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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梵語入門》

倪勝倪勝(1970—),博士,上海戲劇學院副教授。電子郵箱:nisheng555@126.com。

學一點梵文,對理解佛教論著有幫助。比如玄奘的《成唯識論》雖說用中文寫成,但仍有令僅通中文者難解之處。舉例來說,第六識和第七識在梵文拼讀上完全一致,都是mano vij?āna(manas的意思是意,音譯為末那,vij?āna是識,兩個詞結合時發生連聲音變,manas變成mano),但意義有差別,玄奘在中文翻譯中也采取一個音譯(末那識)一個意譯(意識)的方式進行區別。玄奘對此進行了解釋,《成唯識論》卷四曰:“是識圣教別名末那,恒審思量勝余識故。此名異第六意識,此持業釋,如藏識名,識即意故。彼依主釋,如眼識等,識異意故。”說明這兩個術語的關鍵區別在于其構詞方式,一個要用狹義持業釋的方式理解,指意和識是并列同位名詞,是同義詞;而另一個則應以依主釋的方式理解,比如眼識,眼是修飾形容識的,兩者不并列。顯然,不懂點梵文,不了解點梵文名詞的構成方式,是難以理解這種差別的。

不過,眾所周知,梵文很難學。聰明如季老,初學時也曾費去不少時間和精力。

剛剛出版的《梵語入門》(郭良鋆、葛維鈞著,中西書局,2016)一書,給予希望自學者以幫助,真是善莫大焉。想十多年前本人也曾學習過梵文,但為梵文的繁難所阻,至今水平仍不高,成績雖沒有,教訓倒是不少。拿到這本如此詳盡的入門書,看到熟悉的例句,回憶起過去學習的艱辛,感慨系之,不免有所言。

我是將這本《梵語入門》看作Stenzler的《梵文基礎讀本》的配套書的。Stenzler的書是一本名著,季老入門用的就是它,季老回憶說:“梵文語法變化極為復雜,但是這一本薄薄的小書,卻能用極其簡練的語言、極其準確地敘述了那一套希奇古怪的語法變化形式,真不能不使人感到敬佩。順便說一句,此書已經由我的學生段晴和錢文忠,根據我的講義,補充完整,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季羨林,2000: 77)季老所指就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的《梵文基礎讀本》,上標明季羨林譯,段晴、錢文忠續補(我收藏的這一版是該書剛剛出版時北京大學某教授寄贈的,至今我還保留著這位不肯署名的教授的來信,并充滿感激)。2009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又出版了該書第二版,標明季羨林譯,段晴、范慕尤續補。

不過說實話,這本書不太適合自學。一般學習英語、德語、法語的方式,都是從簡單的詞匯、語法和句子開始逐步提升,詞匯、語法和句子相互配合著隨課文的深入一起增加難度,使得學生逐漸掌握。Stenzler的書卻不是這樣,它將古典梵文全部語法一股腦擺出來,接著就是全部練習例句和詞匯表。對初學者來說,剛一看到,顯然會懵,不知從何入手。

這種編輯方法源自一種德國式的語言教學方法。季老回憶他跟著導師Waldschmidt學習這本書的情形說:“Waldschmidt的教學法是典型的德國方法。第一堂課先教字母讀音,以后的‘語音’、‘詞形變化’等等,就一律不再講解,全由我自己去閱讀。我們每上一堂課,都在讀附在書后的練習例句。19世紀德國一位東方學家說,教學生外語,拿教游泳來做比方,就是把學生帶到游泳池旁,一下子把學生推入水中,倘不淹死,即能學會游泳,而淹死的事幾乎是絕無僅有的,甚至是根本不可能的。”(季羨林,2000: 77)季老最后這一句未免有點過,他自己也介紹過,在德國遇到學過希臘語拉丁語的學生,始終也學不會梵文,“梵文雖不神秘,可決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學通的”(季羨林,2000: 78)。

“不過這種方法對學生要求極高,每周兩小時的課,我要費上一兩天的時間來備課。在課堂上,學生念梵文,又將梵文譯為德文,教授只從旁幫助改正。”(季羨林,2000: 77)德國學者的教學風格如此,Stenzler編的梵文教學書也是如此。因此,德國教學法與其課本是完全配套的,是同一個思路的結果。它不像我們學英語、法語、德語那樣從簡單詞匯和句子開始一步步深入,而是一開始就將全部的語法現象一條條列出來,全部語法列完后就是練習部分。初學者看到這個,不懵才怪。

Stenzler的書的特點是簡明扼要,清晰明確,不多解釋,直奔主題。我理解這個教材的原意是為教師授課提供便利,作為教學的輔助,而正因此,它絕不肯反復解釋各種語法現象,也不提供練習答案,不給學生走捷徑的便利。當然,它也不怕學生出錯,因為有老師在。

但這種做法給學生準確理解練習中的句子意義制造了不少障礙。特別是各練習句都是從梵文經典里單獨抽取出來,離開原語境后,會造成很多理解困難,尤其對初學者。

比如書上并未說明,梵文的系詞可以省略。拿§326的第五句來說,lobhah· pāpasya kārn· am,每個單詞查出來是這樣:lobhah·(貪心,陽性體格單數)、pāpasya(壞的,中性屬格)、kārn· am(原因,中性體格單數),《梵語入門》提供的譯文是“貪心是罪惡的根源”。記得第一次做這句就有點懵,雖然每個詞都查出來了,但不知道如何組成句子,因為沒有動詞或系動詞,甚至懷疑這是個名詞詞組(即理解成“貪心和壞原因”)。所以每次做完練習,都會急切地等待上課,讓老師來指導和糾正。

現在《梵語入門》一書,提供了Stenzler原書的全部例句和練習的答案,并且都做了準確的中文翻譯。做完練習,拿這本書對照一下就很快能理解例句,等于有一個老師在身邊糾正自己。所以說,這本書實際上將無法自學的Stenzler的書變成了可以自學的書。

實際上,《梵語入門》提供的例句比Stenzler原書還要多,尤其增加了“你好!”“歡迎!”“那里有一棵樹”“她是女孩子”“我是詩人”等簡單的入門句,對自學者慢慢適應梵文語法應該更有幫助。

以我個人的體會而言,Stenzler的書所代表的德國式教學法,好處非常多。比如每次拿到一個句子,首先就要為每個詞尋找到相應的語法條目,然后從詞典里找到對應的詞匯,目的在于將詞典里的詞匯原型根據語法一步步變化成句中形式。梵語語法條目既多又繁,難以理解,更難背誦。而為了解出正確答案,初學者仿佛進入迷宮,茫然不知所之,往往不得不反復翻閱語法部分,甚至一條一條地檢視,經常的情況是將大量的時間耗費在了與正在做的某個例句練習無關的語法上,甚至幾個小時也找不出正確的條目。剛開始當然會很氣餒,甚至有些惱怒,覺得如果像學習英語那樣,每篇課文提供相應的語法點以及詞匯來做練習,很容易就能完成,不會這么浪費時間。但時間一長,就覺出其中的好來。對那些無關語法的一遍遍檢視,并不是浪費時間,而令讀者在多次反復檢視過程中,已經能熟記它們,梵文那么復雜多變的語法,只用做幾十個句子練習就在不知不覺中記住了。于是,盡管初學時極度不適應,但隨著學習的進步,越來越喜歡這種方式,以至于看慣了Stenzler的書,再讀其他語言入門書總覺得別扭,老覺得它們進度太慢,而且缺乏鳥瞰全局的氣勢。

學習梵文的方式當然不止一種,過去的僧人如法顯、玄奘,他們學習梵文時沒有這么好的語法總結,大概是一本本梵文佛經一路讀下去,慢慢學會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南海寄歸內法傳》等書里對此有過一些記錄。金克木先生介紹過他在印度跟隨賞彌老居士學習梵文的情況,恐怕有些類似,起初,老居士先背誦一句巴利語佛經,隨口念成梵文,然后用英語略做解說。金先生學習進步以后,教學方式略有變化:“他很少戴上老花眼鏡查書。先是我念、我講、我問,他接下去,隨口背誦,講解,引證,提出疑難,最后互相討論。這真像是表演印度古書的注疏。”(金克木,1999: 308)這真叫作口傳心授了。

婆羅門教傳承梵文的方式應該更古老,據饒宗頤先生介紹印度梨俱吠陀重音的教法,教師將手按在學童頭頂,念誦經句同時推按學童頭部,令其知曉發音部位和方式(饒宗頤,1993: 91)。古老梵文的傳授,是與音樂、念誦和舞蹈結合在一起的。與德國教授從語法入手的方法完全不同。

也許可以說,德國式的教學法和教材是學術式的,而印度的則是信仰式的。

《梵文基礎讀本》第一版限于條件,雖然裝幀和紙張非常好,但字體是從原書剪貼過來復印的,有不少模糊不清之處,更有一些打印編輯錯誤,比如將主動語態和被動語態標反,§18第五行va-c的體格單數應該是va-k等。這些問題在第二版里基本都得到了糾正。而拿到《梵語入門》以后,我至今尚未翻檢出明顯的編輯錯誤來,眾所周知,對初學者來說,教材的準確可靠該有多重要,因為一旦做練習時怎么也找不出合適的解答,初學者就很難判斷到底是編輯出了錯還是自己找錯了語法條目。

由于季老的講義已經被續補成《梵文基礎讀本》,讀者會以為原講義的出版不會有多大價值。現在《梵語入門》一書已經將季老的講義收入,稍稍翻閱,就感覺這份講義還是很值得出版的。

季老談到他的講義說:“我用漢文意譯,寫成講義。”(季羨林,2000:77)從本書提供的講義本身看,季先生的確是意譯,而且增加了不少自己的東西。比如他在一開頭,對梵語的情況做了一些簡單介紹,清楚明了,很方便自學入門者。另外,季老的講義增加了不少對關鍵語言現象的說明,還增加了一些練習,比如第8頁的語音練習。季老講義的節號與Stenzler的書的節號對不上,也就是說,季老的講義,其實可以看作一半是原創了。顯然,這是季老對自己學習梵文和對中國人進行梵文教學的一個經驗總結,可以看成是對Stenzler的書的有益補充。

有意思的是,季老用囀聲來譯變格,我們知道,早在唐代作品《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里談論梵文語法時作者就使用“囀聲”一詞指代變格(《南海寄歸內法傳》用“轉”)。具體到七種格,體、業、具、為、從、屬、依加上呼,全都從古(見《南海寄歸內法傳》西方學法章)。顯然,這種從古的譯法能幫助后學在學習梵文的同時對悉曇學術語也逐步熟悉起來,由于梵文是死語言,同學們學習梵文的目的主要就是從事學術研究,因此,這種譯法對后學應該幫助更大。當然,如果能將Stenzler的書全部按照現代語言學術語翻譯出來,并在現代術語之后附上我國古代譯法,就更完美了。

《梵語入門》同時還附上了金克木先生的教材《梵文文法》。金先生這個教材著重解釋梵文語法諸現象,對準確理解梵文有較大幫助,其編寫方式和角度與Stenzler和季老的教材都不相同。梵文是一種非常復雜的語言,需要不斷復習和學習,而金先生的編寫,也給初學者從另一個角度熟悉和掌握梵文提供了良好的機會。

Stenzler的書僅僅講解了古典梵文,這是書寫中世紀《沙恭達羅》(迦梨陀娑著)等經典文學作品用的語言,規范優美。但Stenzler并未涉及古老的吠陀語、佛教常用的混合梵文等。因此,要掌握梵文進行學術研究,僅僅學完Stenzler的書是不夠的,季羨林先生介紹過他在德國的學習時說,“我上面提到的Stenzler的《梵文基礎讀本》,雖有許多優點,但是畢竟還太簡略;入門足夠,深入卻難。在這時候必須熟讀Kielhorn的《梵文文法》,我在這一本書上下過苦工夫,讀了不知多少遍。……Whitney和Wackernagel的梵文文法,Debruner續Wackernagel的那一本書,以及W. Geiger的關于巴利文的著作,我都下過工夫”(季羨林,2000: 101—102)。

因此,拿到更詳盡的梵語語法書并隨時翻檢是必需的,我個人常翻看Whitney的Sanskrit Grammar,該書體量比較適中,容易翻檢,而現在“普陀山佛學叢書”又影印出版了上面季老提到的瓦克納格爾(Wackernagel)的《梵語語法》(Altindische Grammatik,字面意思是古印度語語法),嘉惠學林,令人興奮,這是比Whitney的書更詳盡的語法書,其語音部分就有厚厚的三百多頁,內容涉及吠陀語、阿維斯塔語等,應該屬于研究性著作,而不是一般的語法書了。

近些年來佛教學術發展迅速,成果豐富。感謝佛教界的善舉,感謝諸位學者和出版家的努力,目前國內有關梵文和巴利文的書籍已經出現多種,徹底改變了過去“一窮二白”的面貌。這些書籍的陸續出版,相信對我國佛教的研究和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研究都會帶來良好的促進效果。


參考文獻

季羨林(2000):《學海泛槎》,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

金克木(1999):《梵竺廬集·天竺詩文》,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

饒宗頤(1993):《梵學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Review on An Introduction to Sanskrit

Ni Sheng

About the Author: Ni Sheng(1970-), Ph. D., Associate Professor at Shanghai Theatre Academy. E-mail: nisheng555@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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