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教”傳統的歷史中介:梁啟超與中國現代文學啟蒙話語的發生
- 鄭煥釗
- 3056字
- 2019-02-19 10:18:22
五
對于梁啟超通過啟蒙話語的建構,進而與中國現代文學啟蒙話語之間所建立的發生學關系的把握,進而探討中國現代文學啟蒙話語的“詩教”本質,對于我們反思并推進現有的梁啟超研究,以及正確把握中國現代審美話語的內在邏輯和精神資源,反思長期認識的誤區,具有重要的意義。
首先,啟蒙話語是中國文學現代性的標志,確立這一點,對于思考中國文學的現代范式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人們以往所確立的文學的現代形式——通俗化和現代內涵——民族國家(“現代人以現代語言表達現代生活”),實際都是基于啟蒙這一更大的話語邏輯之內。因此,如果從“啟蒙”的話語邏輯出發,則晚清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文學變革活動和五四新文學運動之間在語言改革、文學論題拓展上的“根本性差異”實際上并不存在,它們不過是程度的不同而已,沒有實質的差異。而以往的這種理解,遂導致人們在理解梁啟超的意義時,由于極力強調晚清與五四的差別,梁啟超往往被視為改良派的文學革新代表,其文學“改良”相對于五四的文學“革命”而言,就成為一種資產階級妥協性的表現,這種階級論的論述,也就人為地割裂了梁啟超與20世紀中國現代審美話語的關系,然而這種評價在現有的眾多“中國現代文學史”和“近代文學史”著作中,卻被不加反思地采納;另外,對于晚清與五四的“斷裂式”理解,也使得我們不可能準確地把握中國審美話語知識轉型的內在邏輯的發生過程,梁啟超與20世紀中國現代審美話語的關系也就無法在這一前提下被顯現出來;即使在“返回晚清”這一視野下對于梁啟超與中國現代文學關系的研究,也往往以“五四”新文學來代表中國現代文學,并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標準,以此回推梁啟超與“五四”新文學之間的關聯的一致性之處,這種以“五四”新文學作為標的的做法,正如前述所言,是對于20世紀中國現代審美話語的主要特征的遮蔽,而“啟蒙”則可以規避這一問題,因為“啟蒙”不僅貫穿于晚清、“五四”乃至整個現代歷程。“啟蒙”作為20世紀中國現代審美領域的一個關鍵詞,其重要性就在于把握住了在形式和內涵變革之下的深層的邏輯整體性,由于啟蒙貫穿于晚清到現代的整個過程,因此,啟蒙話語的邏輯發生就是一個動態的充滿張力的歷史過程,梁啟超作為中國現代文化啟蒙的一個關鍵環節,就將如同水面上激起的第一圈漣漪,它將不斷地在后續的漣漪中傳遞其波動。
其次,啟蒙與現代性的關系。由于受到西方現代性話語的影響,人們在審美現代性與啟蒙現代性/政治現代性的二元對立間建立闡釋的邏輯,將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的本質視為這兩股力量之間的競爭。如楊曉明的《梁啟超文論的現代性闡釋》、于閩梅的《異向共建:梁啟超、王國維與中國文論的現代轉型》
等。這一闡釋范式,固然能夠比較清晰地梳理出20世紀中國文學功利主義和審美主義之間的兩條脈絡,更借助于審美主義的“救贖”話語和“個體”話語而對于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主流話語的政治抑制性具有批判解構的功能,作為一種“姿態”更能夠成全20世紀中國知識人的個體道德訴求,但是這種闡釋本身,卻忽略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自覺的啟蒙訴求。實際上,諸如“啟蒙”與“救亡”的變奏的論調,本身正是對于“啟蒙”的遠離政治性的理解。那么在這一闡釋視野之下,梁啟超的意義就被窄化為政治啟蒙一路,在抬高審美主義而壓制功利主義的立場之下,對梁啟超的評價無疑是更為消極的。但是,“啟蒙”、“審美”和“政治”在中國現代的審美領域始終是糾纏在一起的,每一個問題都與其他問題處于一種復雜的關聯之中,三者之間并不是截然的對立,而是彼此交混,其同一性要遠遠高于歧異性。以兩種現代性的沖突來理解這一過程無疑有削足適履的麻煩。
再次,梁啟超與20世紀中國現代審美話語的關系,是一種內在的邏輯話語的關系,是一種邏輯契機的打開的關系。但是以往對梁啟超的研究,由于梁啟超本人多提倡的“文界革命”“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的文類活動,這三者成為人們理解梁啟超小說理論的一個重要的框架。如連燕堂的《梁啟超與晚清文學革命》、夏曉虹的《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
、關愛和的《梁啟超與文學界革命》
,都是從詩界、文界、小說界的文類變革分別出發建構文章的闡釋框架,探討梁啟超這三者變革的思想資源、具體過程及其對于中國現代相應的文體變革的影響等。然而這一框架所帶來的問題,是使得對于梁啟超的意義的理解,受到了具體的歷史現象的影響,而不能透視梁啟超審美話語變革的邏輯發生學意義,更重視梁啟超的“起源”的意義而非“發生學”意義。也正是這種歷史的具體性本身,使得對梁啟超意義的認定,容易停留在晚清與五四之間的性質差異之上。它更無法對于一種長時段的內在邏輯的發生和影響進行探討,這無疑就限制了對梁啟超意義的思考。
最后,現代性理解的片面化和單一化,遂使得人們對中國現代文學現代性的把握,往往專注于其在西方、現代視野之下的一面,力圖描述的是在西方視野觀照下的中國現代狀態,而忽視“現代性”的復雜性、多元性和本土性,更由之忽視傳統精神資源在中國文學現代性建構中所具有的重要意義。由于“斷裂”的視野,使得人們對中國審美現代性的理解,突出其新異的一面,而忽視其古典理念的現代活力。這就導致對梁啟超的研究,重視其與古典的“異”的一面,而忽視中國文學啟蒙話語發生的傳統資源和淵源,現有的研究幾乎都是基于這一立場,即使是研究梁啟超在過渡時期的流質性特征,也同樣是基于“現代性的流動性”的觀念,而忽視傳統作為中國現代啟蒙話語的精神資源的作用。除了曹亞明對于梁啟超誤讀西方人文主義的碩士學位論文《論梁啟超對西方人文主義的誤讀及其影響》和其博士學位論文《承續與超越——梁啟超與中國文學古今演變中的“臨界點”》
,何軒的《儒家文化與晚清新小說的興起——以梁啟超小說功用觀為中心考察》
等少數幾篇,而這些研究往往也并非著眼于中國審美話語的現代性的理解。事實上,在中國現代文學的肇始者那里,中國現代文化啟蒙往往不斷地被比擬為“文藝復興”,這一理解實際上正顯示出中國現代文學的本質是一場古典的現代言說。
正是基于上述理解,本書選取梁啟超“思想運動時代”的文學啟蒙理論和實踐為對象,從發生學的角度,探討梁啟超對中國現代啟蒙話語的建立,及其具體的小說理論建構、以國族為內涵的“中國文學”觀念的建立,以及報章文體變革對中國現代文學啟蒙的話語形態、話語內涵和價值導向的發生學意義。由于發生學的方法涉及跨學科和比較視野,因此本書主要從梁啟超整體的政治啟蒙的文化視野出發,將文學與思想史、政治學、心理學、歷史學、社會學等進行跨學科研究,以探討中國現代文藝話語發生的復雜性。論文結構上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第一章、第二章)在澄清中國現代“啟蒙”話語的內在本質的基礎上,從總體上研究梁啟超“新民”思想對建立中國現代文化和文學啟蒙的話語邏輯的影響,并揭示梁啟超文學啟蒙話語的精神資源是古典“詩教”傳統。第二部分(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落實到具體的層面,討論梁啟超的小說理論話語形態、“中國文學”觀念建構和報刊文體變革實踐三者對中國現代文學啟蒙的文學運動話語形態、以國族為核心的話語內涵和通俗的價值導向所具有的發生學意義。梁啟超的文學啟蒙話語是其政治啟蒙話語的具體實踐,這一前提形成了本文的闡釋框架。論文試圖以此揭示中國現代文學啟蒙話語的內在邏輯,并確認梁啟超文學啟蒙話語作為古典“詩教”傳統走向現代的歷史中介的重要意義。論文試圖以此推進文藝學及其相關學科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啟蒙話語和審美話語本質的理解,使我們對于中國現代文學話語的整體認識更具客觀真實性,以此澄清一些長期以來所形成的認識誤區。