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教”傳統的歷史中介:梁啟超與中國現代文學啟蒙話語的發生
- 鄭煥釗
- 2338字
- 2019-02-19 10:18:22
一 “啟蒙”外來說及其“斷裂”語境
以歐洲“啟蒙運動”為模范的中國現代啟蒙運動,在人們的一般理解中,似乎接受的是西方的Elightenment理念,而認為它是與中國傳統的“教化”觀念截然不同的現代觀念。如董建、王彬彬和張光芒在合撰的《啟蒙在中國的百年遭遇》中就認為,“我們今天在現代思想文化運動意義上所使用的‘啟蒙’這一概念,同‘革命’、‘經濟’、‘政治’、‘文學’等眾多用語一樣,又可以說是一個從日本輸入的外來詞。……具有了與漢語原有的純工具性‘啟蒙’不同的意義。與西方意義上的‘啟蒙’同時輸入,是歐洲啟蒙運動中確立的‘理性’與種種現代意識和文化價值觀念。于是,啟蒙之火,也開始在這塊有著兩千年專制史的老大帝國的土地上燃燒”。論者進一步指出,“當日本明治時期的學者遭遇英語的Enlightenment含有‘照亮’之意的概念時,日本學者想到了漢語中的‘啟蒙’二字,于是便將這個西方概念譯成‘啟蒙’。應該說,這個翻譯是頗為傳神的”。這種理解代表了中國啟蒙論者的一種普遍認識。
在漢語現代思想的論述中,“啟蒙”又往往與“五四”結合起來進行論述,從而構成了“啟蒙”斷裂說的一種基本邏輯。對“五四”是“文藝復興”還是“啟蒙運動”的定性,構成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史上的一個重要問題。余英時在《文藝復興乎?啟蒙運動乎?——一個史學家對五四運動的反思》中,將1936年共產黨人所開展的“新啟蒙運動”視為是對五四“啟蒙運動”說的首開其例者,認為馬克思主義者推崇以“啟蒙運動”來界定五四運動,就在于“啟蒙”所具有的激進政治訴求,“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不斷由啟蒙運動的觀點重新界定五四,并不是對歷史所作任意性的解讀。相反地,他們可能出于這一信念,即與文藝復興相比,啟蒙運動更有利于為他們的政治激進主義服務,因而作了一種蓄意而又經過精打細算的選擇,畢竟文藝復興太過遙遠、也太過溫和,對他們所向往的革命沒有直接又實際的關聯”。與之相比,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如胡適更愿意選擇“文藝復興”作為啟蒙運動的命名,“這不僅因為他提倡以白話文作為現代文學的媒介,而且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對歷史連續性有深刻的體認”
。余英時認為對“五四”的這種不同界定并不是一種任意的概念比附,而是代表兩者互不相容的規劃,前者是一種經過偽裝的政治規劃,而后者被視為一種文化和思想的規劃。
余氏的論述,有簡化中國“五四”啟蒙論述說之嫌,這是因為:第一,最晚在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五四”啟蒙運動說在左翼人士中已經較為流行。
如早在1928年,左翼文藝理論家成仿吾就指出,新文化運動是一部分知識分子開展的“啟蒙思想的運動”,其成績“只限于一種淺薄的啟蒙”,而在“舊思想的否定”和“新思想的介紹”兩方面都不曾收到應有的效果,他以此反思五四文學革命,并為其倡導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奠定思想的基礎。
第二,對“五四”啟蒙運動說的界定,并不總是對“啟蒙”給予肯定。成仿吾的觀點實際上是對于“五四”的否定評價,這一評價與馬克思唯物主義和階級論的觀點相結合,對于后來左翼評價五四產生重要影響。左翼“新啟蒙運動”基本上就是對于五四的這種不徹底性進行消極評價。第三,正如張艷所揭示,由于“啟蒙”所具有的徹底批判能量,導致共產黨人在使用時充滿審慎,在很大程度上,“革命”一詞更符合無產階級革命的需要,而成為共產黨人舍棄“啟蒙”采用“革命”的基礎。第四,“五四”啟蒙運動說并不限于左翼人士。比如1936年冬周作人、林庚、俞平伯、廢名等人就都“深感到新的啟蒙運動之必要”
,他們試圖借助林庚主編的《世界日報》的《明珠》副刊來進行這樣的啟蒙,這里的“新”無疑正是針對“舊”的啟蒙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而言。李長之也將五四運動視為“文化上的一種啟蒙運動”,并且是一種“缺少深度,缺少對于人性之深度的透視”的“清淺”的啟蒙運動
,他認為中國現階段的“中國本位”的自覺的文化運動乃是“文藝復興”,對此他充滿期待。
由此可以看到,左翼以外的其他文化人也有視“五四”為啟蒙運動,并指出其不足之處的。但無論是對“五四啟蒙說”持肯定或否定的態度,“啟蒙”卻具有一種共同的理解視野,即它是斷裂的、激進的、甚至是粗淺的。他們或者要以更加徹底的斷裂和激進來推動中國社會的思想革命,或者對此進行否定,而提倡溫和的、與傳統延續的、深刻的“文藝復興”說來建構文化變革的規劃。“啟蒙”作為一個充滿激進和斷裂的語詞,人們自然不會將它在詞義內涵上以及傳統的黏著性帶進思考之中。
實際上,余英時還忽略了“啟蒙”的另一種自由主義式的理解。這種理解將西方啟蒙理念所包含的價值作為自身話語建構的基礎,將五四視為一次被壓抑的啟蒙運動,“救亡壓倒啟蒙”說正是其典型的話語形式。它高揚歐洲啟蒙運動時期所宣揚的“自由”“平等”“民主”的價值理念,強調個人主義的人文理想,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個性解放和學術獨立正是這種價值和理想的繼承者,但是由于中國內外的政治危機而導致啟蒙價值被壓抑,因此需要在后革命時期不斷對五四的啟蒙意義進行新的肯定。在這種視野中,傳統的“教化”由于其內涵上的前現代性被視為需要經歷啟蒙的“蒙昧”內涵,“啟蒙”話語邏輯的傳統特性在這種話語中也同樣被無視。
可以說,“啟蒙”與“傳統”的斷裂:啟蒙的價值理念的斷裂,啟蒙的精神資源的斷裂,啟蒙的話語邏輯的斷裂,構成人們理解中國現代文化啟蒙的一種根深蒂固的視野。由于歐洲啟蒙運動的歷史及其觀念的譯介,晚清近代的知識人確實意識到西方啟蒙思想對中國社會所具有的重要的現實意義,西方啟蒙思想也的的確確地影響到中國現代啟蒙話語的建構,這一點無法否定。但是,這種影響究竟是本質上的,還是表象的?究竟是西方現代啟蒙思想還是中國古代的“啟蒙”觀念影響到中國現代的啟蒙邏輯?這些問題卻仍需要進一步澄清。在此有必要先梳理中西“啟蒙”觀念的歷史,探討其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