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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何以貧困?——與鄒老師書

聶運偉聶運偉(1955—),湖北大學文學院教授。電子郵箱:nieyw_55@126.com。

看了鄒賢敏老師的書稿《思想的貧困——我的教育與學術反思》(以下簡稱《思想的貧困》)之后,很是震撼。我以為,鄒老師在文稿開篇寫下的第一段話,是耐人尋味的: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知識分子安身立命之本,可謂之教育與學術之魂??藸枑鸸鶢栍芯涿裕骸耙环N人是因為要做自己而痛苦,一種人是因為不要做自己而痛苦?!币鲎约翰艜谢?,不要做自己就會失魂?;仡櫚雮€世紀來我在教育和學術上走過的道路,這兩種痛苦都有過,有時是后者,有時是前者,有時兼而有之,更有時痛則痛矣,卻不知是哪一種。這一切皆源于特定的歷史與文化語境和自己的選擇,而教育、學術與政治間的剪不斷理還亂又貫串其中。最終我選擇了要做自己,告別“可愛的謬誤”,接受“痛苦的真理”,呼喚魂兮歸來,但不知是否真正做成了自己,魂是否仍與我若即若離。


就人生經歷而言,鄒老師似乎不應該有如此之“痛”。在知識者遭受蹂躪的時代,鄒老師還是“一帆風順”地在北京師范大學和中國人民大學完成了大學本科和研究生階段的學習,并成為一名大學教師,“文化大革命”結束時,又恰逢壯年,意氣風發地寫文章、當教授,加之身體康健、老伴賢惠、兒孫上進,想想自封為“十全老人”的乾隆爺家里的那些“爛事”,他未必比鄒老師有福??墒牵哌M晚年的鄒老師,并沒有在世俗的“幸?!崩镡蛔缘?,相反,他近乎嚴酷地對自己的學術生涯做出了深沉的反思和否定,同時也對自己的生活時代發起了質疑、追問和反思,其“疑”、其“問”、其“思”,若不從思想史層面觀之,恐很難索解其間的真意。近十年來,自己一直在中國百年來的思想史領域里閱讀、思考,很想做些清理工作,特別是對1949年后的學術史的清理和反思,這是一個巨大而迫切的課題,理由巴金老人說得很多也很清楚了,但是,這又是一個無法從容進行的工作,為什么?無非羈絆太多。近百年前,梁啟超的《清代學術概論》(1920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924年)以繼往開來的眼界開一代學術新風,其容納中西、縱論古今的獨立品格,實為“五四”前后新文化運動的另一個面向,即被陳寅恪稱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學人之魂。如此學人之魂,盡管沒有《新青年》翻江倒海的氣魄,但歷史煙云散盡之后,我們還得像鄒老師一樣“呼喚魂兮歸來”。所以,我把鄒老師的書視為這樣一個思想語境中的精神個案,或者說,在鄒老師冠之以“我”的“思想的貧困”的背后,實際上懸置著一個更重要的命題,即“我們”的思想何以貧困?

作為一個讀書人,鄒老師骨子里有著“審古今之變,立一家之言”的憧憬和追求,可為什么在“文化大革命”后的20余年的治學中始終沒有尋找到一種方向感?而這種困惑正是無法達到自己企及的學術高度的原因,從而成為鄒老師這一代學人內心最大的隱痛(盡管許多人未必說出來)。我想,這是鄒老師退休后走向反思之路的一個自我發問,亦是《思想的貧困》一書中訴說人世萬象的心理動機。理解了這一點,才能理解鄒老師自述體文筆中綿延的思緒。


進入學術啟蒙期之前,我文學知識的積累是相當貧乏的。童年正逢戰亂,發蒙學的是“來來來,來上學,大家來上學。去去去,去游戲,大家去游戲”;抗戰勝利后進了教會學校,上帝成為我人生的第一個偶像;解放初,以一篇命題作文《給斯大林大元帥的一封信》進入高小,武俠連環畫和抓特務的故事填補了我的閱讀空間;在“保爾·柯察金班”,上帝和俠客在革命英雄的光環下悄然隱退,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和蘇聯文學陪伴我度過了初中時光;直到高中,我才結識了魯迅、巴金和現代文學,結識了趙樹理、聞捷、邵燕祥、劉賓雁、劉紹棠和解放區文學與新中國文學;張志公先生主編的分科型語文課本,為我打開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大門。語文老師在課堂上朗讀我自由命題的作文《故事新編——氓》,最終決定了我人生的第一次選擇。我是帶著“作家夢”走進大學的……


鄒老師對大學之前的敘述非常簡單,為什么會如此?多年前讀福柯的時候,我也有這樣的疑問。許多研究??滤枷氲膶W者常常忽略了??逻M入巴黎高等師范學院之前的生存狀態——“小時候生活在法國的一個小資產階級的外省環境里”,有著“令人不能置信的頭腦禁錮”的外省環境,加之戰爭的陰霾和一個嚴厲父親的嚴格要求,都在??掠仔〉男睦硎澜缋锫裣铝巳蘸髮W術上離經叛道的種子——“在福柯強烈求知欲和嚴肅性格背后無疑也有被壓抑的個人焦慮的沖動”。我這樣的聯想并非牽強。盡管福柯(1926年出生)比鄒老師(1939年出生)大13歲,兩人文化背景亦不同,但戰爭卻是他們人生經驗的共同底色,如??滤f:“我想,這一代的少男少女的童年都是由這些重大歷史事件構成的。戰爭的威脅就是我們的環境,就是我們存在的架構。后來,戰爭真的來臨了。不是家庭生活,而是這些世界性的事件才是我們的記憶中的主體。我說‘我們的’,因為我幾乎敢斷言,當時法國的少男少女都有同樣的經歷。我們的私人生活實際上是受到威脅的??赡苷怯捎谶@個原因,我對歷史,對個人經歷同我們置身其中的事件的關系特別著迷。我想,這就是我的理論興趣的核心。”“戰亂”留給童年的記憶是充滿恐怖、威脅生命的“事件”,個體的一切是由“事件”決定的,個體在“事件”面前已失去主體的資格,唯有無名的“焦慮”,所以,福柯自己后來對這一時期的回憶幾乎都是陰暗的:保守、壓抑、威脅、恐怖。這種體驗塑造了他的人格,影響著他未來的思考。有人概括說,少年時代的??滤坪酢跋癫槔箞D拉一樣忍受著一種強烈而高傲的孤獨之苦”。在心理層面,鄒老師和??率嵌嗝聪嗨?。在鄒老師對學術經歷的反思里,有著太多的壓抑、迷茫、困惑,請看鄒老師對他大學生活的描述:


要求文學史課每講一個作家、一部作品,都要加上批判的內容,以體現對文學遺產是“批判地繼承”。一次,白發蒼蒼的梁品如先生在講完魏晉時期的一個作家后,居然囁嚅著說:“同、同學們,我、我不會批判……”我坐在靠前的位子,清楚地看到他嘴唇發顫,拿著講稿的雙手在抖動,眼里還噙著淚光。此情此狀,令坐滿階梯教室的近兩百名學子手足無措,我心里也充滿了苦澀。又一次,有“活字典”美譽的劉盼遂先生講到陶淵明辭官歸隱時,既不敢正面肯定,又不愿違心批判,情急之下順手拈來,給這位杰出的詩人戴上了一頂“無組織無紀律”的帽子,引來一片笑聲。學生不知其所學,不可否認,我所吸吮的文化、學術營養,并沒有也不可能超越那個時代特有的種種局限。外語課被砍掉,心理學課剛開了個頭,大概是因為觸及人作為個體存在的多種需要,不合時宜,被視為“偽科學”,也砍掉了。那時根本沒意識到這會給自己帶來知識結構上的重大缺陷,特別是外語的放棄,造成了自己后來學術與人生不可彌補的遺憾。如此,走進北師大,我接受的第一筆政治、學術“遺產”是反右斗爭,秦兆陽的“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和劉賓雁的“干預生活”最讓我心存畏懼;離開北師大,我得到的最后一筆政治、學術“財富”是批修斗爭,林默涵的《更高地舉起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旗幟!》和馬文兵對人性論、人道主義的批判最令我心存敬羨。秦兆陽們的“警示”作用和馬文兵們的“榜樣”力量將伴隨我走向下一段行程。

隨著一連串“戰斗”的洗禮,我接受了這樣一個理念:“為學術而學術”是資產階級學術思想,“為政治而學術”是無產階級學術思想,“埋頭做學問”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在我和同學們的心目中,學術的價值不斷貶低,學術的尊嚴漸漸被打掉,學術的光環也不那么亮了,學術不再是一個神圣的字眼。甚至在有的同學看來,學術似乎還染上了基督教的“原罪”,避開為妙。也有個別同學壯著膽子偷偷地看專業書,給報刊投稿,但又怕別人發現,就在桌上放一本《紅旗》雜志,一旦來了人就把專業書、稿紙蓋上,裝出熱心政治學習的樣子。


歷史事件給了福柯和鄒老師共同的心理“焦慮”和心靈之“痛”,不同的生活背景又使兩個讀書人步入全然不同的人生軌跡。行為上,福柯放浪形骸,驚世駭俗;鄒老師循規蹈矩,是“好”學生、“好”老師。學術上,??虏┎杀婇L,先賢也好,同時代的大師也罷,既為我所用,亦為我所棄,傳統的概念、范疇、學術規范,在他那里統統失效,甚至活生生地把監獄、瘋癲、性、懲罰、知識考古等詞語打造為流行的哲學話語,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研究卻使他成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其圍繞“權力—知識—身體”展開的譜系學分析方法徹底顛覆了總體性、一體化的形而上學,反對權力規訓思想、規訓知識、規訓知識者是??铝艚o人類思想史的寶貴財富;和福柯相比,鄒老師的學術之路顯然只能是一條被權力規訓的道路,閱讀、思考、寫作,一切都被制定、被設計、被規劃……“我清醒意識到自己還不能完全擺脫長期形成的思想依附的慣性,斬不斷‘經學傳統’的羈絆,走不出‘經學思維’的囚籠。”鄒老師這份清醒的學術反思彌足珍貴,“經學思維”就是漢代之后導致中國人文知識分子創新乏力的死穴,啟蒙運動畢竟讓西方知識界告別了禁錮思想的中世紀,有此,??虏懦善錇楦??。相比之下,百年前的中國啟蒙運動并沒有完成這個任務,所以,已故的中國思想史研究者朱維錚先生有本文集,名為《走出中世紀》,我喜歡讀他的文章。

梳理1949年后中國美學、文藝學發展的學術史,鄒老師就讀的中國人民大學文藝理論研究生班,堪稱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學術案例。從1959年至1965年,先后招收了三期學員,開辦了一期進修班,大概有200人參加學習。改革開放后文藝學、美學的學科發展,諸多大學、文化研究機構里的學科負責人和學術帶頭人都出自此處,“許多省市文聯、作協的負責同志,許多文藝研究院所的學術帶頭人和許多高等院校骨干教師,都進過文研班,有人戲稱‘文研班’是文藝理論戰線的‘黃埔軍?!R灿腥苏{侃說,‘一開文藝理論會,到處碰到“文研幫”'”(繆俊杰,2011: 30)。我讀過許多畢業于“文研班”的老先生的回憶文章,他們對“文研班”有著深深的眷念,特別是對“文研班”的總負責人何其芳先生的人格力量有著無限的憧憬和懷念,但非常坦率地說,老先生們無比驕傲地以“黃埔軍?!鳖惐鹊恼J可,恰恰不無諷刺地映射出這個學術群體先天的缺陷,正如近代史上的黃埔軍校一樣,雖然走出了很多優秀的軍事將領,但“效忠領袖”的校訓卻成就不了一個個性鮮明的巴頓將軍。人間自有清醒者,請看:


追想起來,我們研究班的歷史,在上個世紀60年代同“五四”時期不同,同抗戰前后的研究生也不同。“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面臨的是全世界向你開放的文化背景,抗戰前后的學生要在民族命運和國家命運決戰中作出自己的選擇乃至獻身。我們是在大陸建立社會主義政權之后,國家養著你,喂著你,從經濟到文化,一切在計劃之中。我們在反帝、反封建的斗爭中,經歷過“一邊倒”(倒向蘇聯),又經歷過獨立自主色彩的“兩邊打”(反帝反修),經歷過批胡適、反胡風、經歷過反右派、反右傾,我們關起門來搞繼續革命、不斷革命的背景下聽話、緊跟。我們的基本思想取向是“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學生”。(賀興安,2011: 105)


賀興安先生把“文研班”學術群體與此前兩代學者做了一個很好的比較,盡管簡略,卻描述出他們從事學術活動的思想史背景,即文化信息的獲得從開放走向封閉,學術面向從選擇的多樣性到單一的被決定性。我們從大量文獻資料得知,周揚讓文學研究所和中國人民大學合辦“文研班”的直接目的是培養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干部和教師,潛臺詞是在中蘇關系破裂后,如何在思想文化領域全面建立中國式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

1953年政務院發布《關于修訂高等學校領導關系的決定》,明確了由新設立的中央高等教育部對全國高等學校實行統一領導的管理體制。同時規定,綜合性大學以及與幾個業務部門有關的多科性高等工業學校由中央高等教育部直接管理,中央高等教育部將對全國高等學校的方針政策、建設計劃(包括學校的設立或變更、院系和專業設置、招生任務、基本建設和財務計劃等)、重要的規程制度(如財務制度、人事制度)、教學計劃、教學大綱、教材編審、生產實習等事項,進一步統一掌握起來。凡中央高等教育部關于上述事項的規定、指示或命令,全國高等學校均應執行。如有必須變通辦理時,須經中央高等教育部或由中央高等教育部轉報政務院批準。據統計,20世紀50年代文、政法、財經等科的學生急劇減少,1947年三科學生占大學生總人數的47.6%, 1952年下降為22.5%, 1957年更是僅占9.6%。可以說,完整意義上文理兼修、互通的現代大學,已成為過去時。在總結這段歷史經驗的論述中,人們習慣地認為上述問題是計劃經濟的產物,是為了經濟發展的必要犧牲,我以為這樣的解釋是說不通的,1956年才開始實施計劃經濟,而對大學制度的改造和重新規劃早在1949年就有計劃地開始了。追溯這段歷史,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文研班”所承載的制度性使命,“文研班”之所以由文學研究所和人大合辦,顯然不是一個學術問題,時任文學研究所所長的何其芳“是著名詩人,又是黨的文藝理論家……在延安魯藝當過文學系主任,有辦學經驗”,“中國人民大學是黨創辦的培養馬列主義人才的高等學府……擁有一大批從延安來的或者經過長期革命考驗的有理論素養和實踐經驗的理論家當教員。因此,由這兩個單位合作,可以說是‘珠聯璧合’、‘比翼雙飛’”(繆俊杰,2011: 22—23)。要知道,當時人大的中文系還在籌辦期間,周揚之所以選擇人大,而不是學術重鎮的北大,理由是不言而喻的。

學術是精神上的志業,只有熱愛、執著和甘于寂寞才有資格擁抱它;學術的生命在于創造,有無獨立思考是判斷學術真偽高下的唯一標準。但在實際的教學和研究中,我數十年所傳之道、所授之業、所解之惑究竟有多少接近了真理,從而有益于學生的學業和人生,又有多少十足的謬誤,因之誤導了學生的學業和人生呢?我數十年寫的那些文字,即使撇開彰顯著“平庸的惡”的篇什,無論是學術內涵還是學術精神,能為當代中國文藝學學科的建設增加一絲一毫一錢一厘嗎?若有一兩篇能被后來者哪怕是翻動一下,也算是我的幸運。平心而論,教學上謬誤多多,學術上亦垃圾多多。


在《思想的貧困》里,鄒老師對自己的學術生涯給予了近乎嚴厲的否定。作為鄒老師的學生,我清楚地知道,作為“文化大革命”前研究生,鄒老師擁有豐富的資歷和學識,他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后進入大學的77、78屆大學生的心目里,一直是備受敬仰的。盡管如此,我仍然為鄒老師的否定叫好,我以為晚年的鄒老師是清醒的,也正因為這份超越了所有世俗功利的清醒,鄒老師書中對學術歷程的自我敘述,才能生動地再現出長達半個世紀的學術場景中的諸多人物和事件,使讀者如臨其境,和敘述者一同咀嚼歷史的酸甜苦辣。更重要的是,鄒老師以親歷者的身份,讓我們看到一個學科(其實是中國人文社會學科的一個縮影)發展的危機。

如何評判“文化大革命”后中國文藝學、美學的發展及現狀,當然會有不同的判斷。從知識層面看,“文化大革命”結束后的幾十年,世界上各種人文社科思潮、流派幾乎無一遺漏地進入中國,同時,中國傳統的文化資源也成為知識界的熱門話題。我奇怪的是,域外人文思潮也好,我國傳統文化也罷,在20世紀90年代之初,原本具有的思想溫度都迅速冷卻了,變成純粹的知識構件,或者成為知識生產流水線上的各種技術化的配方,因此,結果是:


近年來,我國科研論文發表數量突飛猛進。最新的媒體數據顯示,我國科技人員發表的期刊論文數量,已經超過美國,位居世界第一。然而據統計,這些科研論文的平均引用率排在世界100名開外。真正極好的論文,在中國還是鳳毛麟角。(雷宇,2011)


現今更為嚴重的是有關學術的管理與導向存在著嚴重缺陷。最近有的高層人士又在以重話批評高??蒲泄ぷ髦衅毡榇嬖诘母≡戡F象,但我卻要再一次鄭重追問:“孰令致之?”放眼環顧,現今哪一所大學,哪一所研究機構,不是為爭取所謂“重點項目”而苦心經營?有了項目,就有了經費與地位,也包括項目承擔者自身的名利,項目的花色品種越來越多,含“金”量與含“名”量也與日俱增。

在很多高校教師與研究人員心目中,有了項目就有了一切,沒有項目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基。項目本來是一種手段,如今卻成為目標,成為夢寐乃至千方百計的營求,甚至可以稱之為“項目拜物教”。人們整天圍著項目轉,還談得上什么潛心治學,學風怎能不日趨頹廢?加以項目要求高,時限短,管理程序極為繁瑣而評估又虛有其表,于是便形成投入極多而效益甚差的惡果,甚至出現大批量文字垃圾,很多惡行劣跡,已經難以用“浮躁”二字概括。相關部門至今除講空話外,仍然我行我素,絲毫沒有表現出改弦更張的意向,而這正是問題最為關鍵之所在。(章開沅,2007)


如果我們認同這些判斷,就不得不承認,思想的貧困是當下中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域中一種普遍性的存在,也正因為此,追問“思想何以貧困”方顯示出峻急的意義來。

思想何以貧困,應該包含兩個層面的問題,一個是不敢或不愿思想,另一個是缺乏思想的方向感。我們現在可以看到大量的回憶材料,足以說明某個歷史時段中不敢思想的精神特征,但不敢思想并不等于沒有思想,或者說,在不敢思想的時代,卻有著高度同一的思想的方向感,即對權力話語的自覺認同,被規訓的思想生產往往聲勢巨大,激情澎湃(“大躍進”詩歌、學生集體編寫教材、樣板戲),少有方向感上的迷失與困惑。20世紀80年代以后,在權力話語的合法性遭逢普遍懷疑的語境中,思想在經歷渴求自由的短暫歡愉后,卻又陷入迷失方向感的痛苦之中。文藝學、美學的研究對象是無法擺脫思想的糾纏的,思想沒有了方向感,學術層面的困惑便彌漫開來。具體到文藝學、美學領域,在漫無邊際、熱鬧非凡的自說自話中,無所適從的焦慮、交流的隔膜又分明吞噬著學術應有的淡定和超然。張法在一篇文章中把中國百年美學作為研究中國思想史的個案,他將中國百年美學的特點總結如下。一是不敢思想。中國人對傳統美學,不但不去思想為什么中國古典美學沒有美的本質問題,反而千方百計牽強附會地在中國古典美學中去找美的本質問題。這一點最能說明中國的思想狀態:只敢勇敢地思想自己認為最好的思想,把最好的思想化為自己的思想;而不敢從思想本身的角度去思想。中國人的敢于思想后面是不敢思想,不敢思想卻表現為敢于思想。二是在權威下思想。中國人的不敢思想表現為勇敢地思想一種權威的思想,把自己化為權威,用權威話語講述權威的、也是自己的,自己的、也是權威的思想。不是用嚴格的思維去達到正確思想,而是借權威的名義,來宣布自己的思想正確。三是集體型思想。真正的思想,需要思想家有勇敢的承擔精神,必然表現為一種獨特的個人話語。不敢思想而又表現為勇于思想,就升華為一種集體話語。權威型思想中的敘述者“我們”,就不是一個真正的自我,而是一種集體話語,一種有時代高度也有時代局限的集體話語。當集體型思想把自己變成一種權威型思想時,就把開放的思想場地變成封閉的獨立王國,阻礙了思想的思想。在這三種情況下,集體型思想都變成了不敢思想的勇敢思想形式(張法,2006)。

2002年南翔的小說《博士點》就生動展現出中國高校的科研特色:“跑”項目,“跑”博士、碩士點。我曾經感到困惑,這部小說為何沒有引起評論界的高度關注。我以為下述分析已然說清了個中緣由。


從文藝學到文學理論,稱謂的變化使得這一學科逐漸邊界明晰,也反映出這一學科越來越體制化的進程。今天,在大學中文系里它的二級學科位置,重點學科、博士點和碩士點的建立,本科課程的開設,教材和讀本的出版,教研室或專業教師共同體,以及專業學會、專業雜志和專業評估、精品課程等一系列體制化的活動,必然使文學理論趨向于專業共同體內部的書齋切磋型或課堂傳授型的知識。30年的發展,我們已經清楚地看到了文學理論轉向體制化的歷史進程。其后果是復雜的。從積極的層面上說,文學理論擺脫了曾經的“政治婢女”的尷尬境地,成為一門相對獨立的知識系統。從消極層面上說,文學理論的歸位也在一定程度上隱藏著脫離是廣闊的社會實踐的可能性,進而轉向一種少數人小敘事專業性話語,失去了它本身所具有的社會參與性和道德關懷。

今天,體制化圍繞著文化資本或象征資本的資源爭奪或再分配展開。不同的學校、不同的研究取向和不同代際的學者們,在文學理論場內為爭奪資源展開了殊死搏斗。而文學理論越發體制化的進程,同時也是作為一門“學科”越發具有“規訓”特性的過程。知識在一個商業化和體制化的社會中,既呈現為某種時尚(諸如種種新潮理論和理論明星的生產),也可以轉化為某種形式的商品(出版物或演講等),還可以是某種標準化的知識生產(多年來文學理論教材內容重新排列組合就是一例)。反叛和越軌的沖動往往在體制化的桎梏中變得越來越困難。(周憲,2007)


對于一個社會科學家來說,最糟糕的事情之一就是:僅僅在為了某個研究項目或課題而申請經費時,才感到有必要制定“計劃”。大多數計劃被制定出來,或至少是有些詳細的書面文字,僅僅是為了申請到資金。無論這種計劃的制定過程多么合乎標準,我認為都是非常糟糕的:在某種意義上,這是十足的推銷術,并且,一般說來很有可能煞費苦心地炮制出虛張聲勢的文章來;課題也許被“展示”出來,并在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就被加以隨意解釋;所謂課題,純屬虛構而已,目標只是為了某種隱秘的意圖獲取資金,——卻不論這個意圖連同上報的項目有無價值。(米爾斯,2005: 213—214)


文科課題項目研究的承擔者不過是“工程師”“技師”。因為是計劃既定、藍圖已成的“工程”,所以作為“發包人”的投入與“承包人”的產出是有目標明確的對應性要求的。作為“工程”的“學術”產出沒有失敗可言。尤其是文科,長期以來,大家都認為其“研究”無所謂失敗。不存在知識創新冒險的“工程”發包也往往更易于涉及錢權交易?;鹕暾垺⒄n題研究、成果發表、項目評審諸環節的計劃經濟化,導致目前中國學界的急速腐化。在計劃經濟成功轉軌市場經濟的同時,長期由意識形態嚴格控制的文科學術卻在“不爭議”的“務實”中由體制制定龐大規劃而迅速“繁榮”成了產業。中國目前的文科學術界,虛假繁榮的代價很可能又是一代學者的人格分裂和墮落。(朱淵清,2009: 578)


當然,學界的問題不過是中國社會問題的一個縮影:


近些年來,一種在市場經濟基礎上重建總體性權力的趨勢已經清晰可見:以權力重組市場因素,以權力配置經濟資源;以權力的擴張占領社會領域,包括在社會建設的名義下強化權力;以行政權力控制意識形態和輿論,壓制正當的輿論監督。其背后的思路和邏輯是,權力要強大到足以全面掌控日益復雜的經濟社會生活;而其前景,則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重蹈總體性社會與總體性權力的覆轍。(清華大學社會學系社會發展研究課題組,2011)


章太炎說過,學術在野則盛,在朝則衰,鄒老師的書與反思,再次印證了太炎先生的話。不知怎么,突然想起穆旦《智慧之歌》中的兩句詩:“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終于成笑談?!贝蟾欧此伎偸橇钊送纯嗟氖虑?,章開沅先生為辛亥百年寫的反思文章中亦是這般的情懷:


對于辛亥百年的反思,有兩層含意:一是反思辛亥革命百年以來的歷史,一是反思百年以來的辛亥革命研究。早在1990年,我在海外即已開始這種反思。為紀念辛亥革命80周年撰寫的《辛亥革命與“只爭朝夕”》著重從社會心態轉變的角度,探討辛亥前后逐步形成的歷史緊迫感,以及其后衍化而為急于求成的民族潛在心理,如何影響近百年中國歷史進程。10年以后,為紀念辛亥革命90周年,又撰寫《珍惜辛亥革命的歷史遺產——以世紀意識為例》,對20世紀以來兩次“世紀熱”或“世紀迷思”進行對比。發現當今中國世紀話語已經逐步形成意識形態,時間量度轉化成為價值標準,乃至衍生過高的幸福預期。我頗為感慨:“這種淺薄的狂熱及其影響之深遠,又是百年前那一代在中國宣揚世界意識者所難以想象的。今昔相比,我總覺得缺少幾分當年的真誠,更缺少當年那么深沉的憂患意識與強烈的自我鞭策。”可惜我的“盛世危言”被淹沒于新千禧年的舉國狂歡。(章開沅,2011)


讀完《思想的貧困》,有個問題想了很多次:一個現代的學者,究竟該如何總結自己的筆耕生涯?之所以強調“現代”,是因為今人已學不了太史公,誰也不會把嘔心瀝血之作藏之名山,以待后人;今人有太多太多的理由把自己變成一個寫作的機器,快速地把文字碼成文章去發表,因為一個千萬人討厭而又千人萬人競相填寫的表格中,只需要一個冰冷抽象的數據:文章發表于什么時間?什么地方?至于你寫什么?為什么寫?怎樣寫?寫得怎樣?已經變成無關緊要的問題。

幸哉,我們還有章開沅先生和鄒老師這樣的思想者,痛苦而清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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繆俊杰(2011):《建理論隊伍之軍——文研班回憶之一》,載何西來主編《九畹恩露:文研班一期回憶錄》,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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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憲(2007):《從文學理論到理論》,文學理論三十年:從新時期到新世紀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武漢:華中師范大學,6月23日。

Why Thought is Getting Impoverished?——A Letter to Prof. Zou

Nie Yunwei

Nie Yunwei(1955-), Professor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bei University. E-mail: nieyw 55@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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