應該不是一伙的,但我仍有所懷疑,不能完全肯定。
我聽不清她們的聲音,使勁聽也只能聽到一些模糊的只言片語,比如“手”或“鍋”。從聲音上判斷,她們應該是兩個女性,一個聲音清脆,另一個聲音蒼老;一個輕松活潑,顯然是打下手的,另一個則嚴肅正經,應該是發號施令的。
到目前為止,廚房里的人都是每七天來一次,這是可以講得通的,應該沒錯。我仔細研究,還對比了每頓飯的氣味和顏色,得出的結論完全支持這一假設,那就是她們每周二來給我做接下來整整一周的飯。
第16天上午,我差點兒就想向她們求救了。但是,我需要進一步證明她們不是壞人,所以,我還是決定充分利用第11號裝備——耐心,靜觀其變,謹慎地做出判斷。令我心存疑慮的是,我不能確定她們是否對這整件事真的毫不知情,如果她們真的一無所知,那么在她們來的時候,綁匪為何不把我綁起來、塞上嘴呢?那樣不是更保險嗎?當然,也可能跟在面包車上一樣,是他失誤了,要么因為太懶,要么因為太蠢,要么二者皆有。不過就算這是他的失誤,也無法打消我的疑慮。因為在第9天,我還捕捉到一個細節,我聽到他跟她們打招呼:“我們很喜歡你們做的飯。”我們?這也就是說,她們知道這里還有別人?就在這棟房子里?聽完這話,我忽然意識到被囚第一周的飯應該也是她們做的。我在腦海里畫了一個時間表:
第2天=我還在面包車上,廚房里的人做了第一周的飯
+7天
第9天=廚房里的人來做飯
+7天
第16天=廚房里的人來做飯
通過這個時間表,我可以輕易地推測出她們是以一周為間隔來給我做飯的,如此一來,我就可以按照這個規律的周期來制訂我的計劃了。
在第16天,他在跟她們打招呼時說:“你們給我們做了這么好吃的東西,實在是太感謝了!”這次,他還發出了一陣虛情假意的大笑聲。虛偽。我想起了媽媽,她很瞧不起懶惰的人,但更加鄙視虛偽者。在家校聯合組織[5]舉辦的自制糕餅義賣會上,有些來參加的媽媽燙著夸張的發型,濃妝艷抹,穿著緊身褲、踩著細高跟鞋,“啪嗒、啪嗒”地在體育館里走來走去。她們根本不去幫著義賣,而是忙著跟其他那些穿得像美洲豹一樣的女人們聊八卦,談論性感健壯的體育老師跟像她們一樣花里胡哨的女人傳出的緋聞。每次看到她們,媽媽都會湊到我耳邊說:“千萬別跟那群空虛的白癡學。要把你的腦子用在實實在在的事情上,不要浪費時間閑聊瞎扯。”她們看到媽媽時,會拖著嗓子做作地說“你好啊”,但是話音一落,就立馬小聲嘀咕著是非,議論媽媽,十分令人討厭,而媽媽根本不理她們,只是把已經挺得筆直的腰挺得更直,身上那件剪裁合體的普拉達[6]西服外套也顯得更加熨帖。仿佛我跟她是活在另一個世界里,任何沒有價值的人都無法闖進來。女孩兒們不是都應該這樣生活嗎?不卑不亢、自尊自立。
聽了綁匪夸張的奉承,廚房里的人用女性特有的高八度的聲音“咯咯”地笑了,聽上去似乎很高興,她們并沒意識到綁匪是在假惺惺地恭維,而且贊美的其實還是監獄餐。諂媚小人,你這個騙子、人渣、渾蛋!我要殺了你!不過,說實話,我得承認她們的飯做得確實不錯,乳蛋餅很好吃,面包又軟又甜,迷迭香和鹽的量也正合適。
不過,這都是題外話了。
總之,我尚存疑慮,而且也不想輕率地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廚房里的人身上。在沒有準確的推理、數據和計算的支持下,我不能這樣孤注一擲,那絕非明智之舉。
除了這些疑慮之外,我還擔心房間隔音的問題。盡管我能聽到她們的聲音,但她們可能聽不到我的聲音,尤其是在開著攪拌機和電風扇的情況下。如果我大聲喊,門外的綁匪一定能聽見,他會立即進來阻止我,要是廚房里的人一點兒也沒聽見,那我就更麻煩了。因此,我不僅要判斷她們是否能幫助我,還得測試這個房間的隔音效果到底怎么樣。用腳跺地板也許能行,但她們可能以為這是他發出的聲音,不會立刻做出反應。我也可以一邊跺地板一邊尖叫,這樣她們倒是會發現我這個被囚禁的人。不過,就算她們發現了也沒什么用,因為我覺得這棟房子的位置很偏僻,就算她們聽到了聲音,明白了我的處境,準備出去找人救援,綁匪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地開槍把她們打死,然后丟到“礦井”去。我必須打起精神,多獲取一些信息。我需要判斷她們的立場,測試墻壁的隔音效果,還要確保綁匪不會/不能在救援人員到達之前殺害她們。
所有這些疑慮讓我最終決定不把廚房里的人列為“15”計劃的一部分。我相信,大部分人在我的處境下,可能都會選擇抓住機會,通過大喊大叫和捶打地板來求救,而且他們也很可能會得到救援。不過,我要確保自己的計劃不出現任何意外。“15”計劃將會有多道安全保障,以便最終萬無一失。我不相信難以捉摸的“放手一搏”,也不愿把希望寄托在只是有可能幫助我的人身上,更何況幫助我的人還可能會因此喪命。我的選擇與眾不同,但我相信一定會成功。
***
第17天,參觀者又來了。除了冷血醫生和廢話先生,這次還來了一個新的客人。我的第16號裝備收音機有時間顯示功能,我根據第14號裝備電視機上的夜間新聞,把收音機的時間調準了。這樣我就知道他們到達我房門口的確切時間,剛好是下午1:03。八分鐘前,綁匪把一個枕套扣在我頭上,并用圍巾把枕套在我脖子上束緊。圍巾的流蘇垂下來,正好垂到了我的手上,我把流蘇緊緊地纏繞在手指上,并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保持鎮定。他用剪刀在枕套上剪開一個口,又用手撕大了一些,我想他是要給我留個能夠呼吸的通道。然后,就像綁龍蝦的兩個鉗子一樣,他把我的雙手舉過頭頂,緊緊地綁在了一起,我的雙腿也同樣被捆住了。
“待著別動。別出聲。”
說完,他就走了。
我一直數著秒,三分鐘后,他又回來了,冷血醫生和廢話先生也一起來了。而且,這次還來了一個女人。她先開口說話了。
“這就是那個女孩兒?”
沒錯,“這就是那個女孩兒”。你可真是太聰明了,一猜就中,不知道是懷孕的大肚子還是奶水充盈的乳房暴露了我的身份?我稱她為“廢話太太”,盡管現在就斷定她嫁給了“廢話先生”還為時尚早。如今看來,就算這群惡棍沒有綁架我,也沒打算搶走我的孩子,我媽媽也一定很討厭他們,因為他們總是問一些愚蠢透頂、毫無意義的問題。而我更是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而深深地憎恨他們。
“開始吧。”她說道。
我的心臟顫抖著,那只蜂鳥又開始拼命振翅了,我收攝心神,調整呼吸方式,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時,我聽到了非常恐怖的聲音。門外的地板“嘎吱嘎吱”地作響,仿佛要裂開了一樣,金屬輪子在木地板上滾動著,由遠至近,有什么沉重的東西正在靠近。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話。那個東西猛地碰到了門框,然后搖晃著繼續靠近,最后停在了我的床頭邊。一根不知是電線還是繩子一樣的東西擦著我的腿,從地上掃了過去。
收音機里放的音樂戛然而止,周圍突然一片寂靜。接著,我腳邊的插座傳來一陣摩擦的聲音。他們肯定是在插插頭。“嘶”的一聲,他們帶來的東西開始發出低低的嗡鳴。肯定是一臺機器。
“先讓它熱熱機。”冷血醫生說道。
他們離開了我的囚室兼病房,在走廊里低聲談話。我頭上戴著枕套,加上那臺神秘的機器還在嗡嗡作響,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只能捕捉到一些只言片語:“……差不多七個半月了……快了……藍色……沒錯,藍色……”
過了一會兒,他們又進來了。從腳步聲判斷,他們有的站在了床尾,有的站在了床側。一個男人用手解開了我腳踝上捆綁的繩索,然后,在這群陌生人面前,蒙著雙眼的我被他脫下了褲子,內褲丟在一旁,雙腿也被分開了。我拼命地反抗,用腳使勁地亂蹬亂踹,只希望能踹到這個男人的褲襠,好讓他住手。
“放松,小姑娘,否則我只能給你打鎮定劑了。羅納德,過來,把她的腿壓下去。”冷血醫生說道。
不能讓他給我打鎮定劑,我要保持知覺。我只好照他說的稍稍放松了一些。突然,在沒有任何提醒、沒有任何預警,也沒有任何安慰的情況下,一根堅硬的塑料棒帶著微溫的凝膠插了進來,在我體內來回移動。
冷血醫生把蜘蛛腿一樣細長冰涼的手指放在我的肚子上,時不時地按壓一些部位,就像我在囚室里每天都會做的那樣。但我跟他的動機是截然相反的,他是滿懷不可告人的惡意,而我是出于無限深情的愛意。
“看這里,這一小塊就是陰莖。這絕對是個男孩兒。”冷血醫生告訴他們。
原來是一臺超聲波機。我好想看一眼我的孩子,眼淚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打濕了我臉上的枕套。
“心臟在這里,跳得很有力,非常非常有力。這個男孩兒很健康,現在大約三磅[7]重了。”冷血醫生繼續說道。
不過那對廢話夫婦似乎并不在意他說的這些細節。
“你確定這個姑娘的父母都是金發藍眼嗎?”廢話先生問道。
“是的。”
“那這個孩子的父親也是金發藍眼嗎?”
“我們不能肯定孩子的父親是誰,不過我們覺得她的男友就是孩子的父親。我們綁架她之前,曾經看到他們兩個一起在路上走,那個小伙子也是金發藍眼的。”
“我們只要金發藍眼的。我可不想在家里養個其他什么人種的孩子。”廢話太太說著說著便笑了,不過我能聽出來,她絕對不是在開玩笑。
“決定權在你們那兒,反正我們有一大批顧客在排隊等著。不過你們排在第一,而且考慮到前一個姑娘還出了那種事兒,這次你們有優先權。”
“只要是個金發藍眼的孩子就行。”廢話太太“咯咯”地笑著說道。
由于我從未用自己頭腦里的情感開關壓抑過對孩子的愛,所以此刻我已經心碎了。他很健康。他的心跳很有力。他三磅重。他們要搶走他。就算他們不要,還有其他人會搶走他。他的心跳很有力。他三磅重。她不想要其他人種的孩子。他的心跳很有力。
我本以為自己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但聽了他們的對話后,我的決心更加堅定了。我的憤怒之火熊熊燃燒,我的意志越加堅定。面對我如此強烈的仇恨,就算是上帝,也只得舉手投降吧。誰也無法阻擋我逃脫牢籠的腳步,誰也無法制止我用殺戮來報仇的計劃。盛怒之下,我收回淚水,開始盤算對付這群無腦白癡和愚笨蠢豬的計謀,只有魔鬼才可能有機會與我一戰,但最終魔鬼也只能落荒而逃。我就是魔鬼。如果撒旦化身為一個母親,那就是我。
這群人先后離開了。冷血醫生說道:“羅納德,這臺機器就留在這兒了,來回搬也沒什么意義。我們下次再來,就是她羊水破了、要生的時候。沒有意外就不要打電話來了。”
他們都走光了,只剩下我的看守——羅納德。
有一刻,周圍一片死寂,然后他彎腰摘下了我頭上的枕套。
雖然我知道他叫羅納德,但在重述這段經歷的過程中,出于憎恨,我提到他時都盡量不用他的名字。他解開了捆住我的繩子,跟枕套一起拿走了。有一瞬間,一陣熟悉的沉悶感襲來,以前奶奶來家里看我,等她走后,又只剩下我跟爸媽在一起,當時的感覺就跟此刻一樣,仿佛生活一成不變,毫無波瀾。但是,這種感覺轉瞬即逝,無邊的憎恨馬上又回來了,來得正是時候。我需要這種憎恨的情緒支撐我去計劃、去圖謀,從而逃脫并復仇。捆綁松開后,我把內褲和褲子抓過來穿上了。
他拔下了超聲波機的插頭,把拖在地上的電線收在一起。我坐在床上,抱著胳膊狠狠地瞪著他。當他看向我時,我的眼睛眨都沒眨一下。走著瞧,羅納德。沒錯,我現在還知道你的名字了,混賬王八蛋。此刻,我的瞳孔不再是藍色的,而是變成了紅色——鮮艷的、血腥的、憤怒的紅色。
“別他媽的這么看著我,臭婊子。”
“好的,先生。”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強迫自己低下了頭,但眼睛的顏色依然是血紅的。
他離開了房間。
我繼續干活。現在房間里多了超聲波機(第21號裝備)、可拆的延長電線(第22號裝備)、帶流蘇的圍巾(第23號裝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